第16章 016(入v三合一)

    在乔琰这番话里,让人意外的绝不是她的名字。

    早在她写给程立的信中就已经坦言了自己的身份,将姓名倒置作为假名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此外,她与田洮之间彼此心知肚明的交流其实也已经透露出了自己的来历。

    这等同于已经是“自己人”里的共同认识了,现在也不过是摊开在明面上说了而已。

    真正让闻声之人觉得心血沸腾的,是乔琰掷地有声的最后四字。

    青史留名!

    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汉以军功封侯,至东汉时期,将列侯划分为五等。

    在乔琰话中提到的县侯和亭侯分别是这五等中最高和最低的两等,加上夹在中间的都乡侯、乡侯和都亭侯,组成了这五等爵序。

    此时身在长社城中的右中郎将朱儁,此前就因为在交州刺史任上平定梁龙之乱,受封为都亭侯,食邑一千五百户。

    当爵位升迁到县侯位置后甚至可以立国。

    乔琰话中的意味已经足够分明了。

    我年纪虽小,却有以身报国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此时的确没有对阵西羌鲜卑,靠着击退外寇而建功立业的机会,但另一个机会已经摆在了他们的面前。

    正是黄巾起义。

    现如今汉军与豫州黄巾对峙于长社,兖州黄巾在乔琰的暗中煽动之下,被引来了此地。

    他们若能在此番对峙局面下,以借力打力之法将这个僵持的局面解开,甚至一举协助汉军平定两州黄巾,未必不能因功封侯。

    若是能拿下波才这位黄巾悍将的头颅,更无疑是头号功臣!

    即便乔琰面前的这些人并不知道,同样以朱儁这位汉末名将为例,因击破黄巾之功,他被从都亭侯擢升为乡侯,次年,也就是中平二年,他又因击破黄巾余党的功劳而被封为县侯,但并不妨碍他们从近年来的亭侯至县侯封赏的数量看出一个征兆——

    朝廷正在重现光武一朝以列侯爵位来酬功赏能的旧例。

    这到底是王朝末年的自救之举,还是派系争斗中的平衡举措,对他们这些虽有豪强之名,却远无真正豪强之实的人来说,没有任何探究的必要。

    田氏薛氏都以货殖钱贷而起家,的确需要一个实名。

    倘若说此前他们能与她合作,更多还是出自一种乡党观念上的联手自保,那么现在,当以功封侯的诱惑赤裸/裸地摆在他们面前,谁又能做到无动于衷?

    尤其明显的无疑是像田彦这样不太沉得住气的年轻人。

    当今豪强若有细分,光武朝“云台十八将”封侯封爵的贵族豪强,和以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为代表的官僚豪强,无疑是食物链的顶层,田彦在濮阳这种地方或许可以因豪族势力得到追捧,出了东郡却什么都不是。

    乔琰话中所提到的幼年展望,也正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想出人头地吗?自然是想的!

    于是在乔琰话毕的第一时间,他便开了口:“你需要我们如何做?”

    系统:……

    它怎么看怎么觉得乔琰的那一番话里煽动意味浓厚,可这青史留名的目标背后,所需要的必然是个敢死队的支持,这田大公子是不是跳坑也未免跳得太过积极了?

    但连程立在一旁听出了乔琰的意思,也丝毫没有出声打断她计划的意思,更何况是系统。

    它还是继续看戏比较好。

    乔琰并未因为田彦的快速入套,露出任何喜形于色的表现,只是回问道:“你可还记得先前攻破田氏坞堡之战里,我曾经让人在坞壁之下装死?”

    田彦卡壳了一瞬。“……记得。”

    他领人来的时候,那些个佯装躺尸的家伙都已经爬起来,如狼似虎地侵入坞堡了,可这一点也不妨碍他后来从二叔的口中听到这过程,自己脑补出了当时的场面。

    虽然对方攻破坞堡的举动是为大局着想,为了取信于黄巾渠帅,可他到底还是吃了牢狱之灾的苦,完全没法让自己将这些尽数抛在脑后。

    乔琰仿佛并未察觉到田彦此时的尴尬,语气如常地说了下去,“我想请几位中派出几人,在黄巾攻长社之时,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情。而后,趁夜色将一条消息送入城内。”

    她抬了抬手,典韦便将乔琰早先就已经准备好的锦囊分发到了各人的手中。

    她继续说道:“但我必须提前跟诸位说清楚,攻城战和袭击坞堡的作战是完全两码事,装死在战场上并非是保命之法,恰恰相反,这甚至要比跟随军队进攻要危险得多,战场上的流矢命中,撤军之时的踩踏都有可能轻而易举地让装死变成真死。”

    在提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乔琰的态度十成十的慎重。

    可也恰恰是这种将当前的危机和机遇都掰开来说清楚的态度,让这些人反而在此时少了几分退却之意。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古往今来的真理。

    在乔琰寥寥数语勾勒出的前景下,这种要命的危险也不能阻止这些人的一搏。

    若非危险,如何有可能一举挣脱原本的阶层,得到封侯拜将的际遇呢?

    在场几人互相朝着对方看了看,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味。

    而后,依然由田彦带头,在接过典韦递过来的锦囊后说道:“都听先生安排。”

    在做完了这个动员后,乔琰目送着这些人回返营地,自己却并未着急回去,而是在程立的陪同之下,慢慢踱步在这兖州野外。

    自濮阳往长社一行,正好穿陈留国而过,陈留与梁国接壤,在“乔琰”的记忆中,她虽然多年病体缠身,却也曾经前来过此处,现在途经,倒是无端有几分唏嘘。

    她走出一段距离,听得程立忽然开口说道:“我今日方知,足下不止善谋能断,在对人心的把控上,也实在很有本事。”

    他本就不是个什么会拘泥于常理的人,若以他日后的履历来看,他在事急从权这件事上的所作所为,远比乔琰所做的要惊人得多,所以此刻他话中并无暗讽,却是实打实的夸赞。

    乔琰闻言一笑,“以我的年纪要窥探人心还未免差了点火候,不过我幼年之时曾从祖父的书斋中见过一部名为权谋残卷的书籍,其作者已不可考,我对其中一句记忆犹新。”()

    程立:“愿闻其详。”

    “攻心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示之以义,服之以威。”()

    程立一哂,“可我观足下用词,倒像是动之以利,而非动之以情。”

    乔琰回道:“因为先前的理情义威都是对君子来说的,可如今这世道,君子总归是没那么多的,所以更有可行性的还是后面的一句——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仲德先生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程立颔首道:“万变不离其宗,足下深得个中精髓。”

    程立看得很是清楚,乔琰可并不只是在进一步诱导这些兖州本土的豪强势力之时,很有洞察清明、投其所好的意思,在应对那位黄巾渠帅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作风。

    也包括她在这行军路上给梁仲宁上的课程。

    手握“重兵”,对行军方略自然有所求,乔琰在此时搬出了那些个很成套路体系的东西,同样是对症下药之举。

    不过这东西到底是为了让黄巾军的布阵扎营更有章法,降低疫症传播的可能性,还是为了别的用途,程立站在一个旁观者的位置上看得很清楚。

    他这么一联想便难免有些走神,忽听乔琰问道:“仲德先生似乎有话想说?”

    “算不上是有话,不过是想问问,足下指导梁仲宁安营扎寨之法,是否如我所想。”

    程立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干脆开了口,“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均为乱军,两乱相逢必有乱生,却不若——此为一正,彼为一乱。”

    “不错,仲德先生所言正是我之所想。”乔琰接话道:“这一正若是还不得其法,只知纸上谈兵,效果更佳。”

    程立回道:“那么我想我知道该当如何添这一把火了。”

    他话一说完,这年龄足有三十岁之差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笑,神情中的狡诈算计说不出的相似。

    这就是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了——

    军队行过尉氏后不久就进了颍川境内。

    豫州八郡之一的颍川,以其地理资源和交通枢纽作用,在汉末已成中原大郡,更因其学术风气,在未来的群雄割据环境下涌现了大批的名士谋臣。

    颍川陈氏,颍阴荀氏,长社钟氏都是各中翘楚。

    只可惜现在的颍川正成黄巾与汉军对峙的第一道战线,这昔日夏朝定都之地为战火所波及,倒是暂时让乔琰无缘得见“汝颍多奇士”的盛景。

    在乔琰的提点下,梁仲宁将军队暂时驻扎在了鄢陵一带,而后让人往长社方向,给波才渠帅送了一封信。

    说实话此时送信的意义也不太大。

    鄢陵已属颍川郡地界,兖州黄巾不辞行路抵达此地,就显然不可能轻易撤回,就算波才对此地莫名其妙又多了一支队伍,还是极有可能不听他指挥的队伍有什么意见,大概也并不可能将人给驱赶回去。

    充其量也就是表达一下,他们并没有从后背搞偷袭的意思。

    波才拿到这封信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这种迟来的通知看似有礼,却还是难免让他有如鲠在喉之感。

    他送走了信使,沉默了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兖州……”

    他兵进豫州之前打兖州而过,对兖州彼时的三方渠帅大略有数。

    梁靖、卜己、张伯三人都有些水准,却也仅此而已,起码不够有这个统率大方的本事,更不能跟大汉名将对决疆场。

    若非如此,兖豫一带也不会是由波才来挑这个大梁。

    可不过短短一个月,兖州黄巾的局势俨然发生了不小的改变。

    乔琰让梁仲宁送信给波才,只是大致同他说了信中该有的内容,具体的措辞却是梁仲宁这个自认的“文化人”自己写的。

    这封送到波才手中的信上,花费了三两笔墨写到了兖州境内三方黄巾渠帅“意外”只剩一方之事,在对波才问候的措辞中俨然有与他平起平坐的意思。

    梁仲宁因近来发生的变化,并未意识到自己在语气中透露出的情绪,骤然接到此信的波才却看得很分明。

    这显然未必是个合格的外援,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恶客!

    尤其是在他对阵朱儁与皇甫嵩的交手中依然占据上风的局面下,凭空多出一万多人,并不能让他觉得惊喜。

    接连数战告捷,让波才无比确信,大贤良师张角所说的“汉室衰颓已成必然,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实实在在是个真理。

    如此一来,他根本不需要有什么外援,也足可以正面攻破长社,将朝廷的两位中郎将擒获祭旗。

    梁仲宁分明是来跟他瓜分功劳的!

    波才面沉如水,却想不出个能让这些人撤退回去的办法。

    他自己麾下的人是个什么战斗力他再清楚不过,吃不饱饭的人为了得到奖赏的饭食,哪怕前方是甲兵刀刃也会直接撞上去,当汇集到万人规模的时候,根本不是轻易能调配号令的。

    他这边是这样的情况,想来梁仲宁那边也不会有多例外。

    若真下达了勒令他们打道回府的决策,只怕他们当即就要打秋风到他的面前来。

    他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将这些人接纳到长社地界来,但严禁他们抢功。

    虽然有了主意,波才还是忍不住按了按额角,对这个意外有些头疼。

    更让他头疼的,便是在亲眼见到梁仲宁的队伍从鄢陵开拔,进驻长社后,所展露出的表现。

    他先前听闻梁仲宁斩杀卜己和张伯夺权,便下意识觉得,对方想来有些穷凶极恶的潜质。

    可真见到了本人他却觉得,梁仲宁除了那在信上就已经表现出的“自信”之外,无端让人瞧着有点……憨?

    但波才打量着梁仲宁领来的队伍之时,又不是很敢下这个判断了。

    这些人的气色比起他的部下还要好得多。

    在行军中的列队秩序上,虽还远不如大汉的正规军,却也绝不能以“乌合之众”这样的词来形容。

    更让他觉得梁仲宁此人好像不简单的是,在他指示了这些人可以驻扎的地方之时,他们表现出的安营素质也不差。

    波才有战功在手,说来其实也不那么惧怕被人拿来跟人对比,可着实架不住他已经在长社作战一月,汉军拒守不出,他数次攻城都被击退了回去,军中四方掠夺而来的军粮早消耗得差不多了。

    而新来的一支队伍,却好像人人手中都有点余粮,军中的存粮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把他给比下去了。

    偏偏这粮食动不得!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抢功,就不可能尝试从他这里讨要粮食,否则难免让对方先有了个“送粮协战”的名头。

    但他摆架子摆得痛快,他的部下却显然对此有些怨言。

    在两方毗邻驻扎后不久双方就起了矛盾。

    黄巾兵卒不易管制,要让他们做到跟大汉正规军一样,就算是在备战时间也不随意走动,显然是不那么容易的。

    这一松散就出了问题。

    梁仲宁这方的一位士卒在抵达的第三日晃到了波才部的地盘。

    发现他踪迹的波才部士卒,若是直接将他擒了送回去便也罢了,偏偏不知道他是不是对己方太有自信了,竟然想着邀请对方来欣赏这边大营的威风,然后就被对方从营垒到井灶,从圊溷到藩篱,全部批评了个遍。

    这波才部的士卒越听越冒火,可对方这一番批评都言之有物,甚至拿出了己方营寨的布置策略来说事,又说是他们渠帅的指点,让他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被说了个哑口无言的波才部士卒并未留意到,这位误撞之人在说完这些话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了,离开对方的视线之后来到了一位高个儿文士的面前,汇报了自己今日的成果。

    而这样的一幕并不只出现了一次。

    等波才收到消息的时候,营中已经传出了些奇怪的传闻。

    诸如半月前在军中一度出现端倪的痢疾,正是因为波才渠帅没有正确布置圊溷的经验。

    比如说,他们近来吃不饱饭是因为在军中安置的井灶位置不妥,出现了瓜分不均的情况。

    再比如说,他们其实早可以攻破长社的,只是因为守御营垒的藩篱建设不妥,需要巡夜的士卒数量大幅上升,白日里就难免精力不足。

    波才额角跳了又跳,差点没提着刀就去找梁仲宁这厮算账。

    然而还不等他找上门来,梁仲宁就已经先找到了他。

    波才和他刚打了照面,便意识到,对方脸上带着的怒容绝非作伪。

    “……”好像情况有些不对劲。

    可还来不及让他探听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梁仲宁就已经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一顿连珠炮的斥责就朝着他喷了过来。

    波才的部下一把扯开了这家伙,让他的语气被迫和缓了几分,才让波才勉强从这些话中拼凑出个情况来。

    “你是说,你的手下失踪了?”

    波才皱着眉头,只觉自己简直遭了无妄之灾,“你的手下失踪与我何干?”

    梁仲宁沉着脸回道:“那么如果一道失踪的还有我此前分发出去的粮食,以及……这个装有粮食的布袋今日恰好从你方士卒的手里出现呢?你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人当了逃兵,正好在逃离的时候被里的人发现了,干脆将自己手中的存粮交了出来,当做是让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贿赂?”

    “……梁帅不要这么急躁。”

    波才对自己的部下有数,一时之间他又想不到梁仲宁对他撒谎或者栽赃的必要,只觉此事还真有可能是他的手下做得出来的。

    “咱们两个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募集来的,你我心中都有数,若是疏于管理,出现了些铤而走险的人,也未尝没有这个可能。”

    梁仲宁可不爱听这话,但波才紧跟着说的话显然也没有给他继续发挥下去的机会。

    波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梁帅能一统兖州三方,已是个本事人无疑,我在这个时候有意得罪你有什么好处?我们此时合该以天公将军交托的任务为重,而不是为了三两士卒的生死而在这里兴师问罪,到时候只会让长社城里那些个汉军看了笑话。”

    梁仲宁狐疑地看向他问道:“你没在与我说谎?”

    这事的确也不是波才做的,他脸上自然一点不自然的表现都没有,梁仲宁盯了他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权且信了他的这番说辞。

    但经过了他这么一闹,波才也忘记了他原本是想找梁仲宁的麻烦的。

    那忘记了说出口的话是——

    他自己爱读兵书就读吧,干什么还让手下的士卒跑到他的地盘上来科普,甚至可以说是踩了他一脚。

    两方都对对方存有意见,这扎营在一处的双方就不可能少了摩擦。

    这又一次尝试的攻城战就是在此时展开的。

    “倘若光看攻城的强度,大概不会想到,昨日营盘中双方的矛盾出现了十七次之多。”

    乔琰和程立两位“谋士”以及此番矛盾激化的始作俑者,自然不可能出现在攻城的第一线。

    此刻两人便站在营盘外的高地,朝着长社远望。

    长社不是大城,其县城的墙高甚至不如原本的乔琰经历过攻城战的巨野城。

    但这长社城中,却说是卧虎藏龙也不为过。

    此地既有身经百战的皇甫将军,平定交州的朱儁将军,时任骑都尉的曹操,还有钟氏氏族支撑,就算人数远少于黄巾,也实在是一块硬骨头。

    钟氏未来的中流砥柱人物钟繇,如今才因病从阳陵县令任上卸职,纵然并未达到后来因镇守关中而被曹操以萧何相比的地步,却也绝非是个简单的角色。

    皇甫嵩麾下的护军司马傅燮,同样不简单。

    起码有这五人在,长社任何一处城墙的防守都绝不可能出现疏漏之处,若非如此,也不会让皇甫嵩于严防死守的持久战里找到破敌的机会。

    “有这些摩擦在,起码可以确保,这两方的通力合作绝不可能做到亲密无间,纵然有五倍于汉军的人数,也不可能攻破这座小城。”

    攻城,说来不过区区二字,可在真正见到这种万人压境的攻城战时,乔琰极力捏着袖中的手,方才让自己并未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而是依然和程立一道以平静的面色,看着今日的交战。

    她也在等,当日被她一语说动的人,为图一个封侯功名和载入史册,能否冒险一试这将消息传入城中。

    只是在进攻状态异常疯狂的黄巾军面前,饶是乔琰自觉自己的目力尚算不错,也难以从中辨认出,那些倒下的人,到底是被城头上的飞矢射中的,还是按照她的计划佯装倒下的。

    当然那些佯装倒下的,谁又知道会不会在混乱之中被人补刀,夺去了性命。

    直到黄昏日暮时分,这场始终未能打开突破口的交战才终于落幕,以波才鸣金收兵告终。

    在乔琰所能看到的视线之中,长社城下也不知道到底笼罩的是一层血色,还是一层夕照之光。

    她眨了眨眼睛,方才感觉出几分眼睛的酸涩来。

    “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回去吧。”乔琰开口说道。

    若是她留在此地,说不定能看见那边的尸体之中趁着夜半时分,是否会爬出个从她这里领了任务的幸存者,只可惜梁仲宁参战而回,以他对“军师”的倚重,绝不可能不找乔琰咨询些事。

    若是将旁人的注意力引过来了,多少有些不妙。

    程立对她的这种顾虑有数,当即跟上了她的脚步。

    只是他看这一点看的明白,却有些看不透乔琰在离开前回望战场的一眼中,到底掺杂着什么情绪。

    这好像并不是对汉室赫赫声威落到今日地步,大汉名将在黄巾贼寇的进攻跟前只能据城而守的悲哀,也不是对此战中双方减员的怜悯,更不是对图谋大汉权柄的黄巾贼的憎恶,而更像是一种……

    程立也说不好这种感觉。

    他总觉得她并没有倾向任何一方的意思,但观她行事,又分明可以说是大汉忠良。

    他也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细思,谁让他很快就看到这种情绪从她的眼中消退了下去,只因两人一进军营就遇上了梁仲宁。

    这家伙自觉攻城失败也该算是落败而回,见到了乔琰就开始大吐苦水,尤其是说到波才的麾下士卒在今日的攻城战中和己方屡生摩擦,甚至严重影响了他大显神威,他就只觉自己满心郁卒。

    “我今日进攻的一方,驻守城墙的那人身量不高,圆脸细眼,一看便知不是个豪杰之辈,若非这波才的部从作祟,我今日早攻上城头了。”梁仲宁语气忿忿,趁着此时波才也听不到他这话,音量又往上抬了抬。

    “……”乔琰虽然没亲见和梁仲宁在一方对峙的是哪位,但一听他这描述,莫名想到了“身长七尺,细眼长髯”八个字,这特点显然对不上皇甫嵩朱儁和傅燮三人,而大有可能是曹操。

    因这个猜测,他那句“不是个豪杰之辈”就着实有种微妙了。

    但乔琰暂时无暇考虑这个很有幽默感的评价,她的目光和程立短暂地接触了一瞬,在挪回到梁仲宁的脸上后,郑重其事地说道:“凡事多是从小事开始累积的,渠帅还是多留意些那位波才渠帅的动向为好。”

    梁仲宁很少听到乔琰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觉更多了几分提防的心思。

    夜晚周遭的伤员□□之声中,他本还不算太多的戒备更好像被催生了出了诸多延展而出的情绪。

    但他并不知道的是,在他辗转反侧之时,长社城下的尸体堆里爬出了个人。

    在他脸上已经近乎干涸的鲜血让人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能看见他从尸体下方抽出了一支裹在布中的箭。

    他一瘸一拐地走出了两步,四下小声地喊了几人的名字,却并未听到任何人的回应,不由抿了抿唇,露出了几分失望来。

    不过此时显然不是让他有空闲伤感的时候。

    他又拾起了一把遗落在战场上的短弓,一边小心留意着城头上巡卫士兵的动静,一边从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了两枚火石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一趟前来执行假死任务的足有六人,可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他一个而已,但到此时还并不能保险。

    他无法确定在他将箭射上城头的时候,会不会还来不及被敌人辨别敌我,就被城头上的守军给击杀了。

    何况为了确保这支箭矢并不会被人忽略,这是一支对他来说同样不陌生的箭矢。

    今夜无月,只有一瞬间自火石间擦亮的火花将这个幸存者的样子映出了些许,倘若忽略掉他脸上覆盖的血色,便不难看出,这正是田氏的大公子田彦。

    他先前对乔琰的动员誓词表现得如此积极,也同样反映在了行动上。

    这个危险到足以丧命之事,他便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进来。

    点起的火箭被他快速地搭弓,拉弦,而后一射而出,如夜空中的一点流火直入长社的城墙望楼。

    这火箭一度成为他田氏坞堡被攻破的障眼法工具,现在却在他的手中成为扭转战局的传讯之物,田彦在搭箭射出的时候也不由觉得有些荒谬,但这种奇怪的思路跑偏,很快被后知后觉涌上来的恐慌覆盖了过去。

    那支火箭撞上望楼便熄灭了,却已经足够引起守城之人的注意。

    田彦手忙脚乱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块白布,在手中摇晃着试图让城头上的人知道他并无恶意,只是个前来传信的人而已。

    他运气也的确不错,城头之人将他的举动一览无遗,成功避免了误杀操作。

    今夜城上的守夜之人乃是傅燮父子。

    傅干把这支还残存些许火星的箭从地上捡了起来,也看到了在箭尾所捆缚的布条上,以凌厉的落笔写下的“要事求见”四字。

    见父亲投来了眼神,他当即将箭交到了傅燮的手中。

    傅燮面色不变,心中却不免生出了几分惊疑来。

    他出身北地傅氏,师从太尉刘宽,虽是此番左中郎将的护军司马,文化水平倒也不低。

    何况长社城内若论书法当属钟元常为最,他也曾经有过一观,这让他对书法多了那么几分品鉴的眼光。

    城上火把将他手中的这布条照的分明,这布条上的四字落笔,着实不像是黄巾贼寇会有的水准。

    “父亲,要将那人接上来吗?”在傅燮反复端详布条的时候,傅干出声问道。

    这少年比之乔琰也大不了多少,只不过是因为跟从父亲在军中习练,看起来身量不低而已。

    他读了几年兵书,想了想城下这人奇奇怪怪的操作,又加了一句,“要紧时候,父亲是否还是谨慎些好,倘若其中有诈……”

    “将人接上来吧。”傅燮打断了儿子的话,“就他一人而已,就算有什么异心也盯得住。”

    傅燮话毕,当即吩咐城上的守军取了个吊篮来,从长社城头垂挂了下去,将身在城下的田彦接了上来。

    傅干还当这前来冒死报信之人能有多大的胆子,谁知道这看不清面目的年轻人刚上了城墙,便一个腿软坐在了地面上,不由嗤笑了声。

    田彦懒得计较自己先是听了个小童的指令,前来做这种危险的活计,现在还要遭到另一个小童的嘲笑。

    他此刻终于得了安全,白日里卧倒在死尸堆里时候的恐惧,刚才发出那一箭时候的忐忑,以及想到永远留在了城下的同伴不自觉的伤感——

    这些情绪都在此时涌现了上来。

    他本就是为了做完这差事才提着一口气,现在看到傅燮,认出这位年仅三十的将军在今日远远见过,对方在汉军中的地位不会太低,自己的任务已算是完成了一半了,这口气便松了下去。

    “足下是来做什么的?”傅燮握着腰边的佩剑问道。

    田彦又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给自己打起几分精神,这才回道:“我替一个人,来给皇甫将军送一封信。”

    “我知道皇甫将军不是那么好见的,”还不等傅燮发问,田彦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但是这个让我送信的人说,事涉破黄巾之事,请皇甫将军务必一见。”

    田彦因为今日的一番折腾,现在说出口的话里少了几分气力,可这并不影响他对乔琰的信心,让他在说到“事涉破黄巾之事”这几个字的时候,语气里露出的笃定意味。

    这让他的话听起来还有些可信度。

    傅燮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示意傅干将人带上,自己先去通报了皇甫将军。

    皇甫嵩并未小看此事。

    在这两军交战的当口,能有这等本事上长社城来,绝不像是要说什么玩笑话的。

    他干脆将朱儁和曹操也一并给喊上了。

    只是让他都并未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比他想象得还要大得多。

    田彦随身携带着的锦囊,也难免在他藏身死尸之下的时候,被血水沾染到了些许,连带着锦囊内的布帛上也沾染了些血迹,好在这并不影响布帛之上的字迹被他看个清楚。

    皇甫嵩越看,面色也就越是紧绷,但当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他又不觉一拍大腿笑了出来。

    他本就不像卢植这种儒将,出身将门世家的他形容威武,煞气凛然,田彦初见他之时便觉得对方果然无愧于汉军统帅的身份,方才见他眉心紧锁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在现在见对方这么一笑,又是边关子弟的豪爽,这才松了口气。

    “公伟看看这东西。”皇甫嵩没表态,只是将布帛转交到了朱儁的手里。

    朱儁的反应倒是跟皇甫嵩有些不同,他先是面露几分惊叹之色,又在读到最后的时候面露感慨。

    饶是曹操在担任这骑都尉之前,干过以五色棒杖杀宦官蹇硕叔父,做议郎之时又上书为窦武申冤这等大事,本觉自己也算是个见多识广,处事镇定之人,也不觉有些好奇,这布帛上到底写了什么东西,才让皇甫嵩和朱儁有这样的反应。

    朱儁已经将布帛合拢在了手中,“义真如何看此事?”

    “乔公祖得了个好孙儿。”皇甫嵩回道。

    见曹操和傅燮二人朝他看来,他解释道,“乔公祖之孙如今身在黄巾军中,与东阿智士一道策划与我方里应外合,以破解此刻僵局。”

    两人闻言一愣,又听他继续慨叹:“舍身入敌营……便是及冠之人未必敢为,何况十岁小儿,此真栋梁之才——”

    “且慢!”

    田彦这个入城之人是被傅燮带到皇甫嵩面前来的,傅燮自然要比其他几人多些警惕心情,皇甫嵩话音刚落他便问道:“中郎将如何确认,此人当真是替乔公祖之孙送信而来的?”

    上首的皇甫嵩并不奇怪以傅燮惯来谨慎的脾性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抬手朝着朱儁指了指,说道:“有劳公伟将最后一段念给他们听。”

    朱儁应声。

    他重新展开了布帛,念道:“信中说——昔年小叔游于门次,遇贼寇所劫,阳方正投鼠忌器,不敢捉拿,独祖父云,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小叔遭贼寇所杀,却得京师清平,祖父不悔。”()

    “今我处敌营,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独惧将军恐置我于险境,不敢妄动,故以祖父之言留于绢帛之上——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昔时如此,今亦如此,望将军明鉴。”

    在布帛的末尾正是“乔琰拜上”四字。

    朱儁看见这两段的时候已觉大为震撼,如今字字句句念出,更觉这写下此言之人,实在是当世奇人。

    她话中提到之事,正是当年阳球督办的京师绑架案。

    乔玄乔公祖以一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葬送了自己幼子的性命,却让京城之中再无盗匪胆敢靠着绑架达官贵人之子,在犯法后安然脱身,此事早在多年前就已成京中美谈。

    这名为乔琰的乔公之孙,竟以如今的情形自比,请皇甫嵩千万莫要顾忌“他”的安危,只管剿灭国贼黄巾。

    如此之言,绝非是意图作伪诱骗他们出城的黄巾能说的出来的。

    而一想到他们离开京师之时,乔玄已然病入膏肓,只怕活不过上半年了,这对他后继有人的惊叹里又不免多了几分无奈。

    朱儁的神情尚未回复平静,皇甫嵩已然应声拔剑而起,“一幼童尚且敢行此事,为国除敌,我等如何能畏首畏尾,贻误战机!孟德,请代我执笔一封交与此人,约定进攻时机。”

    曹操应了声“唯”,却在笔墨送上之时,陡然意识到了点不对劲的地方。

    乔玄与他为忘年之交,他自然清楚对方家中有哪些人。

    这乔玄之子乔羽并无儿子啊?

    乔琰此名,分明是他给女儿取的!

    这不是乔公祖的孙儿,而是他的孙女!

    第17章 017

    曹操想到这里不觉在书信的开头晕染开了一点墨迹。

    但他旋即又想,到底是乔公祖的孙子还是孙女,在黄巾汹汹来袭的势头面前,显然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还是打退这个势头,维护汉室正统。

    有汉一朝,对女子的限制并没有后世那么大。

    汉多承秦制,秦刻石中有一条很有意思的律法叫做“夫为寄豭,杀之无罪”,也便是说如果丈夫移情别处,妻子将他杀死,并不触犯法律。

    汉虽未严格循例执行,但在这种女子可为户主,参与社会生产活动的环境下,除了共有九位皇太后临朝称制之外,士族女子的政治修养也大多不低,甚至间接参与政治活动的情况也不少见。

    曹操与乔羽鲜少碰面,但乔玄此人心气义烈他素来深知,他的孙女会做出这等潜伏敌营之中,图谋反击黄巾之事的决断,好像也并不奇怪。

    不能小看女子啊……

    “孟德在想何事?”皇甫嵩留意到了曹操的迟疑,出声问道。

    乔琰既然并未坦言身份,曹操自觉自己也没这个替她说出来的必要,只是说道:“我在想,若非乔公为我张目,我难见许子将,得到那个评价,今乔公病笃,我不在京中已是憾事,现在得知他的孙儿正在黄巾营中,也不能全然只知那句——岂以一子之命而纵国贼乎。”

    时人多重信义,曹操这话说的诚然没什么毛病。

    皇甫嵩摸着长髯,应道:“孟德所言不错,取乱军之斗得胜,身在军中的乔氏子却难保不受波及,若我方得胜却令其不慎丧命,我有何颜面回返洛阳去见乔公祖?”

    他环视了周遭一圈,想着是否应当给乔琰再送去个能护卫她安全的,田彦一听这话,连忙说道:“先生的安全不必担心,我田氏先前募得陈留壮士典韦,现正护卫于先生身边。典韦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有他在,等闲人甚至不能靠近先生。”

    皇甫嵩认真地问询了两句典韦的握力臂力几何,从田彦口中得知的数据让他判断出这的确是个少见的勇士,加之乔琰在信中也提及,她有东阿程立在侧,两人若有计谋疏漏之处也能彼此互补,料来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这才放下了心来。

    田彦被几位将军盯着,几乎要被这几人久经战场、身居高位的气场给压得喘不过气来,直到揣上那封约定了信号与时间的信件,乘着吊篮重新回到了城下,又借着夜色的遮掩回到营地之内,他方觉得自己有了如释重负之感。

    后背沁出的冷汗被风一吹,更有几分寒意。

    汉末所处的小冰河时期,注定了此时虽已至四月,依然算不上春意和暖。

    “跟我来。”他忽然听到一个耳熟的声音忽然从他身侧传来。

    他循声望去,正见程立掣着一盏蒙了黑布的风灯朝着他看过来。

    这一点微光在营地中并不显得有多醒目,却让田彦心中安定了不少。

    这起码可以免于他夜里摸黑,一个紧张之下跑错了地方。

    他连长社城都进去过了,若是在这个时候因为这种意外出事,那可真是太冤枉了!

    好在,现在一切都按照计划在进行。

    他怀中揣着的那封书信,在他见到乔琰后交到了她的手中。

    乔琰将信中的内容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后,又交到了程立的手中。

    她问道:“还有日的时间,仲德先生可能再做些准备?”

    程立见过乔琰送出去那封信里的内容,本就对她能说服皇甫嵩出兵袭击有几分把握,但当真见到这封应诺联手的信函抵达手中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心中一喜。

    以程立的年纪,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阶段,他更不至因为说动之人乃是这一条迎击黄巾路线上的指挥官,朝廷敕封的左中郎将,而生出什么得大人物看重的骄傲情绪。

    他只是在从一个谋士的角度,深觉他们能做到这一步实属不易。

    乔琰此前在围攻田氏坞堡的时候就与梁仲宁说过“五倍而攻之”的道理,现在也是一样的。

    黄巾军的人数确有汉军的五倍,即便皇甫嵩趁夜偷袭,能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可军中并非人人都有吕布之勇,深陷重围之中还能有突破人海的本事,加之波才包围长社至今,一旦城中试图用兵突围,他必然快速得知做出应对,所以算起来——

    皇甫嵩若当真带兵来袭,也未尝不是将性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了。

    也寄托在了他程立的身上。

    他脸上被烛光映亮了一瞬踌躇满志的情绪,又很快被老成持重的表情所取代,俯身对着乔琰行了个礼,“敢不尽心效命。”

    “那就交托给仲德先生了,不过还是得提醒先生一句,”乔琰指尖在桌案上敲击了下,“日之后的夜里,请仲德先生勿要随意走动,还有赖先生骑术载我一程。”

    “……”第一次被人委托的重任是武力侧,还真让程立有那么点不太适应。

    站在一旁的典韦迷茫问道:“那我作甚?”

    他这步战功夫高超,算起来也不是对骑术全然不通,结果乔琰放着他这么个护卫在一边不用,反而让程立当这个保镖。

    饶是典韦与她之间只能算是临时的雇佣关系,也干过送信这种不需什么本事的差事,还是有种微妙的郁闷。

    然而下一刻他就看到乔琰郑重地看向他说道:“我有一项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交给你。”

    典韦走出营帐的时候,跟田彦嘀咕了句:“我有时候真挺讨厌这些聪明人的。”

    乔琰这家伙属实是有点过分,说有要事托付,却愣是不跟他说,这件事到底是什么。

    说是说的什么等到了日之后就见分晓,但这把人胃口吊起来又不给个解释的情况,着实是让典韦觉得有些抓心挠肺的。

    “是啊,我也挺讨厌的。”田彦也低声回了句。

    乔琰倒是没给他安排什么活计,算起来还是给他这个大功臣一个休息的机会。

    但这一夜先是死里逃生,后见到了大汉这样多的要员,却得天之后才能知道该如何才能取胜——

    田彦已经可以预感到,他只怕是要睁着眼睛到天明了。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非常默契地叹了口气。

    深觉对方果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对此间情况一知半解的难兄难弟。

    好在这日间,并没有新的攻城任务让他们需要分散多余的心力。

    上一次攻长社失利,对波才来说无疑是个打击。

    他既然不想让梁仲宁瓜分他的功劳,便最好在对方还未对城中情况尽知的时候,尽早拿下长社。

    尤其是他此前出手,乃是因为,在他所听过的经验之谈里,都说这些个达官贵人围困多日,必然情绪上头忙中出错。

    却万没想到,他纵然占着一时的人数之利占据上风,也难以改变他的对手都是宿战之将的事实,绝不可能给他这样的可乘之机。

    而对他来说,攻城之后对黄巾军安抚的工作才是大麻烦。

    这些军事修养不高的人可不会看到,在梁仲宁所负责的突围之战中,曹操用的正是诱敌之策,若非波才提前收兵,梁仲宁不被打个头破血流才怪。

    他们看到的只是,自家的渠帅对上汉军的反抗,表现得有些无所作为,倒是那位梁帅和麾下,很有作战英勇的架势。

    这种对比也很难不让他们进一步联想到此前听到过的,关于军营布置的那些个说法。

    乔琰都得说此番运气诚然不错了。

    程立得了乔琰的托付,要在这双方营地中再做些事情,也就更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

    只是这一次,他一改先前激化矛盾的策略,转而变成了诱导这种心向往之的情绪。

    乔琰特意在一路上通过对梁仲宁的教导,让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之间形成了一正一乱的差别,终于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系统现在只觉得自己的运转中枢稍微有一点不够用,最后干脆利落地决定让自己当一个合格的气氛组,静观乔琰的操作。

    而在程立于营中挑拨情绪的同时,乔琰也并未闲着。

    她给梁仲宁又上了一课,名为人心。

    这种让他好像听了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学到的虚头巴脑的玩意,让系统直呼诈骗。

    可梁仲宁怎么会觉得军师在诈骗呢?

    他顶多就是觉得这东西可能就跟星象谶纬之说的东西一样,还不是他能够掌握得了的。

    这些听起来高深的道理里倒是混杂着一句还挺好接受的东西,也因为这个反差而变得格外容易记住。

    乔琰说的是,在矛盾过后的糖衣炮弹往往是对方抛出来的陷阱。

    事实上,大可不必将这些黄巾的想法弄得过于复杂。

    就像先前兖州的这一波黄巾,会因为卜己和张伯死后他们照样能吃饱饭,甚至能吃得比先前更好,安心在梁仲宁手下混饭吃一样,现在豫州颍川的这一波,也同样会对更优渥的行军环境心向往之。

    但在乔琰的洗脑之下,梁仲宁可不是这么想的。

    【他真的被你带到沟里去了!】系统语气里好是无奈,【他现在一定觉得自己才是那分野兖豫的星宿所指,可偏偏波才那家伙有坑害他的心思,甚至不惜先让手下士卒先来对他这方示好。】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上有所恶,也是同样的。”乔琰回道。

    她从营帐中走出,在这个看似有秩序,实际上全然是破绽的营地周遭打量了一圈,确认一切尽在她的谋算之中,这才收回了视线。“何况,他被我骗得惨归惨……却总还有招安投降这一条出路吧?”

    系统听得有些莫名,又听见乔琰低声念起了一段话,它听得分明,说的是“天下大乱兮市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赖得皇甫兮复安居。”

    这颂歌在它的系统库里搜索得到,说的正是皇甫嵩。

    但这首歌的出现,是在皇甫嵩屠杀广宗投降的黄巾,将十万尸首铸成京观之后,因大汉感念其为维护统治地位,加之他领冀州牧后奏请免除冀州一年田租后,替他宣扬出去的。

    “六万死于广宗城下之人,必然听不得这什么复安居之类的话,而皇甫嵩在黄巾之乱后依然担负拱卫大汉边关之责,大概也并不会想到,在一百多年后会发生五胡乱华这样的事情。”

    乔琰的语气让系统听不太出她的情绪,她已旋即说道:“罢了,不说这些了,皇甫义真此人的功过不该由我来评说,起码如今的皇甫嵩还未在八个月的作战后,做出这种屠杀降卒的举动。”

    事实上,皇甫嵩的震慑之举也并没能让张角兄弟死后,流窜在大汉各州的黄巾余党停止对大汉的反抗。

    譬如说在初平年,也就是公元192年,青州黄巾余党便做出过入侵兖州,一举占据东平和任城的举动,甚至杀害了彼时的兖州刺史刘岱。

    在做出这举动的时候,他们可丝毫没有担心过,或许有朝一日自己的人头也会步广宗城下京观的后尘。

    现今距离黄巾之乱祸起不过两月,皇甫嵩正式加入战场的时间还不足一月,此时倒戈的黄巾,的确还有与汉军之间斡旋其生死的机会。

    乔琰的这些想法不会与程立提及。

    毕竟身处在这个时代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黄巾之乱只是揭开了这百年战乱的开端而已。

    她心中有数便也够了。

    现在,且先应对眼前之战!

    坞堡攻坚不过是小规模打斗而已,甚至很难称得上是作战。

    解决掉卜己和张伯二人,将黄巾势力尽数归拢在梁仲宁的手中,也并没有经历过士卒交锋,更应当算是个刺杀行动。

    可此时不同!

    再如何因为其中玩弄的挑唆人心的伎俩,以及里应外合之法的偷袭计划,也不能改变这诚然是一场以万人为计数的作战。

    她先前围观那场真切发生的攻城战时,已觉心中波澜难遏,如今更觉如此。

    只因这一战,她在其中操棋落子,正到尘埃落定之时!——

    在第日的夜里,起了点风。

    四五月间的豫州多起北风,今日也不例外。

    波才并没意识到将营盘驻扎在长社的南方是什么问题,可对皇甫嵩来说,这却无疑是个摆在他面前的战机。

    乔琰提供的破敌先决条件,她在信中已与他明言,正需要他直入波才营中,造成些混乱。

    信中附带的还有合适突入的位置,正是乔琰和程立这数日来对营盘的观察所得。

    她对皇甫嵩有所要求,倒并未让这位左中郎将觉得是什么麻烦之事。

    恰恰相反,他以为,所谓里应外合正在双方通力合作之中才有意义。

    谁让皇甫嵩可不乐意做什么躺赢的举动。

    更何况,在乔琰那封极尽所能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未来栋梁的信中,无形间也对皇甫嵩多有吹捧之意。

    所谓“不惧皇甫将军不能慧眼识人,明晓战机”,正是对一个将军绝佳且不动声色的夸赞。

    既有破敌的目标,又有小辈的景仰之词,皇甫嵩自然是要尽心竭力的。

    说不好是否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因为乔琰让田彦以硝石流火之箭作为通知长社的信号,对皇甫嵩也起到了一点提点的作用。

    他依然选择了火攻。

    傅燮与朱儁作为前锋各领一支突入波才部营帐的时候,皇甫嵩一身轻甲登上了城头。

    他的父亲皇甫节就任过雁门太守,他的叔叔皇甫规担任过度辽将军,在他的少时记忆里,对峙外敌无疑占据了绝大多数。

    也正因为这种与寻常的洛阳高官不同的经历,让他在对上黄巾之乱的时候也有着远超常人的冷静。

    在他的视线中映照出一点火光之时,他当即抬起了手。

    早已在城头上备战的军士紧随他的指令,将熊熊燃烧的火把绑上了城头,几乎连缀成了一片风中灼灼的火海。

    而几乎在同时,当先纵马踏破黄巾营地藩篱的傅燮一把甩出了手中的火把。

    波才在长社城下驻扎的营地,因去岁大旱,今岁雨少的缘故,虽然也讲究营盘的牢固,却更接近于“依草结营”的方式。

    纵然不至形成什么火烧连营的情况,却也足以让傅燮甩出去的这支火把,在落上营帐的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惊觉起火的波才部士卒刚踏出营帐,迎面而来的便是一杆雪亮的长枪。

    傅燮纵马持枪而来,一枪洞穿了他的咽喉。

    仿佛是为了与他此举相互应和,在长社城头上恰在此时响起了战鼓。

    皇甫嵩发起了擂鼓的指令!

    战鼓在夜色中响起,形成了一种有若雷鸣的声响。

    这声音伴随着马蹄声将人惊醒,让人猝不及防的心悸。

    侥幸没遇上傅燮突袭而来的黄巾提着武器走出营帐,便看到营盘之中似燃起了多处的火。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在人本就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难免便会朝着那个最特殊的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

    可这一看之下可不得了。

    仓促间的不辨方向里,这些本就没有多少作战经验的黄巾并未意识到那是长社的方向。

    自营帐上方越出的视线所见,他们看到的只是天边的一片火焰以及彤云。

    而在风势扑面带来的些许热气里,几乎要让他们以为这片火焰并非点着在长社城头,却分明是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烧过来了!

    当第一声惊呼在营寨中发出的时候,这种惊慌的情绪当即就扩散了开来。

    不过事实上此时的情况还远没有到那么危险的地步。

    营中的着火并未造成太多人员伤亡,长社城中所拥有的守军人数也注定了这一番突袭而来的兵卒不会太多,骑兵的比例也同样不高,倘若波才部中的人早早发现此时的情况还可遏制,汉军也非不可战胜之敌。

    他们完全可以来得及来上一出人海战术,反过来将入营之人都给解决了。

    可偏巧正在此时,在夜色里先有人忽然高声问道:“渠帅在何处?”

    渠帅在何处?

    波才发觉情况有异,已快速整装提剑,开始召集心腹人手筹备迎敌之事。

    但有乔琰这个内应的指点,无论是朱儁还是傅燮带领的人都距离波才所在的位置有些距离,以至于这句回应并未得到一个回复。

    夜间动乱这种极其容易形成营啸的环境之下,对敌方的情形又观察得不甚明了,很难不让人对于时间生出一种错误的认知。

    以至于黄巾军来回逃窜,握着武器却不知道该当往何处此处的间隙,明明不过是短短一瞬,却被这些人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许久。

    于是当那先前出声之人复又高喝一句“我等去寻梁帅”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人觉得这是个什么不太对劲的建议,只觉得当真可行!

    傅燮勒马回头,将这个混在波才部中的“卧底”给记了下来,以防在他的奔袭进程中造成误伤。

    不过对方好像并不需要他的帮忙。

    这家伙本就是乔琰从田、薛两支中选出的手脚最为灵便之人,现在这去寻梁帅的建议一出,他比谁都快地朝着兖州黄巾的营地奔去。

    若非傅燮亲眼见到眼前一幕,他简直无法理解,为何一方渠帅尚在的情况下,他的麾下兵将会朝着另一方逃窜。

    可站在城头,见过的战事更多的皇甫嵩,却大概能猜的出这种情况出现的缘由——

    因为对比。

    在混乱之中,本就是一群盲目聚拢在一起的黄巾贼寇,或许会有意图反抗的,但更多的还是等着渠帅领导作战的“愚民”。

    而这些人,势必会选择对他们更有安全感的地方!

    自兖州黄巾抵达长社开始,就始终在给这些人传递这样的信号。

    这无疑导致了他们在这“危难”关头,下意识地想到了营盘更为稳固有序,进攻长社也更为勇武的梁帅部从。

    可这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们在本不致命的威胁面前,朝着梁仲宁这一边跑来,却实则是将自己送进了个陷阱里。

    波才意识到这些人的移动轨迹,暴跳如雷地让人将他们召回的时候,那早前两天就已经顶上了豫州黄巾壳子的卧底,已经在领着人翻越两方之间的藩篱了。

    而这一切变故的时间绝不长!

    甚至还不够让波才部中四处点起的火,一直烧到梁仲宁可以看得很清楚的地步。

    其实也不过是在那种闷雷声响将他叫醒,在他出营查探后不久,主动来投的豫州黄巾已经卷挟着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同伴,抵达了两方营地的边缘。

    波才抢功的心态,让双方的营寨并非并行于长社城外,而是波才部镇守第一线,梁仲宁的营地在外围。

    但也恰恰是因为这种布置,让兖州这方的黄巾并未第一时间意识到,这种声音和动乱其实来自于长社汉军。

    他们看到的只是,这一层夜幕红影里,波才部的士卒携着兵甲刀枪,踩过藩篱而来,被模糊的光影映照出了一种如狼似虎的架势。

    这情景丝毫也不像是来寻求帮助的,反而更像是昨日渠帅被乔琰影响当众说出的“提防对方不安好心”的话得到了证实!

    他们果然来夜袭了!

    而谁也不知道这群人里,到底是从何处陡然射出了一支利箭,正中兖州一方士卒的胸膛。

    也正是这一支箭,瞬间激化了两方的矛盾,拉开了夜战的序幕。

    波才部还未从这骤然发生的惊变中反应过来,也并未说出求助二字,就已迎来了兖州这方黄巾出于“自卫”的出手。

    这甚至还是一场以逸待劳的出手。

    乔琰对军营夜巡布置的安排,正在那卧底之人领人来投的方向,此处恰恰是梁仲宁麾下于夜间能最快调配出作战势力的所在。

    在这种起先还是误会,后来便成了真打的混乱局面下,无疑是给兖州一方赢得了优势。

    波才部本就觉得梁仲宁这边乃是强军,现在骤然遭到迎头痛击,无疑是加深了这种固有印象。

    算起来这两方的作战能力也很难比出个所以然来,可在这种仓促的交手里,士气无疑是一项尤其关键的影响因素。

    抢先占据优势的一方,士气也多会继续累加下去。

    但这还不够!

    起码对乔琰想要达成的目的来说,还远远不够!

    夜来突袭中,在兖州黄巾营盘内点起的火把,在她的眸光中映照出了两团血色。

    在她目光巡游,确保这双方相斗起势果不出她策划的时候,这血色中更是透出一抹难言的锐利。

    这世上本没有全然不可窥破的计划,她还需要再做一点事情才好。

    她可不会错过,在她耳闻的厮杀交锋之声里,已经隐约混杂了几声高呼“误会”的辩解,这种声音也迟早会传到梁仲宁的耳中。

    梁仲宁虽然有点蠢,却起码并不是个聋子!

    乔琰无法确定他会不会因为听到这样的辩驳之声,而让手下的人先行住手。

    他甚至因为己方的优势局面,朝着交战的前线又迈出了几步,显然是因为有恃无恐。

    可这也恰恰让他更容易听到那些声音。

    如此便不妙了。

    以兖州黄巾的人数,若是作为波才部的后备援军,傅燮和朱儁打出的优势,只怕在顷刻间就会荡然无存,而皇甫嵩以夜幕火影制造的恐慌局面,倘若被人看破个中奥妙,同样也不会再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所以她还需要做一些事。

    也正是她在得到皇甫嵩回信的那日说的,让典韦担负起重任去做的那件事。

    她前两日除了让人卧底入了豫州黄巾之中,还弄来了一身足以让人看不出面目的盔甲——从波才部的两士卒身上扒下来拼凑而成的。

    这盔甲放在旁人身上或许会是个影响行动的负累,对典韦来说却绝不是。

    在乔琰暗中抬手示意之时,典韦忽然一个猛冲窜入了波才部的队伍中,快速成为了他们之中的一员,又忽然挺身而前,一把揽住了朝着这方刺来的长矛。

    即便并无甲胄傍身,这陆战惊人的猛士只怕都敢做出这样的举动,更何况是此时!

    被他一把钳住的长矛随着他的一身怒喝尽数落到了他的手中。

    这些人未必不记得典韦的勇武,可夜晚的掩护让人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这个事实,先前乔琰让他送信离开濮阳了一阵,也让人对他的印象模糊了几分。

    何况,他们这边能有典韦这种猛将,何以波才那边就不能有藏个杀手锏呢?

    眼前的变化也根本没有给他们多想的机会。

    那周身甲胄的怪人一把就将长矛回转,将其反投回了兖州黄巾的方向。

    在砸倒扎伤了一片的当口,他以让人匪夷所思的突进力道和速度——

    直扑梁仲宁而来。

    随着此人的迫近,梁仲宁隐约从他身上看出了些熟悉之处来。

    但先前他曾与典韦有过的交手,一次是有手下阻拦,一次是有陷阱坑洞协助,他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对方的近身搏击,在典韦吃饱喝足,只求今日万无一失的精神状态下,会结束得这样快。

    在极近距离下看清对方眼睛的一瞬,他的确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但这着实已经太迟了!

    典韦蒲扇一般的巴掌已经朝着他拍了下来。

    倒没有将他的脑袋给一把拍扁了下去。

    而是直接将他给拍晕了。

    而后,众人借着火光看到的画面里,这个依然没有被叫破身份,只是个盔甲怪人的家伙,一把将梁仲宁给扛了起来,捞起他就朝着波才部的营地跑去。

    “……”

    这是突然被人带走了渠帅的兖州黄巾。

    “……”

    这是完全不懂自己这边的人为什么要劫持了对方渠帅,反而往危险地方跑的豫州黄巾。

    两方都傻眼了。

    可在这有一瞬间像是按下了暂停键的队伍中,突然有一个尚且稚嫩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呵斥打破了这僵局。

    乔琰喝道:“愣着作甚,还不将渠帅抢回来!”

    若说这句话还不够有杀伤力的话,那么下一句便足够直白了,“波才能令汝等饱饭否?”

    这些被梁仲宁被人劫持跑了的兖州黄巾当即清醒了过来。

    他们循声望去,看到的就是由程立载着,坐在马背上的乔琰。

    在他们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快速做出了意欲追击的态势。

    这话他们当然会听!

    因为梁仲宁的缘故,乔琰在军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声望权且不论,她这话中也依然不改她那“欲得其心,莫若投其所好”的行事方针。

    在波才麾下的士卒于对比中深觉梁仲宁麾下实力强劲的时候,梁仲宁统率的方兖州黄巾有没有在做这个对比呢?

    或许是免不了有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对比之中,他们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这边的优势。

    梁仲宁听从了乔琰的建议,在卜己和张伯身死之后,为防军中哗变,果断地交出了一部分存粮。

    兖州本土的豪族又分别以被击败和被说服合作这样的理由,交出了相当可观的存粮。

    比起在长社久战的波才部,他们能吃饱饭,就是最值得他们挺起胸膛的理由了,

    这也无疑让他们更觉得梁仲宁是个值得效忠之人。

    可现在,他们的渠帅竟然被人趁乱给劫走了!

    在这个骤然间发生的惊变面前,他们根本来不及分辨为何不是当场击杀,而是扛着人就跑。

    要知道将人当做人质之后进而控制兖州黄巾这种事情,理论上可行,实际操作上却大有麻烦。

    他们已经下意识地顺着乔琰的话想了下去。

    比起梁仲宁,波才的确不太行啊!

    在这种认知之下,乔琰给波才扣黑锅的行动进行得无比顺遂。

    她借着自己在黄巾军中的声望,和足够有杀伤力的对对手的诋毁,快速完成了这个盖棺定论的过程。

    也更是在这个群龙无首的状态下,一把接过了指挥调配的职责!

    坐在马上的行动无疑要更加方便得多。

    也因为这个居高临下的视线,兖州黄巾兵卒只见她眉目凛然,于疾言厉色的状态里透出一派仿佛与生俱来的领袖风范,让人下意识地就想听从她的调配行事。

    她伸手指向了波才部营盘的方向,语调清晰地发起了进攻的指令。

    “我等自兖州起兵而来,路途遥远,不辞劳苦,数日前攻城之战更全力进击,波才此贼却包藏祸心,掠我方渠帅而去,诸位以为我等该当如何?”

    当先有一个声音回道:“除贼!”

    而后便是接连应和,几成山呼海啸之势的声音,正是——

    “除贼”!

    程昱一边替乔琰当着这座驾“司机”,一边不由对她这行云流水的操作大为叹服。

    非要说起来,这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同为黄巾贼,何来除贼一说呢?

    可当这除贼的口号于众口相传之中扩张的时候,其中愣是多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理直气壮。

    她或许当真是个天生的演说者。

    在文字游戏中模糊掉一些关键信息,也让人忽略掉逻辑上,她显然是各中好手。

    不过程立没再多想下去,而是径直策马越过了藩篱,载着乔琰,连带着这群被她煽动的兖州黄巾直扑波才营地而去。

    也几乎正在此时,皇甫嵩与曹操踏出了长社城。

    戎装在身,刀兵在手的两人翻身上马,连带着城中秩序涌出的士兵,同样直指那一处而来!

    目标,合围!

    018 兵破黄巾,孝服来见

    波才自担任黄巾渠帅以来何曾见过这样的惊变!

    此前一直龟缩在长社城中的汉军,竟忽然生出了胆子出城来战,趁着夜色与星火而来,一改先前的温吞守御作风。

    好在他对此也不算全无准备。

    谁让此地已接近大汉腹心所在,汉军但凡还有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在长社守卫战上让步分毫。

    他早先也猜测,他们极有可能会试图抓住黄巾治军不严的弊病,挑起营啸,来博取这个机会。

    他沉着脸驱使传令官立即四处将队伍收拢起来,自己则小心登上了一处瞭望台。

    身在高处,他一眼就看到了那长社城中弄出的火烧景象,于心中暗骂了一声,这才朝着营中收回视线。

    纵然有诸多干扰,他也看得分明,今夜前来袭营的人并不太多,不过是借着这两方人马中各有一位勇武之将,加上攻他了个措手不及,才造成了这样的结果。

    虎将啊……

    波才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虎将虽悍勇,在此时的情形下也好用,却也毕竟是个人,怎么也是会累的!

    波才在意识到这两人光论武力值都远在他之上后,当机立断采用了以人力合围的方针。

    他作为居中调配的黄巾渠帅,实在并不需要自己亲自上前交战,只需要确保,在他收到的两头消息之中,那两人都被数以百计的兵卒给围拢在了中间,就已经足够了。

    事实上他所料也的确不错。

    此番袭营的汉军之中,能对他造成足够威胁的也只有两个人而已。

    一个是皇甫嵩的护军司马,傅燮。

    他当先做出的点火、出枪一干行动,成功引发了波才军中为求避难而朝着梁仲宁驻营之地撤离的浪潮。

    在确认乔琰提早安排妥当的卧底已经将人领走,也将这种恐慌的气氛扩散了出去后,他当即策马折返,按照皇甫嵩的布置,朝着朱儁一方赶去,以求在兖州黄巾和城中援军抵达之前,能以双方合兵的方式应对波才指挥的黄巾浪潮。

    这一路马踏重围,丝毫也未曾让傅燮的脸上露出慌乱之态。

    波才先前惊鸿一瞥,现在在下了瞭望台后又耳闻前去应战之人的结果,就知道他绝非易与之辈。

    而另一个人,说的倒不是朱儁。

    朱儁诚然是个勇武之辈。

    若非如此他也做不出整合数千家兵,在交州刺史任上打退梁龙之乱的壮举,不过现在在他的军中还有另外一头猛虎。

    一个有江东猛虎之称的武将。

    “文台!”

    傅燮一眼从人群之中看到了孙坚的踪影。

    周遭的黄巾兵卒已渐渐从一开始的失措中清醒过来,又因为人多势众而不再惧怕这天边火云的景象,合围而来、意图将汉军歼灭于此地的人也越来越多。

    这也无疑让能轻易破阵而出的孙坚变得格外醒目。

    孙坚投效于朱儁麾下,已有一月之久,只可惜他带来的一干青壮,在黄巾军的人数面前依然不过杯水车薪而已,以他这佐军司马的职位,也显然没有太多的自主权。

    以至于今夜一战,虽是从偷袭开始,却也让他不由多了几分大展拳脚的痛快。

    杀就是了!

    这是他的机会!

    未来的小霸王孙策承袭的正是孙坚之勇,当然此时的孙策连带着母亲一道被孙坚留于九江寿春,年方也不过九岁,傅燮所见的还是这虎父的纵横捭阖之态。

    傅燮一枪扫开了袭向孙坚的利刃长矛,纵马跃入了人群之中,与他会合在了一处。

    生怕孙坚交战正酣,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又唯恐他话中若暴露了朱儁官职,只怕要给他招来麻烦,傅燮也顾不上这称呼是否有何不妥之处,扬声问道:“公伟何在?”

    朱儁朱公伟何在?

    孙坚虽出手凶悍,倒还真没到杀上了头的地步。

    何况这些黄巾不知何故,完全不能以他此前的经验所度量,在已经被他杀退了不少的情况下,竟全然没有畏惧后退的意思,这也无疑更让孙坚从狂热的袭杀状态中冷静下来。

    现在听到傅燮发问,他当即提枪朝着其中一个方向指去。

    透过重重人影,傅燮瞧见了朱儁。

    他的坐骑不知道被何人砍伤,现在奔走不易,反成了个拖累。

    但这位右中郎将干脆利落地选择了下马作战,并与此番出动之人结阵列而动,一时半刻间大约也没什么危险。

    傅燮寻思着,以朱儁和孙坚的战斗力,加上他此时也已经领人抵达,要想撕开一道口子突围出去,应当并不算是太难的事情,稍放下了点心。

    不过他也借着孙坚出手给他减轻压力的空当,在四方环顾中看到了以波才为首的黄巾要员。

    他们显然不乐意得见他们能在制造了这样的混乱后还能够从容脱身。

    随着对方的抬手下令,四方脚步震地、也已甲胄在身的黄巾兵卒,操持兵戈行于火光之间袭来,平白让他们多显示出了几分野性的凶势来。

    傅燮目力绝佳,恰好瞧见波才朝着他与孙坚的方向投来的目光中,并不难辨认的昭然杀意。

    这还不至于会让他有所慌乱,却也让他下意识地越发握紧了枪杆。

    他意识到的信号,以孙坚在交战上的天赋,同样并非一无所觉。

    正在傅燮对着孙坚喊了个“走”字的同时,孙坚已经枪杆横扫,荡开了一片回马的余地,与傅燮前后脚紧跟着直奔朱儁而去。

    波才下达的指令只慢了一步,他身边的弓/弩手射中的便不是空地就是自己人。

    “渠帅,不能射箭!”他的副手连忙劝阻道,“就算有火光照明,夜间的视野也就只有这么点,若是两军相交便也罢了,起码命中的必然是敌方,可现在对方人少,难免发生误伤。”

    他随后的话就算不说,波才也能猜出个大概来。

    若是军纪严明的队伍,为了达成目的,纵然是有些误伤也无妨,可偏偏这是一支才在攻城战中失利的队伍。

    自己人内部的减员,必然动摇军心。

    波才咬了咬牙,让弓/弩手后退了一步。

    也正是在这一进一退的队形变化里,傅燮和孙坚已经抵达了朱儁的身边。

    身为朱儁的佐军司马,孙坚当即表示要将自己的坐骑让给上司,却被朱儁给拒绝了,“文台骑术绝佳,兼有破敌武力,此时莫要顾及主从之别,以大事为重。”

    波才能看到他们的位置,朱儁也不难从敌方的队列聚集里分辨出波才的位置。

    他眯了眯眼,确定自己的确没有认错人,问道:“文台可有把握乱军之中取敌首级?”

    朱儁自觉不能尽数将希望都寄托在乔琰的身上,在依靠对方的情报选择突入营盘之处后,他的确认可了对方观察细致的本事。

    但黄巾的不听调配,大约不只是存在于波才一方存在的弊病。

    那孩子到底能否做到她在信中所说的一步,朱儁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只可惜,他从孙文台这里得到的并非是个肯定的答复。

    “只怕不能。”孙坚回道。

    眼下双方的人数差,更没有什么斗将机会,孙坚到底还是有些理智的,不会说出什么“必为中郎将效死,取波才首级来见”这样的话。

    朱儁不免有些遗憾。

    然而还不等他将这个图谋斩首行动的想法,连带着那点遗憾的情绪都给收起来,在这场中骤然发生了惊变。

    一个根本看不清面貌,被盔甲覆盖得严严实实地家伙,在此时忽然出现,扛着个人径直朝着波才的方向冲了过去。

    这可不像是波才的手下。

    他靠近的同时,波才身边的士卒都对着这个意外来客露出了戒备的状态。

    可他还未行到近战的范围内,而远程……

    且不说波才刚因为射箭起不到效果,将弓/弩手和后方的队伍来了个对调,就算没做出这样的置换,以他麾下兵卒的射箭穿透力,只怕也难以对这个奇怪的家伙造成什么威胁。

    充其量也就是将他扛着的那个人给扎成个刺猬。

    因着火势稍减,波才并未在第一时间看出,这被扛着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梁仲宁。他也更不会知道,梁仲宁还并不是第一次被这样扛着充当一个工具人。

    上一次有这待遇还是在进攻田氏坞堡之时。

    不过当时扛着他的是他手底下的屠夫乔装成的假典韦,现在扛着他的却是真典韦了,算起来还有些长进。

    但倘若梁仲宁此刻还有意识在的话,他大概并不想要这样的长进。

    太丢人了……

    典韦倒是表现得颇为勇武。

    以他的负重力道,身着厚甲跑出了这样的一段距离,还扛着个人,也丝毫没有让他有任何脸红气喘的表现。

    想到乔琰在让他穿上那甲胄之前与他说的,对他寄予厚望这样的话,他也暂时将自己其实还是个临时工的事实给抛在了脑后,尽职尽责地扛着梁仲宁一路奔跑,辨声寻位来到此地,又在即将撞上波才这一干人的前一刻,忽然调转了方向,朝着营盘深处奔去。

    “……?”波才被典韦的举动给搞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完全不是个逃出营地的方向!

    可他很快就顾不得思考这人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了。

    典韦跑没了踪影的下一刻,他忽然听到了一种不该在此时出现的声音,正在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

    在这声音于脚步声掩盖,也依然汇聚到清晰可辨地步的时候,波才听出,那正是“除贼”一字。

    除贼?

    波才愣了一愣。

    谁是贼?

    自然是他这个贼!

    自典韦出现的时候,孙坚就被朱儁给叫停了举动,只做出了防守的姿态,傅燮也是同样的。

    收拢了攻击扩张的影响力后,这样的一群人在整装备战的黄巾军面前,简直像是洪流之中的一块石子而已。

    在追着典韦前来此地的兖州黄巾的眼中,这些人的盔甲形制还在夜色中稍难辨认,直接便给忽略了过去。

    与之相反,醒目到足以让人一眼看到的,正是被枪戟刀兵环绕保护在中间的波才。

    营寨篝火的一晃之下,波才稳操胜券的神情恰好映入了他们的眼中。

    他们可不会知道,对方这神情是对着前来袭营的汉军做出的,而不是对着他们刻意展现出的。

    他们只知道,正是对方的人意图趁夜偷袭,却因为乔琰的提前防备而未能得逞,在狗急跳墙的情况下,将能让他们吃饱饭的梁仲宁给劫走了!

    于是这些人压根没有给波才一个问询和解释的辩驳流程,更是在“仇人相见”的情绪爆发中,径直朝着他扑了过去。

    饶是朱儁已经提前从乔琰那里得知了她的计划,在当真看到眼前一幕的时候,还是不免觉得这场景属实是太过荒谬了些。

    自黄巾起事以来抵达中央的战报,能让刘宏下定决心解除党锢之祸,争取士人在这危机关头对他的支持,可想而知是个怎样的状态。

    黄巾与当地的县衙官吏相斗,黄巾与坞堡豪强相斗,在洛阳出兵后,便是黄巾和大汉正规军相斗。

    现在呢……

    朱儁只觉自己大概是第一批得见黄巾与黄巾交手的幸运儿。

    如若说先前波才领人收拢包围圈,是占据了上风的,那么此刻这种优势却已经所剩无几了。

    兖州黄巾与豫州黄巾的来源,并没有特别大的差别,也就形成了身体素质和作战修养的相似性。

    但偏偏前者在乔琰于兖州收集粮食刀兵的武装中成长了起来,又因为简易的进军口令和阵列编队的安排,显得比后者更有秩序,或者说,是在作战中更有竞争力了。

    何况,兖州黄巾的目标明确,更有他们那位军师先生在后方策应指挥,豫州黄巾却没能在他们出现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并不是听到动静后前来协助他们擒杀汉军的助力,而是他们的敌人!

    这就是差距!

    波才满脑子的想法都是——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可他的这句话刚喊出了口,就已经被对面压境的脚步声和除贼口号给掩盖了过去。

    这会儿倒的确是两军交锋了,论理来说弓/弩能派上用场。

    但队形的切换并不是上下进退,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的事情,尤其是在一方声势浩大而来的时候,另一方中只要有一个有退缩意图的人,整个置换过程的效率就会大打折扣。

    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孙坚和傅燮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盘算。

    要直接越过这重重保护,将波才给击杀当场,非有默契配合以及后备人手不可,但做不到这一点,并不代表他们不能在此时来上一出剑走偏锋。

    比如说,他们可以绕到后方去解决这些个弓/弩手!

    在这两员虎将得了朱儁的同意动身之时,耳闻的马蹄声让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一小童和一中年文士同骑马上,朝着他们所处的方向看来,并遥遥发来了个致意的手势。

    显然,那便是乔琰,以及她于信中提到的程立了。

    此刻两人纵看不太清楚她的面容,却无端觉得,他们能看清一双清明凛冽的眼睛,正在作为幕后推手,欣赏这出战局的最终结果。

    “生子当如此啊……”

    现下身在长社城中,刚目送皇甫嵩和曹操领队出击的傅干,以及此刻在寿春和母亲一并祈愿父亲平安归来的孙策还不知道,他们的父亲忽然在同时生出了这种想法。

    不过现在这种感慨也不过是稍纵即逝而已。

    兖州黄巾来袭的阵仗在前,便难免疏于对他们的阻截。

    这让他们突出包围,绕行于后的计划进行得格外顺利。

    这两人的后方袭扰和兖州黄巾的突然发难,无疑是让波才陷入恐慌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本营地再如何混乱,他能调配的人手总还是摆在那里的,总不至于让汉军发起致命一击,他起码也能知道对方抱有的想法,心中有底,可现在呢?

    突然发难的兖州黄巾这“除贼”口号到底是从何而来的他不清楚!

    这些人为何会巧之又巧地跟汉军来袭选在了同一个时间他也不清楚!

    在第一排刀斧手被对面悍然砍倒的时候,波才仓促后退,后背惊出了一身冷汗。

    于是,在这意识到情形不妙的情况下,他丢下了断后之人就跑。

    可他若不跑也就罢了,起码豫州黄巾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发号施令之人,是大贤良师选出的渠帅正宗,他周遭的任何一人都会保护他的安危。

    但现在他退了,还是以这种看似落荒而逃的姿势。

    在本就像是一场黄巾内斗的局面中,这实在很像是个己方心虚的表现。

    在场的兖州黄巾和豫州黄巾同时面对上了一个难题。

    在渠帅并不在当场的情况下,他们还要不要自己人打自己人?

    兖州前来的这方队伍下意识地看向了他们军师的方向,意图从这个谋划从未出错的“高人”这里得到一些指点,却发觉对方连带着程立都在不知道何时不见了踪影。

    而下一刻,周围火光大盛,在烟尘马嘶之中,他们听到了连缀一片的山呼之声,喊的是“缴械不杀”。

    在看到为首之人装束的时候,这已然在火并中实力大损的双方都意识到了个可怕的事实。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并未只是个故事而已,而是眼下实实在在发生了的事情。

    来者此前在长社督战之时,曾出现过在他们的面前。

    正是这长社之战,大汉一方的最高指挥官,皇甫嵩!

    他们固然不知道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说法,但有些常理之中的事情却不难推断,那些个只在传闻之中出现的人物,往往身居后方,哪里会做出这样亲涉险境的事情,除非——

    除非此时的环境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点危险。

    在对方表露出的自信之余,这些个黄巾听到的又是一句惊破夜空的“匪首已擒,余党速降”。

    “若是这些人中多有几个有作战头脑的,就会发现此时前来的第三方,人数甚至还不到他们的一半。”

    乔琰和程立此时虽走出了那些兖州黄巾的视线范围内,却并没脱离开太远,而是依然在一个能观望到战场局面的位置。

    周遭的火光奔马,倘若不先带有对其的误解和恐惧,就会发觉其中往复循环的也只有那么几十匹而已。

    可惜此时双方都群龙无首的黄巾,只听到了雷动的声响和始终未曾在此间停歇的鼓声,看到了皇甫嵩携精神饱满的汉军步步迫近,以及那个奇怪的盔甲怪物再次出现,这一次却是左右手各扛着一方渠帅,现在站定在了皇甫嵩的身边,完美应和了那句“匪首已擒”。

    任何一种表征对他们来说都是个灭顶之灾将至的信号。

    他们奉大贤良师为救世之人,却也从未想过,倘若有朝一日,当他们身陷窘境,他们所信仰的太平道到底应该用何种方式来助力他们脱困。

    反正是不会有一道天雷落下,将皇甫嵩给劈死的。

    在这样的心态下,第一个人下意识地松开了手,将手中的武器给掉落在了地上。

    而后是第一个人,第三个人……

    “黄巾军要想将人数转化为战斗力,显然还有不小的差距。”乔琰摇头感慨道。

    她话至此,也恰好从那烟尘间的骑兵中,看到了为首之人的样子。

    人坐于马背上稍有些不那么容易看出身量来,但他这长相和大略能看出的身高,倒是很符合乔琰心目中对有一个人的印象。

    而提到黄巾军的人数不代表战斗力,好像都绕不开他去。

    曹操。

    他在平定兖州之乱后得到的数十万青州兵,就是这句话的典型证明。

    种地的要打得过职业作战的,显然很不现实。在军纪的严明上,也完全不能跟正规军相比。

    濮阳之战,青州兵没能替曹操拦截住吕布,反而让曹操在大火中被烧伤手掌;宛城之战,青州军非但没能替曹操打开局面,反而打劫起了自己人,说出来都是个笑话。

    但无可辩驳的一点是,这些黄巾军依然是尤其可贵的人口资源。

    在汉末尤其是。

    所以乔琰绝不能让皇甫嵩将这些人尽数杀了了事。

    她远望着这一片沸腾的营地渐渐安定了下去,这才整了整衣衫朝着皇甫嵩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

    周遭的火光已经不再呈现的是那种全无秩序的状态,而是间隔一十步立一火把,将整个营地里的乱象一扫而空。

    也便是在这样的火把洞照之下,梁仲宁和波才麾下的黄巾士卒方才意识到,他们的投降或许是个并不那么明智的决定。

    第三方的汉军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那么多人!

    但此时显然已经没有给他们反悔的余地了。

    他们手中的刀兵早已经被人给快速收缴了起来,他们中的远程弓/弩手在孙坚和傅燮的联手,以及随后的汉军到来后,被击杀了大半,剩下的那些也大多有伤在身,而最要命的无疑是,他们的粮食都已经快速地被汉军给接手了。

    长社城中出击的汉军的确数量不足,这也意味着这种看守或许是有空当可以让他们从中脱逃的,但当粮食库存先行被他们把守住的时候,也就等同于另有一道铁链栓住了他们的手脚。

    乔琰正是在屯粮的军帐边上见到的皇甫嵩。

    她到的时候,皇甫嵩显然对典韦这等能负重甲在黄巾营中奔跑的力士很感兴趣,正对着他问询。

    尤其让他觉得典韦是个良才的是,典韦不仅扛着梁仲宁这兖州黄巾渠帅,还在波才乱中逃命的时候,运气绝佳地跟对方打了个照面,直接将人也给打晕擒获了。

    若真要算起功劳,他也实在不小。

    但典韦这人,说起给他那乡党安排退路的时候,还挺有那么点大智若愚的样子,真到了被皇甫嵩问长问短的时候,他好像脑子里就缺了一根升迁的弦,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不在状态。

    好在现在有人可以分担掉皇甫嵩对他的好奇心了。

    见乔琰过来,他投了个或许可以翻译成“得救了”的眼神。

    皇甫嵩的确对乔琰更感兴趣的多。

    程立先前见到乔琰的时候是个什么状态,皇甫嵩此时也大差不离便是那么个样子。

    只是乔琰现今所做的,显然要比彼时只成功将兖州三方黄巾汇集到一方来,还要多上太多了。

    如若说此前她所展现的只是自己洞察人心,从中挑拨的本事,那么如今——

    那封送来长社城中的书信,足可以称得上是年少高义,有栋梁之才,此番布局的合围中筹谋在握,更非寻常人所能有的本事。

    现在这些特质,却集中在了一个年岁甚至还不太够称呼为“少年”的童子身上。

    她太年轻了!

    如典韦这样的武将,皇甫嵩虽然见猎心喜,但他身边跟着傅燮这么个勇武、谋略、心性一样不缺的护军司马,算起来也没有那样急缺。

    可乔琰不同。

    这是个足以扭转战局的智谋之士啊……

    在乔琰上前来与他行过礼后,他并不奇怪会从这个心眼很多的孩子嘴里,问出“将军对这些人有何安排”这样的话。

    波才这会儿已经醒转了过来,连带着的还有一开始就被典韦砸晕了的梁仲宁。

    这两人都对眼下的情况一知半解,甚至于对对方还存有几分怨怼。

    当然他们更无法理解的是,为何他们这一番争斗,最后得利的居然会是汉军。

    而对梁仲宁来说最大的打击,无疑是他倍加倚重的军师,居然好似一开始就站在汉军的立场上,正是这一出谋划之下击溃黄巾的始作俑者。

    要不是梁仲宁的嘴给布团给堵着,他非得开口问问他到底有何处对不住她的地方,居然会让她做出这样的举动来。

    正在他这极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也想找乔琰问个清楚的情绪波动中,他听到了乔琰这个问题。

    而后他便听到了皇甫嵩毫不犹豫地回道:“此前我跟公伟探讨过这个问题,公伟给出了个让我觉得没什么辩驳余地的理由,他说有利为贼,无利乞降,国法安在。”

    这话的意思很明确了,就是杀!

    朱儁给皇甫嵩的说法是,如果这些黄巾军在有利益获得的时候就可以跑去跟随别人搞什么黄巾起义,在大难当头,不复拥有这种起义劫掠之利的时候,又可以跟朝廷乞求归降,那么国家到底应该用什么东西来约束这些人,不会在下一次有人提出什么起义口号的时候,又跑去跟着瞎胡闹呢?

    所以最好的方式无外乎就是将这些人都尽数诛杀了事,也正好能给其他想要跑去参与起义的人一个警告教训。

    梁仲宁自然也听明白了皇甫嵩这话中的潜台词,他那点跟乔琰对质的脾气,在此时变成了死难临头的心中拔凉。

    他直觉自己这样的情绪其实不太对,毕竟他这追随天公将军起义,所为的是一个公道。

    在这条路上必然不是只有成功的,便是身死此地也并理当坦然赴死才对。

    然而还不等他将自己开解出来,他又意外地听到了乔琰说道:“我倒是觉得,这些人不能杀。”

    “……?”梁仲宁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的脸上看去,却并未从这张依然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任何像是在求情的情绪。

    她只是以一种极端冷静的口吻朝皇甫嵩提及了自己对当前局势的判断,“若是寻常时候,我不反对朱将军的观点,但枭首黄巾贼所能起到的目的乃是警告,可当此之时,将军要警告何人?”

    “自然是未及平叛的其余各处。”皇甫嵩回道。

    言下之意,就是冀州的张角兄弟,南阳的张曼成了。

    乔琰又问道:“那岂不是也将此地的战况告知他们了?”

    皇甫嵩陡然一惊。

    乔琰这话实在是提醒了他。

    他此时当真想要让这消息传递出去吗?

    他当即就想拉着乔琰回长社城中详谈,却被她以今夜疲惫,衣着脏乱,不是见长辈之道,还是明日打点妥帖之后再上皇甫嵩驻扎之处拜会为好,拒绝了这个邀约。

    ————————

    “年轻人还是太在意形象了一点。”皇甫嵩点评道。

    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朱儁朝着他看了一眼。

    这一眼中的意味不难辨认。

    朱儁听得出来,皇甫嵩话是这样说没错,可他这语气里,分明也不像是对乔琰这年轻后辈有这点小毛病的谴责,反而听起来颇有些长辈对于晚辈的爱重。

    对方深入敌营,与他们里应外合的行为,并非鲁莽意气之举,又实在不失胆魄,很是对他这武将的胃口。

    若非这小子隶属于梁国乔氏,即便乔玄或许会在今年病故,乔羽已死于黄巾流寇的侵袭之下,对乔琰最合适的安顿措施也是将其送去氏族故地,他是真有那么点问问,对方有没有兴趣投效到他麾下。

    尤其是,他们胜了!

    打了胜仗,还是一举平定豫州境内的最大的一支黄巾大方,连带着将兖州黄巾也一并“清剿”,即便是兵权在握的皇甫嵩和朱儁,大约也是要得意一阵的。

    虽说这些个听从天师道号召而起义的兵卒暂时不能杀,就得收拢为己用,或许要些功夫,却也总比他们此前所估计的一州一地打过去要容易得多。

    尤其是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能腾出手来支援其余几线了。

    三月庚子日,南阳黄巾杀郡守褚贡,大方渠帅张曼成,副帅赵弘以数万人驻扎于宛城。

    以宛城位置,倘若兵发伊水,直捣伊阙,便可长驱直入司隶,进取洛阳。

    这显然是个极其危险的位置。

    虽在数线汉军兵发之前,洛阳八关已经安排下了守军,伊阙关据龙门山与香山隘口之险要而守,守将更是久经守战的老将,并非是个依靠人海战术就能拿下的关口。

    其背靠洛阳,更不会欠缺打持久战的物资。

    可——

    黄巾军的煽动力,或者说大贤良师张角的号召力,在皇甫嵩正面对阵黄巾的这些时日中有了彻底的认识。

    张角弟子马元义此前能往洛阳城中勾结人手,图谋一击正中中央,那也难保在张曼成兵发伊阙关之时,会有内应在关中起事。

    现下的确是有江夏都尉秦颉临危受命,擢升为南阳太守,先行统兵对抗张曼成,但为防京畿重地有失,他们还是尽快分兵追讨为好。

    而此时的北方战线,据传回的消息来报,卢植兵力推进依然保持着稳扎稳的态势打。

    这对他本人来说,或许是他这剿灭贼寇计划的按部就班进行,可对急于扑灭黄巾来袭之事的天子刘宏来说,却不是什么好消息。

    皇甫嵩深知其中的关窍,不免为卢植这种进军方式持了几分担忧的想法。

    他一番思量后,对朱儁说道:“公伟,我想与你商议一下随后的分兵方式。”

    在两人所处的屋中正有一幅大汉舆图,皇甫嵩起身指向了地图之上。

    他们如今所在的位置颍川,距离宛城其实不算太远。

    平定颍川黄巾之乱后,顺势自然该当进军此地。

    但皇甫嵩不打算这样浪费时间,将人手尽数压在这上面。

    他们提前完成的击破兖豫一州黄巾的消息,正如乔琰所说,他其实是不想那么快宣扬出去的。

    只要能压住这消息一时,让其不要这样快传到南阳张曼成和那位身在冀州的大贤良师的耳中,他们便完全可以来一出兵贵神速的戏码——

    直捣黄龙!

    他会同意乔琰所说的保黄巾一命,将其招降,而不是按照朱儁所说的提防天下人以为“有利可为贼,无利可乞降”,自此对跟随起义少有慎重之心,正是出于这一番考虑。

    “我记得公伟举为军司马的孙坚,召集来的乡党青壮,多从淮泗一带得来,这些人的水性料来不差?”

    皇甫嵩的目光不离舆图,在长社与南阳之间的颍水、汝水、滍水,以及南阳郡内交错纵横的河流间来回巡视。

    朱儁听出了皇甫嵩的意思,回了句“是”,又补充道:“此人历任盐渎、盱眙和下邳县丞,素有声望,勇武不在傅南容之下,昨夜除贼,我这一方多仰赖此人武力,方能在黄巾营盘中来去自如,可堪大任。”

    朱儁存有爱才之心,自然不吝于对孙坚多有赞许。

    皇甫嵩见过昨日战况,前几日的攻城守卫战也对孙坚印象很深,当即回道:“那好,请公伟不必耽搁,明日便兵发南阳,以孙文台为副手,尽快与秦颉合兵一出,擒拿张曼成。南方水道易遁,驱逐黄巾之战中,务必不能让其中任何一位渠帅脱逃。”

    一旦给了他们另外擢立渠帅的机会,极有可能就会卷土重来。

    朱儁麾下有孙坚为首的善水性青壮,正合适在此时发动这一出南下奇袭之战。

    而皇甫嵩也对自己的目标有了明确的认知。

    兖州已不必再战,自可直穿而过,进取冀州,快速与北线合兵。

    想到这里,他素来威严冷厉的面容之上,也不由多出了一抹笑意。

    时间对任何一个为将之人来说都是个极其关键的东西,皇甫嵩如今先机在握,也不由喜上心来。

    也正是在此时,门外的侍卫来报,乔琰求见。

    “请他进来!”

    皇甫嵩沉浸在即将双线作战出兵的惊喜情绪之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传讯的侍卫在话中有那么点语气微妙,像是面对着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直到这长社城中的“临时指挥所”的门扇被人推开,身着白衣的身影踏入屋中的时候,皇甫嵩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倘若他没有听错的话,他那随同他辗转作战的亲卫,分明在语气中满含……

    惊诧?

    朱儁当先看清这身影,已惊得跳了起来。

    “你……”

    他看到的并非是个因为重视个人形象而换了衣冠,前来拜见他与皇甫嵩的少年童子,而是一身重孝,白衣加身的女孩。

    换回女孩的打扮的确并不影响人辨别她的身份,在她昨夜的合围黄巾之战中,展现出的统帅力和决断力,也绝不会因为她装束的改换而减弱分毫。

    顶多就是因这白衣孝服,将她的脸色映衬得稍显苍白了几分,看起来着实有些憔悴而已。

    仅此而已罢了。

    可这骤然而来的场面,带给早前就形成了“她是乔玄孙儿,且实有祖父风范”这一认知的朱儁和皇甫嵩,绝对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并不仅仅是性别的颠倒!

    更因为她这特殊的打扮,必定连带而来的不寻常意味。

    算起来乔琰要在前来拜会之前,从城中寻来些丧葬典仪所用的白布衣衫,并不算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去岁的旱灾与寒冻绝不会因为颍川之地人杰地灵就将其放过,或者远一点的不说,长社钟氏今春就有几位族老因季节变化而过世,再加上黄巾来袭攻城的伤亡也就更多了。

    所以在确认道具能拿到手后,她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在此时麻衣孝服,以女子身份出现在了皇甫嵩和朱儁的面前。

    在她做出这番行动之前,系统忍不住问及她为何要这样说。

    要知道这样的举动其实还稍有那么点冒犯的意思。

    可乔琰解释说,出格与否不是这样按照上下级之间的相处规章来评定的。

    她此前就跟系统说过,她此番所为都是为了养蓄名望,现在也是一样的。

    她既要这剿灭黄巾的声名,就必须将其一分不差,不带任何一点浪费地,原原本本都落在自己的身上。

    落在乔氏女乔琰的身上!

    战功已成,何妨再来一出推波助澜,助长声名之举,也必须让后来人提及黄巾之乱期间涌现的潜力股,就有她乔琰的一席之地!

    顶着朝廷敕封的左右中郎将难以置信的目光,乔琰躬身一拜:“故任城相之女乔琰拜见一位将军。”

    在这挑明身份的当口,她更是紧跟着将一句同样出乎意料的话丢了出来,“乔琰冒昧,白衣来见,只因贼匪得获,本应传首京城,以告天子百官,可——”

    “我父母均受黄巾之乱所害,为人子女不能不尽心竭力除贼,虽死不悔。如今侥幸得成,不图功名在握,唯乞两位将军出兵之时,准我斩波才,携其首级赶赴兖州,祭告父母在天之灵!”

    她话毕,又再度深深拜了下去。

    019 颖川徐福

    乔琰对皇甫嵩的了解仅限于后汉书上对他记载的寥寥几句而已,对朱儁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的生平。

    在做出这举动之前,对于如何确保她所说的话能在他们心中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她心中是有一番思量的。

    她或许无法给出一个满分的答卷,毕竟任何人对旁人行为的评判必然带有一定的主观色彩。

    但是,她可以给出一个在大汉王朝的背景下,必然在九十分以上的答卷。

    “孝”。

    这是一个绝不会出错的答案。

    两汉延续至今,除却如今还在天子位上的刘宏,以及如今还被称为董侯、未来继位成为汉献帝的刘协之外,一共有17位皇帝在谥号之中加上了个孝字,唯独例外的两位,是两汉开国皇帝刘邦和刘秀。

    即便是汉武帝,谥号也是孝武皇帝。

    说大汉是将孝道之说铭刻在天子位上也不为过。

    而这甚至不是一种只放在“以孝治天下”口号上的东西,在免税、赐帛、赐爵之外,大汉最出名的擢拔人才的方式,叫做举孝廉。

    而很巧的是,皇甫嵩和朱儁虽然一个出身将门,一个出身寒门,却都是举孝廉出身的。

    在大汉这种孝道文化扎根于民间,且已经产生根深蒂固影响的环境中,到底是真心诚意的孝顺还是在形式上作秀,是完全不必去深究的事情。

    乔琰要做的,不过是利用规则,来给自己挣出一张绝佳的早期履历来。

    在她起身,对上皇甫嵩和朱儁的目光之时,她可以确定,自己完全赌对了。

    “有忠有义,胆魄过人,孝心可嘉。”朱儁感慨道。

    乔琰话中更对他胃口的无疑是“父母”二字并未漏掉任何一个。

    他早年丧父,是母亲将他拉扯大的,能得到会稽太守举为孝廉乃是因为他勤勉赡养母亲,乔琰话中多一字对他而言更有共鸣。

    倘若他与母亲一道被裹挟在黄巾乱民之中,致使母亲丧生,他会否会舍生忘死,尽己所能地将黄巾贼寇铲除?

    或许会的。

    朱儁看向乔琰的眼神便不觉更加欣赏了几分。

    他听到皇甫嵩随即出口的话后确认,此时皇甫义真与他的想法大抵是差不多的。

    但因为皇甫嵩从家世背景上来说,要跟乔琰更加接近些,说出的话也要偏向亲切调侃些:“你昨日不是还说,这些投降的兖豫黄巾没有杀死的必要?”

    “这是两码事。”乔琰回道,“不杀这些犯上作乱的黄巾,一则因为将军还需一鼓作气,北上除贼,此时杀人震慑毫无意义,二则,两州人口于乱后疲敝凋零,黄巾之中也多为盲目跟从的愚民,杀之无益,反使二州修养民生,恢复生产大为不易。”

    皇甫嵩点了点头,示意乔琰继续说下去。

    他此前在京师洛阳之时,听乔玄提及,他的长子在政事上的天赋不算太高,加之乔玄官至太尉也并未积攒下多少家财,更没有替他买个好官职的想法,让他在任城相的位置上坐着,反而是个能保全的法子。

    但如今看来,乔玄所说的天赋不高,可能跟他所理解的天赋不高并不是一回事。

    若非上面有目光长远的长辈教导,乔琰也难以在此等稚龄有这样的本事。

    好在这黄巾之祸,到底没让这样的少年俊才夭折在此。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但波才不同,此人明知我父车架并非平民形制,而是官员所属,却依然放任手下攻袭,致使我父丧生,此人于汉廷绝无几分敬畏之心,本也该当按照律法处置。若一味对此人宽和缓释,才当真是如住朱将军所言,让臣民于犯上作乱之事有恃无恐。”

    “不错,此人当杀。”皇甫嵩认可了她的说法。

    “琰不图阵斩波才之功,此番能将其擒拿,仰赖于陈留壮士之力,将军下令合围之果决,只想借其头颅一用,以全孝道。”

    像是听出了皇甫嵩话中的纵容之意,在乔琰的脸上也不免少了几分紧绷的情绪。

    她顿了顿,以稍小声了几分的语调说道:“此事的确于军中秩序不合,但想来今上所愿,不过四海清平,民各安于家、尽其孝、全其德而已,纵然写于军报之中呈递,想来今上也不至与我、与将军计较?”

    她这稍退一步,流露出几分属于孩童心性的话,让皇甫嵩不由抚着胡子笑了出来,“自然不会!古有扇枕温衾、刻木事亲、涌泉跃鲤之说,却何如你这一出谈笑间覆灭二州黄巾的壮举,此事我必在兵行冀州后奏表天子,这波才的人头你拿去就是,不过——”

    皇甫嵩这一个转折停顿,倒并不是有什么附加条件,他只是问道:“那兖州渠帅你是如何想的?”

    乔琰倒不至于觉得,把梁仲宁当工具人使唤了这么久,便得对他的人身安全负担起什么责任。

    这也更不存在什么歉疚一说。

    不过她身在兖州之时,也算是对他有些了解,起码他占据濮阳之时,没搞出卜己攻巨野的那等行径,总还算是个可救一救的。

    她回道:“将军不妨将他带上,让他亲自一见黄巾末路。兖州黄巾大多对他还有几分信赖,将其观念扭转过来,尚有些用处。”

    皇甫嵩本来也没那么在意梁仲宁的死活。

    乔琰这话更让他听得顺耳的不是“尚有些用处”而是“一见黄巾末路”。

    这个诚然极有远见卓识以及应变能力的后辈,都觉得黄巾是迟早要灭亡的,岂不正是对他皇甫嵩能依靠平定乱贼建立功业极有信心?

    他朗声一笑:“听你之言!”——

    乔琰步出这长社城中的临时指挥所之时,方有了尘埃落定大半的踏实感。

    昨夜在击破黄巾营盘后她说是说的待收拾停当后再行拜见,实际上也不是继续住在城外的黄巾营地里,而是带上了程立和典韦,在曹操的协助下,在长社城中寻了个落脚地。

    现在已然从朱儁和皇甫嵩那里得到了再刷一波声名的机会,她也没那么着急回去,而是顺着折回的路悠哉而行。

    此时又不是什么火器派上了用场的□□时代,这长社攻防战持续的时间也还尚短,不至于要到拆卸房屋填补守城器械,啃食树皮填补粮食空缺的地步——

    以至于这长社城中,不过短短一夜而已,好像就已经看不出战祸的痕迹了。

    颍川啊……

    【好奇怪,为什么你今日去见皇甫嵩和朱儁,说的明明是你自己的事情,还能涨谋士点?】系统嘀咕道。

    乔琰此前不太习惯在心中回应,大多是出口回复,但现在身在长社城中,周遭人员复杂,总还是要小心着些的。

    她在心中回道:“因为皇甫嵩已下定决心要发起奇袭了。”

    在昨夜暂时落脚,得到了私人独处的空间后,乔琰查阅了一番系统面板。

    她不太奇怪,自己并没有因为兖豫二州的黄巾覆灭得到谋士布局的基础点数奖励。

    虽然她的初始阵营是汉,但她先前投效黄巾,替梁仲宁先攻破坞堡,后兼并黄巾队伍,在已经得到过系统奖励的情形下,显然已经出现了一个默认的“变节”设定。

    卡bug是不可能卡bug的,也正因为如此,在她还被默认为“兖州黄巾军师”身份的情况下,黄巾为汉军所击败不能被认为是她的功劳。

    但她也不算从系统这里全无收获。

    系统之前就与她说过,触发谋士成就也同样可以获得谋士点,而非常走运的是,在默认的成就列表里有一条叫做【定计后覆灭一支势力】。

    倘若玩个文字游戏来说就是,昏聩的谋士因为决策失误造成己方势力覆灭可以达成这个成就,出色的谋士成功通过决策协助主公覆灭了一支额外的势力,同样可以达成这个成就。

    当然前者如果不是乔琰这种钻空子情况,听起来有点嘲讽就是了。

    至于为何此前她令典韦击杀卜己和张伯,推梁仲宁上位,无法实现这个成就?

    乔琰寻思出了一个解释的理由。

    兖州黄巾的内部吞并只能说是对领导这支队伍的首领进行了更换,而不能说是覆灭。

    可在此时他们被皇甫嵩所率领的汉军击败的时候,却毋庸置疑再不存在【兖州黄巾】这种说法。

    这个成就的判定是合理的。

    【覆灭一支势力】对应的奖励是30点的谋士点,也就对应着技能分配点数3以及属性分配点数9,以及一本基础布阵之法残卷,其中记载着的阵法名为八门金锁。

    这已是一笔不小的收获了!

    而今日,乔琰提及要以波才的人头祭奠父母,等同于是一出过了明路的“弃暗投明”,加之皇甫嵩决定走奇袭之策,和乔琰的推波助澜分不开联系,所以得到了后续的结算。

    这从头到尾兵行险招的行动,最终的成果喜人,也不免让乔琰心中一喜。

    有这些技能点和属性点,她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比如说——

    骑术。

    这不是一项依靠着短时间的训练就能够突飞猛进的技能。

    她在这方面的天赋,也还暂时不够让她通过短时间的接触骑马,到达能跟得上行军速度的地步。

    这和自身定计谋划的手段不同,乔琰并不介意在这件事情上用外挂走一下捷径。

    若不能掌握不会掉队的骑术,皇甫嵩只怕不会同意让她明日跟上行军的队伍,而大有可能选择在她于定陶以波才头颅血祭之后,将她送回梁国去。

    可既已加入这黄巾之乱的争斗之中,若不亲眼见到黄巾决战,实在是个遗憾!

    何况,大贤良师张角本应该在今年的十月之前病逝,也正是因为这位太平道的领袖病故,冀州黄巾的战斗力大减,战意松懈,才让皇甫嵩在对阵黄巾之时得以趁其不备一鼓作气。

    可如今这位太平道领袖尚且在世,谁也无法保证以他的号召力,会否在此番奇袭中出现什么变数。

    乔琰不敢说自己能算无遗策,却也直觉在这样的大场面面前,她或许还能有些发挥的余地。

    人总是不免有些贪心的。

    开局的28点体质,在此时经过了初始点数分配,攻破坞堡之战,除掉卜己张伯之事,兖州整顿民生之举,间接影响皇甫嵩的决策,签到获得的那一次固定点数,以及这达成成就的9点属性点,最后被堆到了50。

    50的体质——

    这已经可以说是个寻常成年人的体质数值了。

    与原本的28之间可实在是有着天壤之别。

    即便接下来短时间内没有这等让她大展拳脚的机会,或许属性点不那么容易获得,但有这个基础在,已足够她依靠训练的方式来逐渐增进体能了。

    她虽靠的是辩才本事让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从先前丧父丧母、流落祸乱兖州之地的黄巾军中孤女,让自己成为皇甫嵩和朱儁眼中的忠孝两全之人。

    但——

    一想到汉灵帝丝毫也没有因为黄巾之乱有所悔悟,依然极尽声色犬马之事,放任宦官外戚争斗,各地黄巾复起,后更有他死后的何进之死、董卓之乱,乔琰心中便不由升起了一阵紧迫感。

    这还不够!

    光靠出色的口才远远不够!

    汉灵帝死于公元189年,也就是中平六年的五月,距离如今也只有五年出头的时间了。

    在更加无秩序的乱局面前,世家的身份、孝悌的名声以及高明的辩才或许都没有太大的用处,反倒是武力值更有保障一些。

    她也不能次次都用程立来当这个车夫,也不能指望典韦能在她其后的行动之中也时时跟随在左右。

    果然还是得给自己再添一层保障才好。

    而这冀州平定黄巾之事,或许是她在四五年内最重要的一个机会。

    “小小年纪想这么多作甚。”乔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思绪,循声望去正见曹操站在对面的檐下,朝着她看过来。

    乔琰对于自己抢先挖了典韦做保镖,保证她这个“谋士”的人身安全,又挖了程立协助她一并策划击败黄巾,反正是没什么负罪感的,在面对曹操的时候自然也不必尴尬。

    倒是系统,早前给她选定这个身份就是为了让她能顺理成章地加入曹操阵营,现在也颇有看好对方的意思。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乔琰在对待黄巾一事上过于有主见,它嘀咕了两句“可以提前打好关系”,就先自己消停着安静了下来。

    乔琰也不由在心中腹诽,萌新系统还是有萌新系统的好处的,尤其是当它还很明白,什么叫做不该插手的事情不要多说的时候。

    她一念转圜间,已收起了脸上的深思之色,朝着曹操拱手作了个礼,“曹都尉。”

    曹操现为骑都尉,从名头上来说听着不大,此番平叛黄巾的这一路主帅还是皇甫嵩,官压了他一头,但真要算起来,他也是个秩比二千石的大员,乔琰以官职相称,行晚辈对长辈的礼节,完全没有任何的问题。

    但曹操显然对这个称呼不大满意。

    “我与你祖父在京中多有往来……”

    乔琰差点以为曹操要说出一句“不如你就唤我一声曹公”来,好在现年还不到三十,比起乔琰的父亲还要小上二十岁的曹操,还不至于做出这么混不吝的事情来。

    见乔琰脸上似有异色,他笑着说了下去:“我这人喜欢自抬身价,权且跟公祖认个世交,你与我长子昂的年龄相仿,唤我世叔就是了。不必那么客套喊什么曹都尉。”

    乔琰应了下来,喊了句“世叔”。

    这位在历史上的未来,将会北据天下,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魏公,年轻时候任侠不羁的性情,在此时显然还保存了绝大部分。

    但就像现在还在当护军司马的孙坚,没人会想到他自黄巾之乱中勇登宛城崭露头角,会渐成枭雄之势,养出的小霸王孙策更是一举开创江东基业,现在的曹操嘛——

    大约也不会有太多人觉得,许子将评价的那句“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居然算不上是一句错话。

    不过现在实不必考虑这么多。

    乔琰也不得不承认,曹操此人虽在后世留下的记载中有些多疑的轶事趣谈,后来的评价里也不乏“弊于褊刻,失于猜诈”之类的言论,但跟他谈天的确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也难怪他能在手下笼络这样多的谋臣武将。除却他手握的汉帝这一筹码之外,他本人的人格魅力也绝不容忽视。

    乔琰跟皇甫嵩和朱儁需要打起十万分的注意,跟曹操的聊天倒是可以稍微松弛些。

    总归这谈论的话题也不过是曹操提及些此地的风土人情而已,比如说这长社县的名字来源于社庙树木的生长旺盛,诸如此类的东西。

    更让人觉得轻松的是曹操这人的脑子足够好使,也便不会问出什么她为何要这身打扮之类的话。

    他此前就已经猜出了乔琰乃是乔玄的孙女,而非孙儿,也更不会奇怪于她换回了女装打扮。

    他的话题已经转到了这颍川世家上。

    “荀氏八龙,慈明无双,可惜慈明先生于十余年前便南逃于汉水之滨,一门心思闭起关来做学问,无缘得以一见。”

    荀爽荀慈明无疑也是党锢之祸的受难者之一,不过他隐居潜修,成一代硕儒,也未尝不是一种出路。

    但曹操提到荀爽显然不是为了说这位现如今正在隐居的大儒的,她下一刻便听到曹操有些促狭地问道:“说到慈明先生就得提一提另一个人,我昨日寻了三两兖州黄巾问询攀谈,听闻你找了个郑玄弟子的身份充当掩护?”

    “权宜之计罢了。”乔琰坦然回道:“世叔若是要以此事笑我,那也未免不够长辈风范了。”

    不知道为什么,曹操觉得在脸皮的厚度上,乔琰跟他倒是很有共通之处。

    乔琰瞎掰郑玄为师,和曹操硬认乔玄作世交,这两件事好像也的确不必分出个伯仲来。

    他摸了摸胡须自个儿先笑了出来,“罢了,不提这个了,咱们说回荀氏来,慈明先生是不在颍川,但这荀氏奇才颇多,荀仲豫辞解春秋,荀文若去岁得了南阳名士何颙一个王佐之才的评价,听闻还有个荀公达,比这两位小上一辈,也不是个简单人物,此前我便想一见。可惜抗贼要务在身,无暇脱身。如今也算是暂得安歇,世侄女可有兴趣与我一道往荀氏登门拜访?”

    “……可不知世叔想用何理由登门?”乔琰一听曹操这话便觉他话中别有深意,只怕是把算盘打到了她的头上。

    荀氏多受党锢之祸影响,实为世家之清流。

    固然有荀彧娶中常侍唐衡之女为妻这件事在,也大抵多是为之胁迫的结果,而非是投靠。

    可曹操呢?

    他的父亲乃是大长秋曹腾的养子,曹嵩如今还在朝中担任着大司农的职位,甚至在三年之后他还会以捐钱的方式得到太尉的位置,又极快被罢免,无疑成了个笑谈。

    此时又不是汉室倾颓的危急存亡关头,曹操也还未显示出他在领袖部从之时的魄力和本事。

    这要是找上门去……

    大概是要被打出来的吧?

    曹操摸了摸胡须回道:“钟元常日前见贼寇围城,苦闷之下书一帖,其中笔法点画之间多有意趣,正好借之一用,请荀氏长者评点,不知可否?”

    钟元常也就是钟繇,除了足以稳定时局的政治本事之外,还写的一手好书法。

    后世传闻里还有过诸如他得不到蔡伯喈的某本字帖便吐血犯病的趣谈,由此可知此人不仅是个一流的管理者,还是个一心痴迷于书法的大家。

    不过曹操这理由,乔琰一听就觉得不靠谱,“元常先生与荀氏想必往来不少,倘若笔墨稍有心得,自寻去就是了,何必劳驾世叔前往。”

    这不着调的理由一听就像是刻意找出来的。

    好在他还总算记得给自己扯个理由,不过他就算来上个久慕荀氏声名,直接闯上门去,乔琰大概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谁让《世说新语》里都会给他杜撰出个和袁绍去抢新娘的小故事,可见时人对他到底是个什么认识。

    曹操干笑了两声,很觉这个晚辈这么明目张胆地揭穿他,就有那么点不可爱了,他便干脆没隐瞒地说道:“所以我才想请世侄女陪我走一趟,我便当个跟班就是。”

    “世叔气度宏伟,不似跟班之象。”乔琰这一句话又给曹操听得有几分高兴了,但她下一句便是,“不过我看世叔没有这个往颍川荀氏一行的机会。”

    “为何?”曹操听她说的如此笃定,当即问道。

    “世叔觉得,皇甫将军可会坐看战机失去?”

    曹操拧了拧眉头。

    他既能当这个骑都尉,本也不全然是靠着父亲的提携上来的,在战术眼光上固然不能与未来相比,却也时常沉心静思之人,自有自己的一番考量。

    他一经品味皇甫嵩这不杀黄巾的举动,便琢磨出了点意味来。

    倘若真是他所想的那样,那这长社还真不可能久待。

    颍川乃一郡之地,倘若真要往荀氏一趟,加之登门总还有那么个流程要走,只怕往来所需时间不少,必定要耽搁行军流程。

    “我知世叔对荀氏俊才多有仰慕之心,不过军情如救火,还是正事要紧。”乔琰继续说道,“想来那位荀文若能得到伯求先生那王佐之才的评价,必定非同常人,如今党锢之祸已解,他为荀氏子便必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届时世叔何愁不能一观?”

    曹操如何会知道,等到荀彧至出仕的时候,大汉王朝已到王室地位岌岌可危的地步,乔琰所谓的同朝为官完全是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他虽有些遗憾不能上门求见,却还是不由舒朗一笑,“军情如救火,世侄女这话说的不错!英才时时可见,这平贼灭火之事才是当下要务。罢了罢了,不提这些。”

    他想通了这一点,那点暂时见不到人的郁卒情绪也便压了下去。

    甚至还没等他将乔琰送回住处,便已有传令兵来找他了,果然是皇甫嵩有了调兵的意图。

    等他着了人将乔琰送回,自己转身赶赴那军机商议之处后,便听到了皇甫嵩安排的行军计划。

    皇甫嵩正式下令,由朱儁携孙坚直捣宛城,与秦喆部从一道合围,务必不能给张曼成自荆襄北上要道,夺取伊阙关的机会。

    他本人则带傅燮为副将,连带着曹操这骑都尉带来的后援军马一道,穿兖州袭取冀州!

    这整军备战需要些打点的时间,尤其要紧的是,各部还得分出些兵力来看管兖豫二州的黄巾俘虏,此事固然交托于钟繇临时接手,这人手的交接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够说清楚的事情。

    曹操一听这安排就知道,他那想去拜会颍川名流的想法,可以算是彻底泡汤了。

    但遗憾吗?不遗憾!

    皇甫嵩、朱儁与卢植三人若此番能成功平叛,一个大汉名将的称呼是不会少的。

    而对他和傅燮、孙坚等人来说,此前缺的就是一个干实事,让自己的声望得以擢升的机会。

    如今正要到真正对上黄巾主力的时候,岂会有遗憾!

    乔琰也是这样想的。

    她此时需要的绝不是先跟什么人混个眼熟,这对她来说没有本质的提升效果,而她作为乔氏晚辈的身份也并不会让世家有所高看。

    恰恰相反,她需要的是让自己的名声继续发酵,直到旁人再不能忽略掉她的地步。

    无论是作为一方雄主的谋士,还是……

    总之在这个步骤上都不会有任何的区别。

    而对她来说更为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抓住手头的现有资源。

    此处特指典韦和程立。

    曹操和孙坚两人这会儿得了皇甫嵩的指令,正在整备武装,移交分派人手,顺便你对我说一句“宛城之围一旦得解决,洛阳八关遭到的黄巾威胁就所剩无几,此为要务”,我回你一句“张角为黄巾魁首,若能击败,天下黄巾之势可解,这是釜底抽薪之法”,各自对对方前景好一番展望,乔琰则找上了程立。

    至于为何不先找典韦?

    典韦其实是不那么难支使的。

    她这一番操作让典韦何止可以确保他那乡党无碍,也让他因为擒获波才和梁仲宁这两位黄巾渠帅的功劳,必然要得到不少嘉奖。

    对一个勇武之力远胜过常人的武将来说,建功立业、封狼居胥的,实在是人生的顶级理想。

    就算现如今只是对敌黄巾,取得些战果,也总比只是当个义气仗剑,闹市复仇之人要好得多。

    何况别说是乔琰有带上这个保镖的想法,皇甫嵩也必然不会错过这么个能打的壮士。

    谁知道多这么个战力在,能不能出现什么奇兵制胜的情况。

    但程立,乔琰就有些不确定了。

    此前她能说动程立和她联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程立作为一个兖州人,对故土的庇护心态。

    他能尝试说服豪强薛氏把守东阿,以保家乡在黄巾乱贼之中康泰安定,也是乡党思维的扩散。

    但要让他更深入地加入到对阵黄巾的事情里,一改他过往的闲人状态,大约就不那么容易了。

    在他响应曹操的号召出仕之前,他曾经屡次拒绝兖州刺史刘岱的征召,可想而知,他是个对时局颇有自己想法,对协助之人也不乏挑剔的人。

    他这梦中见泰山捧日的谶纬之说,或许也是一种象征。

    所以乔琰此时和程立正对案跪坐。

    她必须亲自跟他谈一谈。

    身处颍川长社城中,此地暂居的也是钟氏的房子,要寻一套茶具出来不算太难,乔琰也难得弄出了点颇有雅士风范的场面,此刻正有盏中热茶置于两人身前。

    氤氲的热气升腾间,让她的目光看起来也多了几分深远和神秘感,她静默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仲德先生之后有何打算?”

    程立不奇怪乔琰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在跟乔琰有所接触的这段时间内,他并不难看出对方的本事远非她的年龄所限,她所思所虑,也绝不只是跟他在信中提到的这么简单。

    在对方这出孤女复仇的绝佳操作中,倘若她的目的只是复仇,那么她现在已可以功成身退了,至多不过是再加上一个立衣冠冢和以波才之命血祭的过程而已。

    可显然,在她依然不像是重负已下的表现中,程立判断出,这还未曾达到她的全部预期。

    但或许,就像当日围观长社攻城之战的时候,程立没能因为阅历看出她心中所想,现在也是一样的。

    不过对乔琰这个问题,他倒是能给出一个稳妥的答案,“如今兖州黄巾已平,自然是回返东阿,闭门就学。”

    乔琰小幅度地扯了扯嘴角。

    这话一听就没有什么可信度。

    闭门就学这件事,放在年纪尚轻的人身上还可以理解,放在程立这种已经满四十,又非真当做学问是个事业的人身上,便纯属浪费。

    但谈话不是上来就把对方留余地的话揭穿的,总得迂回着些来说。

    她不疾不徐地举杯品了口茶,复又问道:“可仲德先生当真觉得兖州已平?”

    兖州这地方,说多灾多难真是往少了说的。

    如今他们是将兖州黄巾引到了豫州境内,被汉军包了饺子是不错,但之后呢?

    公元191年,黑山军中由于毒等头领带领的部分,集合河东匈奴于夫罗的部从,攻打冀州邺城之余,还分出了一部分人手,打来了兖州东郡。

    同样是在这一年,李傕出兵中牟击败朱儁,兵进陈留与颍川,在后汉书中记载“杀掠男女,所过无复遗类。”

    还是这一年,青州黄巾为泰山太守应劭击败,退出泰山郡,于此年西下兖州,也就是任城与东平之乱。

    这三线的劫掠侵袭占据了八郡之中的七郡。

    这也是兖州情势最为混乱的两年。

    当然在此时间点往前或者往后,兖州也几乎没有平静过,所谓四战之地的名声正是这样来的。

    程立不会看不出兖州所处的位置和其多年间积蓄的资源,必然会让其面对这样的境况。

    而既已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就不可能做到独善其身。

    与其一事起一事毕,还不如借着这黄巾之乱再看清楚些,如今的大汉到底是个什么格局。

    乔琰又道:“仲德先生可以先不着急回答我这个问题,我还有几句话想说,您权且一听,听完之后再回也不迟。”

    “我年纪尚小,才疏学浅,若非要问我为何这些黄巾会走到揭竿而起这个地步上,如何回答也不过留于皮毛而已,总归这不只是因为那大贤良师真有符咒通神之力,得黄天厚爱。”

    “有些话说出来也显得不免有悖逆之嫌,但究其根本,大约还是一个字。”

    乔琰本就刚将那茶盏放回案上,此时顺势以尾指蘸了茶水点在了桌案上。

    程立垂眸看去,正见她写出的是一个“田”字。

    “我有报国救汉之心,想请仲德先生与我一道北上,听一听冀州黄巾之言。”——

    第二日汉军整装出行之时,乔琰便是带着程立和典韦一道来的。

    程立最终还是同意暂时不回东阿去,深造什么个学问,而是践行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真言,和她一道上冀州去见一见这些真正处在核心人物身边的黄巾军。

    系统总觉得这个劝说的方式有一点奇怪,总之以要成为第一谋士的目标来说,这样做没有太大的意义,但乔琰给出的理由又让它没有辩驳的本事。

    她说:“自汉初吕雉推行二年律令,提出耕者有其田的授予土地方针,到汉末豪强并起土地兼并,成为促成黄巾之乱的一个重要理由,这其中的变化在史书记载中固然有不少,但真要将一诸侯推上平乱定国之位,就不能对其只是一知半解而已。”

    “我学的是历史,不是这种接地气的田产话题,最好还是在有一个出自本土的智谋之士的协助下,去收集更多的信息。”

    “何况,就算这一行为其实也会助长程立的实力,那又如何呢?所谓的天下第一谋士,既有第一就自然有这个比较,我只要确保程立的实力不会越到我之上就行了,你说是不是?”

    系统:【……是吧?】

    系统的功能是可以将宿主的话都原模原样地记录下来的,它又重新将乔琰的话看了一遍,只看出了【考察学习】和【良性竞争】八个字,顿时又觉得没什么问题了!

    至于宿主把骑马技能连点三级也不过是为了达成这个目标而已嘛。

    很合理!完全说得通!

    它看着宿主拒绝替她专设一架马车跟随,而是请曹操替她寻来了一匹温顺些的战马,翻身跨了上去,很觉这姿态颇有英武潇洒之气。

    虽然这看起来不够有固有认知里对谋士印象,但再一对比旁边的程立,系统又觉得,既然要比另一个谋士更强,就得全方位都将对方比下去才对。

    程立在骑术上就不差,乔琰自然不能太糟。

    系统又留意了一番皇甫嵩等人的表情,发觉他们对乔琰投来的欣赏目光不改,便猜到这表现大约能再刷一波印象分。

    它刚想出声再夸奖宿主两句,却忽然看到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队伍里窜了出来,站到了乔琰骑乘的那匹马前,打断了它想要出口的话。

    乔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便发觉,这少年并非是皇甫嵩和曹操队伍里的正规军,而是此番长社守城之战中为了填补兵力而招揽来的颍川游侠。

    自他腰佩的那把并非军队制式的长剑,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

    在长社之战后,皇甫嵩为免行军计划外泄,给了他们两个选择。

    一个是暂时留在长社城中,等到一个月之后再自行离去,期间城中并不会减少对他们的食物供给,长社钟氏也会感念于他们对此地的维护,给出回返的钱粮嘉奖。

    另一个选择则是,跟着一道前往冀州,参与进这奇袭计划中。

    这位便是选择了后者的。

    让乔琰觉得有些意思的是,别人都在这行军之时对着皇甫嵩这位主将意气风发的样子备觉关注,甚至试图在他面前争个存在感,以求在随后的作战中有得到重用的机会,唯独这少年——

    他丝毫也不加掩饰地对着这个比他年岁还小的女孩子看来,目光中满是敬重钦佩之色。

    更是在有人让他归队的时候对着乔琰朗声说道:“颍川徐福,请为女公子效牵马之劳。”

    20. 020 进军下曲阳

    为上位者牵马坠蹬这样的话,在三国时期,或者说在古代并非是罕见的事情,但让乔琰在意的是他的名字。

    颍川徐福。

    这个有点土,甚至跟始皇帝那个派遣出去海外求仙问药之人同名的名字。

    可倘若结合上这个年龄,这个游侠的身份,以及这个出现的地点,好像并不难联想到一个人身上。

    也是一个比起徐福的本名来说更加耳熟能详的名字。

    徐庶,徐元直。

    在乔琰随后旁敲侧击打听对方来历中,她也确认了对方十之八/九正是她所猜测的那个人。

    不过如今他还未成年,自然没有元直这个字,也还未曾因为那个替/人/复仇之事几乎落入将死境地,在被人救出后毅然弃武从文,潜心求学。

    这会儿的徐福,还是个颍川郡内仗剑行侠的少年,正逢黄巾之乱,在安顿好了家中母亲后当即赶赴长社,只求能将黄巾拦截于此,以免在颍川境内造成更大的混乱。

    此时的他无疑还远不够资格称得上是个谋士,甚至连书都还没读过几本。

    按乔琰看来,应该说他还停留在一个觉得能靠着武力解决问题的地步。

    乔琰并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是否也经历过这长社之战,或者说在参与了长社守城后,是否随即加入了这北上冀州的队伍,但总之现在他的确出现在了此地。

    按照徐福的说法,前日的攻破黄巾之战中,还是他头一次知道,竟然有人能以口舌之利和误导的方式造成两方黄巾的内斗,从而让僵持已久的战场产生突破口。

    而因为军中隐约传出的她此举实为替父母报仇,又将此事蒙上了一层传奇色彩。

    他年纪尚轻,这任侠重武的性情又让他的情绪多了几分外露,因乔琰之举着实让他引为……或许用现代的话说该叫引为偶像,便干脆跑来扬言要给她牵马,好像并不是一件说不通的事情。

    他话说到这里,就被赶过来的上官给锤了一拳。

    对士卒来说,能让他们打胜仗的便是本事人,长社之围若持续下去,纵然皇甫嵩可能能找到破解之法,也并不能改变己方人少的困局,难保就会有更多人牺牲。

    这可跟乔琰的年纪长幼,以及性别没什么关系。

    何况皇甫嵩麾下的兵将里还有些是他从边关带来的,这些兵卒中年长些的,还对她祖父乔玄有些印象。

    屯扎在五原的度辽军长年对峙关外胡虏,这些人组成的一部分精兵本就因为被困守城中憋了一口闷气,前夜得胜一解憋屈,别提看乔琰有多顺眼了。

    再加上乔玄在度辽将军任上三年边境安定,士卒得到的待遇从未克扣,十余年间后来的继任者,也都不敢在有这么个前辈的相比下显得太糟糕,如此一来,便将他的影响力放大了不少,连带着也有了些好感叠在了乔琰的身上。

    “这小子机灵啊,还能想到这么个挣脸面的主意。”其中一个老兵嘀咕道,“不过之前也没人想到,女公子也要骑马随行。”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可是乔公的孙女。”另一人回道。

    徐福挨了上官的一记脑瓜崩后摸着后脑笑了笑。

    总之最后这个给大功臣牵马坠蹬的工作落到了他这里,他怎么也不亏。

    何况乔琰似乎对颍川颇感兴趣,问询了他不少与颍川有关的事情,甚至问及了他们这些个从事游侠“事业”之人平日里都做的什么,俨然是对他颇为器重。

    徐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这问答之中将自己的家底都快泄露个干净了,也让乔琰进一步确定了他的身份的确是未来的徐元直。

    “你似乎对那小子挺关注的?”在中途稍事停歇的时候,曹操问道。

    乔琰从容回道:“头一次遇到这种愿为牵马的拥趸者,觉得有趣罢了。”

    曹操又朝着徐福打量了一眼,还是没觉得以自己毒辣的眼光,能从徐福这里看出什么特别之处来。

    如他这样的游侠少年在颍川境内没有上千也有数百,可着实算不上出类拔萃。

    反正没他当年厮混着当游侠的时候有本事!

    乔琰也不希望他看出来,干脆模糊了两句将这话给带了过去。

    不过就算她没岔开话题,曹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关注在徐福身上。

    皇甫嵩的疾行北上途中,少了朱儁这个能与他商量进军战略的,这重任自然到了曹操的身上。

    从长社往冀州的路途中,皇甫嵩频繁相召,正为的是确定一条布局得到的行军路线。

    算起来后世将黄巾覆灭之战的标志性战场放在广宗,但非要说的话,张角主力其实是在冀州的邺城共聚起事的。

    但因为唐周告密,马元义身死提早发动,这支北线主力便发起于巨鹿郡,也就是张角、张梁和张宝三兄弟的老家。

    而后,又自巨鹿扩散到周边的广平、清和、安平一带。

    卢植领北军五校兵马前来的时候,与他迎面对敌的队伍就出现在广平郡的曲周。

    但据探子得报,张角与张梁的主力还是驻扎在平乡-广宗一线,这地方基本上在巨鹿和安平的交接之处,位处巨鹿郡的最南方。

    而张宝则将一部分人马屯扎在下曲阳,保持一个随时可以后退防守的状态——

    这是巨鹿的最北方。

    双方一南一北,成互相呼应之态。

    皇甫嵩与曹操商议的就是这个与卢植部会合的位置。

    皇甫嵩原本倾向于与卢植在平恩会师,届时近距离直击曲周和广宗,但他又觉得提早会师,以减灶之法规避开张角部下的窥探,在现身之时给对方一个意外之喜好像也不错。

    这个选择上的两难,让他选择听一听曹操的建议。

    曹操摸着下巴,目光在舆图上来回看了半天后说道:“我那世侄女所做的事情,倒是让我有些别的想法,不知道将军愿不愿意听听我的第三条路。”

    皇甫嵩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我猜世叔会说,不妨直取下曲阳。”

    在行军计划已经制定,确认了行路方向后,曹操得过皇甫嵩的准允,与乔琰提及了此事,果然从她口中得到了跟他一致的答案。

    “这不难想。”乔琰继续说道:“以我方人数,纵然加入了卢公的队伍,与黄巾人数也不过是相差无几,但黄巾自巨鹿起兵,乡党联合士气更旺,且是以逸待劳迎接我军,优势大上太多。”

    “加上张角此人以宗教方式统辖众人,战斗力难测。那么与其面对如此情况,很可能让奇袭失效,不如直走下曲阳拿下张宝,以下曲阳黄巾的打扮南下而来,混入广宗城内,这才真够得上一个奇字。”

    “不错,我正是这样与皇甫将军说的。”曹操抚掌而笑,越发觉得乔琰在这方面的天赋足可以称得上惊人。

    当然他也不免觉得自己颇有举一反三的本事。

    “当然此法还是得建立在前线对阵之人是卢公的前提下。”曹操想了想又觉得,这也未尝不是他们的幸运。

    卢植此人无论是正面交战还是攻城战,全在一个“稳”字。

    以外人的眼光来看,在卢植与张角之间的小胜推进,打得不那么好看。

    但以他们这些有军事眼光的人看,他这不愧于其昔年在扬州平叛锻炼出的本事。

    要是正面战场没有能拖住黄巾主力的卢植,只怕他们要想尝试绕行偷袭后方,也是一件完全做不到的事情。

    若要评个当世最能打仗的大儒,只怕正是这位北中郎将了。

    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是,后来的白马将军公孙瓒和昭烈帝刘备都曾是卢植的门徒。

    至于各自学到了多少,那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不过既然要先取下曲阳,乔琰大约就没有那么快见到卢植。

    当然准确的来说,在皇甫嵩和曹操此前的计划里,乔琰起码得等到他们回师的时候才会见得到卢植,而到时候见面也不会是在兖州,而是在洛阳。

    毕竟皇甫嵩已经在几日前将乔玄在三月已病得更重的消息告知了乔琰。

    按照常理,作为他的孙女,她应当在不日内启程前往洛阳。

    说不日,是因为皇甫嵩不敢肯定,黄巾在洛阳城中除却已经被车裂处死的马元义之外,还有多少眼线耳目,倘若因为乔琰太早回去,让兖州战况被外泄,就不太妙了。

    所以此前皇甫嵩会说,兖豫二州的战况,会在他进入冀州境内再送出。

    到那个时候,就算有消息往来一趟,秘报暗送到张角的手里,也不可能影响彼时的战局了。

    乔琰也最好是在那个时候启程。

    当然她本人并没有对这个计划做出明确的表态,而是已经在心中另外盘算了一出想法。

    而这行军计划的变更,对她来说非但没什么坏处,反倒该说是件好事。

    倘若按照原本的曲周会兵,最合适的北上路径是按照乔琰她们来时的路,先过陈留回返濮阳,而后走阳平至广宗。

    但如果要按照绕行的路线,最合适的走法就是从东阿过境,进入冀州,走清河一线。

    这样的走法也就意味着,行军之路上会途径梁国以及定陶,不必绕路耽搁。

    在途径梁国之时,乔琰循着原本的印象找到了乔氏族地。

    乔氏不算豪族,自没有坞堡庇护,但乔氏有士族之名却几无财帛傍身,便很好地规避掉了被打劫的风险,也让乔琰得以从祖宅中找到原身父母曾经用过的衣衫。

    皇甫嵩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和家中长辈抱头痛哭的画面,却看到乔琰只是跟族老简单寒暄了两句后,又以行军紧急不可耽搁之由很快离开了此地。

    “不多留半日?”皇甫嵩问道。

    乔琰无声地摇了摇头。

    她这些天来处处盘算的是如何在黄巾之乱中给自己的声望打出一个基本盘来,便不免对“乔琰”过往在乔氏祖宅中的言行记忆有些疏忽。

    加上她的体质和原身那病弱不足之态也稍有些区别,倘若过上两三年还能用身体养好了不少这种理由来解释,可在现在却不成。

    多说多错,还不如减少接触。

    而她这寡言的状态不难让人给她找出个理由来,无外乎就是触景伤情。

    这很合理。

    除了典韦有点不大痛快。

    她这触景伤情的悲苦情绪要是难以发泄,可以在抵达定陶之前把波才那家伙多打几顿,而不是让他和徐福那小子一起识字进学!

    他现在倒是觉得乔琰之前纯属瞎诌的那个,让他将来的儿子来学习这个想法非常好了。

    但若是让他拒绝又怎么都开不了这个口。

    在这军营之中谁不知道他和徐福两人是头一份的好待遇,在知识几乎被世家垄断的时代,能得到一个学习的机会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事情。

    好在行过了曹县之后他就得到了解脱,乔琰让他和徐福两人自己自己温习去了,她自己则是一个人呆在营帐中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旁人觉得她是因为即将抵达定陶,也便是乔羽丧生之处觉得越发神伤,只有谋士系统知道,她又并非原本的乔琰,哪里有什么神伤一说。

    在看到乔琰的举动之时,它觉得自己整个系统都恍惚了,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因为她在——

    排练。

    系统可以确定了,就算它问出来的话,大概也只会得到一个回复,她那出以孝服去见皇甫嵩和朱儁的场面,甚至还没达到她整场谋划的顶峰。

    于定陶杀波才祭父才是那个重头戏——

    定陶,位于济水之南。

    昔日“乔琰”跟随父母在此地经过,撞上了波才南下颍川的队伍,但现在那个曾经发生过交锋的地方,已经不剩下什么痕迹了。

    这不难解释,却让人觉得有些悲哀。

    彼时战况分出了个胜负后,车架被人带走做了柴火,倒地死亡的马匹和人,在绝对的饥荒面前都不可能留存下来。

    就连原本沁在泥土里的鲜血,也已经随着前些日子兖州境内下的那场雨,而被浸入了土层更深处的地方。

    此时故地重临唯一能让乔琰辨认出的,是在土地上需要稍加注意才能看清的箭痕。

    当然箭也已经不见了,早就被人给带走当做武器了。

    她冷着脸色,因穿得稍显单薄而被吹到苍白的面色,又一次与孝衣的白色相互映衬,显得她格外孱弱。

    但她腰背笔挺,捧着自乔氏祖宅取来的衣物一步步前行之时,又分明是好一派风骨凛然。

    直到将这些衣物投入火盆之中焚烧,行招魂之事,火光这才将她的面色映照出一点绯红之色。

    汉代的招魂手法多样,如汉武帝试图招魂李夫人结果折腾出了皮影戏这种东西,又如非衣也在传言中有此等效果。

    但这些情况和乔琰这种父母尸骨不在的情形到底有些不同,所以这会儿自然是她说什么算什么。

    实在不行就当做是什么偏门的风俗,总之还是要一个场面效果。

    所以她点起了这焚烧衣物的一捧火。

    等到衣物在盆中彻底化为灰烬,被河边的风一吹,扑起了一点余烬,笼罩于前方的火烛之上的时候,自皇甫嵩的角度正看到乔琰的眼角隐约可见一点泪光,又被她在仰头之时压了下去。

    而此时风吹起的并不只有火盆中的旧衣,还有乔琰身上的素色孝衣,以至于当她随手抬了抬手的动作里,宽大的孝衣外袍形成了一种翩然欲飞之态。

    但这抬手的动作其实是一个信号。

    典韦看到这个信号,将波才给拎了过来。

    波才起先跟随队伍行路的时候,还以为他们之所以会将他带上,正是看中了他身为大方渠帅的身份,想要再关他一阵,让他在心防失守的状态下,再吐露出一些与大贤良师有关的秘密。

    谁让梁仲宁这个当头目的也被带上了。两人相邻着关押,怎么看也是很统一的待遇。

    却万万没有想到,皇甫嵩根本没有跟他搞什么拉锯作战的想法。

    该放的人还被丢在长社,要警告的先继续关押,而该杀的人,便如同波才此时一样,也没什么让他说上多余的话的意思。

    他被浑身捆缚着带到了乔琰面前,心中终于在此时生出了几分恐慌的情绪。

    这不对!这很不对!

    他对此地还是有些印象的。

    毕竟对他来说,杀掉了大汉的官吏和杀了大汉的平民是两回事。

    他甚至一度在酒后的吹嘘中也提及,那看起来官职不小的官员,还领着那么些个护卫家兵,还不是在他们的人海战术之下被解决在了那里。

    就是可惜当时好像放跑了几个人,显得他还挺未尽全功的样子。

    但现在他在不得自由的状态下被带到此处,看到的还是乔琰身着孝服,神情冷漠的样子,他就算不会什么读心术,总也能将眼下的情况猜出一二了。

    之前他与梁仲宁被关在一处的时候他还在怒骂对方,带了个军师其实是带来了一个招致覆灭的祸根,要不是梁仲宁对她百般倚重,如何会给她那个步步算计的机会。

    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将记忆里的某个片段翻找出来,波才不由将此时站在审判者位置的女童与那个狼狈逃命的身影联系在了一起,他陡然意识到——

    他不应该骂梁仲宁啊!他应该骂自己才对!

    他当时怎么就没再多努力努力,放任了她成功逃出重围,现在自己却要殒命在她手里了。

    这是何等让他从未想到过的报应!

    眼看乔琰看向他的目光与看死人无异,波才连忙拼命转动着脑子,试图给自己寻找一个活命的理由。

    “你父亲不是我杀的”这种话是没什么用的。

    这年头属下杀的人大多要算到当老大的那位的头上,若真这么说了,只怕反而要将对方激怒了。

    他只能咬牙震声道:“我知道巨鹿郡内的兵力,你们不能杀我!”

    然而他的这句话,好像还不如面前的济水奔流能在乔琰的心中激起波澜。

    她并未因为这句话露出任何的动容情绪,甚至就连那皇甫嵩也并没有觉得他是要说出什么军机要务,而可以暂时留他一命。

    他所想象出的在这句话面前屠刀止步的状态完全没有出现,恰恰相反,他看到的只是乔琰朝着皇甫嵩走去,在驻足于马前后说道:“请将军借剑与我一用。”

    皇甫嵩将身侧的佩剑朝着乔琰递了出去。

    将武器借出,在此时绝不算是什么冒昧的举动,而是乔琰正在达成“波才此人是死于皇甫嵩佩剑之下”的结果。

    这无疑也是在落成他剿灭颍川黄巾的功绩。

    对乔琰在这种时候还能想到这细节,他不由更多了几分宽怜的心思。

    这把自皇甫节戍守雁门开始便用的剑,在皇甫嵩成年后被交托到他的手上,现在则握在了一个十岁的孩童手中。

    曾经饮过胡虏血的利器上带着一层令人望之生畏的寒光,但被拖拽到了江边、直面乔琰的波才却觉得,这孩童的目光分明要比这把剑更有彻骨的寒意。

    可惜他行动不由自主,更是在这把开锋夺命的名剑面前,根本没有一点生存的机会。

    在已经直面过卜己张伯二人在这样近的距离下死在她的面前后,乔琰更不可能对自己亲自执剑杀人露出什么胆怯的情态来。

    更不必说,她曾经在自己独处帐中的时候演练过许多次,也确信以她现在的体质所拥有的力气足以做到这一步。

    她抬手,提剑,挥落。

    下一刻,波才原本还被迫跪在济水河边的身体倒了下去,自他脖颈断口处流淌出的血缓缓流入河中。

    他再无法说出话来了。

    虽然血色经由河水的冲刷就很快就会被稀释到几不可见的地步,但乔琰知道这便已经够了。

    这些血水流入济水之中的样子注定会被她身后的那些个士卒看到,也或许会在他们凯旋的时候传扬出去。

    绝不是河水流淌后的全无痕迹。

    说来也颇有意思,在现代,济水之名已经从地图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黄河侵吞过去的河道,但在汉朝并非如此。

    “江河淮济”四渎的说法在这个年代依然存在。

    济水自乔琰此刻所在的定陶城北继续东流,经过下方的菏泽湖泊,再往东北方向偏移流淌,就到了大野泽与巨野城。

    那里正是乔琰刚来到此地醒来时候所在的位置。

    倘若“乔琰”的母亲当真有灵的话,应当也能看到那个害死了她的丈夫,也间接导致她们母女身亡的贼首之血,最后经由这河水携带,流淌到那个地方去。

    这样说起来,乔琰便自觉,她可以不必再对占据别人的身体,利用她的身份做出这些事有什么歉疚的情绪了。

    但她还是对着江水稍稍怔愣了片刻,方才转过身来朝着皇甫嵩走去,将那把剑递到了他的手里。

    “乔琰唐突,还想求将军一件事。”

    在她的白衣之上,喷溅了一片赤红的鲜血,但这显然并不影响她在此时依然卓绝的世家气度,反而因为身带血色,而在看似柔软的外表之下藏着杀伐之气。

    皇甫嵩想到这里又觉得自己会对她有这样的印象多少有些奇怪。

    他收回了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后回道:“你说吧。”

    “请将军准我随军,往冀州一行。”乔琰语气坚决地说道。

    皇甫嵩有点犯难。

    在军中加上她有些不合规矩,何况这还是奇袭急行军。

    他也不难猜出乔琰这话的用意,大约跟她建议留着梁仲宁的命,如何让他派上用场是一样的——

    她要亲眼一见黄巾末路。

    但他这个犯难里又是倾向于将乔琰带着的。

    毕竟若非她的这一番行动,两州黄巾不会这么快得到解决,倘若还有黄巾余党流窜于外,极有可能选择对她开刀,将她留在哪里好像都有些危险,还不如跟着军队。

    而纵然是她早几日抵达洛阳,大概也只能跟乔玄一并等着他们的战果,这等待的情况着实为难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家,还不如等到结果已知之后再行入洛阳。

    何况……

    谁能拒绝她在这种时候提出的请求呢?

    谁能拒绝一个孩子的愿望呢?

    起码皇甫嵩不能。

    加上皇甫嵩前几日还听曹操原原本本地将她猜出先取下曲阳的话说给了他听,连带着就是乔琰绝非瞎掰,而的确是有理有据思考后给出的理由。

    能快速根据战机应变的决策者不易得,乔琰便显然是个中好手,说不定还真能帮上些忙。

    再考虑到——

    她身边还有典韦和徐福二人护佑,大约也不容易出事。

    她本身的骑马本事不算太强,却也起码还能跟上来,绝不是个拖后腿的存在。

    在这多般理由的影响下,皇甫嵩思量已久,最后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反正他连同意让乔琰斩杀波才的这种事情都同意了,那么再多加一个将人带去冀州一起打黄巾,也不算是什么太出格的事情。

    皇甫嵩给自己找完了理由,便带着这一干人等度过了济水后继续北上。

    在进入冀州之前,他们先在东阿城外休息了一日。

    说是东阿城外,实际上距离东阿县城还有那么一段距离,起码不是个会让城中百姓发觉王师过境的距离。

    周遭更是有一片林木遮挡着以防窥伺。

    乔琰坐在火堆边上烤火的时候问道:“仲德先生有没有种衣锦不能还乡的感觉了?”

    程立对乔琰这个调侃有点无语。

    他答道:“此前乔氏见到皇甫将军带兵北上无妨,毕竟乔氏跟黄巾还是对立关系,但东阿城中鱼龙混杂,难保除了县丞王度之外还有其他人投身贼寇,为保万全,自然还是不要进城的好。”

    “说个玩笑话罢了。”乔琰说到这里也跟着笑了笑。

    程立想到这似乎是她自定陶斩波才后第一次表露出笑意,又觉得自己还是别拆她的台为好。

    又听她继续说道:“我只是在想,先前仲德先生在得到了我的信后便让薛氏举兵来投濮阳,做出了东阿全体服从于黄巾的假象,可实际上梁仲宁并未亲自前往东阿确认。先生也在随后朝着濮阳而来,我猜你们这举动其实没跟东阿县民解释清楚。”

    “不错。”程立和薛氏的行动都是直接进行的,正如此时的行军一样,是得少些人知道的事情。

    “那这么说起来先生本也不可能回返东阿读书,毕竟皇甫将军可不会同意让你将消息送到距离冀州这么近的地方,我这请先生往冀州一行的建议,反而是个正合时宜的建议。”乔琰理直气壮地给自己又加上了一层理由。“先生该当谢我才是的。”

    程立哭笑不得。

    他发觉乔琰在该当果断杀伐的时候做得比任何都要好,在该有些孩子气的时候却又是很符合她年龄的胡闹。

    但好像这样一来,先前济水所见景象带给他的震慑感,或者说还有那么几分的恐惧感,已经被无形削弱了几分了。

    程立也说不好这到底是否是个好征兆,而他转头就看到乔琰又跳过了这个问题,已经问起了这几日她不曾监督的时候,徐福和典韦两人就学的进度。

    徐福这小子说的出来要给乔琰牵马坠蹬这样的话来,自然颇有将她的话奉若神明的意思,连带着就是她说要读的书都给记下来了,这么看起来他的记性居然还挺拿得出手的。

    至于典韦……

    不提也罢!

    这场面看着就挺鸡飞狗跳的。

    皇甫嵩和曹操听着帐外那些个声响,虽然还在犯愁手中文书的措辞,却也不由在此时相对会心一笑。

    “任城相已故的事最好还是在上表中言明,请陛下切勿告知乔公为好。”曹操看着面前已经起草了一轮的奏表后,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刘宏这位天子实在是让人有些难以琢磨清楚有些时候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敛财无度,甚至到了卖官鬻爵的地步,但鸿都门学也是他所创建的,甚至让这与士族几乎对着干的学校中出来的学生担任州郡上的长官。

    他宠信宦官,却也不乏些正儿八经的举动,比如说让蔡邕刻熹平石经。

    给这种任性的天子送上的奏表里,最好还是将那些个该说的东西都给说清楚的好。

    万一这心里没点数的家伙,拎着这奏表就跑到乔玄的病床跟前说,爱卿啊,你儿子和你儿媳妇都被黄巾害死了,好在你孙女有本事,把两州黄巾给霍霍了,那就麻烦大了。

    乔玄可都已经七十四的高龄了,本也是病重的状态,到时候是觉得孙女有他风范直接病中惊起,还是直接被自己另一个儿子也走在了自己前头,给直接气死过去?

    曹操觉得还是不要对刘宏有太多的指望,把该说的东西都给说清楚的好。

    皇甫嵩点了点头,又在草稿上加了一句。

    他将手中的奏表往复又看了几遍后,方才交给了曹操让其誊抄一遍。

    而后在第二日过了兖州与冀州的分界线时,他将手中的这奏表交给了自己的一名亲卫,让其送往洛阳去。

    至于这多跑的一点路也不算什么事。

    他亲自见到了兖州的情况,方才好在奏表之中多提上几句评述,总不能他人还在豫州颍川地界,就先将话都给说满了。

    只是当他北上又走出了一段,大约行到聊城地界的时候,他忽然勒住了缰绳,犹豫地朝着曹操问道:“孟德,我记得之前奏表中有一句是,乔公祖之孙琰年十岁,以间计乱两州黄巾,长社之围得解多仰赖此举?”

    “是这么写的。”曹操回道。

    他起先还没反应过来皇甫嵩为何要提到此事,却陡然意识到——

    这写法上都是孙,但孙子和孙女,可完全是两码事啊?

    若是刘宏当真产生了这种误解,加上他们还刻意加上的请陛下顾念乔公病弱,勿要与他提及此事……

    “黄巾之乱未平,陛下不会这样快给出封赏,应当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皇甫嵩和曹操对视了一眼,极力从对方的眼神里找到一点信心。

    嗯……刘宏这么抠门,可干不出这种提前嘉奖之事!

    两人有了心理安慰后便将目光都放在了前方。

    准确的说,他们此时要去追回那道奏表已经来不及了,前去送信之人所骑乘的马匹比起军中的绝大多数都要好,在已经先行了半日有余的情况下,基本没有什么希望追回来。

    而若是补充一封奏表专门为了说明此事,又多少显得有些奇怪,难保还会给乔琰带来什么不利的影响。

    与其如此,还不如等他们战胜了冀州黄巾后,在最后的那封奏报之中再行明说也不迟。

    他们既踏入了冀州境内,也就意味着已经抵达了要与黄巾主力一决胜负的地界了。

    即便此前快刀斩乱麻地解决兖豫二州的黄巾,必然超出张角的预料,但对方筹划多年,终于拉起这样一支不容忽视的起义队伍,若当真对他过于小看,只怕反而会让己方阴沟里翻船。

    皇甫嵩身为主帅,自然也不能再在其他事情上分心。

    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目标——

    进军下曲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