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021
下曲阳,在西汉初年的历史上,汉景帝平定七国之乱后将其设为郡都尉治,虽名为下曲阳县,却要比寻常的县治高上半级。
“下曲阳……曲阳就曲阳,做什么还要加上一个下字。”
典韦对乔琰所说的让他认得那么三两个字,将来也能派上用场之类的话着实头疼,有样学样地玩起了岔开话题的戏码。
程立在旁解释道:“秦设郡县之时,设巨鹿曲阳县,高祖皇帝设恒山郡时,以曲阳县属之,但巨鹿境内仍有一曲阳,便各自名为上曲阳和下曲阳。”
典韦看着在乔琰和程立面前展开的舆图,用自己为数不多认得的字在上面对应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恒山”二字来。
他脸上的疑惑着实是表现得太过明显,乔琰就算是想看不见都不成。
“你是不是在奇怪没有恒山?”见典韦点了点头她回道:“恒山早因为避讳孝文皇帝的名讳,改了名字了。”
她伸手指向了图上一处,“就是这常山郡。”
常山赵子龙的那个常山。
典韦还有点晕乎,徐福这个背书极快的,在理解能力上也比典韦强得多,“也便是昔年的秦之巨鹿分作了如今的巨鹿郡和常山郡,各自有一个曲阳,常山为上曲阳,而我们要奇兵突袭的是巨鹿的下曲阳。”
见乔琰没有阻止他说话的意思,徐福便问道:“只是下曲阳高寻常县治半级,张宝既然据此而守,是否也意味着是一座坚城?”
乔琰和程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孺子可教”四个字。
程立的知识根底不浅,他虽看不出自他们这行来的一路上乔琰其实是在有意引导徐福,只以为她是路上无聊,将典韦和徐福一道教了,却不会瞧不出来,徐福着实是个就学的好苗子。
加上徐福俨然以乔琰为榜样,近来很觉智取破敌的重要性,也便更有了学习的主动性。
程立比之徐福大了二十五岁,看待这个自告奋勇来牵马的年轻人,同子侄辈无异,这会儿也生出了几分爱才之心。
他开口解释道:“更始二年王郎之乱,彼时的光武帝尚为破虏将军,被迫南逃至信都,得堂阳、贳县等地后,已有四千余人,又得了两方势力来投,凑到了万人,有了这些足够的人手,方才北克下曲阳,上取中山国,站稳了脚跟。照此记载,曲阳实是坚城无疑,若正面攻城,没有足够的人手绝难攻破。”
等到乔琰带着三人跟随皇甫嵩上的鼓城山后,也无疑是印证了这件事。
鼓城山位于曲阳城外。
在步卒还在路上的时候,皇甫嵩已经带着一行轻骑上了鼓城山探查敌情。
自鼓城山南望,便见到了下方的下曲阳县城。
古时的护城河起码有五六米宽,在下曲阳这里甚至宽达十米有余。乔琰朝着堑壕之中看去,见其中的护城河水都被暂时放干了。
但河中无水却并不代表是有所松懈的意思,以他们大致能判断出的壕沟深度也不难猜测,壕底必然埋有不少木刺尖桩,比起四面是水还要难应付一些。
护城河前还列着一排拒马桩,在城外环绕成了一圈。
“张氏兄弟几乎全取冀州,在境内杀官吏烧衙署,一呼百应,我本以为他们在此地恐有懈怠,却没料到他们还颇为警醒。”
皇甫嵩看到眼前的场面不由蹙了蹙眉头。
他既然要的是速克,就不可能以围城之法跟对方打什么僵持之战,更何况巨鹿郡内各处都是张角的眼线,他们是绕行走了清河,方才避开了对方的探子,现在这下曲阳之战,宜快不宜慢。
“也得亏他们还不算是专业守城的,”曹操评价道,“若是再在护城河后设一道防线,设那羊马墙再阻
拦一道,这下曲阳城就更难打了。”
但这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会让人觉得庆幸的事情。
现在这情况就已经有够棘手的了。
乔琰忍不住瞥了曹操一眼。
还好这家伙不像是演义中为了增加笑点而艺术加工的一样,当真是个乌鸦嘴。
否则若是此时的城门一开,走出一行人来,往这城外丢出那么一排的铁蒺藜和鹿角木来,那就真的是要让他们更加束手无策了。
在她看来,下曲阳固守其实不算太出人意料。
张角此人能拿出一套传道体系,在思维的缜密性上毋庸置疑,在这黄巾起义打出了几乎掀翻大汉的滔天之势的局面下,他却绝非是一把只知前进的锋矢。
三处坚城的守望相助和一处比一处靠北的设置让人不难猜出张角的用意。
他在给自己留出一条退路。
倘若汉军自西南而来,遇上黄巾不敌的情况,还能一步步后撤据坚城而守,也或许……
张角早已经猜到了自己极有可能在数月后病逝,要给自己的兄弟留出一条退路。
而若非下曲阳有此等防御,大约也不可能击败素以悍勇闻名的凉州军,也就是击败了接替卢植进攻巨鹿的董卓。
当然董卓之败,是否有他彼时与巨鹿太守郭典之间存在战略用策上的矛盾,还尚未有定论,谁让现在的卢植还在对阵张角的第一线上,并未被撤职替换。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
下曲阳并不好打。
皇甫嵩又往高处登了一段,在这下曲阳以北的鼓城山顶,继续朝着远处的坚城望去。
“若这下曲阳依山而建,或还能自山高处攀援而下奇袭,”皇甫嵩有些遗憾地说道,“此外,趁夜色攀援,赌对方守卫不料我等会自清河郡而来,守备不及之下亦有夺取机会。”
“但下曲阳中情况,以此地难以尽览,”曹操回道,“倘若城中守备轮换有序,我等还不及先登城头,就要遇上他们的主力部队,届时必然攻城不克,甚至先有了打草惊蛇之举。”
皇甫嵩是绝不希望出现打草惊蛇的情况的。
他们此番行路图快,在人员上也做过一次筛选,并无这个直接合围的基础。
既然如此——
“还是得想办法将张宝主力诱骗出城,或者让我方的人入城,来上一出里应外合。”皇甫嵩在现场观摩一番后下了定论。
乔琰也是这么觉得的。
她虽然不像是皇甫嵩一样在战斗经验上如此丰富,却到底是站在后世的眼光来看的,将历史上的攻城战套用在此地的情形下做出个排除法便是了。
下曲阳为彰显其规格,被设置出了远比寻常县城要厚实的城墙,如李自成那等士卒来回奔逃挖墙砖、最后推倒城墙的流氓打法显然不可取。
皇甫嵩的士卒不足,什么围而攻之、围三阙一的理论也都派不上用场。
唯独剩下的就是诱敌或者里应外合。
这两种法子乔琰都有些想法,但等他们回返到后行兵卒扎起的军营里的时候,皇甫嵩这位主帅已经做出了决断。
着人入城里应外合!
“其实诱敌也有可操作性,不过稍微危险了些。”
皇甫嵩虽未避着乔琰商讨这番行动,但她很自觉地在此时站到了后排,跟系统唠嗑道,“倘若有一人城下求见张宝,声称大贤良师恶疾突发身故,如今暂秘不发丧,请张宝发兵求援,他说不准是会信的。”
“但倘若他们兄弟之间有什么彼此联系的暗号,就骗不过去了。此等不可万全的法子还是不能用。”
也不知道系统是不是近来对她有一种近乎盲目的自信,当即就回:【你去的话应该可以骗过去。】
“……”那倒也不必。
她如今的确想趁着冀州黄巾主力与汉军的对峙再刷上一波声望,却不代表她要再来那么一出走钢索的危险操作。
就算她深知富贵险中求的道理,也没打算是用的这样的方式。
皇甫嵩已经在上首继续说了下去。
他要将人送到城内,用的法子与乔琰此前的有些相似——
投贼。
乔琰一边听着系统嘀咕着【皇甫嵩难保就是受到了你的影响才做出这想法,不知道能不能给你结算些谋士点。一边又听到上首的皇甫嵩说道:“此事可有人愿意去?”
这不是个简单的差事。
在攻城战中,于城内卧底之人大多需要承担起打开城门,击杀城头敌方兵卒的任务,而倘若被发现,和攻城的第一梯队相比,死亡率只高不低。
皇甫嵩这话等同于是个敢死队的征集。
但随同他而来的那些个边关将士里,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绝不在少数,能被他传唤进军帐之中的更是其中的精英,当即便有此起彼伏的主动应征之人。
皇甫嵩心中安定不少,却忽听一道稚嫩不少的声音夹杂在这些请战之声间,因有些格格不入而听得格外清楚。
也正因为她这句话,让这军帐内忽然陷入了安静。
“我倒是觉得,他们不能去。”
他循声朝着乔琰看来。
“何故?”皇甫嵩知道她不会随意得出这样的判断,面上并未露出被人打断的不虞来。
“出身行伍之人,身上有些与旁人不同的特质。”乔琰的目光在军帐中的其他人身上掠过,回以了一个微笑,“尤其是诸位将军统领皆有杀敌累累的战绩,因而能在整装列队间震慑胡虏,有此特质之人彼此看去或许早已习惯,可在琰看来,却与常人差别太大。”
她这话说出来,方才还有些不满于她开口打断的老兵都平和下来了神情。
这可是一句实打实的夸奖。
当兵的和当匪的就是有这本质区别。
乔琰继续说道:“皇甫将军觉得,什么人会选择投靠黄巾?”
皇甫嵩并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在他被敕封为左中郎将领兵而出的时候他便反复沉吟,为何此前都没被人放在心上,甚至被各地官府当做医者的太平道,会在一夕之间造成今日的局面。
答案或许简单的有些残酷,活不下去的人自然就要投靠过去了。
但这个答案他不能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顶多便是回以“流民”二字。
乔琰没有跟他在这个问题上深入辩驳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
“便按将军说的流民来看,流民大多难有饱餐,当此之时面容枯槁消瘦,可军队饮食中多用肉食,以保作战与行军消耗,面貌上也与平民不同。这是另一处不妥当的地方。不过好在,还有一种人也有可能会加入黄巾,也正好在此行军中。”
“你是说……游侠?”皇甫嵩灵光一闪,当即意识到了诚如乔琰所说还有一批更加合适的人。
乔琰道:“游侠之中有一部分正如将军此前所见,为解长社之围来投,更是不惧奔袭之劳,与将军一道兵出冀州,但想来还会有一些,觉得这大汉沉疴难救,不如与黄巾一道联手作战,以为这正是搏天下清平之法,是极有可能投了黄巾去的。”
皇甫嵩颔首回道:“不错,游侠的确可担此任,不过他们肯追随我北上,已属大汉忠良之士,入城为应这等稍有不慎便是人头落地的差事……”
这话他实在不太好开口。
但还没等皇甫嵩这话说完,就已听到跟随乔琰入这军帐的徐福忽然说道:“将军不必多言,在下愿往!”
徐福并不是贸然做
出这样的决断的。
他在颍川仍有母亲需要供养,虽此番是因为对乔琰的敬重而跟来的,但也没有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的意思。
可他行来这一路上眼见皇甫嵩的整军情形,深知倘若当真有人能击败黄巾匡扶天下,只怕正是这位皇甫将军。
而有他们此前往鼓城山一行的探查,有乔琰、程昱、曹操等人显然还会为之谋划,他们的胜率或许并不低。
徐福是这样想的,其他人也差不离便是这么个想法。
何况游侠多数年纪尚轻,甚至还在搁在现代可以用“中二”来形容的年纪上,他们既已选择跟随北上,便颇有一种要给自己挣出个声名来的想法,此刻乍听他们竟有机会与攻城的先登部队一较功劳,不由喜出望外。
当皇甫嵩将此事问询于军中其他人的时候,得到的回应竟起码占了七八成。
当然这么多人聚集在一处,就算是平日里结交的游侠,而没法解释得通,更别说他们还没有一个巨鹿郡的人。所以皇甫嵩也只是从中筛选出了十余个人而已,其中就包括徐福。
只是让皇甫嵩绝没想到的是,当他着人分出了些军中的物资,作为这些投效黄巾的少年携带的投名状后,在这些人出发之前,他竟看见乔琰坐在其中一架板车上。
连曹操都被她的举动给惊了一跳,“世侄女何故如此?”
乔琰反问了个让曹操觉得不太好反驳的问题:“世叔可曾见过,去敌营行里应外合之事的人,会带着自己的小妹的?”
“……没有。”
“那么我去就是个很合适的掩护了。”
被迫当了回兄长的徐福忽然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有点重。
好在负责乔琰安危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非要算起来的话,典韦这家伙也是能算作游侠的,就他那望之便觉一身匪气的样子,不被叛军引为同道才怪。
皇甫嵩有心让乔琰莫要再做这等危险的事情,却着实说不过她的那些个歪理邪说,最后也只能放任她去了。
尤其是乔琰在离去之前问及“此行十余人中除了她之外可还有旁人能独当一面”,更好像没有第二个答案。
这些游侠并未在皇甫嵩麾下经历过多少战役,他也难以对他们每一个人的来历家世都知道多少,在将这样的潜伏重任交给他们的时候,他甚至心中还有几分忐忑。
但是这重任交给乔琰他是并不需要担心的。
谁让她已经用自己的表现证明了,她是个足够早熟的智者。
见皇甫嵩还在看向那一行人离开的方向,神情之中似有几分恍惚之色,曹操开口道:“不奇怪她会舍身冒险,以她的聪明才智,倘若遇上城中有变,靠随机应变的本事说不定还能将这些个义士给保住性命。”
“何况,将军既已同意让她前去冒险,如今要做的应当是确保攻城之战绝不能失手,务必一次得成。否则此番奇袭无法得手,张宝必定严防死守,于北部战事无益。”
曹操的这些个规劝,皇甫嵩听的明白。
他既为主帅也不该在此事上优柔寡断。
“我并非不知孟德所言,不过是觉得此女心性果决,聪慧罕见,倘若折损于此地我非但无法同乔公祖交代,也觉必定会成大汉之遗憾,但或许——”
“或许艰难困厄之中,正是时势造英雄。”
远去的一行人已渐渐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皇甫嵩收回目光,心中不由感慨。
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后辈了——
这一行十余人皆着布衣佩铁剑,结伴行到那下曲阳城下的时候,正如乔琰所说的那样——
虽然这不
是一行面黄肌瘦的流民,但在他们自言自己是四方行游的游侠正好行到此地,想要前来投靠之时,并没有引起城中守将的怀疑。
徐福按照乔琰叮嘱过的那样,在守城之人将他们放进去后,因有人问起他为何要带着个年幼的妹子,他便回道:“舍妹此前病弱,得大贤良师弟子赐予符水后方得延命,我此番来投本也另有想请地公将军赐符,请得神祝,只不知道我等需建功多少方可有此等机会?”
太平经中将神符咒语称为神祝,更说“天上有常神圣要语,时下授人以言,用使神吏应气而往来也,人民得之”(),以神符烧灰以酒水合饮的方式治病。
这种荒谬的治病方式正是经典迷信的操作,乔琰在穿越之前自然是不可能去记这种东西的。
但她此前在梁仲宁那儿当狗头军师的时候,从对方那里得了本《太平经》打发时间,如今也正好用其中的些许片段来给他们充充场面。
这些话也被徐庶复述了出来。
这将他们放进城来的黄巾小渠帅,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能将这些说的头头是道如数家珍的。
他心中泛起了嘀咕,有此等觉悟的人,瞧着还有一身执剑的武力,简直得算是他们这一方的大好事。
何况,在他的认知之中,带着女眷也就等同于是带着个软肋,更看起来少了些威胁。
徐福所问及的立功能否换取神祝符水的话,也让他放下了一重戒心。
他拍着徐福的肩膀说道:“你若真想要这神符医病,本应该是径往那广宗去的,怎的跑到这里来了?不过你也大可以放心,地公将军神通只在大贤良师之下,倘若你真是诚心来投,必定会有这个机会的。”
“阿兄如何不想去曲周广宗?”乔琰依然坐在板车上,掩唇咳嗽了两声,“只是阿兄唯恐巨鹿与广平交界之处战乱频频,于我病情无益,倒是这下曲阳一带在地公将军威名之下处处安定,是个好去处。”
“这倒的确是这么回事。”那小渠帅回道。
他们这儿可稳当了!
他瞧着乔琰这副病弱之态不像作伪,心中很是感慨徐福这当兄长的不容易,又在此时忽然将目光落到了典韦的身上。
这位从体格到气势可都不像个寻常人!
“不知这位是……?”他见对方虽看起来有那么几分凶相,却在他有意以气势相迫的时候,只茫然地朝他看来,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有些多心了。
典韦这趟连他那最趁手的重戟都没带,谁让扛上那武器,谁也不相信他是个寻常的来投之人,也就是为了确保不必空手作战,带着把剑而已。
一听那小渠帅这样问,他当即咧嘴一笑:“我就是听说这当黄巾能吃饱饭,先前跟这些小儿一道行路,他们没少嫌我吃得多。都说什么这车粮食是要用来送给你们的。我还寻思,反正我是要来投的,提前吃了也没甚关系。”
“……”典韦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话,给小渠帅都听沉默了。
他朝着这些个前来投靠的游侠看去,见到他们脸上分明颇有敢怒不敢言的意味,心想这里面竟还混进来了个混世魔王。
不过能吃……倒也不算大问题。
以他这块头若是能打的话,有足够的勇武,就算吃上个人的分量也无妨。
这种只求吃个饱饭的家伙也无疑是最容易掌控的。
在小渠帅着人跟典韦比斗了一番后,他的眼睛当即就亮了起来。
“虎将,当真是虎将之姿!”他甚至旋即就找上了张宝陈说此事,说的正是典韦。
张宝在张氏三兄弟中能得张角委派这看守下曲阳的责任,的确也不失为个稳重之人。
听了这话,他也并未因为那小渠帅喜形于色的赞叹而惊喜,只是回问道:
“确定没什么问题?”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前阵子接到兄长的信,提及他的身体状态欠佳,张宝近来时常有种心神不宁之感,只是周遭响应他们的呼声不小,上一任巨鹿太守又早已经死在了他的手里,按理来说只要前线未败,便不该有什么问题才对。
想归这样想,他现在还是不例外地先做了个例行询问。
“应当没什么问题,他们还带着个约莫十岁出头的女郎,想求地公将军赐予神符治病,我看那做兄长的关切之意不似作伪。”小渠帅信誓旦旦地回道。
可他又哪里知道,徐福这可不是兄长对妹妹的关切,分明是粉丝对偶像的照顾。
张宝显然对他这回答并未全然放下心来,又问道:“那我此前让你留意西边和南边的动静如何了?”
他拍着胸脯回道:“渠帅大可放心,自从您让我多加留意我便未曾有一日松懈过,不过说来,那洛阳八关封锁,有胆量放出来除贼的也不过就是那么三两支队伍而已,如今各线交战的情况也尽在大贤良师的掌控之中,将军此举是否杞人忧天了……”
他话还没说完,腿上就挨了张宝一脚。
张宝皱眉喝道:“你懂什么,卢植那老儒生既是我大哥都要谨慎对待的,此番招数绝不少,下曲阳今日太平不错,又不代表明日不会有朝廷兵马来袭,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你看看如何与我大哥交代。”
“至于你说的那虎将……”张宝将小渠帅说给他听的那些个信息分析了一通,确实没听出什么问题来,将注意力分出了几分在他所描述的典韦身上,“你明日将他带来给我看看。”
可他大概是等不到见到典韦的时候的。
这潜入下曲阳之事,和乔琰当时在梁仲宁手下当差并不太像。
因为这并没有一个通过战绩或者说起码有一段时日的相处来获取信任的过程!
而是在将人送入了城中之后,一旦让皇甫嵩自鼓城山上见到他们于城中竖起的信号,便径直在夜间来袭。
正要一个速战速决!
乔琰他们这一行人,因为典韦这个虎将和徐福这个能高谈阔论两句太平道精要的,得了那渠帅的亲眼,安排了个足够将他们安顿下来的城中院落。
而一合上了门,她便从那病恹恹的状态恢复了过来,筹谋起了夜间行动的计划。
她如今的体质是比此前大有好转是不错,也能让她在济水之滨挥动皇甫嵩的佩剑,斩下波才的头颅,但乔琰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以她现在的本事,若是真让她去跟人硬碰硬,那实在是跟自找死路也没什么区别。
那些个经历过战场真刀真枪的士卒,要在正面对敌中将她解决,可实在不需花费多少气力。
确保这蒙混过关的话术得以说服这些城中黄巾,她这边便已算完成了大半任务了。
方才在他们自下曲阳东门而入,到抵达这暂时落脚之处的时间里,乔琰作势装病咳嗽,却实则是在四处张望,给自己暂时找一个躲避之处。
她如今心中也已有了盘算。
至于其他人要如何上得东门协助皇甫嵩,亦有个绝妙的理由。
他们带来的一车粮食中有大半被那小渠帅半推半就地给接收了过去。
这半推半就里,自然还是接受的成分更高,谁让这车名义上是粮食,实际上有大半是肉脯。
那小渠帅彼时正想着要如何将典韦这情况禀报张宝之后,顺势收归到自己的手下,压根没对此有太多在意,还省了乔琰此前就准备好的说辞。
而现在这剩下的粮食里除了糗饼白饼之外,还留了三两包的苞肉。
这东西被徐福借着此地的工具烹煮了妥当后切作薄片,寻了东西包裹后,在夜幕降临之时送到了城
头上。
找的理由也还挺有那么点说服力的。
他们这一行人能被放进来,此后便是黄巾中的一份子,跟城中的其他人熟不熟的不要紧,跟这头最开始见到的几人总是要先打好个关系的。
尤其是那位小渠帅,正是这下曲阳城中的二把手,若是能得他在张宝面前说两句好话,徐福想要给妹妹求个符水之事大约就不是个难事了。
为表诚意,他们几人都没带着自己的长刀长剑。
得了徐福等人这夸奖的小渠帅,将自己今日因为心态有些傲然而挨了张宝的那一脚,都给忘了个干净。
他跟这几人一道在城头上坐下,吹着还有些凉意的夜风,吃着尚带了点余温的肉食,别提有多快活了。
要不是因为他担任着守城的要务,得严格遵守张宝定下的不能饮酒的规矩,他还真想给自己来两壶。
“得亏你们是这会儿来找我的,若是到了下半夜这里还得换个岗,”那小渠帅说道,“正好,这城中的食物,尤其是肉,也不是日日发放的,我剩着点回去下酒。”
徐福和另一个距离小渠帅最近的少年互相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庆幸之色。
若是换了个人,他们还真没有这么容易找过来套近乎。
他们目光中稍有的几分不忍也很快被这家伙的后半句给逼了回去,“这下曲阳的县丞真不是个东西,府库里连酒都没存几瓶,真是喝一点少一点,幸好还留了个漂亮老婆……”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这话说的不妥,又当即住了嘴,生硬地转换了话题,“说来你们都过来了,你那妹子待着无事?”
徐福从容回道:“您放心,她只是体弱些罢了,此时早已歇下了。”
乔琰当然没歇着。
徐福等人离开后,她便也离开了那暂时落脚之地,在走出了两条街后她停在了一处巷尾本是用来储水灭火的水缸跟前,干脆利落地跳了进去。
在水缸外壁上生出的一层青苔,足以让人看出这东西已有多时没派上用场了,甚至有那么些个破口。
这正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躲藏之处。
她不能呆在原本的地方。
城中一旦生乱,难保不会有人想到正是他们做出的好事。而其他的民居,她也没这个翻墙翻过去的本事,还难保折腾出什么别的麻烦来。
还是此地甚好。
缸中只剩下底层还有些许积水,乔琰连黄巾军中都混过,又哪里会在意这点积水没过脚踝。
她小心地将自己藏在了这个并不起眼的水缸之中,将顶上的盖子又给盖了回来。
不过她寻此地躲藏,并不只是图这里有个掩体,而是纵览古代的攻城战,几乎没有巷战的记录。
这一点和现代大有不同。
为何围三阙一之法常被用来诱骗敌方出城,消磨对方背水一战的战意,还不是因为一旦城破,最合适的方法绝不是停留在巷子房屋中寻求躲避,而是尝试突围出城保住性命。
如此一来,此地远比任何地方都要安全。
几乎正在她做完这举动的时候,在东门的城墙上,徐福忽然自怀中摸出了一把匕首。
只用着肉食却无酒相配的小渠帅的确不可能醉倒,但他跟这些个识时务的少年聊了有一阵子,防备早已卸下了大半,目光中也多了几分懒散意味。
更别说在他的目之所及中,城外压根没有任何一点有敌来袭的样子。
那城下的壕沟和拒马桩更是给了他一种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甚至在此时徐福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他都只觉是自己过于平易近人,而让这个新来的伙计对他信赖有加。
但他偏偏在此时出了刀!
有袍袖
的遮挡,这匕首甚至不曾映照出一点冷光来,而径直在映入对方眼帘的下一刻,就已经捅进了他的心口之中。
小渠帅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却只看到对方先前还显得意气激昂的脸在此时显得尤其沉静,就仿佛这抽出匕首杀人之事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
这显然并非是个寻常的游侠少年会表现出的做派!
他此时还有诸多问题想问,可随着那把匕首的抽离他也只能不甘地倒了下去。
而在他残存的视线里,看到此刻城楼之上动手的绝不只是徐福一人而已。
那个尤其被他看好的虎将一把夺去了一名黄巾士卒的佩刀,甚是豪横地接连砍翻了三人。
更让他死也死得不安稳的无疑是——
在第一声发觉此地有异的惊呼声后,更为清晰的不是城中来援此地的动静,却是那城外的原野之上传来的马蹄踢踏之声和行军之中的脚步声与甲胄震动声响。
可惜他已经无法看到那到底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了。
徐福一把将他已经咽了气的尸体推到了一边,直奔城楼上的绞盘而去。
乔琰既将这等重任交托给他,给了他这样的信任和指导,他也必须将这事做得漂亮!
他看得清楚,在城外奔袭而来的队伍前方,写有皇甫二字的旗幡正在风中猎猎飞扬!
——那正是他要迎接的队伍!
第22章 022
此前在他们这一行成功入得城来,借着向城外传递信号的时候,也定下了约定发起进攻的时间。
从鼓城山往下看,并不能将这下曲阳城中的一切都看个分明,却能隐约看见城中的几处。
彼时乔琰正将那几处记下,又着了徐福带上些许布幔,以布幔的垂挂和数量作为通知皇甫嵩的信号。
此刻一切顺遂,皇甫嵩也如约赶来,这很难不让徐福在此时心潮澎湃。
大事将成!
但或许是因为他骨子里便有一番做大事之人的气度,他一把抄起了那小渠帅的佩刀,朝着城头的另一员守兵砍去,而当他得以成功冲到了城门绞盘之前的时候,在握上此物之时双手竟出乎意外的并未颤抖。
先前在长社守备之时,他已知道了要如何通过绞盘放下城门吊桥,现在这下曲阳充其量也不过是城门更加坚实几分,那吊桥也更长些而已,并没有什么区别。
吊桥一落,皇甫嵩的先头骑兵部队便跨越了那护城河直入城来。
早已分配好的作战计划,让这些骑兵当即兵分三路,径往另外三处城墙而去。
这下曲阳东城墙发生的异变,伴随着还是有那么几人有机会发出的“敌袭”声响,一个传一个地送到了另外几处城墙。
但消息传递的急促简短,让这三方城墙的守兵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敌袭并非是敌人出现在了城门外,而是已经出现在了城中。
倘若只是因为有人在城门外强攻的话,以下曲阳的坚城状态,他们确实也不需要过于担忧,更不需要做出什么放下城门逃出城去这样的举动。
可他们既然此刻没能逃走,之后便也没有逃命的机会了!
飞驰而来的大汉精锐快速自城内登上了城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占据了另外的三处城门,彻底堵死了城中黄巾的出路。
而后,除却留守城门之上,利用下曲阳原本器械占据高地而守的士卒后,其他人则与随即抵达的汉军步兵一道,快速朝着城中要地奔袭而去。
直取张宝。
张宝此时还在梦中。
他正梦见他这下曲阳城外不知何故多出了黑云压城一般的汉军,但是这两方人马发生了分歧,一方自东边打来,另一方却是从西边来的,于是他当机立断出兵,直接将两方人都给击退了。
赢下了此战他兴高采烈地去找兄长邀功,却看到广宗城内居然摆着兄长的尸首,说是什么因为疾病突发而去世的。
去世?
张宝猛地惊醒了过来。
但在他醒来之时他看到的却是他的部从惊慌失措的脸。
这动静让他意识到他很有可能并不是被噩梦给惊醒的,而是被他的部从给摇醒的。
“何事如此惊慌!”张宝不满地问道。
“汉军……汉军打来了!”
这好像正是他梦中出现过的情景!
那汉军打来便打来,他毕竟坐守下曲阳坚城,汉军哪有什么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或许还会跟他的梦中一样,先起了分歧,最后变成了他建功的机会。
可张宝转念之间的遐想很快就被他的下属给无情打破了,那家伙说话大喘气够了,憋出了后半句,“他们已打入城中来了!”
张宝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他这部从的惊慌并不似作伪,他凝神朝外听去,也听到了一阵喧哗之声,那好像的确不是寻常夜间会出现的情况,而分明是有一支人马抵达了他的宅邸附近。
他难以理解为何他这下曲阳的防守如此坚实,他安排的巡夜守军也明明是没有片刻的空当,却会在有人提醒他起身守城之前,就已经被敌人攻破了城关!
不
过现在计较这些显然没有什么用。
他仓促地抓起了自己的长刀,踏门而出,意图在召集起麾下部从后做出反击。
可在他迈出这下曲阳府衙的时候,他看到的并非是入城军队与城中黄巾的交锋,而是一列如入无人之地的军队。
这一行甲兵在身在手的队伍将他的暂居之处包围了个水泄不通,而被这些人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个气势惊人的将军。
纵然张宝此前没有亲眼见过皇甫嵩,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在与对方打了个照面的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必然是大汉朝廷此番派出平叛的重要人物。
皇甫嵩气定神闲地看向甚至盔甲都只套了一半的张宝,说道:“地公将军一定在好奇为何无人来救你,我便不多言了,不如你听听看这城中的声音?”
张宝留神听去,这一次那在屋中的时候还不那么清楚的声音,现在完全能被他听个明白。
这并不只是军队奔走的声音,其中还夹杂着有人在高呼,“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已死。”
张宝面色一白。
倘若没有这种声音,以太平道中的等级划分,必然会有人前来救援他,怎么也该给这骤然来袭的汉军造成些麻烦,说不定还有能让他逃走的机会。
可偏偏现在有了这样一个错误的信号。
他的部从若是有着极强的判断能力,大约也不会这样轻易地被他们兄弟说动驱策。
以往,这是个优点。
可现在却着实成了他的劣势。
城中主将已死的情况下,那些人与其冒险来确认他的死活,还不如相信,此时的下曲阳和任何一座被攻占进入的城池一样,绝无在巷道街头负隅顽抗的机会。
他们唯一的求生希望正是朝着其中的某一处城门逃去。
但假若汉军当真已经破城,甚至占据了城墙,张宝并不难猜测,那些试图出逃的人非但无法从中求得一条生路,反而会直接撞入陷阱之中,有死无生而已。
“阁下是何人?”虽已知道自己败局难改,张宝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汉平叛左中郎将皇甫嵩。”
听到这个名字,张宝便意识到,这显然并不只是在他所在的这下曲阳出现了出人意表的变故,在长社还有另一处超出他的认知的惊变。
但此时问那里发生了何事,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就像张宝自觉自己但凡不是个傻子,就必定会将城中新来了几人的情况和城中的惊变联系在一起一样——
这话也没必要问。
他心中再如何痛骂那傻子渠帅也没用,这群人既然已经抵达了此地,只怕那家伙也已经没有命在了。
他如何还能怪责一个死人!
“敢问皇甫将军有何指教?”
皇甫嵩那传入张宝耳中的回复里已有了胜券在握的姿态:“借你人头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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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张宝也要觉得郁闷,自己或许干脆将黄巾军扎营,也不至于像今日一样败得这般窝囊。
分散居住在城中的黄巾还没来得及接收到他聚集的指令,就已经被人告知了汉军入城、地公将军张宝已死的消息,而随后,当他们试图逃出城门之时,城上发来的正是一支支无情的利箭。
本应当在城上守卫的黄巾军变成了城下的箭靶,而本应该在攻城中损伤大半的汉军,却成了那稳占优势的居高临下之人。
徐福来不及感慨这些只求逃命的黄巾或许并不那么十恶不赦,他已经在皇甫嵩抵达、分兵进攻后当即领着典韦直奔乔琰的藏身之处而去。
第一轮试图逃离出城的人有个结果之前,本就在城中的人第一选择不会是在屋中与巷道里躲藏。
——乔琰说的。
虽然她说的挺信誓旦旦的,徐福还是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安心。
好在等到他抵达那水缸边上的时候,正看见乔琰安然无恙地待在那里。
她跳出水缸后,鞋袜和腿上的污水痕迹也全然没影响她眉眼间的气定神闲,正和这城中的混乱形成了格外鲜明的区别。
她见到皇甫嵩后更是从容地拱了拱手,道了声“恭喜将军”。
皇甫嵩对她在此番夺城之变中能毫发无损还是很觉惊喜的,当即笑道:“我还当你会说幸不辱命,为何只是一句恭喜将军?”
“能斩杀城中黄巾,能夺城门而不放一人离开下曲阳,此是诸位将士之功劳,而非乔琰之功。将军定计果断,来援攻城恰到好处,也当得起这个战果。”
皇甫嵩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在她刚出行的时候,和曹操说的那句“艰难困厄之中,正是时势造英雄”的确是一句并未说错的话。
“你也不必如此过谦,邀游侠入城之策在你,甘冒风险为应在你,此战待我上报后必定再给你记一功。”
“你今日劳苦功高,早些休息便是。”
见乔琰似有话想说,皇甫嵩抢先一步说道:“我知道你想问城中的黄巾该当如何处置,但这些人跟随张角张宝张梁三兄弟,对起兵反汉的执拗程度远超你所想象,和兖州豫州的情况大不相同。”
“不……将军多虑了,我并非是要给此地的黄巾求情。”乔琰摆了摆手。
什么是现在的她做得到的,什么又是现在的她做不到的,她心中自有一杆秤。
何况此时提早已经驻守在下曲阳城中的,正是张宝的嫡系部从。
这样的一批人若不铲除,才当真是让乔琰在随后想试图保存的人命难有幸存的机会,也更会在随后的彼此影响中,再一次掀起黄巾之乱的余波。
冀州的人口缺少太多会造成不利影响这件事,皇甫嵩一定是知道的,否则他不会在未来担任冀州牧的时候上表要求减免一年的税收。
所以有些话,在最恰当的时候一击即中就够了。
皇甫嵩被乔琰这话说得有些意外,又随即听到她说道:“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方才我听徐福说起,这城中的小渠帅将此地县丞之妻据为己有,倘若见到了这位夫人,我想请求渠帅切莫伤及她的性命。”
不过让乔琰都没想到的是,这位自称名为陆苑的女子做出的举动着实让她有些意外。
在皇甫嵩的部从进城来后造成的混乱中,她趁机以他们所住之处下的地窖不易发觉为由,让那小渠帅留下的士卒将能召集到的人都召集到此,打的幌子——
正是让这些人在逃避过搜城后尝试反击。
她本便是为了刺杀那小渠帅才在此前做出了顺从的表现,这两月以来未曾露出过丝毫破绽,如今这样说自然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在将人骗下了地窖后她毫不犹豫地锁死了地窖的入口,而后找上了城中巡守的汉军。
她这举动俨然是给皇甫嵩省了不少麻烦。
听闻乔琰因只言片语想寻到她的下落,陆苑挑了挑眉头,跟着那寻人的军士来到了乔琰和皇甫嵩的面前。
她的确是个极漂亮的女子,但更让乔琰眼前为之一亮的却不是她的相貌,而是她颇有几分坚忍卓绝的气质。
在听闻她说完了自己的一番举动后,乔琰在拊掌称赞之余忍不住问道:“那么不知此番事毕后,陆夫人可有去处?”
这下曲阳中的一番镇压过后,大约短时间内都会是个空城,显然并不适合她继续留在此地。
她瞧着并不像是寻常人家出身,要么便是回返原籍,要么便是在下曲阳周遭寻一处落脚的城镇。
乔琰对她这趁机报仇还能成功的举动很是欣赏,自然也不吝于
问询了一句。
她的回答更让乔琰有点意外。
“先前我听领路的官爷提及,此城能破多仰赖于女公子之能。”陆苑问道:“那么不知道我可否在女公子身边,也如那位小郎一般做个牵马坠蹬之人?”
徐福:“……?”
怎么还有人来跟他抢活干了?
这牵马坠蹬的活计明显不像是这么个看起来颇有书卷气的女子该干的事情,但让徐福颇为失望的是,乔琰在斟酌之下还是决定留下她。
不过她说的并不是让陆苑自此跟在她的身边,而是说,她既然会提出这样的想法,料来是近期无处可去,不如等到冀州黄巾平定之后再行决断。
在此之前,大约还是乔琰的身边安全许多。
算起来她也是这冀州官员家属,因黄巾之乱才落到这地步,合该是要受到些庇护的。
而除却陆苑的情况不论,夜未过半,这下曲阳城中的黄巾就已经被尽数给压制了下去,或者说是被几乎给铲除干净了。
乔琰自推开的窗扇朝着外间聆听,外边的搜捕行动和杀戮之声已经渐渐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这街头还间或传来的军士走动之声。
不过再稍加留意些的话,就会听到隔间的陆苑发出了一点小声的啜泣之声,但这点声响很快被压了下去。
乔琰自觉自己不会看错她的性格,汉末更不是个会对贞节有什么要求的时代,那么她这一哭,与其说是在哭她这被迫从贼的经历,不如说是因为她在选择跟从乔琰离开的时候,等同于要跟自己的过去做个道别。
顶多就是个仪式而已。
乔琰免不了因为这动静琢磨起了这个陆姓。
这姓氏是有些耳熟的,但想来三国时期最为出名的陆便是吴郡陆氏,和这冀州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扯不上什么关系才对。
反正此事也没甚要紧,她便暂时不再深究了下去。
对她而言更重要的还是接下去的行军计划。
下曲阳之战再一次给她贡献了10点谋士点,可称得上是顺理成章。
乔琰稍有些谋士点全从黄巾这里薅的负罪感,但很快又被她给压了下去。
谁让与其想这些还不如想想,她能否在广宗之战里再谋求到一些利益。
皇甫嵩毫无行军停滞之意,在兵破下曲阳的第二日就已经让士兵换上了黄巾的衣服,带上了被捆缚得严严实实的张宝,南下直奔位处巨鹿之南的广宗而去。
不过他着令大军乔装作下曲阳城中张宝部曲直下广宗,再如何称得上是一句行动如风,距离他们离开东阿之时也过了旬日了。
那携带着皇甫嵩奏报的信使先自定陶城中取了波才人头,此刻也已疾驰入了成皋虎牢关,一路换马经由驰道入了洛阳。
八关紧锁,京师因黄巾之乱而现出风声鹤唳的状态,如今有皇甫嵩奏报抵达,当即就被送到了天子刘宏的案头。
现年二十七岁的汉帝刘宏,在东汉自汉章帝开始便仿佛开启了短命模式的一众帝王里,已算是达到了平均寿终年龄。
要知道汉殇帝只活了八个月,汉冲帝只活了三岁,汉质帝九岁而终,至于他的上一任皇帝,也就是汉桓帝,还算“长寿”地活到了三十六岁。
在奏报被他身边的小黄门从探马那里接过后呈递上来的时候,汉宫已初入夜色,周遭的华庭灯火照亮了他那张已显出几分病态的面容。
被小黄门的脚步声惊动,他抬了抬眼帘,因耽于酒色的面容上闪过了一丝倦怠,“何事?”
“陛下,左中郎将密报!”
刘宏清醒了过来。
寻常情况下军情绝不需要用密报来描述。
在他的认知中,被他寄予厚望的左中郎将皇甫
嵩此时还在长社与黄巾叛贼作乱。
先前朱儁败退的消息,让他一改对黄巾的认知,既怒且惊,也正是因为这一败,他着令皇甫嵩尽快出兵与朱儁会合,又以曹操为骑都尉领兵随行,现在骤然听到皇甫嵩传回来的消息是密报而非是堂堂正正的捷报,当即就从榻上站了起来。
唯恐这军情中是个惨烈的败状,他三两步行到了那小黄门的跟前,一把从他的手中夺过了那军报。
本就候在殿中随侍的张让一见灵帝这反应,当即先跪了下去。
往日他倒是不必如此紧张的。
刘宏甚至一度说出过“张常侍是我父”这等能让他父亲从坟墓里跳出来的混账话(),但今时不同。
正在这个月,因黄巾作乱盛况空前,郎中张钧上书请斩十常侍,声称正是因为他们祸乱朝纲,侵吞百姓财利的缘故才致使民怨沸腾,倘若将他们斩首示众,向民请罪,必定能让黄巾之乱不战自平。
刘宏自然没有采纳这个主意,而是将张钧的奏章甩在了张让的脸上。
张让深知刘宏还需留着他们对抗士族和外戚,的确不可能将他们用这个平民愤的理由诛杀,但他们也必须拿出让刘宏满意的表现来。
彼时他与赵忠领着其余几位常侍脱了帽子和靴子跪在刘宏面前请罪,拿出了大笔家产资助军费,这才将此事给糊弄了过去,仍旧留在原职听命。
那件事是暂时揭过了不错,可若是皇甫嵩的这封军报里依然是个战败的消息——
皇甫嵩和朱儁会遭到多重的惩罚姑且不论,他张让却是必定要头身分家了。
他正盘算着,倘若将同为中常侍的封谞和徐奉二人与黄巾仍有勾结的消息汇报给刘宏,有没有机会给自己赢得一条生路,就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面前落了一道阴影。
刘宏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以手中看完后重新合拢的密报敲着手心,喜怒难辨地看着面前的张让,“张常侍不如一猜奏报为何?”
张让的冷汗都要从后背沁出来了。
他哆嗦着声线问道:“莫非皇甫将军竟也为贼所败?”
刘宏许久未有出声,然而在张让的恐惧几乎达到顶峰的时候他却忽然朗声笑了出来,“怎对皇甫将军如此没有信心?”
“天佑我大汉!皇甫义真果真将门帅才名不虚传,竟已连克两州黄巾。”
他话毕便一脚踢在了张让的肩头,示意对方别这么个瘫软在地的样子。
张让站起身来的时候,见刘宏又已经重新展开了那份奏书,像是在对其逐字逐句地欣赏过去,脸上的喜悦之色越发分明。
“好一个皇甫义真!也好一个乔公祖之孙!兖豫二州黄巾剿灭,我司州之门户保全,朱公伟奇袭荆州,义真领兵北上冀州,这是朕数月来听到的第一条好消息!”
这一连串的消息直接将张让给砸蒙了过去。
不过即便还没弄明白为何这解长社之围直接变成了平定兖豫两州,也没明白这其中又跟乔公祖之孙有什么关系,但他起码可以得出一个结论——
他的性命暂时无虞了。
张让小心地出了一口气,又在刘宏旋即将目光转向他的时候心头一跳,重新恭顺地站好。
“皇甫将军实在是太小心了一点,已进入冀州地界后才让人将这个消息送出来,足足让朕知道这个好消息晚了半月有余,难道这宫闱内院之中,还会有人将这消息泄露给黄巾不成?”
刘宏这话到底是无意还是有心,张让一时半刻之间也无从判断出来。
他又已听到刘宏继续问道:“张常侍觉得朕该当如何嘉奖这位左中郎将?”
张让又想跪下了。
这并不是个很好回答的问题。
皇甫嵩此人的确不属于士人行列,也不是此前因党锢之祸与他们结怨的党人,但他素来与官宦有矛盾,就连请求解除党禁的奏书也是他上的。
现在对方到底立下了多少功劳,即便张让只从刘宏的寥寥数语中听来,也不由觉得心惊。
可值此宫中常侍才被搜刮走了一波钱财保命的当口,他却显然没有这个给对方上眼药抹黑的机会。
但要让他说出皇甫义真必须重赏,又怎么都说不出口。
“奴婢觉得……此事全看陛下心意。”
刘宏摆了摆手,“罢了,左中郎将若是能够取下张角,将其枭首示众,届时两功同赏便是,倒是另一个人……”
“你此前可曾听过乔公祖之孙乔琰此人?”
刘宏的问题成功再一次将张让给问倒了。
别说乔琰了,就说乔公祖乔玄此人也已经对他而言算是销声匿迹已久了。
五年前乔玄因病从太尉任上免职,改任太中大夫。
虽名头还是大夫,实际上已是朝中的闲职了,纯属就是给老太尉养病多个供给俸银理由的。
张让搜遍了脑袋也没找出对乔琰这个名字的印象,只能回道:“奴婢记得乔公之子就任任城相,乔公的孙儿想来应在兖州,其余的奴婢便当真不知了。”
“此子倒当真是个人物,你且看看。”那张先前险些被张让以为是夺命信函的密报被甩到了他的面前。
张让连忙将其翻开看了起来,却又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好像是在梦中。
不然他为何会看到十岁稚童平两州黄巾这样离谱的字样,但这笔迹他有些印象,正是曹操的。
曹操执笔,皇甫嵩授意,又说有波才人头为证,想来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写出什么与事实不符的东西。
他好不容易从这密报之中缓过神来,就发现刘宏正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像是非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张让嗫嚅道:“既是神童之才,自然该当擢拔为官,早日为陛下分忧解难。”
“蠢货!”他话还没说完就得了刘宏这么个评价,但他分明见到在给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刘宏对他的表现甚是满意。
“你没见奏表中言及,乔琰父母均在黄巾逆贼为祸中罹难,大汉祖宗旧例,父母亡,在职官员也得守孝三年,岂能如你所说让这孩子入朝为官。”
刘宏话是这样说的不错,但他心中却未尝没有早早将那少年英才栽培起来的意思。
乔琰出身于世家是不错,但她已无父母,乔玄又重病在身,正是让他以施加恩典之法倾力培养,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的绝佳人选。
越是在这种时候,他越是需要有这样的人才送到他的手里。
若非皇甫嵩在信中提及乔琰与他一道赶赴冀州,同见黄巾末路,只怕他还真想将这孩子召来京城见上一见。
张让这会儿这思虑不周的表现让他找回了点聪明人的自信,刘宏负手在玉堂殿()内来回踱步了片刻,说道:“不过不可封官,却未必不能封侯。”
他语气笃定,让张让听出这诚然是一个他经由深思熟虑后得出的结论。
以刘宏这位陛下历来的作风,他也不会允许别人对他的这个想法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张让连忙挂出了一脸阿谀之相,“陛下所言极是,何况此子平黄巾是为父母家国,有忠孝之节,将来必能事君至孝至忠,该当有一个列侯之位以彰陛下恩德。”
“只是不知——陛下想将其封在哪处?”
刘宏的目光落在殿中的烛火上,似有一瞬的闪烁,“先不急,朕明日想见一见乔公祖。”
张让险些脱口而出,这信中分明提及请陛下切勿告知乔公其子身亡的消息,但看刘宏这表现,也不
像是忘记了此事的样子。
作为一个目前来说最合适的定位是个好心办坏事的“蠢人”的存在,张让觉得他就当权没看到好了。
刘宏说的见一见乔公祖,本应当是将人召见来,但自从开春之后的气候变化,早已让这位老臣病重到不得起身的地步了。
他琢磨着总不能让人死在路上,最后还是自己领着卫队轻车简从地出了宫。
刘宏是个很抠门的皇帝,这种抠门特指他利用宦官收拢财富又将其中的刺头斩杀,从士族手中竭尽所能地盘剥钱财等等表现,所以这探望重病老臣是不必指望他带什么赏赐嘉奖的礼物的。
不过在他看到乔玄居所的四壁清贫,鲜有装饰后,又不由正了正面色,对这位老臣多了几分尊敬之意。
他此番前来并未提前知会任何人,乔玄在京中的宅邸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见对方的确是个不慕钱财的君子。
再一想到——孝桓帝在位时,鲜卑、南匈奴与高句丽一同来犯,在边境劫掠,若非彼时的三公与大将军共同举荐乔玄为度辽将军,乔公祖到任后更是休兵养士,而后雷霆出击,只怕到皇位传到他任上的时候,这边关还未必能如今日一般平静。
此为大汉纯臣,国之栋梁……
倒也无怪会有一个这样的孙儿。
但可惜人到末年生死不由己,昔日颇有勇武之风的乔将军乔太尉,现在已是个病糊涂了的老人。
刘宏停驻在他的病榻跟前的时候,这形容枯槁的老人废了老大的功夫才将精神头集中起来了一瞬,翻身便要下榻来行礼,刘宏连忙着人将他给拦了回去。
这一番动静让乔玄呛咳了许久,在平复下咳喘后他方开口道:“老臣何德何能,竟能劳动陛下大驾寒舍。”
“听闻乔公病笃,朕于心不忍前来一见。”
这是刘宏给出的回答。
他倒还真没说出那些个不该说的话,以至于这副前来问候病中老臣的样子看起来还有那么点贤明君主的样子。
乔玄并不知道刘宏抱有目的而来,只当自己多年间因这位天子做出卖官鬻爵之事而负气请辞,或许并非是个明智之举。
只是他那些个早想用来规劝的话到了嘴边又变成了一整猛烈的咳喘。
这种命不久矣的直觉并非是第一次出现。
他往日刚强性烈,直谏无碍,但他如今寿数不永,倘若撒手人寰,他那资质平庸的儿子是否会被眼前这位帝王算账,就着实是个未知数了。
乔玄思及此,又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给吞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收放之间,他忽听刘宏说道:“生死天命,人世无常,昔日太尉托病辞官,是否是真病,时至今日也不便多问,只念及乔公为官,当得起上下谧宁,八方和同八字,倘故去后朕必心中有憾,不知乔公还有何话托付于朕?”
刘宏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眸。
或许除了此刻正对他这目光的乔玄外,也没有人能看见他在说这话时候的情绪。
而乔玄仰头间也只见一片逆光,让刘宏的面容显得有些模糊。
可不知道是否是他的错觉,在这尚可以称之为年轻的帝王身上,他却看出了些许垂暮死气。
不过这倒并不影响他以沙哑的嗓音回道:“臣知陛下已有独掌朝政之能,于海内事务自有评判,也非我这数年不在衙署之人该当指手画脚的,倒是有一事想请求陛下准允,不知可否。”
“乔公但说无妨。”
乔玄平息了一口气后说道:“臣死后本该以棺椁载尸,送还梁国睢阳,但魂归故里倒不如得见大汉康宁。”
他话音出口仿佛竭尽了全身的气力,但这并不算太响亮的声音却有若惊雷一般,在这此时这陋室之中响起
,“臣任度辽将军三年,匈奴鲜卑不敢犯我大汉疆土,臣若身故,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请陛下准允。”
这实在是个让人为之震悚的答案。
于是自乔玄这太中大夫府回宫后,张让眼见刘宏独坐了许久。
但在他再次得到传召踏入玉堂殿的时候,却见刘宏的脸上那点为之动容的表情又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了平日里惯常所见的样子。
张让留意到在刘宏的面前摆着一张地图,而在他的手中一上一下地抛掷着一枚印章。
“朕知道乔公这绝命之言想说的绝不是这一句。”听到张让的脚步声,知道多了个听众,刘宏自嘲一笑后开口说道。
绝命之言四字倒也没错。
乔玄在说出那句恳求后便像是将自己剩余的精力也随着那话给一并烧去了,以太医署之能,也不过是再给他续命以一月,或许至多能撑到他那孙儿协助皇甫嵩除贼后还京而已。
“但也无妨,乔公在任时有不避忌于推举仇敌之坦荡,死前想以自身声名为子孙谋求一个后福,也并非是什么该被诟病之事。”
张让知道自己现在不必开口说任何一句话,因为刘宏在心中已经有了权衡和定论。
“何况乔公没选择来个病中劝谏,让朕不得不从,也免于朕在后世史册中多上一笔不堪记载,又何妨给他个嘉奖。”
“葬于边关,葬于边关……”
刘宏的目光在雍凉幽并四州的大幅舆图上掠过,最后定在了其中一处。
下一刻他便将手中的印章丢了出去。
这四方的印章几乎没有在地上滚动两下就已经定在了原地。
“张常侍,替朕瞧瞧这是什么位置。”
他这么一说,张让忙不迭地凑了上来,正见这印章压在了并州,他揭开了印章回道:
“回陛下,此乃乐平。”
“那么,乐平乡侯如何?”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
张让好悬没控制住自己,几要倒抽一口冷气。
这乐平乡侯()之名自然不是给乔玄的。
这分明是给那十岁孩童定下的封赏!
乡侯!
第23章 023
封为乡侯是个什么概念?
在东汉的五级列侯划分制度里,因县侯可效仿西汉列侯建立郡国,等闲情况下不会册封,那么都乡侯和乡侯基本就是这种头一遭封赏中的天花板了。
但现在刘宏竟说,要给那十岁孩童封出一个乡侯来。
固然列侯的食邑到了东汉时期,其实并不看册封地实际的人数多寡,封了个乡侯也大可以只封出个五百一千户来,而非是按照平均数的三千户。
可要知道,乐平不是个乡的地名,而是并州的县名。
并州九郡——太原、上党、西河、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上郡()。
乐平县位处太原与上党之间,暂划归上党地界。
张让此前便听陛下“随口”提及过,以乐平置于并、冀二州之间的位置,中有数河经行,又有良田沃土,周遭的地名更是颇有相似的吉兆,诸如和顺、平定、上艾之名,何妨一以聚之,再起一乐平郡。
有这等印象在,张让绝不相信,刘宏将这孩童册封于乐平,会只以乐平之中的百户打发对方,而更有可能是要留给一个让其进一步加封的余地。
现在只是个乐平乡侯,那么之后呢?
是乐平县侯?还是在三年孝期满后进一步委以重任?
从这乐平二字之中,张让看出了太多的信息。
刘宏这位陛下并不全然是个“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性情,他在权力博弈上自有自己的一派想法,到底是否可行权且不论,但就算是他们这些个在外人看来备受皇恩宠幸的阉竖宦官,今时今日也得如履薄冰地做人,以防重蹈早年间被刘宏抄家灭族的前辈后尘。
那么这孩童身上又承载着他何种期许呢?
“张常侍觉得不妥?”刘宏方才还像是在谈论吃饭喝水这等寻常事的语调,忽然就冷了下来。
张让陡然意识到,他捏着那手中的印章,站着发愣的时间久了些,他连忙回道:“奴婢只是在想,陛下着实是个仁善君主。”
见刘宏抬了抬眼示意他说下去,他小松了一口气后回道:“乔公言及自己愿能生报汉室,死守边疆,但陛下却给他选了乐平这处地方。乐平上有太原、雁门、云中各郡作为屏障,虽是边境并州之地,却绝不可能出现战事波及,致使乔公坟茔不安,可谓是陛下洪恩了。”
见刘宏脸上隐约浮现出了几分自得,张让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他能混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在揣测圣意这件事上自可算是很有本事。
但他下一刻便又觉得自己多话实属不该了。
谁让他紧接着就听到刘宏说道:“说得好啊,你既最知朕之用意,那么此番就由你和左丰前往酬军督战冀州吧,也将朕给左中郎将和那乔氏麒麟儿的封赏送去。”
玉堂殿的灯光隐约照亮了刘宏唇角的笑容,但他说出的话却令张让不觉脊背生寒:“张常侍应当不会让我失望第二次的,是吗?”——
乔琰与皇甫嵩等人对京中此时的博弈一无所知。
在这黄巾起义爆发源头的冀州巨鹿郡中行军,可不比此前绕行清河来得轻松,他们也并无多余的精力去思考这些事情。
他们是效仿着黄巾的打扮不错,但在聚拢成一处的时候,着实还有那么些不像黄巾。
好在接连的高强度赶路,让这些精锐的边关将士们都觉得有几分吃不消,在面容上也已展现出了些疲态。
他们再让那些个面貌上稍显凶恶些的、以及那些个游侠少年站于队首,居然还是有些乔装的说服力的。
但光是如此还不够。
黄巾于巨鹿设置了三处重镇之余,分设
的防线于巨鹿中部依然存在,比如说宁晋县,再比如说在大陆泽前屯扎的军营。
皇甫嵩麾下的数千人出行,已算是大规模的行军了。
若是对此毫无解释,大约不能说服屯扎在这些地方的黄巾将领。
这些人纵没有渠帅的权柄,在发觉异常后提前通知张角却是能做得到的。
而皇甫嵩的兵力也注定了他没有这个条件一城一县地攻打推进过去。
如此一来,他们便绝不能因为一处懈怠而功亏一篑。
好在他们现在手中有一个最合适的幌子。
正是那张宝。
皇甫嵩虽与张宝说要借他的人头一用,现下却还暂时留着他的性命。
这并不只是要将他当做一个入城的理由,也可以说是个路上的障眼法道具。
虽已近五月,被后世称为小冰河时期的气候,还是让这冀州夜间多有更深露重的寒意。
张宝被皇甫嵩连单衣都不给穿着,就那么挂在了外头,如是操作了两三日,还不等他们抵达宁晋,张宝就已经生起了风寒之症,再加上食水上多用些相冲之物,饶是他先前还可自负有符水入腹身强体壮,现在也已经高热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
这可要比寻常的将其打晕之法更有一番说服力。
宁晋的黄巾守军不认得他们这些乔装作黄巾的汉军,却是认得张宝的。
早年间在张角创立太平道,扩展教徒四处传教的时候,张宝与张梁也连带着传出了“大医”的名声。
尤其于巨鹿境内,在需要张角适当保持神秘感的时候,出来宣扬道义的就是张宝。这就是一张活生生的证明身份的招牌。
现在他们骤然一见张宝躺在一张尚算精致的滑竿床上,面色泛红神志不清,当即有些慌神。
这还让他们如何有心情详细盘查?
担忧地公将军身体之事,自然是远胜过观察这些护送之人身份的。
让乔琰觉得尤其讽刺的是,这守军中领头之人匆忙回城,从城中带来了一份符水,按照他的说法,这是早年间由张角赐下的。
此人觉得此物可当做救命良药,自然要先留在身边,但眼下地公将军病重,他也不好将其继续私藏,便将其献了出来。
可在给张宝喂下了这所谓的治病良药后,第二日这小头目所见,分明是张宝病情更重的样子。
乔琰道:“治病之事,大约还是得对症下药。大贤良师留给将军的符水,其上的神祝之言必对的是将军彼时的病症,可地公将军此番邪毒入体,自然要对应另外的良药才是。”
听乔琰称他为将军,那小头目连忙摆手回了句“不敢当”,又端详了张宝的情况好一阵,方才确认自己的好心贡献好像的确没起到什么效果,又哪里还敢阻拦他们将张宝送往广宗的行动。
至于人数稍微多了点——
那算什么问题!
地公将军为他们这起义组织的二把手,若有什么不测,实在是己方的大损失。这一路上群策群力,总好过二三百人护送中出现意外时候的抓瞎。
万一还有汉军闻讯分兵而来,将地公将军给劫走了,那才是个要命的事情。
“女公子的这张嘴,当真是有颠倒黑白死生之能。”在离开那宁晋守军的视线范围后,陆苑颇有几分感慨地说道。
乔琰回看了她一眼,一时不知道她这话到底算是褒奖还是内涵。
这自下曲阳攻城之战中重获自由的女子,果如她所猜测的并未将此前的委身从贼放在心上,在言行之中依然颇有几分疏朗阔达之态。如今因乔装黄巾而暂作了兵卒打扮,又添了几分英气。
只是乔琰还是有些想不通,她为何不选择回返家族,却要跟随在她这顶多算半个的
“救命恩人”身边。
好在她虽说的是要与徐福一般,来给乔琰行那牵马坠蹬之劳,却也并未在神情中有那些个畏缩之态。
多个能说上话的女性同伴,着实算起来是件让乔琰心中舒畅之事了。
她出声回道:“这倒不能算是什么善辩,不过是以常理来辩驳罢了。这神鬼之说,寄寓于符咒救人,本就是个荒谬之事。医者尚要对症下药,这符咒倒是可以一物百用,岂不有些可笑。”
在旁策马而行的曹操一听这话便笑道:“照这样说来,你于此道甚是鄙夷,却为何要请这陆夫人告知,冀州地界上距离最近的佛寺是哪一处,还让徐福那小子领人前去,若是对方不愿往广宗之行,便将人给打晕了带来?”
如今的佛教还远未达到后世的繁盛,因初传教之时的言语不通,对甚少与佛宗接触的人来说,便难免有些刻板印象。
直到汉桓帝在位之时,安息国太子安世高让位于叔父出家,前来大汉传道,从事佛经翻译之事,方才有了些沟通传播的资本。
又有支娄迦谶自月氏国而来,此人精通汉语,推动了佛教在汉朝境内的传播。
但在甚少与僧侣接触的曹操看来,佛教传入大汉,无非是因汉明帝梦中见金人于殿庭飞翔,图一个求得世间福报之说——
那与乔琰所鄙夷的符水医百病也没甚分别。
但他旋即就看见乔琰笑了笑,回道:“世叔这话就错了,你莫非以为我此举是什么以毒攻毒之法不成?”
“怎的不是?”曹操好奇问道。
“自然不是,不过其中缘由且容琰再行保密几日吧。”乔琰露出了颇有几分神秘的笑容,“世叔倘若留意到我此前举动便会发觉,我请来的可并不只是那佛宗弟子而已。”
乔琰暂时没有给曹操解释,这佛教学说并非只是求个福报这样简单,谁让这也总归不是什么三言两语之间就能说明白的东西。
她的目的,也自然不是让佛宗的超脱生死之说去跟张角的那神祝符水去打什么擂台,而是另有些想法。
听她这么说,曹操也不由想了想乔琰此前的举动。
他稍加盘算便意识到,自从他们从长社离开之后,她还当真有几次奇怪的行为。
一次是还在兖州地界,甚至并未抵达梁国的时候,她与皇甫嵩商量从他的精兵悍将之中选出几位,往沛国谯郡走了一趟。
沛国谯郡乃是曹操的老家,但他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此举该当不是去问候他的祖辈的。
而后在行抵东阿之时,她又着了皇甫嵩派人往青州一行。
算起来,这是第三次她尚未交代清楚缘由地将人派遣出去了。
现如今她这么一提醒,让曹操难免生出了些好奇心来。
见曹操这颇有几分求知欲的神情,乔琰却只是伸手朝着前方指去说道:“世叔若是当真想知道我的用意,不如尽快协助皇甫将军取下广宗,届时自有分晓。”
她面上自有一番笃定从容的姿态,想来也不像是能因为什么前后辈的关系就知无不言的样子,让曹操着实有些郁闷。
不过这后辈不太好糊弄,在先前长社城中邀请她往荀氏一行的时候就已经看得够清楚了,曹操心中有底,便也不觉奇怪。
要他看来,皇甫嵩倒或许是知道她让人去做了什么的。
但曹操琢磨着,自打乔琰屡次立功,她在皇甫嵩心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怎么看都要比他这个“忘记”提醒他在奏表中加上乔琰性别的马虎鬼要讨喜得多,那么皇甫嵩想来也是不会说的。
此外,皇甫嵩身为此番的行军主帅,更是有筹谋备战的职务,越是临近广宗与曲周二城,他也越是精神紧绷,用这话去冒昧打搅他也确实不妥。
值此之
时,这位主帅的确很难让自己的心神有所松缓。
下曲阳已下,冀州境内虽还有张角与张梁两位首领,可归根到底还是广宗一战。
能否抓住这个打时间差的机会一击即中,做到毕其功于一役,又能够凭借着平定黄巾之乱的战功封侯拜将,让自己青史留名,就全看这一战了!
这无疑给了他莫大的压力。
在行抵到这巨鹿郡中下部的大陆泽时,他便彻底失眠了。
他行出军帐,望着扑面而来的水泽潮气,想了想还是走向了湖边。
却看到除了他未曾入眠之外,居然还有人也并未入眠。
此刻在湖畔月色的笼罩之下,正有两道身影站定在湖边。
就是“站”的方式有点奇怪。
皇甫嵩看得分明,那正是军中扎马步的姿势。
而就算离得还有些距离,皇甫嵩也猜得出,这大半夜没睡,这会儿在练习腿部和腰腹力量的不是别人,正是乔琰和典韦。
他本就是临时起意出来走动,又并未发出什么动静,这会儿走到了近处也未被那两人察觉。
也在他走到了近处的时候确认,他靠着身影而做出的判断并未出错。
说来他倒是不太奇怪会看到乔琰做出这样的举动。
此前往下曲阳行去的路上他便听曹操说起过,乔琰在骑术上颇有天赋,若非如此也不能以单人单骑的方式跟随而来,但如今看来,这或许并不只是天赋而已。
虽有马镫的助力(),在马上作战之时,可免于骑兵在马上摔坠,但人与马之间的接触靠着软垫马鞍,却还是颇容易来回滑动,对腿部的负担不小。
他前两日还在闲谈间与乔琰谈及,若非她并非军旅出身,以她的背景也实不必吃这碗饭,倘若有机会的话,还是该锻炼一番能夹紧马腹的核心力量,才能让自己的纵马之术更强。
毕竟这也不是靠着理论就能成功达到作战水准的东西。
想到对方有孤注一掷深入敌营的勇气,只怕是性情中也有诸多不甘服输的成分,会因为他的话而来偷偷加训,也不足为奇。
但在看到乔琰暂时止住了动作,锤了锤自己颇有些受累的腿的时候,他还是免不了出声说道:“这马步训练也总得循序渐进,你今日贪多,明日的赶路便多有不便了。”
见她循声歪过头来,额上还泛着一层薄汗,对他的出现表露出了几分诧异,和此前那些个运筹帷幄的早熟做派有些不同,皇甫嵩也不由在素来肃穆的面容上多了点笑意。
“明日还要赶路,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然而这句话下一刻便被乔琰还给了他,“……可照这样说来,将军也不该出现在此地才是。”
皇甫嵩迟疑了片刻,方才回道,“我不同。”
这话就很双标。
乔琰其实也猜的出来皇甫嵩这会儿在想什么。
为将之人最怕的或许不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而是在一场多线多地作战的长期战役中,前面取得了可观的战果,却在最后收尾的时候失败。
那么此前的种种战绩到底还能否算是战绩,便要看失败到了什么地步和当今天子的评判了。
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充满了太多的未知性。
皇甫嵩比起朱儁这等出身寒门的统帅,在此事上需要忧虑的无疑还要更多一些,谁让他的背后还担负着将门世家的期许和责任。
“将军此话便错了。”乔琰站直了身体朝着皇甫嵩看去,“您也并未比旁人多生一双手两条腿两只眼睛,与我的区别或许在将军曾经经历过的战役远胜过我,倘若同样要夺城门,纵然都有取巧之法,厚积薄发与临阵试战的情况也大有不同,但这熬夜的本事嘛……”
乔琰笑道:“那大约还是我要强一些的。”
皇甫嵩忍不住咳嗽了一声。
她的重点在前半句还是后半句,这又到底是自吹自擂之言还是在给他下一味定心丸,以皇甫嵩的理解能力并不会听不出来。
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当因为她那对于熬夜能力的比较而失笑,还是该当因为她提到的厚积薄发之说,而对自己随后必定会经历的抢攻城门举动而增添一分信心。
但在他还未想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就又听到乔琰说道:“不过将军所言也不错,为免明日我从马背上摔下来,我看我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这出来夜间练习马步总算还没忘记带个保镖的孩子并未打算再多说什么话,像是还觉得他的出现打扰了她的夜间加训,只对着他招了招手,也顺带对着典韦比划了个手势,便一路小跑地朝着营帐方向而去了。
……甚至没能来得及让皇甫嵩说出一句“注意世家风范”。
但他话到了嘴边又收了回去。
先前的长社之战,黄巾兵行颍川,倘若那一战战败,以黄巾无秩序掠夺的状态,汝颍世家的名门风采在兵祸面前到底还能残存多少,好像也并非是一个不能回答的问题。
反倒是乔琰这种生存状态,更有一种直观可见的旺盛生命力。
也挺好的。
【你怎么想到来开导皇甫嵩的?】在乔琰走入休息的军帐中后,便听到系统问道。
皇甫嵩或许不清楚,系统却觉得,乔琰其实是有意出现在那里的。
她虽然的确对锻炼腿部力量,或者说应该叫锻炼腿部肌耐力有那么些个迫切的需求,但这种随处可练的事情也没必要搁在外头。
现在的临阵抱佛脚,对于即将到来的广宗之战,说穿了也没有太多的用处。
除非出现了个离谱的情况,便是黄巾不仅识破了他们意图靠着张宝这个幌子攻占城门的骗局,甚至在反扑之中让她只能奔马亡命逃窜。
系统也的确没猜错,她是冲着皇甫嵩来的。
这项行动到如今也只持续了两天而已。
好在她的判断也并没有错,这守株待兔之举确实等到了那个兔子。
“一个统帅的精神状态在他发号施令的语气里其实是看得出一些的,糊弄过去了宁晋的黄巾守军确实让皇甫嵩的压力减小了几分,但他这几日的焦虑与日俱增。只怕不只是我,曹操也看得很清楚。我便想试试能不能碰个运气。”
系统又听乔琰说道:“皇甫嵩虽然算不上是个主公,但此番袭城之战他既为主帅,便权当算半个主公好了,都说君臣相得,顶尖的谋士必然擅长揣度主公心意,更能在合适的时候开解分忧,不知道我这行为——”
“能捞到一点谋士点不?”
【虽然你很敬业但是好像没有。】系统冷酷无情地打破了乔琰的幻想。
它更是紧跟着便告诉了她,也并没有一个类似于【完成一次开解主公】这样的成就可以让她达成。
“好吧,可以理解,但起码可以影响到整场战事的顺利便足够了。”
乔琰对自己没能成功薅到双倍羊毛也没觉得太过遗憾。谁让她这话是这样说,她对与皇甫嵩处好关系,却并不只是因为系统谋士点这一个原因而已。
她心宽得很,在回到营帐后稍抹了把脸便倒头躺在了行军榻上。
这临时驻扎之处营帐与营帐之间连得紧密,她自觉自己也算不得娇贵,更没让皇甫嵩对她做出什么与其他营帐单独安置的安排。
此时夜色已深,周遭的雷鸣鼾声听着着实是有点吵。
乔琰打了个滚把自己兜头卷在了被褥里。
不管怎么说,既已来到这汉末乱世,就不必还想着什
么高床软枕。
要么活命要么死,就只剩下这么简单的道理。
她这几日为了蹲守皇甫嵩,扎马步扎得也挺累的,充分压榨了这被提升到了50的体质数值,此刻也正好倒头就睡,直接一觉到了天明。
只是没想到第二日她再见皇甫嵩的时候,她虽见对方的精神状态比起昨夜所见,松弛了不是那么一星半点,却也从对方的口中听到了个颇为意外的消息——
他直接分出了一部分亲卫,预备将她先打包送到卢植那头。
“攻城战中刀剑无眼,又有流矢横飞,难免容易出事,倒是卢公那处更安全些。”皇甫嵩说道,“何况我等骗开城门,若无北军五校兵马相和,人手上也欠缺了些,这里应外合之事我本属意让孟德去说,毕竟他与卢公有过会面,但昨夜想来,倒不如让你去。”
皇甫嵩心中有过权衡。
行抵广宗城下之时,要让张角相信,的确是生了重病的张宝在部从的护送之下前来,以曹操的辩才也足够应付了。
倒是乔琰,他私心里还是希望能让她再往卢植那里混个脸熟,在此战事毕后论功行赏之时,也更多一位主帅来替她说话。
这几乎明摆着显露在脸上的偏心让乔琰也不由愣神了一瞬。
可还没等她开口,曹操已经接话道:“说的是啊,原本我是这军旅之中身高最醒目的,现在这位置得让给你,世侄女还是去卢公那儿的好。”
“……”
曹操仿佛全然没看到乔琰脸上的无语,继续说道:“练习射箭的人呢,大多要练习观摩箭靶的专注力,这种情况下但凡是个有个特别醒目的从面前飘过,必定下意识挽弓箭出,皇甫将军的担心不无道理。”
乔琰按了按额角,回道:“世叔,真若到了这种时候,我必定第一时间躲到张宝那张榻子下头去,现在我不必进城,这屏障留给你了。”
曹操不由朗声大笑:“好去处,当真是个好去处,我实不该小看你的急智。”
这一番插科打诨倒是将皇甫嵩这等明目张胆的偏私给模糊过去了。
乔琰也不由有些佩服曹操的心胸。
不过她想了想又对着皇甫嵩说道:“琰多谢将军厚爱,既然将军将联系北中郎将的任务交托给我,我今日便起行前往曲周,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两句话想说与将军听。”
皇甫嵩颔首示意她开口。
乔琰接着说道:“第一句便是,张角实以宗教之法统领部下,在兖豫境内尚不分明,冀州发源地却未必。”
张角麾下的黄巾士卒,传闻淹死于河中的,到底是交战的混乱之中淹死,还是如有些传闻所说,为张角的太平道殉难而赴河而亡,在后世的典籍寥寥数笔中已无可考。
但作为第一个能拉起三十万之众起义之人的存在,乔琰不敢因计划执行至今一路顺遂,便对这最后一战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
而于后世记载里的各类宗教极端分子,所能够做出的事情往往出人意表。自杀式攻击也往往是最防不胜防的。
他们甚至极有可能并不遵循古代的交战中,杀退人数占据到百分之十便会溃败的规律。
对此,皇甫嵩过往的经验反而可能让他做出错误的判断。
她朝着皇甫嵩拱了拱手,“请将军莫要对任何一位张角心腹存有懈怠之心,也不要提前庆功。”
乔琰说的慎重,皇甫嵩虽觉得自己大约不会犯这样的毛病,还是认真地答应了下来,也让曹操从旁提醒,以免他当真在阴沟里翻船。
“至于另一句话是,倘若将军有机会生擒张角的话,请先留他一条性命。因为——”
“一个死了的张角必然作为精神标杆活在其余侥幸存活的黄巾心中,但一个活着的张角还有走下
神坛的机会。”
在乔琰说完这话后,皇甫嵩和她对视了片刻。
曹操总觉得这两人的眼神交流里颇有一点在打哑谜的意思,十之八/九便是乔琰此前让皇甫嵩派出去的人那回事。
但这两人偏偏也默契地谁也没提一个字,只看到皇甫嵩回道:“我明白了,若有机会我会尽量活捉的,你且去吧。”
乔琰也没犹豫,转身便出了营帐。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会因为她的存在而产生蝴蝶效应,因而想要跟随在皇甫嵩的队伍之中一道入广宗城。
但皇甫嵩对她的保护也不无道理。
到底是她在混战中会出现意外的可能性更大,还是皇甫嵩和卢植届时的联手作战会发生危险的可能性更大,并不难得出个结论。
她喊上了陆苑、程立和典韦三人,连带着皇甫嵩分派给她的部下,在与皇甫嵩约定了攻城的日期后,当即直奔曲周而去。
因着与寻常黄巾的行动方式大有不同,她干脆选择了昼伏夜出的行路方式,在第三日的夜间,方才在避开了四处的黄巾兵卒的情况下,抵达了北中郎将卢植的军营之外。
而此时距离皇甫嵩定下的请卢植出兵的时间还有两日,恰是时候。
卢植啊……
这同样是一位汉末的传奇人物。
任何一位将领在整顿军防的时候都必然有其独有的特色。
乔琰星夜而来,虽借着月色不能将卢植这方军营的情况瞧个清楚,却自外围的营防也大略能看出卢植此人的特色。
和皇甫嵩这种自边地兴起的将领不同,卢植性情刚硬不阿,却还是该当列入儒将的行列,在他这深沟严防的营盘上也可见一斑。
和侵略如火的黄巾比起来,好像的确有那么点让人分不清到底哪一方才是进攻者的感觉。
但守备未必就不能算作是一种进攻。
卢植显然就深谙黄巾起义发起仓促必然累积的急躁心理,而他更知道,这一方坚守的顽石只要卡在此地,这冀州境内的黄巾便无有西进的可能。
而一旦时机到手,便是他雷霆反击的时候。
乔琰远远绕行了那营寨一圈,对卢植的布置稳妥有了底,这才领着人策马朝着营盘的正门而去。
不过还未抵那营门,便已见到黑夜之中一列火把随同奔马而来,正拦截在了她的前方。
她与身后的皇甫嵩亲卫此时都着的汉军制服,来人在夜色里还未看清,却也直觉得出这不是黄巾贼寇的打扮,便也只是在拦截在前的时候高喝了句“来者止步”而已。
也或许是因为卢植的行事作风在这队伍中颇有些上行下效之意,乔琰耳闻夜色中的控弦张弓之声,却也只见得对方的一列骑兵在射程之外便已散开,更是已经提前停下了奔马的前行。
这正是个对双方而言都可以称得上是安全的谈话位置。
乔琰的指尖扣着一面小盾,随时预备举起在头顶,另一手则拉住了缰绳,也勒令他们这一行停了下来。
下一刻,她便耳闻对面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者何人,请报上名来。夜间戍守,若有得罪之处请勿见怪。”
她当即回道:“左中郎将麾下,兖州乔琰,奉命前来与卢公报信。为防蛾贼得知我方到来,迫不得已夜间来见,烦请通传。”
这话说出,让对面数人都愣了一愣。
左中郎将麾下?
皇甫嵩的部下?
皇甫嵩会派人前来是有可能的,但——
被火把笼罩于其中的卢植部从互相看了看,确信自己并未听错,在对面传来的是个格外稚嫩的孩童声线。
这好像与他们所认知的部从有些差异。
可对方言辞笃定地提及自
己是皇甫嵩的麾下,也不像是一句假话。
这倒实在是个意外的来客。
“玄德怎么看?”这一犹豫,卢植这方的人便朝着领头之人问道。
火光之中,这一方为首之人的被映亮了一张年轻宽和的面容,连带着的是他有些阔长的耳朵,让他看起来颇有几分平易近人的样子。
他眼中闪过一抹沉思后回道:“设若黄巾来袭,他们不必择一幼童为首,毕竟左中郎将之子皇甫坚寿年已及冠,绝不是这等模样,老师更未曾提及过左中郎将的部从中有年龄特殊之人,那么只有可能正是皇甫将军的部从,我且上前一会就是。”
这被他人称作玄德的年轻人话刚说完便已主动翻身下马,朝着乔琰等人迎来。
他这一来,因手中火把举于手中,不再受到奔马摇晃所影响,更未曾聚拢作了一片,也让乔琰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她的眉峰下意识地动了动。
来人除却那的确很有标志性的耳垂,双手过膝特征也很是分明,她也自然没有错过,对方方才被人称为“玄德”的那个名字。
这足以让人在一瞬间便能想到一个人。
蜀汉昭烈帝刘备刘玄德!
果然下一刻她便见到对方拱手后,面对她身后已经拔出了长戟的典韦,也依然镇定地说道:
“北中郎将麾下部曲督刘备,请足下入辕门稍待,我等即刻前去禀报中郎将。”
第24章 024
部曲督刘备……
乔琰在翻身下马,朝着营中走去的时候,隐晦地打量起了他。
算起来未来三分天下的魏蜀吴三国的奠基者,如果孙坚也勉强可以算的话,那么她就已经全部有过会面了。
和汉灵帝驾崩、董卓进京之乱时期,以及后来的群雄逐鹿时期相比,他们的年纪都要比乔琰的固有认知相差不少。
而从地位上来说,曹操此时还是个骑都尉,孙坚是个护军司马,刘备的这个部曲督的职位比之护军司马还要低上一级,但无可否认的是——
这些人能在未来成为一方巨擘枭雄,绝不只是什么时运而已,更是在此时已经能看出几分端倪。
孙坚之勇武更接近于死生无畏的悍勇,这种一马当先舍生忘死的拼劲和他这仗义疏财的做派,让他在投军于朱儁麾下之前能召集来这么多青壮同行效力。
这不是一件简单能做成的事情。
曹操如今乍看起来像是还在吃父辈的老本,但他这副会说话好气度的特质已从言行之间可见一斑,更有一番行军的好眼力,这俨然是争霸天下的资本。
那么……刘备呢?
他能得以师从卢植多少有些运气的成分在,毕竟卢植和刘备是同乡,也就是涿郡涿县人。
可以认为是卢植便宜乡党的学生扩展正好遇上了十五岁的刘备将要进学。
但光是运气,显然是无法解释一些现象的。
比如说他在卢植门下的时候,能得到同乡一道进学的刘德然的父亲的支持,比如说中山大商张世平和苏双以为他是个奇人,又给了他一笔资助,让他得以聚集起了自己的初始班底。
在他不爱读书,喜好华服的年少轻浮做派之余,他还必然有一种等闲人难以企及的人格魅力。
不过在这一照面之间,唯独让乔琰印象深刻的便是他这颇有分寸的举动,以及这对于是友非敌的果断评判。
确实不是个简单人物。
乔琰刚想到这里,便听到了个声音朝着他们高呼:“大哥,你今日怎的这么早便巡营回来了?”
她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正见一个雄壮的黑脸青年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观其形貌大抵比之刘备小上几岁。
他虽只是军中一百夫长的打扮,但他这声如洪钟的嗓门和他拎着杆长矛雄阔迈步而来的做派,着实是有那么些个英武之将的气度。
而既已确定了刘备的身份,此人的身份倒也呼之欲出了。
“翼德,军营重地不可喧哗!”刘备提醒道。
这正是张飞张翼德!
算起来正是因为苏双和张世平对刘备的重金支持,才让刘备有了于涿郡招募人手的资本,关羽和张飞都是在此时投入他的麾下的。
这种一抽就抽出两个武将ssr的运气搁谁都挺羡慕的,不过乔琰觉得自己或许也可以不用那么羡慕刘备。
谁让在张飞靠近过来的时候,像是有什么同类相吸的规则一般,让他起先还关注的是刘备的提早巡营而归,下一刻便将注意力落在了乔琰身后跟着的典韦身上。
张飞连想都不想地感慨道:“好一个壮士!”
不过大约是因为刘备让他“不可喧哗”这话多少还是有些约束力的,他这话说的倒是小声了些。
而大概,要不是现在的场合不合适,只怕从他嘴里紧跟着就能说出两人比试一番这样的约战之言来。
“不可无礼!”刘备再度提醒了他一句,这才转向乔琰说道:“小将军稍待,我这就前去通禀北中郎将。”
“有劳了。”乔琰回道。
这一来一回的对话,让张飞成功将注意力从典韦那儿转移到了乔琰的身上。
军营辕门之内,第二重鹿砦之外的照明不算太稀疏,他那张有些黝黑的脸上也不难被乔琰看出疑惑之色来。
不过或许是因为刘备的两次提醒,加上乔琰能带着典韦这等水准的护卫,瞧着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来头,张飞也便并未再度出声,来个什么“此人是谁”之类的问题。
但他的疑惑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这也太年轻了……
还是个女孩儿……
这也同样是在刘备禀报了卢植,有皇甫嵩的使者到访,卢植起身更衣接见乔琰的时候,在第一时间于心中发出的感慨。
“不知义真有何事嘱我?”卢植问道。
乔琰拱手复又行了个礼,“两日后皇甫将军有意奇袭骗开广宗城门,请将军出兵协助。”
这一句简短的回复几乎将卢植给直接惊了起来。
他本坐于上首的军案之后。
这于后世记载之中也不比寻常武将低多少的身高,因坐姿而让人稍有些不太看得分明。
但这也无损于这位儒将与后世所理解的儒生有些不同,因其刚烈凛然之态,而表现出了一种可称渊渟岳峙的气势。
从那一惊中快速回过神来,他按着前方的桌案后,依然保持着面沉如水的脸色,说道:“细说来听。”
皇甫嵩不会鲁莽出击,更不会在已定了他卢植为北路主将的情况下贸然越俎代庖,自然也不会出于折他卢植的颜面而随意派出一个小童来通知他。
卢植到如今也只听得乔琰在进帐来的时候自称了一句兖州乔琰,和刘备知道的也没什么区别。
但他既于人当过师长,便自有那么几分识人之明,看得出来乔琰有着远胜于她年纪的理智成熟。
——不像来说瞎话的。
只不知道义真是从何处找来的人物……
兖州……兖州倒还真有那么个颇为出名的乔氏。
卢植刚想到这里,便听到乔琰又开了口,他当即将注意力给转了回来。
比起细究乔琰的身份,自然还是她所说的那袭击广宗之事更为要紧得多。
“皇甫将军于长社击败波才,遣朱将军南下宛城速取张曼成,我等则北上直取下曲阳。张角之弟张宝已为我军擒获,皇甫将军正要以其为借口骗开广宗城门,故请将军分兵两路。”
“一路故布疑兵,骗取张梁绝不离开此地半步,一路前往广宗支援。此为皇甫将军手书,上有左中郎将军印,可证我此言不虚。”
乔琰话毕,将袖中那卷皇甫嵩在临行之前交托给她的信书绢帛,朝着卢植递交了过去。
卢植并未当即将其打开,而是敏锐地留意到了乔琰话中的信息,连忙问道:“长社已胜,兖州又如何?”
皇甫嵩击退了颍川黄巾,第一个直面的对手应当是兖州东郡一带盘踞的黄巾,而非是如此出人意表地拿张宝开刀。
料来其中还有些意外之事。
于是他听到了一个对他而言实在惊人的答案。
乔琰回道:“在下不才,以驱虎吞狼之计,已除兖州黄巾。”
因得了恩师准允旁听方才留在此地的刘备,险些失态惊呼出声。
他眼角的余光从乔琰身上分出了几分,关注着卢植的表情,见这位素来可称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老师脸上,也不由闪过了几分惊诧。
这次他倒是没再犹豫地展开了皇甫嵩的手书,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果见信中皇甫嵩对此事并未吝惜语句地多番赞赏,又提及了乔琰在下曲阳之战依然多有建树。
此外,他请卢植准时出兵之余,也着人多加留意乔琰的安危。
皇甫嵩信中既提及了乔琰这乔玄之孙、乔羽之女的身份,卢植就大略有些数了。
“难得见到义真如此称赞一个后辈,只是他给你的这评价——刚烈有过,恐有宪台尽忠、死不旋踵之事……”卢植瞧着面前这个老成的小辈也不觉笑了起来,“对你当真是多有担忧。”
“……”乔琰也没想到,皇甫嵩的信里还带写这个的?
这么一搞,岂不就是上来就把“能干事,但太头铁”的标签打在了她的身上,可想而知卢植大概是要将她当个吉祥物给保护起来了。
虽然在前来此地的时候就猜到了这种可能,但当真见到这种限制,还是让乔琰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皇甫嵩对她多有关切的良苦用心,还是该说,放着那个谋士点让她上。
不过让她有点意外的,是卢植再一次端详了一番手中的信息后说道:“你先在营中安顿下来,明日来寻我,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这话听起来又不像是让她无事可做的意思。
乔琰心中百般思量,却不曾在脸上表现出分毫,她开口应了声,便由刘备领着先去找个休息的地方。
这位历史上的蜀汉昭烈帝显然并不只是跟他带来此地的那些,一道应征讨伐黄巾的乡党关系不错,也并不只是与关羽、张飞二人有兄弟手足之情。
他领着乔琰一众穿营而过的时候,这夜间巡防将士多有与他打招呼的。
乔琰笑了笑插话道:“部曲督不过领五百人而已,但我观足下倒是与诸将士皆有话可言,实在难得。”
刘备本以为她这话中有些讽刺之意,但一回头又发觉,这孩子朝着他看来的眼神分明有几分敬佩之意。
乔琰确实是挺敬佩刘备。
能将路过之人的名字和信息记住,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不能说个个都跟他有一道玩闹的经历,更不可能个个抵足而眠。
这还跟孙坚和曹操与底下兵卒的相处不太一样。
刘备毕竟还年纪尚轻,不知道乔琰这“对社牛的称赞”眼神之下,还有些其他意味的打量,只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备是个闲人,也只有这些事可做了而已。”
“足下这便有些过谦了,我如今暂居军营中,倘若遇上些麻烦事,说不定还要靠着这本事。”
刘备不明就里,只觉得以乔琰这第一次与老师见面就颇得他青睐的样子,应当用不上他这等本事才对。
但本着与人交谈多留余地的习惯,他还是先应了下来。
将乔琰等人送抵了营帐后他方才折返回去找卢植复命,他更是发觉他的这个判断或许并未出错——
卢植在此时也还将那张绢帛握在手中。
这实在是极重视的表现。
见刘备归来,他缓缓开口道:“方才我为防那孩子骄傲,没将义真在话中的另一句话说出来,他说乔琰此女有乔公祖之风,实乃王佐之才,玄德方才应当与她搭过话,你看她如何?”
王佐之才?
这四字实在是个很重的评价!
刘备不由更觉惊诧,但他又陡然意识到,若非要让他给乔琰一个评价,他居然很难给对方下一个定论,甚至在方才的几句交谈中,他连她的底细都没能聊上两句,反倒是答应了她一件事。
这好像确实不是个可以用年龄来形成定视之人。
刘备想了想后回道:“女公子有运筹之能。”
“运筹之能啊……”卢植将这个评价在口中转圜了片刻后,便仿佛已在心中做出了什么决定,摆了摆手示意刘备先退下去。
直到这军帐之中并无除了他之外的人时,他方才望着眼前的烛火叹道:“义真啊义真,你可真是给我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比起卢植此刻的心思纠结,乔琰便要舒坦许多。
卢植的军营安排得法,这营地中就不显得局
促,因着她也算是半个客人,这营帐也多分了几顶。
如此一来,起码她这“为首之人”能得个独享的空间。
而她刚在兵卒替她布置得当安顿下来,便听到系统问道:
【好事啊,咱们这一番行动下来,竟已将孙坚、曹操和刘备三人见了个全,还都对你印象不错,你有没有想好你到底要加入魏蜀吴的哪一方阵营?】
“那么着急作甚。”她拨弄着营帐内的烛火,在心中回复系统的语气也颇为闲适。
“我如今的确是已经见过了他们三人,但袁绍呢?袁术呢?又或者是如今还年岁不比我大的刘协呢?这乱世之中多的是选择的机会,我如今已打出了些声名,正是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而后待价而沽的时候。”
这“待价而沽”四字成功将系统给说得有些意动,它便将想说的【早日加入能让从龙之功更有分量,还有于微末之中来投的情分】又给吞了回去。
它又紧跟着听到乔琰说道:“何况虽说这年头的谋士大多并不是捧着个铁饭碗便不松手的,诸如荀彧离袁绍而投曹操,庞统于周瑜死后投刘备,但我既要当这天下第一谋士,便最好给人以一击即中,慧眼识主的印象,你说是不是?”
系统想了想回道:【你说的对,我们不能这么着急】
在乔琰画出的养望、成名、待价、投主这整个流程的大饼面前,系统完全没觉得乔琰这话有什么问题,只觉得她着实要比任何人都沉得住气,也的确有这个兑现计划的本事。
再一想到一旦卢植和皇甫嵩此番的一方夺城、一方后应计划得以实现,乔琰纵不能再达成什么成就大捞一笔,却必定有对应的谋士点获取,系统也不由搓了搓自己无形的爪子。
它已经不是一次看到她对谋士点达到100之后的立体地图多有觊觎垂涎之意了,一想到她这为了奖励而上进的样子,它就很有一种往阶段奖励里塞东西的冲动。
然而萌新系统翻了翻背包,发觉自己没有一点存货,最后决定,它还是给宿主提供精神鼓励算了。
乔琰刚躺下休息,便听到了那安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的系统忽然蹦跶着来了句:【宿主,你绝对会成为头号的谋士的!】
“……谢谢。”
这果然是个气氛组。
不过谋士系统留意到,在乔琰合上眼睛休息之时,嘴角浮现出了一缕笑容,怎么看都像是它的功劳。
于是它也相当称职地按照乔琰此前几日吩咐的那样,给她当起了早晨起床的闹钟。
这特殊用途好像是有哪里不太对……
系统刚犯着嘀咕,就看到乔琰已经飞快地洗漱更衣完毕,掀开了帘帐走了出去,也连忙收回了那想法,继续随她一道观察外边的情况。
卢植的北军大营,无疑要比她先前见过的军营,都要更有在一见之间直面的军营重地观感。
梁仲宁和波才的兖豫二州黄巾大营就不说了。
皇甫嵩的军队仓促加入长社一战,本就是人未到齐的状态。
而后倒是陆续有人抵达,但奔袭冀州下曲阳是个速攻之战,也不可能带上多少人手。
以至于乔琰时至今日方才正式见到,正规军超过了两万人的营盘到底是个何种模样。
她在夜间的时候已觉其中秩序井然,又不失威严肃穆之气。
此刻白日里日光落入军营,将营中沟壑分区,巡守兵将的样子映个分明,她缓步而行,直到踏入议事军帐的一路上,方觉优越的军营布置能让人颇有收获,诚然是个真理。
这可和她指点梁仲宁而临时折腾出来的那样子大有不同。
若是在卢植的军营中,一处发生动乱,必然不可能让其发展到当日波才部逃窜至另一方处寻
求庇护的地步。
不过倘若当真将乔琰放在他的对立面,也不会用这种笨办法就是了。
乔琰本以为自己来得已算早了,没想到卢植更是好像已经在舆图之前站了许久。
刚一帐中,便听到了卢植的声音,“你来了。”
乔琰循声朝着卢植看去,自然也不免分出了几分关注在那舆图之上。
若放眼整个冀州,曲周与广宗,以及卢植此时屯扎之处,几乎快交汇到了一个点上,可在卢植于此地掘沟铸营的时间内,他大约也没少将身边的兵卒派遣出去勘探地形,最后便成了这张呈现在乔琰面前的地图。
以卢植的北军与张梁的曲周守军为一侧,张角屯兵的广宗为另一侧,中间的丘陵河道以及黄巾临时屯扎之所,皆清楚明白地呈现在了偌大的图幅之上。
卢植显然秉持的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作风。
皇甫嵩的到来固然是要让他将原本的计划大改一番,但也不算让他手足无措。
这张舆图上的行军路线已经被他以炭笔勾勒了出来。
“不知昨日卢公说有事寻我,是有何事相询?”
乔琰话刚出口,就看到卢植将手中的炭笔搁置在了一旁,在回身朝着她看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一丝微妙的笑意,“为何是有事相询而不是有事相托?”
乔琰坦然回道:“琰此来所带不过数十骑而已,北军五校兵员却远胜此数。卢公在此地经营多日,无论是对山川地势还是手下兵卒的掌控,都已有缓图可胜之象,当不起这有事相托一说。”
卢植对此答案不置可否,只回道:“那好,便当我是有事相询。”
见卢植对她招了招手,乔琰走近了几步,又听他问:“我今日出兵前去与义真会合,你觉得何时出兵妥当?”
乔琰打量了一番他的神情,情知他这话里可不像是他对此事不知,反倒像是对此事存有几分考校之心。
她目测了一番此地与广宗的距离后回道:“入夜之后便可。届时卢公领一队直走广宗,沿路避人耳目,另一路西行折返,于破晓之时回返,最好扬尘而起,令曲周城外探子得见,做出洛阳又遣强援前来的假象。”
“洛阳增兵,将军又素来稳重,固然并不在此时兵临城下,只怕那张梁也不敢前来劫营试探,那么此时纵然营中人数不足此前一半,也足以于城外稳守,直到广宗胜负已定。”
卢植拊掌而笑。
乔琰所说也正是他的盘算。
“好啊,说的不错。那么——”
卢植顿了顿竟抛出了个惊天大雷来,“在我离营之后,你可愿接起这剩下兵卒统帅的责任?”
乔琰呆了一呆。
这着实是一件让她不曾想到的事情。
卢植却仿佛全然未曾觉得,自己将这等重任交托于一小童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见这一次不是自己因为乔琰的战果而震惊,却是这孩子因为他的意外安排而脸露惊诧,他也不由有了几分恶趣味。
他现在能理解皇甫嵩为何在信中说,他诓骗乔琰来此是寻个安稳去处,实则不妨让她做些事情了。
“义真言及,你于军中事务上颇有急智,我方才所问你也给出了个让我颇为满意的答案。”
卢植见乔琰有开口阻拦他这交托重任的行径,先抬了抬手示意她不急开口,而是继续说道:“我知你想说,军中要务,谋划需得万般谨慎才是,你也并无一个军中官职在身,接替此位多有不妥,甚至容易引得营盘动乱,是也不是?”
“卢公既知其中要害,为何还要做出此举?”
他这一开口,交托的可不是一个区区虚名而已,而是将多少人的生死都托付于她了。
“我若说这是因为我信
义真的判断,你只怕不会相信。”卢植说道,“不过说是在他的影响下做出这决定,却也不算错。”
“义真在信中还提到了一句话,让我苦思了半夜,最后下了决断。他说汉室明日皆在未成之栋梁,与其让栋梁磋磨于养名进习十年,举孝廉擢侍郎又十年,庸庸碌碌,辗转于积攒封官拜相之钱财,何如放手一搏,令其早日有出头机会。”
“此是义真肺腑之言,我不能不听。”
乔琰眼神一震。
这话比之她先前自皇甫嵩那里得到让她保重安危之话,还要让人有心怀震荡的力量。
举孝廉,提为侍郎,又迁为北地太守,这不是寻常的话。
这是皇甫嵩自己的个人经历。
在他渐居高位的时候,天子刘宏就已经折腾出了那卖官鬻爵,按官职分量叫卖之事,若非黄巾来势汹汹,皇甫嵩要上位这左中郎将必然要花费一笔不小的钱财,或者预支他未来在任上的数年收入。
所以他写给卢植的信中说,他并不希望一个未来可能有栋梁之才的人会需要辗转二十年才得到这样一个机会。
也不妨趁着黄巾之乱这个机会将乔琰放在一个正合适历练的位置上。
恰逢此时卢植不可能带着所有人撤离。
——否则一旦被曲周城中的张梁发觉,就可能缀在他的身后,在他还未突入广宗城之前来个两面包抄。
而正好这一支用来蒙骗张梁的队伍并不正面出战,主帅其实是大致安全的处境,格外适合乔琰这种自身自保能力稍微差了些的情况。
更何况,这种历练只能说是侧面辅助了卢植和皇甫嵩突破广宗之战,以皇甫嵩揣度卢植的想法,将这个任务让出来他也应当不会太过心疼。
简直没有比这个位置更合适的了。
见乔琰神情怔怔,像是在意识到了皇甫嵩的良苦用心后动容异常,卢植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义真还在信中提到,你祖父乔公祖当年与南阳太守陈球有仇,做到三公位置上的时候却还将他举荐了上来。他今日与我合谋,将你这小童擢拔到副帅的职位上,也算是有些私心——”
“日后有人谈及此事,必将两件美事引为一谈,皇甫义真与我卢子干尚无三公之名,先有三公之德,岂不快哉!”
卢植说到这里便先自己笑了出来。
他本就声如洪钟,此时笑起来也有一派震荡之感,“你意下如何?”
乔琰没有犹豫,当即朗声回道,“皇甫将军与卢公敢以此事交托于我,我又何妨一试!”
这于她来说,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这世上能有几人能在这个年纪当真拿到统兵的责任?
即便她现在只是因皇甫嵩和卢植并未上报到洛阳,却可以说是已经达成了默契的联名举荐,而暂时得到了这个位置,也已经足够让人对她的这番际遇深感羡慕了。
何况这不是一个仓促之间完成的交托。
卢植既要在入夜再离开,这白日里便干脆先将要让乔琰暂代此地营盘军务的消息通知了下去。
他稳扎稳打的个性在此时的兵分两路上也有了让人直观的体会。
被他属意于留在此地的兵卒虽对卢植将留守重任交给了乔琰有些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
因为卢植旋即问了个问题,“你们之中若有人自认能有平兖州之乱的本事,要想取而代之也无妨。”
这话还真没法接。
他们北上冀州之时虽是奔着直捣黄龙的目的而来的,却也并非对兖州的情况一无所知。
兖州三方渠帅麾下人数加起来与他们的总人数相差无几,再如何因为大多出身草莽而在正面交锋中必为乌合之众,也不能改变以一人对三方,足以称之为传奇。
而后,卢植将刘备留给了乔琰作为副手。
“玄德好狗马华服,不甚乐于读书,却总算在行军布阵上稍有些天赋,虽难以取胜,倒也不失为一合格的副将。”
卢植的前半句让现年也不过二十四五的刘备,脸上浮现出了三两分尴尬的情绪,好在后半句又不失为是对他的褒奖,也让他重新挺起了胸膛。
乔琰极力让自己别因为那句不好读书好华服的评价笑出来,只是沉稳地对着刘备说道:“昨夜我还同部曲督说,或许我有用得上你这与人交往的本事,不想今日果然有共事的机会。”
刘备拱手回道:“还是女公子有先见之明。”
“那倒不如说我见部曲督有英雄之才。”乔琰也回了个礼。
这一大一小看起来还颇有合作前景的样子让卢植很觉满意,他想了想自己是否还有缺漏之处,又说道:“说来玄德自涿郡招募来的几位壮士里,我看关羽和张飞二人都非等闲,你若有何用得上蛮力的地方,也可指派这两人去做。”
“不过我也得提醒你一句,”卢植一改方才那对着晚辈殷殷叮嘱的语气,不觉多了几分严肃,“你切莫因为此前于濮阳、长社以及下曲阳的得手就将张梁看轻,我与此人在此地周旋多时,深知此人不好对付。除非有天赐良机,绝不可贸然出兵。”
乔琰也努力让自己这张看起来不太严肃的脸板正了几分,“卢公放心,黄巾之战,广宗若定一切皆平,何为主何为次,我心中有数。”
将重任交托于稚子到底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卢植并不能拍着胸脯做出十足的肯定答复。
但他既自皇甫嵩的话中,看到了一个在他门下弟子中,或许就连公孙瓒也无法与之相比的将帅之才——
他稳重多时,也不妨赌一把。
在他带兵朝着广宗而去的时候,回头朝着军营看去,正见一片暗夜中稀疏的灯火。
他也不再犹豫,一拨马头疾行而去。
今夜正是赶路的好时候,他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浪费在纠结已定的事情上。
而此时,因为卢植领兵离开,制造洛阳有援军假象的军队离开,几乎大半为空营的卢植营地中,主帐的灯火也未曾熄灭。
乔琰翻着刘备方才给她送来的军中人员名册,忽然听到系统出了声:【等等……这是不是又有哪里不对?】
“有何不对的?”
【这个场面有点眼熟啊,我之前怂恿你让你投靠曹操,结果长社之围未解的时候你在城外,曹操在城内。】
“不错。”乔琰一边回,一边将手中的名册又往旁边摞了一卷。
【那我昨夜还在说你见过曹刘孙三人了可以从中选一个,若是你选择了刘备,现在就是在他的麾下效力,可是现在……】
系统在刚才刘备还在营帐中的时候瞪大了自己的虚拟眼睛,只看到了未来的蜀汉开国皇帝,在乔琰的麾下当差。
这个关系怎么看怎么都是又反过来了。
但是看乔琰现在这么淡定的样子,系统又开始思考这是不是什么他没有想通的谋士手段了。
可惜它并没有从乔琰这里得到一个回复。
在大致对这些营中兵卒的来历从属有了个认知后,乔琰也没觉得在黎明之前空落落的大营对她来说是什么压力,她伸了个懒腰走出营帐后顾自朝着自己休息的那处走去。
倒是典韦,他好像忘记了自己其实和乔琰之间达成的是一个临时的雇佣关系,格外尽职尽责地守在了帐篷外头。
以至于……
以至于乔琰在系统闹铃的提示下醒来,出门便见到距离她那帐篷稍远处一些的位置,有两道人影扭打在了一处。
这会儿青天白日的,什么场面都看
得分明,乔琰又哪里会看不出来,此刻这正在近身搏斗的,不是典韦和张飞两人又是谁!
见陆苑已经站在了营帐外,原本似乎是在纠结要不要将她叫醒,乔琰问道:“发生了何事?”
“方才部曲督遣了那张飞来问,女公子可有什么指令下达,昨夜您对典护卫吩咐,若有人来问,便说以营寨内人数的双份数量开灶。”
这的确是乔琰吩咐的。
卢植带人是走了不错,但她总不能将军中饭食开灶生火的数量也减少,否则张梁在曲周城头必然知道此地少了人。
陆苑无奈苦笑,“典护卫就是这么说的,但他长得凶悍,说出来的话也……不大好听,那张飞前日就想跟典护卫打上一架,今日正好找到了由头,说他在内涵自己饭量大。”
估计刘备都不会想到,还有人能为了搞出个名正言顺的切磋,竟然能用上这样的理由。
也或许倘若乔琰稍晚一些醒来,这两人早已经分出胜负了,届时也不好追责。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还挺机智的。
乔琰心中觉得好笑,脸上却没显露出来,而是沉着面色负着手走到了那交手的两人身边。
这两个悍勇之士,因为都收敛了两分力气打,一时半刻之间没能分出个胜负来,却忽然在难解难分之时,听到了一声由乔琰发出的轻咳。
在他们下意识停下一瞬的动作里,正听到她吐字干脆喝道,“典韦张飞听令!”
两人对视了一眼,仿佛生怕对方的动作更快一般当即立定在了乔琰的面前,齐喝了一声“有!”
乔琰扫视了一眼两人,神情不辨喜怒,只道:“出营!寻合抱之木,寻回来与我做一旗杆。”
军令如山。
两人都不知道乔琰要这旗杆作甚,却还是下意识地迈开了脚步。
然而还没等走出两步又听到乔琰在背后说道:“且慢,吃了两人分量的饭再去。”
“……”虽然这年头有饭吃是好事,可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损他们。
但好在这点事情也不过是在营地中有些传闻而已,那曲周城上却是不知道这些小插曲的。
张梁登上了城墙。
他在破晓之时听人来报汉军有援兵抵达,已经让他生出了些不妙的预感,现在在他目之所及中,又见一壮硕巨木从那营盘上立起,越发让他觉得心神不定。
那在巨木上悬系的旗幡上,正招展偌大一个“乔”字。
第25章 025(一更)
张梁看着那面旗帜陷入了沉思。
“乔?”
汉军之中有哪位有名的——姓氏是乔的?
乔琰让典韦和张飞这两位扛回来的巨木于营中高立,上挂的旗帜更不是一般的巨幅,甚至于在跟营中的卢植帅旗搁在一处的时候,反而是这个后来者看起来更有存在感。
她也成功靠着这个特殊的规格,把张梁给镇住了。
要知道以卢植这敉乱北中郎将的位置,能在身份上压过他的可以说是寥寥无几。
光禄勋直属的左右中郎将与五官中郎将等,比之寻常的杂号将军等级尤甚。
卢植更为天下名士、当世名将,早在九年前的熹平四年就以九江太守身份镇压扬州蛮族叛乱,给他的履历增添了格外光彩的一笔。
可这新来之人竟尤在他之上?
张梁又如何会想到,折腾出了这样一幕的人甚至连一个在身上的官职都没有。
“若是备在女公子这个位置上,必然做不出此等妙招。”刘备才因为张飞和典韦两人打架斗殴之事,跟乔琰告了罪,又在看到这杆营中大旗的时候不由赞道。
就算营中有些军士对乔琰此举有些不满,只是碍于卢植在离开大营之时的命令而压制下了微词,刘备却不会看不出来。
卢植在攻曲周城上的稳绝不是丝毫不动,整座营盘在他的调动之下是很活的。
打造攻城器械,稳固营寨,推进战线,零散交锋,侦查巡视……
自曲周城上看来,虽看不到营中具体的人数,却也能从显露出的蛛丝马迹和隐约窥见的一角看出整座汉军大营所表现出的进攻性。
但现在营中少了一半有余的人,甚至少了卢植这个主帅。
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是坚守营寨不出的话,必然会让张梁发觉端倪,进而出兵试探。
那也有违了卢植希望他们能拖住张梁两到三日的期望。
所以乔琰要么可以做到以人员调配,在人数更少的情况下,对外依然呈现出先前的状态。
要么,就如同她现在所做的那样,来上一出剑走偏锋之举。
当然乔琰没跟刘备说的是,她其实有考虑过前者,只可惜昨日在翻阅营中名单和职务的时候,她发觉卢植此前让军中上下的运转已能算得上高效,还充分考虑到了休兵养士之事,纵然是有站在前人肩膀上的知识储备,也并不代表她就能彻底达到有悖于常理的成就。
这样一来,也就只剩下了后者这一个选择。
“部曲督此话就过谦了,你以卢公为师,自然做不得此等僭越之举。”乔琰回道,“何况我也算占了些祖父的便宜了。”
要以营中立起一帅旗来蒙骗张梁,这帅旗上的字也得好生选择。
首先要有足够的说服力,起码她往这旗上写个曹字,就只会让张梁觉得这不是有外援前来,而是一次失败的虚张声势。
但也不能太强。
倘若她往那儿挂一个皇甫二字的旗子,只怕张梁当即就要意识到皇甫嵩已完成了兖州豫州的平黄巾之举。
皇甫嵩与卢植会师的消息,要么会让张梁当即快马飞骑往广宗而去,赶在卢植步兵依然占了大多数的队伍之前抵达广宗,要么干脆拔营而去,弃曲周而走。
让这等人数的人弃城而去,无论是辗转奔袭,还是另选一处而守,又或者席卷其他州郡,实在是对卢植此前在此地布局的一种浪费。
这便当真有些对不住皇甫嵩和卢植二位大汉忠良对她的提携了。
她苦思许久,最终还是定下了这个“乔”字。
如今的大汉朝堂之上,四方疆域之内,有这个机会领兵,挂上乔字帅旗的唯有梁国乔氏而已。
可乔玄重病辞官并不是个秘密,以他过了七旬的年纪,也绝不可能作为正面迎战黄巾的主力。
但有一个人是有可能的,正是乔玄族子中在官场擢升中俨然最有前途的乔瑁。
在董卓乱政之时,他已先后做了兖州刺史、东郡太守。
乔琰翻了翻原主的记忆,也找到了这位族叔的升迁轨迹。
他此时因被征辟为侍郎,身在洛阳。
侍郎这个位置,就像皇甫嵩此前的情况一样,在累积经验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便要进行一番外放历练,比如说皇甫嵩就在侍郎之后担任北地太守。
可倘若因为战事吃紧,加上乔玄从中斡旋,更面对的是黄巾起义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是极有可能跳过这个太守的任职过程,直接快进到领兵的地步的。
至于那帅旗为何压过卢植一头?
“倘若来人真是乔瑁的话,要么就是汉帝因为卢植久无战果,在对他表示不满,要么就是因为那个年轻人自视甚高,甚至觉得自己能靠着乔玄的庇荫取代卢植的位置,也能抢先一步拿下我等。”
张梁尝试着解读这个乔字之中的含义,最后得出的正是乔琰所希望的那个结果。
他身边的部从问道:“将军,那么我们要不要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愚蠢!”张梁对着手下斥道:“乔玄任度辽将军之时也是头一遭大队带兵,照样连破匈奴鲜卑与高句丽,谁知道乔瑁是不是也有他这族中长辈的本事,更何况你们今日只见沙尘扬起,连他们来了多少人都无法明确报与我知道,我如何能贸然用兵。”
有些方法在后世看来已经是用滥了的花招,在如今却还有些新意可言。
比如乔琰就让这些夜间出营后白日折返的队伍,于马匹之后栓系起了树枝,以便于奔马而行的时候制造些错觉。
张梁和卢植对战两个月,都说对手的实力往往容易影响到自身,在张梁这里也表现出了这样的特质。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稳妥行事。
在他拧着眉头看向那支立起来的乔字旗的时候,他又忽然觉得其实还难以判断出,这旗帜的主从关系,到底是乔瑁新官上任三把火烧到了卢植这个老将的身上,还是卢植想借着此事给他来上一出疑兵之计。
这似乎还真是卢植做得出来的事情。
所以他也更不能动。
见张梁的脸色有些不好,他麾下急于为他排忧解难的部从连忙问道:“那么我们是否要写信给大贤良师,请他问道于黄天,给出个回答?”
“……暂且不必。”
张梁一不愿意说,自己若是因为一点意外就找兄长问询主意,岂不是太有损自己这“人公将军”的名声了,二也不愿意承认,这所谓谶纬天命之说,本就是他们为了和大汉的相抗才提出的子虚乌有之事。
他又朝着似有人影于营寨外围走动,只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的汉军大营瞧了一眼,最终只说了几个字,“我等静观其变即可。”
但他只要选择不动,对乔琰来说就已经算是第一步成功的标志了。
张梁在看她营中这杆新出现的大旗,乔琰也在看着这杆乔字旗。
选择这个乔字是出于权衡,这个字背后的含义也很有扯虎皮立大旗的意思,但当她看到这杆旗在风中招展的时候,却无端在心中有种微妙的感慨。
这毕竟是属于她的姓氏的旗帜!
虽然下一刻她这点感慨便所剩无几了。
典韦起先还吃得有点撑,但将合抱之木砍倒又运回来的过程还算是让他花了不少气力,这会儿他便颇为满意地说道:“想不到我典韦还有此等手艺。”
这可是帅旗!
也不知道将这帅旗扛出去是何种风光
的样子。
他刚想到这里,便发觉自己的脸上多了一道视线,正是乔琰若有所思地朝着他看来,目光里颇有些打量寻味的意思。
“你可能一人扛动此物?”
乔琰此前便记得他有过单手举起牙门旗的记载,现在骤然想起,发觉自己也未尝不可一用。
典韦挠了挠脑袋,不知道这种不算问题的问话为何会从乔琰的口中问出来。“自然可以。”
乔琰心思急转,回道:“那好,午后你扛着此物,与校尉邹靖一道前去城下叫战。”——
邹靖是何人?
正是卢植留给她的两校人马其中一校的领头,()算起来刘备那五百人和聚集来的些许乡党都是归在他麾下的。
只是因为卢植看乔琰同刘备相谈甚欢,加上刘备也的确并非是个只凭交友本事之人,直接暂时调任到了乔琰的手底下,便在如今这个营盘之中,空降作了二把手。
邹靖跟刘备的关系处得还算不错,但也不由在心中冒了点酸水。
他琢磨着自己这表现也算是人之常情,不过还没等他郁闷上那么个小半天,他就收到了乔琰对他的指派。
邹靖也不是个蠢人,在骤然得到乔琰的委任后他还是先回道:“中郎将令我等与曲周张梁部从相持,不可冒进,为何女公子要做出此等安排?”
乔琰并未对他提出这样的问题表露出任何的意外,不疾不徐地回道:“你以为何谓相持?倘若双方都各居于营盘之中,做饭练兵,入夜即睡,晨起互看一番,各自安好,那也不叫除贼作战了。”
她指尖握着卢植暂时挪交给她的帅印,此刻在手中把玩之时,竟让这位北军校尉无端生出了一种面见上位者的压力。
就仿佛坐在此处的人并不是这十岁的女童,而还是卢植本人。
他又听得乔琰说道:“你大可放心,此番让你前去叫战只为迷惑张梁,并不需要让你与他正式交手。一旦听到军中鸣金之声,你即刻收兵,不得有误!”
见乔琰目光如箭朝他看来,邹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高声应了个“唯”。
“此外,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见乔琰从原本的与他四目相对,变成目光更趋近于落在他的下颚,邹靖忽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他紧接着就听到乔琰说道:“将你的胡须剃了。”
“……?”
时人多以多须髯为美,邹靖也不例外地被这种审美所影响,养了一把自觉很是漂亮的胡须。
但乔琰语气之中的坚决,加上她手握的卢植帅印都让他意识到,这显然不是一个可以让他拒绝的决定,让他将那句“这又是为何?”给吞了回去。
也或许更让他不能说出拒绝之话的,是乔琰所说的后半句话,“能否在卢公自广宗折返前,让张梁寸步不动,也保大营安泰,全看邹校尉的这一牺牲了。”
这位大权在握的女公子更是在说这话的时候起身朝着他拱了拱手,颇有对他信赖有加的样子,邹靖也只能应了下来。
虽然让他极其不解的是,为何在剔除了胡须之余,还让他在面上敷了一层薄粉。
他本就因肤色要比军中其他人白皙,而自觉少了几分英武气概,现在胡须一去,薄粉一盖,也就更是如此。
好在还有那么一身盔甲在身,总算让他还有些为将之人的气势。
时刚过午,他便统领着营中的大半兵马,外加上典韦这么个单手扛旗的壮士直奔曲周城。
而营中的另外小半则交由刘备统领,在稍远处做出接应之态。
这大营之中不过半晌便只剩下了在最外围来回走动巡逻的数十骑,中心地带更只剩下了数
人而已。
乔琰却毫无身处空营之中、可能面临城中之人打来的危险,只翻出了火头军早膳多做的饼子,掰了当做午间的零食,顺便看着眼前那张被卢植标注过的地图。
一个统帅在地图上留下的信息,在本就有读图能力和辨识战事情况的人看来,便无异于是一件无价之宝。
不过这会儿实在是有一道目光让她觉得不可忽视,多少有点影响她的学习。
乔琰开口道:“仲德先生若是早先有言,也可替掉邹靖的位置,只是我请仲德先生一道前来冀州听取黄巾之言,已算是个让先生为难之事,若是再牺牲掉先生的胡子,便当真是我之过错了。”
程立对她这调侃之言只笑了笑,便回问道:“以乔氏帅旗让张梁误以为援军与卢植本部有隙,以邹靖乔装作这等模样置身于军中,让张梁以为汉帝对卢植兵进速度不满,此都为混淆视听的奇招,女公子之急智天下少有。”
他这夸奖之话说到这里又话锋一转,“可凡事过犹不及,倘若张梁当真觉得这双方矛盾令他有可乘之机,今夜干脆直取大营又该当如何?”
乔琰却并未对这句提醒露出讶然之色,只慢条斯理地回道:“若当真如此,既然是仲德先生查漏补缺所得,就有劳先生了。”
“……”程立觉得自己好像开口把自己给坑了。
但乔琰对卢植的军营布置感兴趣,程立这种谋士侧的角色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自己不感兴趣。
顶着她抬眸看来的目光,程立也只能拱了拱手回道:“愿替女公子效犬马之劳。”
程立是个行动派。
乔琰既将此事交托给了他,他也当即就行动了起来。
这军中剩下的人本就不多,因此在陆苑提及她也可以从旁协助的时候,程立并未拒绝。
而让她这一插手,程立便发觉,比起那些个还需要他解释的兵卒,陆苑几乎不需提点就能领会到他的意图,可见她那将下曲阳中黄巾困锁于地牢之中的举动,并不能算是个超常发挥,而的确是她本身的本事。
“这位陆夫人实在不简单。”在乔琰将卢植留下的营防图纸收拾出来交给程立的时候听到他说道。
乔琰朝着陆苑看了眼,正见她于营防外缘观摩若有可能突入之处,以乔琰的眼光看,她的判断并未出错,便朝着程立回道:“仲德先生岂不闻有一句话叫做,英雄不问出处。”
她这话一出程立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态度了。“既然如此,女公子不必顾及我们这边,尽管注意鸣金的时机就是。”
乔琰本也对程立放心得很。
虽然不能说对人存在什么刻板印象,但程立到底不像是徐福这种还未经历学习和打磨的幼苗,在跟她的交谈之中也已经足够表现出他今时今日的水准如何。
再加上还有一个不明来历,却看起来本事不小的陆苑,若是连一点营防布置的陷阱都搞不定的话,那也未免太差劲了。
她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曲周城的方向。
在城头因为此方行军的动静而出现的人影,因为从她所在之处看去着实是有些距离,显得格外模糊。
城上之人自然也不可能看到在此方的营寨之中会有这样一双洞彻全局的眼睛,正在牢牢地锁定着他的位置。
在城上的张梁这里看到的,只是一行整军齐备,行动之间秩序井然的队伍推进到了城下,正在距离城墙一射之地的距离停了下来。
邹靖若要当个将帅大约还不够资格,但作为一个能于讨贼之中建功的校尉,在整顿军务上他却是绝对合格的。
在队伍前行的脚步停住的时候,当即随着他的号令变阵成了对峙曲周城守备的姿态。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了城头的方向。
自他们
前来冀州,邹靖于周遭的巡逻任务中与黄巾的小股队伍交手次数不少,却还是第一次与曲周城处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中。
他下意识地想要摸一摸自己的胡须,做出一番气定神闲的姿态,却陡然发觉,自己其实是不该做这样的动作的,谁让他已经没有胡子了,便仓促将手给收了回来。
好在他这个出于直觉的动作并没有让城头上的张梁察觉到异常,谁让这会儿张梁的注意力都已经尽数集中到了典韦的身上。
此前远望这乔字旗杆的时候,他已觉此物比起一般的牙门旗还要高大几分,现在近距离看起来更是如此,可这样顶多放在营中作为标杆的旗帜,竟被典韦一手举起。
他动作中的轻巧惬意,让他看起来不像是举着巨木旗帜,反而像是举着根细杆,甚至在停驻于城下的时候,也没见他将此物松手放下来。
张梁不觉眼皮一跳。
这等虎士,让他手中扛着的这帅旗,再如何在旗杆材质上有些粗糙,也仿佛凭空增添了一股气势。
要他看来,倘若这就是此番来袭的援军的水平,那他这城也大可不必守了。
好在后方跟从的军士虽然勉强可以称得上一句令行禁止,却也不过是跟他此前交手的卢植部从一个水平而已。
而这领头之人更是少了几分气势,在他看来比之卢植差得太远。
领头之人……
张梁的目光终于转移到邹靖身上的时候,对方已经完全克制住了自己想要去触摸胡须的本能反应,于是他看到的正是邹靖这张面白无须的脸。
城上城下一射之地的距离注定让张梁不可能看清,在邹靖的脸上还有那么点艺术加工的成分。
他只见到邹靖伸手一指,这抬旗的壮士便一把将手中的旗帜砸在了地上,几乎将地面砸出个深坑来,而后便是一声中气十足,足以让城上之人听得清清楚楚的高喝:
“黄巾逆贼可敢下城一战!”
张梁简直要被城下之人的表现给逗乐了。
此人勇武,他们所带的军士看起来也并非庸才,偏偏上来便说了一句最不该发生在守城与攻城双方之间出现的话。
他张梁坐守坚城,为何要跟城下之人来个牺牲了自己优势的公平作战?
若是城下斗将便可将战事分出个胜负来,那么他们兄弟为何还要以太平道之名号召如此之多的黄巾兵卒,也在各县各州行攻城略地之事?
这也未免太过可笑了。
他甚至留意到了在他们统率的兵卒之中都有撇开头去,仿佛对眼前景象不忍直视的,更不必说是他这方的城头守军,都觉得对方说的像是个笑话。
若非是头一遭进行统兵的人,大概做不出这等蠢事。
但新官上任,还是没什么经验的新官,对张梁来说反而是件天大的好事。
打仗可不是那些个话本里随意描绘的过家家举动!
不过……
对方在经验上的匮乏,无疑是给了他得以确认此番援军身份的好机会。
他当即按着城墙喝问道:“城下何人,报上名来。”
那白面统帅张了张口,却因为两方之间的距离并未让张梁听清他在说什么,倒是见他在意识到声音太小后伸手一指,再一次由那巨力壮士高喝回道:“督军身份贵重,岂容你等知晓,我乃乔将军麾下陈留典韦是也!”
陈留典韦?
这名字没听过。
倒是他话中的另一个信息,让张梁很难不格外留意。
督军和乔将军在这自称名为典韦的力士口中,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人。
其中一个大约是那帅旗的归属者,此刻并没有出现在这里,让张梁无从确认,他此前关于此人或许是乔瑁的猜测到底是
否正确。
而另一个,正是这白面无须的领头人!
督军这个身份不常见,也多少有些敏感,再加上此人这表现于外的特征……
张梁心中大致有了个猜测。
黄巾起义所宣扬的太平道,在洛阳京师之中也有不少信奉之人,在势力的渗透能力上,其他宗教都得对其本事甘拜下风。
更可怕的是,就连刘宏身边的宦官里都有信奉此道的,比如说中常侍封谞和徐奉。
有这样的眼线在,张梁虽没跟他们正式见过面,却足以从与他们接触的黄巾高层传递回来的消息里,得到不少宫中的情报,还是极有可能都没在洛阳官场中传开的那种。
比如说,据他所知,在宫中的常侍之中有一人被汉帝刘宏称为“壮健而有武略”,名为蹇硕。
更有风闻,汉帝近年间有意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近距离庇护洛阳城,且直属于刘宏本人所掌控,因刘宏对蹇硕的欣赏,他还曾在闲谈间指名要让此人在其中担任要职。
这到底是刘宏重视阉党到了更加不可救药的地步,还是他意图通过此举将这新设的军队彻底掌握于手中,以同京城中世家周旋,张梁此前听张角提及过几句,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当时他兄长做出的是个什么评价了。
但不管怎么说,有一点他靠着自己的脑子还是想得通的——
倘若刘宏当真有意将直属军队中的其中一校交托给身边的宦官常侍,若要让其服众,便必然先得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
这完美解释了为何这位督军竟会出现在城下,而不是在大营中安坐,只做好那个监督的工作。
因为对方是奔着击败他的这个功劳来的!
而也只有长居深宫中服侍那昏君的小黄门,才会有这等天真的叫战方式。
张梁深吸了一口气。
他本想着对方只带了这么些人马,加上也不是个擅长领兵的将领,说不定还能快速出兵将其击败,也好出一出这被卢植困束在此地的郁气,但在意识到来人最有可能的身份,以及远远望见接应的队伍的时候,他又不打算这么做了。
他慢慢地放下了自己本打算勒令进兵的手。
不错,他不能这么做。
在这种想法之下——
对典韦那句自报家门的话,他以一句异常挑衅的“那又如何”给回复了回去。
对那白面督军随后的邀战他更是视若无睹。
对属下的请战他也只回身示意对方随后再说。
直到在卢植的营地中远远传来了鸣金收兵之声,那白面督军极不甘愿地折返而回,和那一部接应之人会合,消失在营寨的围栏之内,张梁方才收回了朝着彼方张望的目光,在脸上露出了一抹谋算的笑容。
“将军为何放任对方在城下挑衅,又让其安然折返?”
他的部从之中立时有人问道,显然是对张梁这个避战的决定颇有微词。
“因为让他回去比让他死在城下更好。”张梁回道,甚至在语气里多了几分欣喜来。
这可跟他刚看到乔琰那乔字帅旗的时候,心态大有不同了。
他继续说道:“我原本以为,对面现在是两方人马,但现在看来,说不定应该说是三方。”
他的手下本就是个卖气力活的,完全不能理解张梁为何会因此而觉得欣喜。
“三不是比二多吗?这岂不是更糟了?”
若是对面其实有三方人的存在,岂不是他们所要面对的压力更大了。
“不,这对我们来说只有可乘之机而已。”张梁的目光落在重新于对面营地里立起的那杆乔字大旗上,眼看着此物再此表现出了压迫卢植帅旗的姿态,他面上的神情不觉更是松快,“汉军跟我们不同
,他们人一多就可能要争功。”
张梁并不知道在兖州地界上已经出现了三方渠帅火并成一方的事情,见下属目露迷茫,不得不继续解释道:“此前对面只有卢植一个,这人治军手段高超,就是铁板一块,我拿他没什么办法。”
似乎是觉得自己就这么承认不如,多少有些折损黄巾的面子,他便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若是换了大贤良师在这里就不是这个情况了。”
他又很快切到了这个转变上来,“但现在便大有不同了。”
“对面一个是至今还未拿下任何一位黄巾渠帅的卢植,一位是被那昏君派出来监军试图立功的宦官,一位是年轻领兵试图重现族伯之威的小将军。这样的三个人聚在一起会是什么结果?”
张梁没有在此时给出一个全然肯定的答复,却也将他话中隐晦未尽之意,在他胜券在握的语气里表露得很是明确。
他只要紧守城池不出,这三方必然会起矛盾!
一旦对方的营盘中出现什么裂隙,那就是他的可乘之机了。
在通过斥候来报,今日周遭出来收集木料打造攻城器械的卢植手下兵卒,比此前减少了不少的时候,张梁更是确定了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
“原来这个家伙也会更改执行计划的……”他不无嘲讽地感慨道。“当然也得多亏那昏君送来的好帮手。”
想来卢植在此时面对的压力不小,甚至极有可能手下的兵卒都在此时被那另外两位收去了些。
今日或许还不够让这种矛盾发酵到足够质变的地步,但明日、后日呢?
一旦让那两个新兵蛋子接掌了军务,就是他乘胜反击的时候了!
张梁在派出了一小支队伍尝试夜探,却全军覆没后更加确定,此时卢植尚且还保留着对营地的主导权,也还未到他能肆意出手的时候。
而第二日他见那军营中隐约爆发了争执,那力能扛旗的壮士带着一队人出营伐木,卢植本部的兵马却一个未动,他相当干脆地将那点因为昨夜损兵折将而生发出的郁闷,又全部抛在脑后了。
不过是等上几天罢了!
连两个月的僵持都已经熬过来了,他又哪里怕只等上这三四天。
可——
若邹靖真是他所猜测的宦官蹇硕,若乔琰树起这乔字大旗的确是因为乔瑁到来,若是卢植也的确还在军中,他这么猜测倒也不错。
甚至还得说,卢植觉得他不太简单的评价是对的,张梁的确并不只是因为跟张角之间的兄弟关系,这才混到了一个人公将军的位置。他的确是会动脑子思考的。
但偏偏实际上卢植这会儿都已经抵达广宗附近了,更是已经与皇甫嵩接上了线。
这三四天在他看来短得很,对于广宗城来说,却无疑是一段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间!
乔琰从卢植的军帐中翻出了个棋盘,在张梁彻底于城中闭守不出的时候,悠哉地跟程立下起了棋。
她的任务已成,就看广宗那边的了——
此时的张宝作为一个只需要当个病患的工具人,可以说是只剩下一口气了。
皇甫嵩反正是不会对他存有什么怜悯之心的,他在确认了一旦城门被掌握,卢植率领的军队会立刻赶上后,和曹操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战意。
深沟坚壁的广宗城内,正是那黄巾之乱的罪魁祸首所在之处,能否一击得手,一战平乱,全看此番了。
连日的赶路和等待间,皇甫嵩顾不上考虑乔琰这个被他给出了“王佐之才”的评价,更是说服卢植对其委以重任的后辈,到底在曲周那里能做到什么地步,他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这个准备的工作上。
比如说
,他得揣摩黄巾的姿态神情,以确保自己不会因为过分英武卓绝的表现而看起来和黄巾格格不入,届时到了城下便容易露馅。
他也得跟着军中一位恰好是出自冀州的士卒学两句冀州方言,以免城上发问他必须出口应答的时候,会出现洛阳口音,而让对方生出警惕之心。
但这些紧张的筹备并未让他在真到了广宗城下的时候,心中存有任何的忐忑情绪。
他本就是个临战之将!
他佝偻着身形,又在面容上做出一番焦虑之色,像是个最寻常不过的因张宝病重而担忧的黄巾士卒一般,抬着那只剩了一口气的地公将军,随同着一行人径直冲向了广宗。
在城头警示之时,他抬头朝着城上看去,提前跑动出的满头大汗被日光映照了个分明。
而他一边领着只有三四十人的小队继续朝前,一边在口中高呼道:“地公将军病危!速报大贤良师!”
那停在远处的队伍里属于张宝的旗幡格外醒目。
越到近处被抬着的那人模样也越是清晰。
更加上出声之人焦急难当的音调。
这些都无疑在昭示着一个让广宗守军不得不为之开启城门的消息——
地公将军张宝病危!正要大贤良师张角来救!
第26章 026(二更)
张宝身为太平道中的二把手,又担负着固守后方的责任,倘若在此时在这对阵汉军的当口出现了什么差池,只怕要生出乱子来。
而城下之人的打扮和他们俨然对张宝的十万分担忧,让城上守军于这震惊消息面前更少了几分警惕。
广宗不比下曲阳。
因卢植部正在不算太远的地方,他们断然不会接纳流民或者投军之人入城,以防混入了什么刺杀大贤良师或是夺城的敌方人物。
可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做出将重病的地公将军留在城外的举动。
加上张宝的部从倒是很懂规矩地让更多人留在远处,也让这些城防军小松了一口气。
“请速将地公将军接入城中!”皇甫嵩又运气高喝道。
守城之人闻言一震,立时缓过神来。
他一边着了人前去通知张角,一边在盘算了一番后决定先将张宝给接上来。
虽说有大贤良师的符水,自然能百病全消,但也架不住这地公将军此刻看起来着实病危的样子,让他丝毫不敢有任何的耽搁。
他见抬着张宝的几人身边都没有兵刃在侧,心下稍安,让人先将城门打开将几人放进来。
那可是张宝!
大贤良师的胞弟!
黄巾军的出身让他在此时还是不免用寻常的乡党亲属逻辑来思考问题,守城的原则性问题在主帅胞弟的生死安危面前,显然还是要让步一下的。
在吊桥放下之时,皇甫嵩也并未因为计划顺遂而露出任何破绽,而是做出了一副喜出望外朝着城上致谢的表情,这才拔腿朝着城中而来。
大约城上的一众守军里,也就只有一个对着这支意外来客露出了点迷茫的神情。
“你愣着作甚?”他旁边之人问道,“还不过来搭把手。”
“我上个月被大贤良师派去往下曲阳送信的时候,地公将军身边好像不是这些人……”
他嘀咕了句,又觉得此番送人前来医治,必定是脚程最快的人,而张宝的亲信该当留在下曲阳镇守城池才对,或许是他多心了。
然而正在这一行人入得城来,得了这守城头目接待的当口,他骤见那扛着张宝的几人从那张滑竿软卧之下抽出了数把长刀,以极快的速度分到了同伴的手中。
在他下意识出口的“敌袭”二字里,那个当先的“地公将军部从”脸上已然不见了对张宝病情的担忧,俨然是个气贯长虹的悍勇之将。
他一刀劈中了守城头目,将其踹开在旁后直往城上而来。
广宗为张角所掌控,城上守军不在少数,皇甫嵩与曹操等人手握武器而来,要的正是让城门暂缓关闭,所以他们必须在这短时间内控制住两处。
一是城门,二是城头的吊桥绞盘。
城门处有张宝这个活生生的挡箭牌在,众人投鼠忌器之下多少还有些周旋余地,要紧的还是城头。
还不等曹操将那句“中郎将小心”的话说出口,皇甫嵩已登上了城墙。
然而城头守军调转弓弩而来,射中的却不是皇甫嵩,而是在他上行阶梯之时砍杀的黄巾兵卒。
这兵卒的尸体此刻被他握在手中,充当起了一块盾牌的效果。
在速战了结黄巾,平定大汉境内战乱的意愿之下,皇甫嵩根本无从考虑对方的从贼中到底有无隐情。
在这不能成功夺城便唯有死路一条的情况面前,他也不可能去想这样多的东西。
有一掩护在前,也无疑更给他增添了几分安全感。
而城头的守军,此时也不敢将所有的攻势都集中在他和几名精兵亲卫之上。
谁让在皇甫嵩于城下发难的同时,那先前还距离城墙有那么一段距
离的“张宝部下”,也在此时一窝蜂地朝着广宗城的方向涌来。
那些可都是皇甫嵩麾下的精兵强将!
他们在长社之战和下曲阳之战中还未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可在此时不同。
在这正面朝着城头而来的奔袭战中,自城上射来的飞矢几乎没有影响到他们突进中的军队阵型。
就算有人的防护出现了什么疏漏之处,被流矢命中夺去了性命,也完全没有影响这些人将同伴留下身后,前行中依然脚步稳健。
虽然穿着的还是黄巾兵卒的衣服,可整个队伍所表现出的势吞猛虎之态,让他们像极了一支无畏且尖锐的箭矢,直击这广宗城而来。
而城头的皇甫嵩等人也是一样的。
在这位当先发难的悍将手臂上,难以避免地已经被一支箭矢命中,但他的脸上毫无身为主帅却在此时当先受了伤的忧虑,而是依然稳固地挡在那绞盘之前。
就仿佛城下那些如潮水般涌来的兵卒,也在同时正是一股支撑他站在此地的力量。
直到这些人到了近处,城头之人方才留意到,除却寻常黄巾的打扮,在这些人的身上还系着一根红色的布条,正是为了区分两方人马来以免误伤。
但也或许,并不需要有这根布条也不至于让两方出现什么错认的问题。
一度于边关厮杀戍守的将士在终于猛虎出笼的时候,和寻常的黄巾兵卒呈现出的面貌截然不同。
也不过是那支直奔城下而来的队伍中倒下了数十人后,他们就已经踩上了吊桥,直接抢入了还未来得及合上的城门,更是快速地冲上城墙,挡在了皇甫嵩之前。
这等可怕的进击效率无疑是让这广宗黄巾都感觉到了震悚。
他们夺城自立以来,于“平定”冀州的过程中也算是见过了不少汉军队伍,却直到今日方才见到这样一支凶相毕露的朝廷队伍。
他们不怕死吗?
倘若乔琰也身在此地的话,或许会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汉末对军功封侯条件的放宽,让此战俨然有两军决胜关窍的情况下,人人都想为得一功名而拼死一搏。
就跟她此前在长社一战之前说服薛氏和田氏为她效死的时候一样,这种摆在面前的利益诱惑让人不惜为之振奋精神。
而更关键的是,别看皇甫嵩此人行事有肃然若雷霆之风,却能在史册中留下“温恤士卒,甚得众情,每军行顿止,须营幔修立,然后就舍帐。军士皆食,己乃尝饭。”这样的记载,足见皇甫嵩于治军一道上的本事。
对士卒的关切怀恤之心,值此要害之时,正是心向主帅的良方。
何况此地还并不只有皇甫嵩这一支队伍!
当他们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甫嵩的先遣部队以及随后进城的那一批身上的时候,便难免要忽略掉对周遭的观察。
卢植眼见皇甫嵩已经成功骗开了城门,又在此时以身作则地控制住了城门,当下就发动了进攻的信号。
他上马提剑,扬声喝道:“义真已身先士卒,不惧死难,我等岂能落后!广宗正在眼前,请诸君随我同往!”
这同样是一支精兵!
只靠着皇甫嵩带领部将的人数,或许能在一时之间占据城头,但广宗城中黄巾势大,依靠着两面包抄还是会将这个城头给夺回来,可在此时加入了他这支另外的势力便大有不同了。
早前皇甫嵩就将自己带来的一部分骑兵交托给了卢植一并指挥,现在并入卢植本部的骑兵之中,快速出现在了广宗城的视线范围之内。
而随后出动的步卒同样步履匆匆,在留出了围拢三面城墙之人后,更多的还是冲入了那扇完全被占据的城门之中,循着这一方城墙上的胜况,继续朝着城中推进。
广宗城的规模不小,甚至有内城与外城两道城墙。
但偏偏因为卢植此前一直与张梁在曲周小规模作战,看起来在短时间内不可能突进到广宗城下,此地城墙的坚壁屏障和城下的陷阱更是让人从未想过汉军会以这样快的速度攻伐进城。
以至于在此时——
在那内城的城墙上虽是也有那么几个早早守在上面的兵卒,放出的守备之箭也夺去了几位攻城者的性命,但在卢植部的攻城队伍面前,却成了一道不够格的防守。
骑兵当先的速攻队伍后,跟着的便是推着攻城锤的小车,悍然轰开了还未加固严实的内城城门。
这正是以有心算无心的结果!
卢植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喜色,内城城墙打开了豁口,接下来的事情便要简单多了。
当然虽有此时两方军队成功于城内会师,也已经正式掌握了内外城在这一侧的防守,这场进攻广宗之战还不能算结束。
谁让这并不是夜间。
为了选择一个让人觉得不像是会浑水摸鱼的时间,皇甫嵩并未介意在白日里发动这场骗开城门的进攻。
也便同时意味着,在城中的黄巾兵卒要想尽快进入备战整军的状态,并不像是夜间那么麻烦。
张角更不可能像是张宝当时的情况一样,在发觉城中出现异常到披上甲胄走出门的这点时间里,都已经够皇甫嵩杀到他面前了。
此外,这位大贤良师既敢于做出与大汉叫板的起义举动,也就自然不至于在先听到弟弟重病于城门外求援,后听到汉军攻入城中的消息之时,露出什么失态的表现。
他从面貌上看来依然是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
张角朝着周遭环视了一圈,眼见自己身边的兵卒,或者说是信徒对自己投来的狂热眼神,站起了身来。
这几日间他的身体不比往日,越发意识到了临近天命宣召的疲乏困倦,但掀翻大汉统治的意愿还支撑着他不能倒下来。
他以依然平稳的语气开口说道:“诸位也从传回来的消息中听到了,汉军让出了一面城墙的缺口,给了我们突围的机会。我等的确有一个选择是从那处出逃,只要收拢起手下太平道兄弟,另择一城坚守,便也还能得到再次拒守的机会,但诸位不妨想想——”
“汉军能以我弟兄为质,必已攻破下曲阳,这让出的缺口到底是生路还是死路已成未知之数,为今之计,倒不如于城内与对方一决高下!”
他们没有别的退路了!
聚拢兵卒反击的时间太短,张角的语速也不免稍显急促了几分。
若非是他强大的心理素质,只怕他也不免要因为张宝此时的情况担忧,也要为汉军这神来一笔的破城而慌乱。
现在他稳住心神的表现无疑让广宗城内的黄巾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在张角话音刚落的时候,周遭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应和之声,“我等为大贤良师死战不悔!”
这句“死战不悔”的意志宣告几乎在这座广宗城中回荡。
就连卢植自觉自己经历过数次的平叛,也不免觉得,若是以九江等地的叛乱用来跟这广宗城中的黄巾相比,甚至是对这些死不旋踵之人的侮辱。
卢植对宗教事业也并非一无所知,但在此时才正面见识到了,一支能为宗教之中的信仰而死战的队伍,即便已经失去了两道城墙的庇护,也诚然不是一支会轻易束手就擒的队伍。
只是因为张角的传道和那个朗朗上口的口号,就能将他们挑唆到这个地步的吗?
大概率不是的。
卢植不止是个合格的将领,还是一位学者,他自然不会对整个汉末时代背景下的乱象一无所知。
可在维护王朝的统治和尊重这些人的反抗之中,他
必须坚定地选择前者。
因为后者反抗之中的无序和野蛮已经造成了更大的灾厄,这是他更加不能容忍的事情。
话是这样说没错,在看到真正受到张角的太平道传教影响的士卒,前面的倒下去,后面的随即涌上来,颇有一种悍然赴死姿态的时候,饶是卢植也不觉在心中对这些人生出了敬佩之意。
“子干莫要愣神!”
皇甫嵩远远一箭射出,将不知道何时攀援到墙头的黄巾士卒射了下来。
这士卒本打算从高处袭击卢植,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的戏码,可惜还是皇甫嵩的动作要更快一些。
皇甫嵩无端在射出此箭的时候想到了乔琰对他的叮嘱。
这的确是一句很有必要的叮嘱。
在他此前从父亲和叔父那里得到的有关于攻城的经验里,从未提到过竟然有城池中的守军,在已处在这等无险可守,且尚有其他退路的时候,依然何其固执地守在这里,就仿佛是在以□□凡躯铸造成一道挡在他们的大贤良师面前的屏障。
前方的死伤甚至没有让后方的人露出对死亡的恐惧,而是依然在以爆发式、或者可以说是自杀式的进攻方式继续战斗。
但他们的对手却比他们更多了平日作战的积累,以至于这种反抗作战颇有一种飞蛾扑火的惨烈。
直到皇甫嵩与卢植终于见到了张角。
在双方面前的街道上,残酷且凶悍的交锋让这一片几乎满目血色,唯独张角一身布衣草鞋站在那里,正是仙人立足于世外之态。
但无论是两位将领还是为他们所统帅的兵卒,都绝不能将他当做是个闲游于野的医者村夫。
那浩荡席卷而来、掀起数州战火的黄巾起义,正是这个人于多年蛰伏中达成的结果。
即便现在黄巾的损失明显要比汉军大上太多,也已经随着此番从正午到黄昏的决斗,变成了只剩下最后一刀就能结束此战的地步,也丝毫没有改变一个事实。
那些存活到此时的黄巾,依然表现出了对张角十成十的拥趸。
皇甫嵩难免想到了乔琰的另一句话,这句话也的确没说错。
他毫不怀疑,即便自己此时提刀上前,干脆利落地了结了张角的性命,只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此人依然会是黄巾余党的精神信仰。
皇甫嵩不由有些暗恨自己并未将黄巾的书册典籍尽数看遍,否则说不定还能在此时想起,其中到底有没有关于人死后会如何的记载。
但总归在此时,或许还真是生擒要比杀死他是个合适的选择。
好在张角本人的武力值……总归是无法避免这个被擒获的结果的。
他也并没有那个道法通神的本事。
而随着张角的被擒,随着卢植那些个留在城外的兵卒也随着城头被逐一占据,三面围拢入城而来,这广宗城中的交战终于到了最后的收尾阶段。
皇甫嵩一边听着部下来报后续战果,一边不由犯愁起了乔琰此前所说的要击溃张角信仰之事到底能否可行。
也正在此时,他看到了曹操这家伙顶着个不伦不类的头盔,手臂上缠着两道裹伤的布条,狼狈地走了进来。
一旁的卢植都不由因为他此时的形象笑了出来,也算是缓解了几分因为黄巾所展露出的牺牲精神而沉郁的心情。
“卢公这么笑我就多少有些不厚道了。”曹操抹了把脸上的血色说道。
他虽也可以说武力值尚可,但还真不能算是个悍将。
好在他也还算是有自保之力,总不至于让自己在此战中当个拖后腿的存在。
当然他也没觉得自己往生死边缘走一趟是什么问题。
广宗这一战若是错过,对他曹孟德来说可实属是个遗憾。
这等并无后悔的情绪也反应在了他这话中,他说是说的卢植不厚道,话中的语气却很有在出言调侃的意思。
他又紧接着说道:“得亏我那世侄女没来此地,她别的话说的挺有道理,这次说什么能拿张宝当个挡箭牌,这话却很不靠谱。”
“怎么张宝是没能给你挡住灾劫?”皇甫嵩抬了抬眼皮问道。
曹操回道:“那倒也不算,广宗城里的那些个黄巾还算是认得张宝的,就是我这人吧……比张宝宽了一点。”
“……”卢植和皇甫嵩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绷不住的笑意。
有这么点打岔的事,再加上广宗虽定,还有个曲周在,他们也干脆暂时先将张角如何处置抛于脑后了。
他们休整了一夜后,暂且将伤员留于广宗,更留下了曹操负责看管此地的败军俘虏,这才动身朝着曲周出发。
有卢植带路,他们顺利地于夜间抵达了曲周城外不远处的营盘——
星月高悬。
大营看似寂静无声,在周遭的巡防上却显然未有松懈。
还不等他们行到近处,就已经被巡守的哨兵发现了踪迹,做出了阻拦的举动。
不过在发觉来人是卢植后,这本就隶属于卢植的部下喜出望外,连忙让手下去通报乔琰,自己则领着卢植与皇甫嵩等人朝着营地行去。
等到他们抵达营门的时候,乔琰已经在收到消息后赶了过来。
见到这两位风尘仆仆的主将,也是予以她提携之恩的两人,乔琰朝着二人拜了下去:“承蒙卢公与皇甫将军赏识,琰此番幸不辱命。”
这句承蒙说的真诚之意尽显。
而皇甫嵩一听这话,便想到了此前的下曲阳之战。
她当时以下曲阳之战,功不在她,而说的是一句“恭喜将军”,但此番她将这句“幸不辱命”说得格外坦荡,可见她此番对自己的功劳倒是毫不避讳。
皇甫嵩的战略眼光何其之高(),在路上与卢植交流了一番曲周战况后便听出,将乔琰留在那个位置上,留给她的绝不只是一个闭营而守的工程而已。
此刻他眼见夜色之中营地内依然秩序井然,并无与对面曲周进行过大战的样子;营盘之中格外醒目的,是那一杆立在卢植帅旗旁的乔字大旗;更有前来迎接的人中一个醒目的刚被剃了胡子的校尉——
皇甫嵩虽不能将乔琰的所有安排都给弄清楚,猜出七八分总是没问题的。
他向着卢植举荐乔琰本就存了几分冒险的想法,现在却不由庆幸自己并未因为任何一点制约因素,就将那个想法给压制了回去。
若不将她放到高位之上,如何能知道她还能做得更好!
她也的确做到了他和卢子干二人对她的期许。
只要将张梁牢牢地钉死在此地,她就已经算是超额完成了任务,并不需当真击败那城中的人公将军才能证明她的本事。
皇甫嵩也不会觉得乔琰在把握心理战术上的天赋,因其远超年龄而表现出的早熟算计,是什么让人觉得需要提防戒备的存在。
恰恰相反,他只觉自己于信中给出的“王佐之才”评判当真是恰如其分。
这正证明了他有慧眼识人的本事。
眼见乔琰在将他和卢植迎入大营后,便让典韦去将那伪造的乔字帅旗给撤下来,他当即抬手示意典韦不必去做此事了。
“且让它立着吧,你有一人可比千军之能,如何不能算是一方兵马。”皇甫嵩朝着那帅旗看了一眼,不由又觉有趣,“待随后攻破了曲周城,也正好再给你记一大功!”
于是第二日的清晨,那曲周城中的张梁本以为自己将看到的会是对面更
加各自为战的局面,然而事实上落入他眼中的——
是三杆帅旗之下,将曲周城严严实实包围住的兵马。
倘若只是多了那一杆书有皇甫二字的大旗便也罢了,偏生在他踏上城头督战之时,见那彼方的阵营前推出了一辆囚车。
车中之人,正是张角。
第27章 027(一更)
张梁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了地。
他已在极力克制自己心中的情绪波动,但曲周城被汉军所围,尚且可以说在他的接受范围之内,至多不过就是他对于卢植那边的三方关系做出了一点不太恰当的推论而已,可眼下的情况还是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并未见过大汉此番平乱的左中郎将皇甫嵩,却起码认得出那帅旗,也认得出新增的这些个援兵从气势和人数上都不似作伪。
那十之八/九正是皇甫嵩和他的部下!
他也从城下的队伍中看到了卢植的身影。
从对方这镇定的神情看,完全不像是此前两日他所猜测的那样,是在军中的权力平衡中处在了下风的状态,而被迫不得现身。
而最要命的是,张角出现在了这里!
数十年兄弟,让张梁认错了谁都不可能将张角认错。
尤其是他这位兄长在想法上别有建树,甚至能创建出太平道这等教派,本也与常人之间有着格外鲜明的区别。
他此时身居囚车之中,依然让人觉得他神情之间无有狼狈,足以让张梁隔着城上城下的距离也能确认他的身份。
可张角是否狼狈,跟这曲周城内得知大贤良师被俘的消息后是否会自乱,并没有必然的联系。
将他们于乡野之中号召起来的张角已经落入了大汉王师的手中,分明是天不佑我太平道,又哪里是什么“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将军,我们……”
张梁刚一听到身边手下的声音,当即怒喝打断了他的话,“慌什么!我们还有曲周城可守。”
张梁的话中并没有多少信心可言。
不错,他们是还有曲周城,可是汉军就没有攻城之法了吗?
卢植此前一力督造的攻城器械,在他始终稳健地推进,占据周遭小据点的过程里,一直就藏匿在他那座大营之中。
若非乔琰弄出了一番让张梁误会的假象,他早该继续想办法,要么限制卢植的举动,要么试图破坏这些成品了。
而倘若说此前汉军的人数还正好卡在一个攻城尚无充分胜算的程度,现在却在有了另一支人马的协助后,可以说是足够了。
“卢公和皇甫将军的部从在广宗之战中多有损伤,不过这气势却比之前还要强盛不少。”乔琰朝着周遭观望了一番,与程立说道。
大约是因为汉军这方的攻城到底是要比广宗的守城更占优势,除却因为突入广宗城门的过程中难以避免的远程损伤之外,整体的人员折损相比起拿下广宗的战绩来说,实在不能算多。
更重要的是,在已经见证过了那广宗城中近乎不知伤亡的黄巾军后,得胜而来的汉军身上更多了几分血气。
以至于当汉军列阵而来的时候,虽然攻城器械都还在逐渐朝着大营之外拖出来,并未立于阵前,但光是靠着本身的气势,也已经足够让张梁感觉到恐惧了。
“此消彼长,正是取胜之道啊。”程立回道。
以程立看来,比起汉军这边的气势之长,显然还是对面黄巾的气势衰减要更加明显的多。
张角被擒,即便张梁还在曲周城中,也不能改变城中的主心骨已然被抽掉的事实。
何况汉军此时的人数也已经有了将他们围困于城中的资本,就算他们现在还能固守曲周,暂时还有个坚城作为屏障,但一个最本质的问题是——
城中的粮食是有限的。
而就算抛开粮食的问题不谈,此前汉军不敢全力攻城,是因为广宗的黄巾也可以随时出兵,在汉军后方形成包抄的架势,可现在他们失去了这一支援军后,便只能眼看着汉军在行动中少了一层桎梏,甚至可以依靠增兵的手段继续补充兵卒。
这简直是个到底早死还是晚死的问题。
而皇甫嵩的到来,也正式宣告着他们的援军还少了几路。
兖豫二州必然已被平定!
汉军就算没有在城下发出任何的喊叫助威之声,也已经足够在此时将自己的优势展现个淋漓尽致了。
张梁此前还觉得,自己在脱离开了兄长的帮扶后,也勉强可以说对得起那个将军的称号。
然而等到他面对现在这个局面的时候他却只想说:不行了他真的不会!
对面的汉军没在这个昭然宣告进军标志的当口,直接将张角斩了祭旗,更没有在他心神失守的时候选择攻城,而是在一番招摇之后缓缓退入了后方的大营之中,可张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浑浑噩噩地回到城中休息之处的。
而他才小睡了半日便得知了个噩耗,方才汉军发动了一次进攻,进攻的强度不大,但——
“四面的城墙都从箭矢上收到了这样的一张写了字的布条。”张梁的部下苦着脸将东西递到了他的手中,“我们只来得及收起来一部分,但到底还有没有人在手中私藏也着实不得而知。”
张梁一看布条上的字样便倒抽了一口冷气。
上面写的大致意思便是,张角已被擒获,张宝已死于广宗,朝廷只想追究首恶,念在尔等跟随都是受到了张氏兄弟的欺骗,可以网开一面,只要能将张梁的人头取下,不仅可以让城中免于遭到汉军攻城之害,杀张梁者还可封侯。
封侯?
谁人不想封侯?
张梁捏着布条心中忐忑难安。
要知道被他们兄弟说动,一道发起这起义的,除了当真是因为大汉土地兼并和豪强倾轧过不下去的,诚然还有一部分人想要的正是那从龙之功。
可如今兄长张角被擒,黄巾各路在朝廷兵马面前受挫,那从龙之功已经成为了一个格外虚无缥缈的东西,反倒是这靠着他张梁人头求一个封赏,成了触手可及的升迁方式。
他朝着手下看去,明明对方也只是在为他担忧,他却硬生生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对他人头的觊觎来。
不……他不能这么想。
张梁不觉打了个寒噤。
可人一旦露出了多想的苗头,很多事情就会变得不那么可控起来。
他匆匆吩咐手下暗中查探到底还有没有手中有这样的布条,又有没有奇怪聚集在一处的举动,倘若有的话要立即报与他知道。
而后他关上了房门,又用房中的书架抵住了那正门,却还是觉得,比起外面包围的汉军兵马,城中也没安全到哪里去。
“我不太明白,把这个消息送到城内,就当真会有人将张梁的人头送出来吗?”典韦好奇问道。
“这问题从你这里问出来,怎么听起来就这么奇怪。”乔琰嘀咕了句,因为手中还捏着棋子,正在应付程立老辣的棋路,干脆指了指陆苑,示意她给典韦解释这个问题。
陆苑回道:“典护卫这句话就问错了,这条消息根本不是给城中的守城士卒的,而是给张梁看的。女公子和两位将军想出这个法子,不是为了让城中的士卒取了张梁的人头来献,而是为了让张梁自己出城投降。”
“啊?可是那布条上写的分明是……”典韦挠了挠头,觉得跟这些个聪明人说话实在是累得可以。
明明就是写得清楚直接的这回事,她们却又说不是这样的。
“典护卫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陆苑回道,“黔首之中,有多少人有这个识字的机会呢?”
平民大多是不识字的!
现在又没有科举制度!
典韦能得到乔琰的指点,但其他人可没有这个机会。
这条写在布条上,随着利箭射入曲周城中
的消息,能看懂的人本就很少,至多不过是张梁本人,加上能得到他倚重的手下要员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让看到消息的人相信并选择这条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大的可能还是张梁自己看到这一条消息后自乱阵脚。
陆苑的回话里,实在是一句在如今的时代中格外残酷的真实。
不过要不是她这么说,典韦还真没意识到存在这么个思考盲区。他想了想又问:“那张梁跟我一样犯傻?”
对他何其坦然地说自己傻,乔琰不由笑出了声,说道:“他当然不傻,但是当此事与他的性命安全相关,张角又已经落入了我们手里的时候,他就不得不犯傻了。”
张梁的确是如乔琰所说陷入了这种思考的怪圈之中,一时之间也没留意到,在汉末的识字普及并不算高的情况下,能得到这个消息的人着实不多。
可大约就跟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是一个道理,更不必说他长年存有一个想法,那便是——
跟从他的人里,到底有多少是看在他兄长的面子上,又有多少人是出于对他本人的支持呢?
在张角已经落入敌手的情况下,他却不能问出这个问题。
所以他也越想越是钻入了死胡同里。
甚至于在虔诚的太平教信徒向他建议不如背水一战,尝试发动夜袭将大贤良师给夺回来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这些人都是在意图谋夺他的生命,直接将他给骗到圈套里去。
不成,这样下去不成!
他在记忆中翻了翻历来发动起义的首领的结果,愣是没找到一个好的,但是他也发觉,这些人都是负隅顽抗到最后,而没有直接选择投降的。
那么,假若他开城投降了会怎么样?
张梁比太平道中的大多数人都要接近于这个宗教创立起来的过程,他也自然比谁都要清楚张角在构建一些架构时候的拿来主义。
在这种太过清晰的认知中,他并不那么全然相信于“黄天当立是顺应天命所归”的论调。
这符水也不可能在此种绝境之中救他的性命。
现在汉室的权威已经到这个地步,倘若起义军首领之一投降,说出去还是个美名呢!
反正守在城中,在城破之时只有死路,投降的话还有一线生机,那么他为何不给自己博出这个机会来呢?
张梁想到这里又朝外看了看,正看到他的部下抱着什么东西正在往外走。
他心神慌乱之间也没去多想,只觉得自己放任对方随意在自己的地盘进出,可难保不会让对方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来。
他既然已经决定了投降,就得在别人把刀子动到了他的脖子上之前做完这件事!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他甚至还没等到皇甫嵩和卢植返回此地的第三天,就趁着夜色打开了曲周城的城门,跑到了汉军的阵营外头,而后被在外巡营的张飞给逮了个正着。
要不是张梁在曲周城头频频出现,张飞也不是个脸盲,只怕他当即就要当张梁是个摸黑前来营寨探查的探子,一长矛捅个对穿了。
在将张梁捆缚到卢植和皇甫嵩面前的时候,张飞还是有种以为自己在做梦的不真实感,“这人怎么就自己来投了呢?”
刘备只能给他解释道:“因为黄巾此时已经到了绝路上,而射入城中的箭成了引发山崩的最后一道推力。”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由下意识地朝着乔琰看了一眼。
如果说此前她对张梁做出的误导,还让人觉得有些偶然性的话,在这飞矢传信的主意提出来后刘备便可以确认了,这好像正是乔琰最拿手的算计人心的手段。
通常来说,会玩这种心理战的必然是已有一定人生阅历的长者,可很奇怪的是,被乔琰用出来的时候,
刘备却没觉得这是什么说不通的事情。
这世上各种类型的天才里多出一种此等做派的,总比多出一个什么类型的谋划都玩得转的,让人觉得更能接受吧。
他刚想到这里就发觉乔琰似乎留意到了他的目光也看了回来,但在对方的目光里,并未看出有被他如此打量引发不快的样子,反而朝着他笑了笑。
不过还没等他深究这个表情,张梁干脆利落地投降连带着求得保住性命的陈词,已经又把他的注意力拖拽了过去。
张梁和张角可着实不太像。
从广宗城中被捕后就一直被关押在囚车之中的张角,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一种殉道者的气质。
但张梁的话,大约只能说——
他是一个平凡且想活命的人。
“虽然经历过黄巾渠帅的裹挟流民之举,但真到了广宗曲阳之战平定,我又觉得心情有些微妙了。”
在汉军顺着被张梁开启的城门堂而皇之地进驻曲周城的时候,乔琰和系统说道。
【大概是人之常情?我不懂这个。】最近勤勤恳恳当电子闹钟的系统,对这种回答也很坦率。
“我在想,你说这天下第一的谋士辅佐的主公若是能让这些从贼的难民吃饱饭,是不是便不会有这样难辨黑白的事情了?”
【这是自然。】
系统总觉得乔琰其实还有话想说,但她最后也没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策马而行进了曲周城。
对城中的黄巾士卒来说,大半夜的,自家的主帅居然选择打开城门放敌人进城,简直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这甚至要比张角被汉军擒获还是对士气的打击。
要不是他们眼看着张梁居然就跟着在汉军的队伍之中,他们几乎要怀疑这种投敌只是被汉军胡扯出来的。
这些及时反应到动静不对,起身迎敌的黄巾士卒一时之间都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应该直接跟着主帅一道倒戈了算了,还是继续为了他们那扶持黄天上位的愿景。
但在人数更占优势的汉军面前,他们其实也没有这个选择的余地。
好在曲周城中像是广宗城里那样的狂热信徒并没有那么多,在这冀州大地上又一次迎来白昼的时候,城里就已经不再有刀兵相交之声了。
只不过随即而来的就是个格外严肃的问题。
黄巾俘虏的数量已经多到了一定的程度。
一方面来说,黄巾可平是一件好事,可另一方面来说……
“若是这些人再度扶持另外一个首领,在我等回朝之后再次掀起反叛该当如何?”卢植问道。
朱儁提出的那个“有利为贼,无利乞降,国法安在”,要将黄巾贼寇尽数诛杀的想法,在卢植看来还是稍显残忍了一些,但若是不杀,又实在容易引发隐患。
如今的大汉王朝在连年的天灾面前已经处在风雨飘摇的状态,偏偏无论是天子、百官、世家、阉宦、外戚都还在着眼于权力争夺。
卢植看在眼里,心中凄然,也知道在眼下的局面中,倘若只发作过这么一次,局势还有挽回的余地,但若是一次又一次地复发,只怕会将大汉直接推入四分五裂的深渊。
“所以要先让太平道这东西彻底走下神坛,不能作为一种被人高高捧起的东西。”
卢植循声回望,就看到乔琰和皇甫嵩一道朝着他走来,开口之人正是乔琰。
见卢植对她这话露出了颇感兴趣的意思,乔琰继续说道:“我此前和皇甫将军说过一句话,我说一个死了的张角必然作为精神标杆,活在其余侥幸存活的黄巾心中,活着的张角还有些从中操作的余地,让他那仙人形象破灭,好在皇甫将军并未觉得我此话幼稚,也成功与卢公一道捉住了活着的张角。”
“谁若真将你当做幼稚孩童,那才当真是个不知事的。”卢植摇头感慨道,“你且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乔琰拱手,“我想请卢公与我一道去见一见张角,也见证一场赌约。”——
卢植并没有对乔琰的这个建议提出异议。
反正如今冀州的战况要上表天子,混乱的局面要彻底平定下来还需要从朝中派出对应的官员,这些都还需要些时间。
而黄巾俘虏暂时靠着冀州的存粮也还养得起,那么也不妨死马当活马医,看看乔琰到底有什么办法。
这个被他和皇甫嵩都寄予厚望的孩子,尤其让他觉得未来必定不可限量的,是她在接连取得了这些胜果之后,也丝毫没有在言行之间表现出骄傲自负的情绪。
他只看到这孩子跟程立一道,时不时便跑去找张梁和曲周城中的黄巾聊天,像是想要通过了解对方而获得处理黄巾的法子。
三人一道进了曲周城中的地牢之内。
为防军营的防御还不够完善,在占据了曲周城后,除了城外的军营依然留了一半人手后,其余人都驻扎在曲周城中,张角也被从囚车挪移到了这里。
这位大贤良师在囚车中不改清傲之态,在地牢中也同样有种,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名士风骨的东西。
乔琰抬手示意卢植和皇甫嵩切勿靠近,而是自己朝着张角走了过去。
她并未掩饰自己的脚步声,也就自然让张角清楚地听到了她的靠近。
在抬起头来看清来人是谁的时候,张角眼中并未露出意外之色。
他那弟弟张梁虽然是个投降之将,也有贡献出曲周,让黄巾上层正式土崩瓦解的贡献,但他的身份决定了他暂时不可能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所以也被关在地牢之中,也便正在张角的隔壁。
前几日乔琰找上张梁聊天的时候,张角闭目养神之中也稍有所听闻。
这是个在他看来有些奇怪的孩子。
只是这一次她并不是来找张梁的,而是来找他的。
因为她在掠过了张梁的囚牢后继续往前,直到停在了他的面前。
张角没有问询对方为何要来此的意思,乔琰也没有当即开口,以至于这囚牢之中一时之间陷入了好一阵的沉寂。
张梁在另一头都想问现在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的时候,才听到乔琰对着他大哥说道:“我父亡于波才之手,我母受卜己驱兵所害,而我险死还生,立誓必除黄巾二贼。今日所见,却不算夙愿达成。”
张角没有什么表示,张梁却不由哆嗦了一下。
这孩子将父母之死以及自己的行动用这样平静的语调说出来,还是在这样阴森的地牢环境之中,很难不让人觉得有些可怕。
而她话中所言,以张梁去理解背后的深层含义,更觉得不寒而栗。
杀两个渠帅不够解恨,莫不是要将他们两兄弟也给杀了,用来祭奠她的父母不成?
在前两日得知正是乔琰的布局,才让他误以为有宦官前来此方营地,还有什么三方乱斗的时候,张梁就已经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要重塑一下了,更何况是这个早慧的孩子说出这话的当口。
他紧跟着便听到他的兄长问道:“何意?”
乔琰回道:“我以为黄巾所行太平道有误,不击破其中弊病缺漏之处,难解我心头之恨。”
张角几乎要以为自己出现了什么幻听。
但在他朝着监牢之外的乔琰看去的时候,正见壁上的烛灯将她脸上极其认真的神色映照了个分明。
这好像不仅不是他产生了幻听,对方在说这话的时候也诚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结果。
而他随即就听到乔琰说道:“我要与你辩法三
场,以求一个结果。”
“……”如果说上一句已经够让张角觉得不真实了,那么这一句也就更加让他觉得离奇了。
这是他自从以医治疾病为由开始传播太平道到如今的这么多年里,遇到的最古怪的一场挑战!
但一想到正是这小童的助力,让他的毕生心血毁于一旦,甚至在质疑他的道统成果,他原本已对成败近乎漠然的情绪又忽然被牵动了起来。
张角可以死,黄巾起义也可以失败,但他绝不能容忍太平道要义被一十岁孩童给驳斥!
他原本让人觉得虚渺的目光也在一瞬间凝定了起来,专注在了乔琰的脸上,“何时来比?”
乔琰盘算了一番时间后回道:“半月之后。”
张角又看了她一眼,这才收回了目光,恢复到了那副仙风道骨闭目养神的样子,“可。”
半月之后,三场辩法之斗!
张梁耳闻这定下的是赌约,而不是让他人头落地的催命符,不由松了一口气,只是他怎么想都觉得,就凭这孩童的本事,怎么也不可能在这种教派学说上超过他的大哥。
要知道张角若非在此道上经营多年,也难有这样的成果,更不可能有这样卓著的号召力。
也不晓得这孩子是怎么想的。
当然何止是他这样想,就连卢植——他先前已听乔琰说起这破局的关键在打破张角神化外壳,多少有了些心理准备——现在也觉得,要纯靠辩才将张角击败,只怕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
“若是让他借机宣扬太平道,反而容易引起更大的问题。”
卢植的未尽之言在他含着担忧的目光中表现的很明白。
倘若乔琰不能做到这件事,或许并不只是达不成目标而已,更可能会让她先前达成的战果和功绩也随之烟消云散。
卢植深知像是乔琰这样有本事的年轻人大多有主见,只是他并不希望这种主见会让她尝到苦果。
这于一位天才的成长没有任何的好处。
乔琰将他的隐忧看在眼里,回道:“卢公不必如此担心,我虽说的是要与他辩法三场,却也知道何为术业有专攻,我此番请了三个人来,正用来助此举顺利,此事皇甫将军也知道。”
卢植朝着皇甫嵩看去,见他脸上似乎多了几分轻松之色,也暂时先搁置下了这个担心。
当然担心还是得稍微担心一下的,比如说担心邀请的几人能否应邀,又能否在这黄巾之乱并未全然平定的环境下如约赶来。
兖州一路。
青州一路。
冀州一路。
这便是乔琰所倚仗的助力。
只不过让三人都没想到的是,先行抵达曲周城的,不是此前就被乔琰派出去的任何一方人,而是带着刘宏的封赏旨意而来的张让等人。
为免于自己再一次被跟黄巾之乱的祸根联系在一起,张让和左丰得到了刘宏的任命之后便即刻朝着冀州而来。
但一出了虎牢关,张让便不免有点后悔了。
他只是个宫中的宦官而已,又不是什么力能扛鼎的壮士!
此前身处于洛阳八关的庇护之中,处在皇宫内院这等天下一等一安全的地方,就算八关之外黄巾再如何肆虐,也绝不可能让他出事,偏偏他现在出来了……
纵然刘宏让他带着的只是封赏的诏书,而没有将什么酬军的物资也带上,可他们这一行车架看起来也不像是什么简单的货色。
而此番随行的校尉淳于琼,虽然说还是个京城中排的上号的武将,但此人到底有多少水平,以张让的眼力可不会看不出来。
这就让他能否担得起护卫职责这件事被打上了一个问号。
何况张让也不是不知道一些潜规则
,与其说这淳于琼是来当个护卫圣旨之人的,倒不如说,他是作为汝南袁氏门生的代表来的。
天子有意对此番平贼之人重赏的消息,不知道是如何传到袁氏的耳中的,更不知道豫州到底给袁氏传递了一个什么消息,才让他们不惜调配淳于琼过来。
好在,在行到兖州地界的时候,都不曾出现过什么乱子,而抵达兖州后,经过这一片逐渐被皇甫嵩留在后头的队伍推进收拢的地盘,更是让张让感觉到了十足的安全感。
“皇甫将军不愧是国之栋梁。”张让出声感慨道。
虽然皇甫嵩跟宦官集团关系不好,但倘若不是皇甫嵩,谁知道刘宏会不会在先前还答应得好好的情况下,又将他推出来当做个挡箭牌。
现在眼见兖州的确如皇甫嵩送往京中的密报所说的那样,已经是一片平定的状态,张让也不觉心中一松。
更让他觉得庆幸的是,他日夜忧思,总算还是成功地抵达了皇甫嵩和卢植的营地。
只是刚入营他便发出了一声讶然的询问:“为何这营中竟有三支旗幡?”
皇甫、卢、乔,这便是那三支帅旗上的字样。
当然乔琰也没忘记让典韦去寻一根细一些的旗杆,免得看起来她那一支反而在规模上压过了卢公。
先前是为了骗一骗张梁才弄出了这样的情况,可若是在如今曲周已下的情况下还做出这等举动,那就委实是有点不知好歹了。
但就算旗杆再细,这也总归是营中的一样标志物,由不得张让不为之惊诧。
那被刘宏称为乔氏麒麟儿的乔玄之孙,可并无官职在身,若是在此地树起了一面帅旗,其实是个僭越之举。
但显然无论是卢植还是皇甫嵩都没有对她的行为做出任何的限制或者谴责。
张让甚至听到了那将他领入军营的士卒颇带敬仰之意地说道:“小将军此前暂代卢将军职务,与我等将张梁骗在了此地,卢将军带大半兵马出营与皇甫将军拿下广宗,而后折返回来一道取了曲周。有如此本事之人,便是立个帅旗又有何妨?”
“再说小将军于下曲阳、广宗、曲周三处战线皆有功绩,纵不是出自兖州乔氏,论功行赏也必在首列。”
像是意识到自己对着京城中的使者这样说话不妥,他又连忙告罪说道:“当然这些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东西,只是小将军的确本事过人,我等皆对其敬佩有加罢了。”
张让脸上的惊诧之意无论如何也遮掩不住。“皇甫将军与卢将军如此神速,竟已取下了广宗,那张角此贼……”
“自然是已经拿下了。”那士卒回道。
“好……好啊!皇甫将军真大汉天赐之将!”张让喜色难掩。
张角都被拿下了,黄巾之乱自然也算不上麻烦,各地的乱军一平,又哪里还有人会再次上奏表,说什么天下大乱都是因他们而起的。
那兵卒话中的意思也让张让不由再度提高了几分对乔琰的评价。
陛下本就属意于乔琰这支潜力股,若非如此,也不会给出乐平乡侯这样一个随时可以升迁的位置。
现在这孩子诚然没有辜负陛下的期待,在冀州之战中也拿出了足够亮眼的表现,岂不正是可以顺着那乐平之名往下继续封赏?
乔琰此子长于兖州,与京中世家势力素无往来,淳于琼这等莽夫就算带着袁氏的消息,只怕也不能对对方这里博取到多少好感。
这……这正给了他张让这个提前与之打好关系的机会!
张让心中怀揣着这份心思踏入了此方营地的主帐之中。
他目光下意识地朝着帐中诸人扫去。
想来除却皇甫嵩和卢植这两个熟面孔之外,唯独剩下的那个便应当是那位乔氏麒麟……儿?
在看清乔琰模样的一瞬间,张让的表情凝滞在了当场。
他但凡不是个瞎子的话就不会看不出,此刻这坐于卢植之下的正是乔琰。
可她……她不是个男儿啊!
张让忽然觉得,他手中的封侯诏书变得烫手了起来。
第28章 028(二更)
当今天子下达册封诏书的时候,绝没有想过,在皇甫嵩的军情急报里,俨然为大汉未来栋梁,可承继乔公祖之位的乔琰,居然是个女子。
大汉可曾有过女子为列侯?
有。
西汉开国功臣,十八侯之一的鲁侯奚涓死于战事,汉高祖六年,因奚涓无子,册封其母底氏为鲁侯,正为彰显大汉孝道。
萧何死后四年,其子萧禄身故,此时已处吕后执政之时,为显母承子业的合法性,封萧何的夫人为酂侯;而后又封其妹吕媭为临光侯。
此外,还有大相士许负因断言汉高祖有位极人臣之相,于高祖继位后被册封为鸣雌亭侯,高祖兄长之妻为阴安侯。
可平定诸吕之乱中,临光侯被杖杀,又有孝文皇帝继位,褫夺萧何夫人侯位,改立萧何幼子萧延为酂侯(),这两汉多少代帝王更迭,都再未出现过有女子被封侯的情况。
固然多因汉帝登基之时年幼,太后临朝称制,但以东汉情况为例——
和熹皇后邓绥病逝后,邓氏当即遭到全族清算,迎立当今天子继位的那位窦太后更多有逾越之举,软禁宫中直到去世。
显然并不因太后位高,且有迎天子之权柄,便能证明大汉能出第六位女侯。
所以张让在看到乔琰的第一眼便知道,他手中的这封诏书绝不能宣读出去!
再如何以天子已经下诏为由,可以说宣读诏书也不过是个顺水推舟之事而已,也不能做这件事!
倘若刘宏得知乔琰的性别之后想法大改,他张让就成了个罪人!
他本就在这阵子如履薄冰揣度圣心,哪里能担负起这样的责任。
在这一番思绪百转之间,他看向皇甫嵩的眼神就不免多了几分幽怨。
来此地的一路上,甚至在进军营得知此地得胜的时候,张让还觉得,皇甫嵩果然是大汉之福音,更是他的救星,但现在他就剩下了一个想法——
皇甫嵩你害人不浅!
他张让此刻藏匿圣旨也是罪,宣读圣旨也是罪,只能两害相较取其轻,可皇甫嵩呢?
就算兖州不算他的战功,连破二州黄巾的功勋总是没跑的,刘宏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何况算起来他也不过是按照寻常的表示,在写到乔公祖之孙的时候并未多提及一句乔琰的性别而已。
张让自觉自己在对刘宏心态的把握上很有几分心得体会,他心中转圜便知,皇甫嵩这位功高之将在此时做出的疏漏,反而给了刘宏日后清算的机会,也更让刘宏不会对他此举有何不满。
帝王怎么会对留了把柄的将军不满?
他高兴还来不及。
“张常侍远道而来,可是途中颠簸身体不适?”卢植出声一问,当即让张让从沉思之中抽回神思。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自进入这营帐后的表现实在是太过反常了些。
尤其是后来极力压制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像是有特殊情况。
为防被人架上火堆行事,张让连忙摆出了一个笑脸,权当没有封侯旨意这回事。
“路上流寇见王师之旗自行退避,并未遇上麻烦,料来还是二位将军之功,让怎敢身体不适。”
张让心中有事,便不免收敛起了几分在洛阳的颐指气使,让他身后跟着的小黄门左丰都觉得有点意外。
但此时这几位说话的时候显然也没有他插话的份。
他也顶多在心里嘀咕两句,若是他处在张让的这个位置上,必定要让这几位将军出点攻城得手的好处才好,总归这年头的朝野官员都不敢太得罪他们这些天子近侍。
枕头风可怕,在天子衣食起居之事说得上话的人也同样可怕。
偏偏张让就是
被那出告发给吓破了胆子……
可他随即又听到张让说道:“此番陛下让我等前来犒军,也实不敢抱病在身。”
左丰不觉讶然。
犒军?不是宣旨?
他和淳于琼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之色。
张让携封侯旨意而来,他们二人都是知晓的,在来此的路上更是没少听让公提及,此番只怕要有大收获。
淳于琼倒是隐约知道些旨意不太寻常的消息,在瞧见军帐之中还有个年少女童的时候,念及离开洛阳之前司徒()所说之话,大略在心中有了些猜测,不过是对张让选择连有圣旨的存在都不说,而颇觉诧异而已。
左丰却是在想——
让公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
近年来官员上任之前的交钱行为已经让左丰形成了一种定视。
他既不知道圣旨中还有对乔琰的册封,一路上听的又是张让对皇甫嵩战功的吹捧,又哪里会知道个中关窍。
他只以为张让竟打算找皇甫嵩要够了好处再将圣旨拿出来!
算起来这好像还真有些可行性,也的确要比上来便颐指气使更不容易留下话柄。
想到这里左丰看向张让的眼神便多了几分敬佩。
这一行三人各怀心思,卢植却没想这么多,他狐疑问道:“陛下令你前来犒军,竟什么都没带?”
“……”张让这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
他本想说的是督巡军情,却在眼见这两位中郎将的平叛黄巾进度太过惊人后,下意识不敢以自己为督,出口的话就成了犒军。
但也正如卢植所说,倘是犒军,岂能什么都不带?
这也未免太滑稽了。
但他这人素以阿谀善言闻名,此刻被人捉住了语病也并未在脸上露出任何端倪,只说道:“陛下想来也没料到两位击破张角如此之快,大抵是念及我等少有正面对敌的机会,若是送来的犒赏为黄巾所夺,反于士气不利。”
张让又朝着两人躬身作礼道:“让来此替陛下传递一句话,二位将军平定黄巾之功,必有封侯之赏,请务必将黄巾贼寇一扫而空,切莫留下后患,让陛下失望。”
皇甫嵩向来对宦官没什么好态度,这会儿张让纵然举止谦恭,也没让他拿出多少好脸色来。
倒是卢植出来打了个圆场,“特使远道而来多有辛劳,不如先行下去休息。清剿黄巾之事我正在与义真商议,自不会有疏漏之处。”
“如此最好。”张让见自己糊弄了过去,也不由松了一口气。
他却并没有发觉,乔琰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他这位从洛阳来的使者,在将他的前后情绪变化收入眼底后,垂眸间露出了几分沉思。
在回到自己的营帐后她与系统说道:“他没有将话说完。”
“我虽不知道皇甫将军的军报中写了什么东西,但以桓灵二帝在位期间的封赏情况,对有功之将绝不可能只是让三人来表达口头嘉奖而已。”
【你是说他还藏匿了什么?可是这对他来说有什么好处?】系统问道。
皇甫嵩这种雷厉风行的性格,总不能是有人还想敲竹杠敲到他的头上去。
“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种奇怪的直觉,如果我不尽快弄清楚的话,可能会有遗憾的。”乔琰回道。
【可是,你跟皇甫嵩和卢植搭话,还可以依靠着平黄巾之功,加上他们都跟乔玄有些交情,要如何从张让这里打听消息呢?】
“谁跟你说我要从张让这里下手了?”乔琰心中一番盘算后有了主意,“张让既然话中未尽全意,我再如何旁敲侧击也不可能问出结果的,倒是那位护送之人,说不定还能套出点话来。”
【你是说……淳于琼?】
乔琰笃定回道:“不错,正是淳于琼!也正好在此地,有个最合适的能向他打听消息的人。”
刘备在被乔琰找上的时候着实有点意外。
在听她说屏退左右,有事相商的时候更是如此。
他今日刚领了部曲,自曲周往北清剿黄巾余党,至入夜才回,本是该当归营休息才是。
但一想到乔琰此前的行事大多稳妥,即便是在暂时接替卢植职务的时候也没做出什么贪功冒进之举,稳守大营直到两位将军攻取广宗而回,刘备怎么想都觉得,乔琰不至于做出什么不利的举动。
他还是决定听听乔琰想说什么。
“不知女公子有何事嘱托?”让关羽张飞把守住门口的时候,刘备问道。
“部曲督可曾留意过此番天子使者之中的那左丰?”
听乔琰提到这个人名,刘备也不由愣了一愣。
他还真没留意到左丰这个人。
谁让张让三人不仅没带旨意也没带犒军之物,因广宗曲周已下,又没有了督军的必要,简直像是三个吉祥物,他诚然没这个注意这三人的必要。
可看着乔琰的脸色颇有些严肃,又仿佛此人关系重大。
“备还当真未留意过此人,不知女公子为何提他?”
“今日我请仲德先生往卢公处归还棋盘的时候,听到了个消息。”乔琰都不得不说实在是瞌睡了有人送上枕头来,“他竟跑去寻卢公要些贿赂,被骂了出来。”
“……他竟有此等胆量?”刘备惊怒不定。
左丰还真的敢。
在原本的历史上,来此地的并不是张让,而是这小黄门左丰。
他一到卢植军中便公然向卢植索要贿赂,被卢植痛骂拒绝,回去之后便同刘宏说,广宗其实好打得很,但是卢植他固守营盘不出,就等着老天来诛灭黄巾。
这话一说,刘宏当即震怒,让人把卢植关押,以囚车送入京城,因众人求情才在死罪的基础上减免了一等而已。
这做派也不难看出左丰此人的胆子确实不是一般的大。
而在此时,在他误以为张让竟然打算先昧下圣旨,等到皇甫嵩给出足够的好处之后再拿出来的时候,他的心思也不由活络了起来。
皇甫嵩这边的油水,大概率是被张让画了个地盘给圈起来了,那么卢植这边,就大概是可以让他动手的了。
奈何卢植在先前的对话中给张让留了些面子,却着实不打算给上门敲诈之人留什么面子,直接将他给架了出来。
左丰到底如何在心中记恨卢植姑且不提,乔琰此刻就是将此事当了个说话的由头。
她又继续说道,“对峙曲周守备之事,多蒙卢公看重我方才能有这个担负重责的机会,说卢公是于我有提携之恩也不为过,阉竖勒索不成,必对卢公心生报复,此事可大可小,但在平黄巾战功将有嘉奖的当口,只怕还是要将其往坏处去想。”
“不错,女公子所言甚是。”刘备回道。
乔琰只是在说卢植吗?不完全是。
她这话还在说他。
卢植于她有提携之恩,刘备跟她也算是有共同御敌的交情。
倘若左丰在这个定战功的当口说了什么与卢植有关的坏话,让卢植唾手可得的战功一朝尽丧,那么刘备身为卢植的部下、也是卢植的弟子,也绝不可能在其中不受到任何一点影响。
他早年丧父,曾有织席贩履为生的过往,自拜师卢植之后方有社交阶层的改变,他自认自己既为汉室宗亲,又颇有本事,是很需要战功正常结算奖赏后给出的擢升,来作为进一步发展的阶梯的。
但现在多了个未知因素,此时尚且年轻,还不足够沉稳的刘备也不由有些失态。
又听乔琰说道:“我不愿见卢公为小人所害,想请部曲督做一件事。”
见刘备神情有异,乔琰连忙补充道:“不过请放心,我没有要让你杀左丰以除后患的意思,只是想请部曲督找那淳于琼搭上几句话,看看能否问出些左丰和张让两人的把柄来,以寻一个反制的机会。”
刘备思虑了一番后同意了下来。
此事或许和这位少年神童的利益相关,但确实也干系到卢植和他刘备的发展。
她话中未曾挑明,给彼此的言行里还保留了一点余地,可以说是恰到好处。
刘备没有将其挑明的必要,谁让他也正需要保障自己的利益。
就算是要报国救难,也得有对应的权柄才好。
何况乔琰提出的第一步解决措施,也不是他办不到的事情。
跟淳于琼唠嗑打听消息?这他很熟啊。
刘备在求学之处,乡党之间,军营之地都很吃得开,算起来淳于琼虽是汝南袁氏的门徒,却也正在他的常规交友范畴之内。
至于话题要怎么开?就说他对京中长官多有景仰,想了解些洛阳戍务的风土人情好了。
事实证明,乔琰选择让刘备去套话这个选择也着实没有出错。
大约是汉室血统之中的外交本事在刘备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传承,那淳于琼也没料到刘备是来探消息的,只觉得刘备这人说话又好听,长相又有些异于常人,加上是卢植弟子,算起来也跟司徒算起来在同个阵营,的确是个可以相交之人。
他原本还觉得他将张让、左丰二人护送前来此地,倘若冀州前线还在与黄巾交战,难保就要让他也上个战场,是有那么点心慌的。
谁让他对自己还有几斤几两还是有数的,想想都觉得前景堪忧。
现在好了,不止仗不用打,还有个把他说晕了头的刘备。
淳于琼毫无戒备地便从洛阳中的各营谈到了对那两个宦官的不满。
而刘备不知道从何处弄来了一小壶酒,他自己是没喝,全进了淳于琼的肚子,以至于淳于琼越说到后头也就越少了警惕:“玄德兄弟,我与你说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知旁人知道。”
刘备连忙点头称是。
淳于琼道:“司徒言及,陛下半月前莅临乔公府邸,似有册封乔公祖之孙为侯的意思,张让手握圣旨却谎称并无,只怕正跟此事相关。”
他拍了拍刘备的肩膀,“不过此事跟我等也没甚关系,你听听也就算了。”
封侯?
刘备心头一惊。
他一番权衡后,还是将淳于琼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尽数转达给了乔琰。
乔琰也没想到,居然会是个这样的消息。
“封侯……”她念着这二字,心中一片翻腾。
这还真是个倘若她不能及时得知,可能会因为应变不及时而后悔的消息!
此前她所要的不过是以孝义之名,将自己放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纵然天下有变,她也有背景可用。
但若是她能有这个凭借黄巾之乱中战功直接跻身列侯的机会,却的确要比只有个“乔琰十岁入敌营为父报仇”的虚名好上太多。
不管到底是因为皇甫嵩的疏漏还是有意为之,才造成了汉帝刘宏下达的旨意中出现了这样一个情况,现在又因为性别的缘故而被暂时扣押了下来,这起码已经给出了一种可能性。
一种或许可以兑现的可能性。
就像皇甫嵩、朱儁和卢植这三位主将都不会想到,黄巾之乱的平定中会出现她这样一个变数,也会在战局中挖掘出此等突破口——
那么册封列侯之事,谁又说不能变成事实呢!
系统眼见乔琰在送走了前来报信的刘备后,
坐在桌案前沉吟良久,不由问道:【封侯很要紧吗?反正再过数年就是董卓之乱,这个列侯也算不上有大用才对吧?】
乔琰在心中笑了句这萌新系统的单纯。
列侯与白身可完全是天差地别的两个身份。
不过她不能将自己所思所想尽数告知对方,只是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说过,这天下第一的谋士,若是能协助主公让这些从贼的难民吃饱饭,是不是便不会有这样难辨黑白的事情。”
【自然记得。】
“倘若有列侯之位,便能得一封地,享受此地的税赋和食邑农户的支配权,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从中平元年到董卓之乱的中平六年,其中的五年时间,足以让我做出许多尝试,试验出乱世之中的可行之法。”
系统还来不及发表自己的意见,便已看到它的宿主拍案而起,虽因到底还是个孩子少了几分气场,却不减眼眸中被营中烛火映照出的一片灼灼。
“所以这个位置,我必须一争!”
第29章 029
此为必争之名!
在乔琰原本的计划中,她既已有平兖豫二州黄巾的功勋,那么再稍让出些冀州之战的战功博取到皇甫嵩和卢植的交情也无妨。
战事平定,她即刻奔赴洛阳见乔玄最后一面,而后折返回兖州守孝养名。
兖州因她迅速驱虎吞狼,令黄巾三方合并于一方,而得以令战况不至扩大,多少还是有让一部分人得以保全的施恩,这便是她在兖州的基本盘。
东汉末年的豪强坞堡收纳门客之举,她纵然不能在明面上这样做,却也不妨交托给已有过联盟关系的薛氏和田氏去做。
一旦到了光和七年,董卓乱起之时,她那位彼时担任东郡太守的族叔矫诏发起各镇诸侯讨董之时,她便趁机随军再谋取一波声望。
而后,退守东郡坐观乔瑁与刘岱之争从中牟利也好,放弃兖州这个四战之地另寻他处落脚也罢,总归是还需再有时机推一把的。
即便谋划失败,她也能真如谋士系统的任务主线一样,成为一方诸侯的谋士。
有此前刷出的名声基本盘,等闲情况无人敢冒擅杀名士的后果动她。
但现在出现了一个意外。
在汉帝交托给张让的诏书中,他竟有给她以军功封侯之意。
这完全可以让她的计划更加主动,也可以不必拘泥于兖州这块地盘。
事实上这里也绝不是最优解!
从汉帝的这条册封诏令中不难看出一点,在此时,年龄已经不是她封侯的限制了——
就算皇甫嵩在军报中模糊了性别,以他写给卢植的书信推断,他其实是倾向于展现“年少但才高”这个特质的。
那么写给刘宏的信中也应当如此。
这样看来,她唯独要考虑的就是性别问题。
但这可不是简单的男女二字。
乔琰既对历史熟知,便在得知张让将封侯旨意扣押之时猜到了他心中的顾虑。
固然有西汉初年曾有女侯这样的先例来证明可以破格,她要想成功拿到这个列侯之位,也必须打破一层层桎梏和偏狭之见。
那么她就得给自己加码,或者说,她要先给自己寻找一个参考的标杆。
系统眼看着她在重新坐回到了桌前后,在目光放空的思考中,手指一直在桌上无意识地比划,它尝试着辨认了一番,发觉她在写的乃是“许负”二字。
不错,乔琰能参考的情况只有许负而已。
西汉初年的另外四位女侯不是因为丈夫的功劳就是因为掌权者的优待,显然不符合乔琰的情况。
何况在有“有功安人曰熹”这样谥号的邓太后掌权期间,都没敢效仿吕后册封姐妹为侯,可见汉朝对吕后之名深为惧憎,生怕出现任何一点征兆表明有人在沿袭她的旧例。
大汉的统治者等闲不封女侯大约也正是出于这考虑。
只有许负的情况特殊一些,她是因为相面之术才得到敕封的。
这个加封和刘邦的统治正统性联系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必然性。
乔琰能学这个理由吗?或许还真的可以。
值此黄巾之乱初初平定之时,她倘若能给自己加码证明,她的存在能有让大汉国祚延续的可能性,像是一种谶纬之兆,那么这个侯位也未必不能落成。
刘宏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帝王,这种有意思表现在乔琰一番思量之下觉得,或许也只有在对方在位的时候,她才能有这个机会封侯。
对方的治国手段多有不妥之处,唯独在平衡外戚、宦官和世家的手腕上绝对合乎一个帝王应有的水准。
乔琰原本应当属于世家阵营,但乔羽夫妇命丧黄巾之乱,乔玄又寿数不久,这就让她
有了成为独立于外的第四方的可能性。
但是这个加码需要掌握一定的分寸。
倘若太重,让在位的皇帝对她心生忌惮之意,反而不妥,极有可能干脆以性别为由撤回这个封侯敕令。
倘若太轻,又容易让人生出一点别的想法,也是乔琰绝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既有孝悌之名,又无强盛外戚,还有玲珑手段,岂不正是现年十一岁的刘辩最合适的皇子妃人选?
乔琰才不往这个坑里跳。
她的目标只有那个,虽然不知道是个什么侯,但只要是列侯便无妨的位置。
要处理这个加码轻重的问题,看来需要利用一下此行前来的三人,还有那场她本想从张角这里收割到声名的辩法之会了。
营帐内的灯烛迸溅出了一朵灯花,在她的眼角余光中闪烁了一刹,也让她将被“封侯”二字而引发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她心中稍有了些底,便也自不必因为这个消息而失眠。
且看明日吧。
她吹灭了灯烛,令这营帐中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系统原本还想问问她这到底是得出了个什么结果,但看到她露出了几分倦容和衣睡下的样子,又问不出口了。
以宿主的本事,它有什么好担心的,还不如担心担心没好好宣旨的张让,和现在就已经被她用来套话的淳于琼。
它最后只小声说了一句。【宿主晚安。】——
次日的曲周城下军营,乔琰依然是在系统闹钟的提醒下醒来。
而淳于琼则是从酒醉之中醒来。
在他醒来的时候,还觉有几分意识不清醒。
他隐约觉得自己昨日好像说出的话有点多,只不知道他说出的话里到底没有什么不该说的。
但他想了想也没觉得自己知道什么特别的秘辛之事,想来就算是酒后开口有些百无禁忌,大概也出不了什么大问题。
大概……吧?
想到这里他便在这军营中百无聊赖地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努力回想着他到底在跟刘备的交谈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东西。
只是酒精的麻痹最后也没让他成功想出其中的关键信息。
他随后又得知,刘备已经和昨日一样早早地便出营剿匪去了,他就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个答案,也显然是一件无法做到的事情。
淳于校尉决定不为难自己,想不起来的就直接当做没有。
将这件心事给“解决”了之后,他也有了继续欣赏大营的心情。
卢植将营中的一部分士卒,连带着皇甫嵩带来的一部分,都迁移进了那曲周城之中,此地的营盘内就稍比之前少了点人。
但以淳于琼看来,卢植此人到底无愧于天下名将之名。
这些士卒在赢得了这场对阵冀州黄巾的战事之后,还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之心,在巡营上绝无差错之处,比之洛阳的军营还要强上不少。
虽然人数有些缺漏,但此刻以运转中的填补来遮掩,根本看不出破绽所在。
不过他这人惯来如此,反正是不会为此觉得有什么需要觉得羞惭的,顶多就是觉得身处在这样的营地中更加安全了些。
只是在这秩序井然的军防之中,有两个人便显得有些醒目了。
淳于琼在其中一处的营帐边停下了脚步,借着此地军帐的遮掩朝着那边看去,竟看到了乔琰和张让站在一处。
按理来说,三公高官之孙、世家之女和宦官之间本应当算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关系,但偏偏此时两人交谈甚欢的样子,让淳于琼完全看不出这两方的阵营差异所在。
他不由皱了皱眉头,暗恨自己没有生
出一对顺风耳,能隔着这个距离听到那两人的说法,倘若走得近了,又怕被乔琰和张让察觉。
他也只能看到,在这两人的交谈之间,乔琰不知道何故忽然神情有些怅然沮丧,甚至像是隐有垂泪之态。而那张让随即像是作出了出言安慰之举。
这两方交谈的话题虽不能算是个喜事,但这交谈气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约也可以叫做和乐融融。
淳于琼暗中警惕了起来。
他站队袁氏,自然就是跟宦官天然敌对的立场。
在来前,司徒袁隗叮嘱他,必然要小心留意张让和左丰的举动,若是他们对卢植和皇甫嵩做出了得罪的举动,正好也是他们这方人去拉拢那两位的机会。
至于那位新得了陛下青眼的乔氏子,也务必要处理好关系。
倘若让张让等人先与对方结交,还成功了的话,就得尽早报与洛阳城中知晓了。
淳于琼现在怎么看就怎么觉得,这好像真是个对方选择了十常侍为靠山的信号。
至于这到底是她自己的选择还是遭到了蒙蔽,其实并不那么重要,站队这种事情,怎么都是走错一步便不好再更改立场的。
当然淳于琼绝不会承认,他这会儿不全是心怀明珠蒙尘的遗憾,完全就是因为他自个儿还没封侯,那孩子却大有可能要得到高位,他有点心气不顺。
他眼看着过了有一阵子,张让方才跟乔琰分开作了两路走,乔琰也并未在张让离开后便露出什么翻脸无情之态,反而是朝着张让离去的方向看了一阵,直到对方消失在了自己的视线之中才收回目光,更觉得自己的判断并未出错。
等他从自己的脑补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觉何止是张让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乔琰也已经从他的视线之中消失了。
可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还真算是有理由地找张让闲聊的。
张常侍再怎么一想到是因为乔琰的性别问题让他压下了那圣旨,感觉浑身不自在,在她问及洛阳京中乔玄的病情的时候,也只能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谁让来此的人里也只有他跟着刘宏往乔玄的府邸走了一趟。
在听闻天子亲临,乔玄病笃,还说出了那句“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的时候,乔琰心中多有触动,更为这个于晚年丧子的老人而心生不忍。
只可惜乔玄这大汉忠良,遇上的却是这积重难返的东汉末年。
张让眼见乔琰整顿了心情后说道:“我尚有职责在此,即便是祖父知晓想来也不会怪责于我,祖父有身守边关之志,我又何尝没有报国之愿。多谢常侍告知祖父之言。”
张让松了一口气。
他昨日已经着人送出了一封信,连带着皇甫嵩和卢植在此地得胜的军报一道送了出去,想来抵达京师之后自然能有分晓。
现在只要他不被胁迫拿出那圣旨念出,自然万事皆好,也无怪从淳于琼的角度看来,乔琰和张让的交谈是这样一个氛围。
张让并不知道,乔琰是让人盯着淳于琼的营帐,卡在他出营的时候才找上的张让,他知道的只是——
如乔琰这样的人,就算因为大汉的限制或许当不成那个乐平乡侯,却也必然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既然她并不像是皇甫嵩一样非要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或许打点好关系不算是个坏事。
他心中有了这样的盘算,也便不吝啬于在随后见到乔琰的时候,也与这位女公子打个招呼。
落在淳于琼的眼中便成了这两人已经在暗中达成了协议的样子。
这好像也不难说通。
张让在扣押圣旨后并未去刻意接触皇甫嵩,却接触了乔琰,难保不是提前与她提及汉帝有意授予她列侯之位的消息。
这阉
宦若是从中斡旋,将这女流之辈的侯位落成,岂不正是让乔琰亏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而届时要如何偿还,便完全是由张让来定的事情了。
淳于琼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张让可以送信回去,他也可以!
更别说他作为此番出行的护送之人,还带着不少兵卒在,就算是送信也跑得不慢。
淳于琼的文墨功夫不太好,但作为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校尉,写个信总是无妨的。
最后这封送到袁隗手里的信上,便是格外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见乔氏女乔琰与张让密议。】
他写的是个“客观事实”,要如何处理,到底是抢先于张让助力于爵位的落成,还是干脆出手打压,那是袁公需要决断的事情。
淳于琼送出了这封信,方才觉得自己的心情安定了不少。
此后再看到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他也没了那种大觉不妙的心情。
党锢之祸解除,朝廷必然正是重新启用党人的时候。
司徒以汝南袁氏为后盾,话语权必然大有提升,要做出些事情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总归是不能让那阉党一方增添出什么助力来的。
但飞马送信再如何昼夜不息,要将消息从冀州送到洛阳总还是要点时间的,淳于琼还未等到京中消息的时候,便先看见这大军驻扎的营地之中来了个重量级的人物。
——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高密郑玄。
党锢之祸波及郑玄十三年,令其困居于高密,不可离开寸步,这些年来一直居于洛阳的淳于琼自然无从得见这位高士。
但能在这样的阵仗下抵达,随行数车经文,更能得到卢植倒履相迎的,除了郑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而郑玄甫一抵达,他便见到乔琰迎了上去,口称“兖州乔琰与郑公告罪。”
这无疑是宣告了郑玄的身份。
郑玄也正是她此前与皇甫嵩商议后,着人去请来的。
不过他能亲自前来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因为在她写给郑玄的信中其实写的是——
如若郑公不能亲自前来,派出一得力弟子也可。
这也已经足够让她开展自己的行动了。
但郑玄亲自抵达冀州,却无疑是让她更有把握。
这峨冠博带的长者一听她这请罪之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你在让人送来的信里,已将借我之名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明白了,我又如何会在此事上怪责于你。”
见乔琰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自言是他弟子的女童,观其神骨清秀,目光中正,也不由多了些欣赏之意,复又说道:
“为父母报仇,乃为子女者尽孝之当然,你行事又非将黄巾一并打作了逆党乱臣,而是在长社于两位将军手中保全愚民性命,如今为更多人之生死而书信求助,我纵已多年不在外走动,又如何能不亲来一趟。”
乔琰忙回了句“郑公高义。”却见这长者摆了摆手,“你先不必给我戴高帽,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若这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我就算人来了也未必会真如你所愿。”
他话是这样说,但就算是淳于琼这个最不理解乔琰为何会将郑玄请来的人,都不难听出在他的话中,比起威慑,显然还是闲谈的意思更重些,也明摆着在话语里有些对小辈的纵容。
“郑公但问无妨。”
郑玄一边朝着营寨中走去,一边问道:“你以何觉得,我有此本事能对张角的太平道学说造成毁伤?”
太平道专攻黄老之学,郑玄则在儒学深耕,算起来两方也全无交集,至多也不过是在谶纬之说上有些擦边而已。
这跟郑玄此前经历过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言辩并不太一样。
倘若乔琰说是因为他的名声而对他寄予希望,那么他当即转身就走,绝不停留。
但显然,乔琰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她不疾不徐地回道:“在兖州我曾对太平清领书有些研究,不过希望在场诸位莫要因为我看了这而送我往牢狱一行。”
皇甫嵩当即就笑了出来,“这就得让子干好好约束他的部从了,事急从权总是没错的。”
乔琰对着卢植拱了拱手,继续解释道:“太平清领书与张角的太平经密不可分,其中多有假托星宿,伪借神灵之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得活像是她从未与梁仲宁说什么“氐、房诸星明亮,分野兖、豫之地”一般,瞧着郑玄的脸色中似乎对她的用意有了几分了解,这才又说了下去,
“所以我倒不是请郑公以经学来驳斥张角的,您长期行教化之事,自然知道于各州黔首来说,周礼也好,左传也罢,都不是他们能听得懂的东西,但有一个东西或许是可说得明白的。”
“我听闻您术算之才绝顶高明,早年间师从扶风大儒,曾与他一道推演浑天之学,马季长已然仙去,能以浑天星宿之说击破太平清领书之中虚言的,唯有郑公一人而已。”
郑玄一指卢植笑道:“卢子干与我乃是同门,何不寻他就行。”
乔琰毫不在意发挥一下自己的年龄优势,露出了个有些可爱的表情,“若论行军布阵,您不如卢公,若论周天经算,卢公不如您。既要破这世间难得厚重的盾壁,自然要有至为锐利之矛,您说是不是?”
这一比较两个人都不得罪,反正她还小,就算说得太直接也总不至于被怪罪。
卢植和郑玄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这两人多年不见,此时名字从一小辈的口中被同时提及,也未尝没有忆古惜今之感。
“好啊,”郑玄显然对乔琰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又继续问道:“你说的这个理由诚然不错,但要知道太平道之根基正在治太平均,以太平为天道,言及小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你又要如何去驳斥此事。”
乔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着郑玄问道:“在张角之前,钱财也非均输,但可曾有如他一般能一朝号令数州三十万人之人?”
郑玄道:“并无。”
“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固然早有所言,但纯然公平,反难免令惰怠之人从中牟利,琰倒是觉得此不是根本问题。”
见郑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乔琰稍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张角能让此等太平之说遍布四海,我仔细考究,发觉大抵不是因为公正财富田地,而是因为太平天道赋予了寿命。”
“建宁四年、熹平二年、光和二年、光和五年,四场大疫,给了张角此人施恩传道的机会。”
若非天时助长了,张角绝无可能将太平道发展到此等地步。
符水救治之说放在现代,大约就是平正温和的药物配合上了心理疗法,以宗教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成了张角拉拢起义众人最有利的手段。
在当时的疫症包含了霍乱、肺炎、出血热等传染病的情况下,救治者甚众这件事着实要打一个问号。
“但琰并非专精此道之人,也不能以我之所以为去认定事实如此,”乔琰说道,“所以我请来了另一个人,这便是我要同张角论的第二场道。”
“听你说来,此人乃是一位医者?”郑玄问道。
乔琰颔首回道:“不错,还是一位当世神医。不过我不是以请他来驳斥符水学说的理由请来的。”
她露出了有点窘迫的神情,“我听闻此人常年四方救人,若我只说请他来与张角
打个擂台,他只怕还觉得不如继续留在家乡研制新药,所以我与他说,冀州大战之后必生大疫,请先生怜惜民生,千万来此一趟。”
要不是从原本的乔琰记忆之中翻到了这位近来的行踪,乔琰也不会将主意打到他的头上。
好在在郑玄对乔琰的回答满意,决定留在此地助她一臂之力后,第二支前去寻人的队伍也带回来了个好消息。
他们将华佗给接来了此地。
华佗祖籍兖州沛国谯郡,算起来还跟曹操是同乡。曹操此前就猜乔琰往那里去显然不是去他家找人的,在被皇甫嵩从广宗调回后,正好见证了这个解释。
“原来你要寻的是元化先生。”曹操摸了摸他的胡须,“以他的医术去对张角的符水,倒是真有可行之处。”
此时还没有将华佗、董奉和张仲景三人并列为建安三神医的说法,但曹操既跟华佗是同乡,就不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号。
固然医为方技,在古时为贱业,但医术到了华佗这等水准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将性命寄托在他的身上,的确是要对其恭敬相迎的。
也幸好乔琰的运气不错,华佗这两年间并未外出,而是将前些年于扬州徐州等地游医的经验整理成册,现在听闻恐有大量病患,这才赶了过来。
更幸好华佗这人虽极其厌恶为人所役使,甚至在后来曹操征召他去医治头疼病的时候还敢拿乔,却总算还是很符合当时之人的心态的,在眼见此地还有郑玄在此之后,他的口气便变了。
在乔琰着人将曲周、广宗二城内贮存的符水送到华佗面前后,他更是一门心思地扑进了研究之中。
显然这位神医已经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暗示了他的选择。
乔琰大松了一口气。
“我在广宗处理黄巾俘虏的时候,听说你要与张角力辩三场,还真当你要与对方清淡阔论,担心得很。”
曹操留意到了乔琰的这个表情,不由笑道,“现在想来,你这人年纪虽小,却有雷霆之动,属实是个务实派的忠实拥趸者,哪里会真跟人就在台上你一句我一句的。”
“世叔就不要笑话我了。”乔琰拱手讨饶道:“说来说去还是琰年纪尚小,学识不精,只能以借力打力之法三面击破,可算是个剑走偏锋的捷径。”
“你这话就说错了,”曹操脸上认真之色不似作伪,“我倒是觉得你这不算剑走偏锋,而当真是可行之法。”
“而能有此等洞彻眼光,有此等寻人决断,尤其是请郑公前来还极要胆魄,若你这都是学艺不精的孩童之举,我曹孟德岂不是要羞惭到地里去了。”
曹操见自己这坦然之言有些将她吓到的意思,又换回了先前略带几分调侃的神情,“不过说来,我还好奇一件事。你这辩法三回,第三回去寻的人我是知晓的。可这又能如何对张角造成打击?”
在从下曲阳往广宗方向赶路的时候,曹操就已经问过,乔琰到底为何要让徐福去寻冀州境内的佛寺。
现在既然前两场都已经在“参赛人员”上有了定论,那么想来她也不需要在第三场上再做出什么隐瞒了才对。
“第三场可能要比前面两场更歪门邪道一点。”乔琰回道。
“……?”曹操不太理解她这话。
他随即就听到在乔琰的嘴里蹦出了个他还真不理解的词,“世叔可以将第三场理解成鉴抄吧,总之就是从道德层面上的打击。”
“此为何解?”
“张角的太平道体系是从佛宗那里借鉴过来的,有现成的宗教体系可用,自然要比他自己从头研究容易得多。可若是太平道认为己方学说浑然无缺,又为至高天道,那么为何要做出拾人牙慧之事?”
“所以我说,这是个歪门邪道。”乔琰对自己的做派很有
认知上的自知之明。
但浑天星象和术数演算是科学,大疫面前的医治手段是医学,在驳斥框架上搞点离谱手段,显然也没人会觉得这是什么问题。
再说了,她毕竟还是个孩子。
有些时候还是可以打打年龄牌的。
更何况要如何引出这三个辩论的议题,还得看她与张角如何正面对擂。
算起来,就算因为郑玄和华佗的陆续到来让她的压力减轻了不少,也难以避免这着实是一场硬战。
在她与张角约定的三辩之战时限到来之前,第三方助力也抵达了曲周。
徐福显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将人带来了此地。
这少年抹了把头上还未彻底消下去的汗,平复了赶路后急促的呼吸,方才说道:“在下未曾辜负女公子的期望,将那佛寺中的主持给请来了。”
虽然乔琰说是说的什么直接将人捆来也无妨,大不了就是用些暴力执法的手段,但徐福的脑子又不差,他怎么想都觉得乔琰是要让其派上大用的。
若是此人因为被强制掳来而生出什么怨怼的情绪,在关键时刻对她做出了什么不利举动,岂不是要让她的计划功亏一篑?
所以原本应当第一个抵达的徐福却成了最后一个来的。
他窝在那佛寺里学了不少东西,依靠着优越的学习天赋将这佛寺里的一册经文尽数诵读理解了,更允诺要替这位禅师翻译两卷经文,方才将人请来了这里。
然而在将人带来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么一耽误时间,好像错过的东西有那么一点多……
比如说广宗和曲周之战已经彻底结束了,他原本还想着给乔琰牵马坠蹬,却连那帅旗刚立起来的时候都没见着。
再比如说他回来之后才跟乔琰说上了两句话,便看到她被郑玄给叫走了。听闻那位经学大师对女公子的计算能力颇有见猎心喜之意,现在直接抓了她当助手。
再再比如说——
典韦一把拍在了徐福的肩膀上,差点没将他给直接拍到地下去,这家伙却一点没有对自己力气的自知之明,说道:“得亏你还记得回来,你若是回来得再晚一点,那连建造这辩论高台的机会都没了。”
曲周之战,那张梁直接因为张角的被擒和一封其实也就他认得全字的信,直接开城迎敌了,导致原本还想要大展身手,靠着杀敌来博个军功的士卒都没了用武之地。
这些人干脆将力气给用在了建造高台之上。
至于为何不放在曲周城中,而在城外,自然是为了容纳下足够的观众。
在辩论这一日,广宗、曲周二城中深受张角太平道学说影响的黄巾士卒都被拉来了此处,而在外圈则是卢植与皇甫嵩的部下。
乔琰眼见这样的画面,不由在心中一叹。
这世上的仁慈都不是一句空口白牙的话,倘若她不能在今日将张角成功拉下神坛,她毫不怀疑皇甫嵩会立刻下令将这些俘虏诛杀以免后患。
整个冀州地界上的黄巾并不只是这两城之中的数量,但这些人也必然会在随后成为汉军刀下之魂。
这也是维护大汉统治的必然之举。
而此地或许取代这高台的便会是以黄巾头颅铸造的京观。
所以她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她在今日晨起的时候还与系统说,这正是她要给自己封侯加上的一道筹码,可当真处在这高台之上,望进周遭冀州黔首的眼神之中的时候,她却一时之间也无法想起那个目标了。
也正是在此时,身上还带着镣铐的张角被带了上来。
乔琰和张角之间的辩论之约,是在皇甫嵩和卢植的亲眼见证之下订立的,也就自然不会在这半月间在伙食上对他有所亏待。
也或许是因
为对太平道学说的维护,张角心中也淤积着一口气,更让他看起来也只是比此前被捕之时稍显清瘦一些而已,在精神状态上还是颇佳的。
他一步一步地朝着高台中间走来,走到了乔琰的面前。
他这多年间号为大贤良师的传道之举所赋予他的特质,在此时依然显得极其鲜明。
乔琰也听得到,在张角出现的时候,因其精神领袖的地位,固然后方站着的就是汉军,也并不影响在人群之中发出的拥趸高呼之声。
在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她刚来到此间便接触到的兖州黄巾渠帅梁仲宁,有开城投降却还是觉得他的兄长不会输的张梁。
但这些声音并没有让她的心神有任何的过分松懈或者紧张的情绪。
她只是目光凝定地看向了张角,开口说道:
“半月之期,劳驾久等。”
第30章 030(辩论真的一章就写完了没有卡!)
这场注定特殊的辩论,在双方会面之时,实在很难不让人觉得两人着实差异悬殊。
一方年未及笄,甚至还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另一方却已过知天命之年。
即便是早知道乔琰有备而来的几位,在看到此刻这样一出孩童与长者对峙场面的时候,也不由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但在听到乔琰站在张角的面前,面对的是建立起数十万人宗教组织的大贤良师,也照旧能以气定神闲的口吻说出“半月之期”久侯的时候,又各自松了一口气。
程立此前在长社城下就已经对乔琰有了个天生可为演说者的评价,在此时也不免又刷新了一次印象。
这或许已经不是一个演说者的程度了。
她镇定得太过,以至于更像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一个合格的领袖,而不只是一个演说者。
这样的特质出现在一个尚且年幼的女童身上,本是该让人觉得匪夷所思的。
但在黄巾之乱的大背景面前,因混乱的时局和旦夕危亡的困境,反而有了一种应运而生之感。
但即便是程立这样颇有远见眼光的人,只怕也不会想到更多更深远的东西。
他只是觉得,乔琰既为兖州乡党,那么有此等本事对兖州来说就不算是个坏事。
现在要紧的还是眼前的这场辩论。
身在台上的张角朝着四周无数双看来的眼睛望去。
因其多年间的举止殊异,此时也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情,能看到的也不过是他于须臾之后将目光重新挪移到了乔琰的身上,说道:“不算久侯,我实在想听听,你要以何理由来说,我太平道实为谬误。”
张角仰仗此道发展出了如此多的信徒,又如何会愿意相信其中真有什么谬误。
若要论及太平道那提纲挈领之书,还要追寻到那本据传是由于吉撰写的太平青领书,也就是乔琰在跟郑玄的谈话中提到的那本。
太平经从太平青领书传承而来,虽多为修补整合而非独创,却也非一日之功可成。
张角对自己的心血和凭据都怀有十足的信心。
更何况,欲要让诸人信奉,他自己本身也必然是一忠实信徒。
他是此等态度,那么乔琰呢?
乔琰面对张角的这句近乎质问的发声也目光岿然。
她在此前借着充当梁仲宁军师的机会,对二者都有所翻阅,在这姑且可以称之为备战的半月之内,更是在郑玄的指点之下,又对其再有一遍通读。
所以在本已有三部分的辩论大纲基础上,她陆续增补而出的细节,也让她心中更有了底气。
从表面上来看,要压制住这位大贤良师,着实像是一件近乎荒谬之事。
要知道太平道的残余影响力在三国群雄逐鹿的时期依然不能被忽略,它连带着汉中张鲁所传承的五斗米教一并,被视为是道教组织的起源。
要将其拉下神坛,简直听起来像是个传说一般。
可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野望,让她在身处于高台的位置上的时候更有一番沸腾鼎盛之意,她此刻竟全无要撞的是一块巨石的恐惧,只有在意图挑战挑衅一些东西的跃跃欲试。
张角为其道统据理力争,她又如何不算是在争!
乔琰回道:“我此前与足下说过,今日之辩,分为三场。这第一辩,便说一说这日月星轨。”
张角有点诧异,这是个对年幼者来说过于不讨巧的话题。
他发觉自己还是有些小瞧乔琰了。
这个能凭本事令黄巾束手的孩子,显然不会只抓着太平经中“一男者当得二女,以象阴阳”这样的论断来与他当众驳斥。
他当即问道:“以何辨
日月星轨?”
乔琰拢了拢衣袖,朝着头顶指道:“不知太平精要中是如何提及日月星的?”
张角知道,乔琰显然不是对此一无所知,而是要让这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而已。
但在张角的认知中,日月星辰之说在太平经里已承袭《天官历包元太平经》中的精要,更与三统四分历法相呼应,乔琰纵然要驳斥其中的不妥之处,凭借她的阅历,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故而比起乔琰话中隐含的咄咄逼人,张角的语气显然要平和得多,“日月星三光之中,以日为长,日月为其大明,日象人君,月象大臣,星象百官,众贤共照,万物和生()。三光行道不懈则光照八极,失道则光灭,光在时,列星守度,不乱错行,正是天地之间,精神至极所在。”
乔琰面色不惊,继续问道:“那,何为日月之蚀,星象之灾?”
张角回道:“天地之怒,见效于日月星辰,如使和调则不蚀。上古最善之时,大多不蚀,后生举止无常,失天地意,遂使阴阳稍稍不相爱,此为日蚀天灾之故。”
“那么,何又为天地之意?”乔琰又问道。
她这接连三问不曾停歇,也不曾对张角所说有任何驳斥之言,让他心中已觉有些反常。
但仔细想来又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对方既要正太平道之学说,也诚然要听太平之言。
当先问及的日月星辰含义中,张角回的是日月星三光在太平经中的说法。
在整个太平道的学说里,颇有几分像是“为政以德,譬如北辰”的意味,将日月之行与人间事务联系在一处。
所以这第二问中,乔琰问及日食月食的现象,张角回复的便自然是,因为有人间乱象,故而有了日食景象。
当然,日既指代的是君王,日食便为君王不德这种说法,其实不只是太平道,在整个社会背景下,惯例以来都是这般认为的。
若是让任何一个生活在汉朝的人举出因日食而下罪己诏的君王,他们都能随口说出几个来。
知名典范就是汉文帝。
张角怎么想都觉得,自己给出的这两个回复没有什么问题。
至于这第三问——
张角回道:“其治清白,静而无邪,三光大明。”
他话音刚落便听到乔琰发出了一声嗤笑。
“好!足下既已说完,便轮到我来说了,也让足下知晓,我以何凭证来说此可为第一辩。”
她这话说出之时,状似无意地朝前走出了一步。
这既像是个开始发言的征兆,又仿佛是个无形之中给对手制造心理负担的出鞘之举。
张角见她抬眸,虽因身高差距只能仰头,却分明于眸光之中不见分毫见长者的示怯,只有一派坚定。
乔琰说道:“我们逐条来辩。”
“按照足下所说,日月星三光为至极,列星守度,不乱错行,于上古人伦调和之时,为最循规蹈矩之态,可是——”
她的目光扫过了台下似乎深以为此说必然的黄巾士卒,转而朝着台下的郑玄颔了颔首,“我与北海郑公康成谈及此事,他言及他有一挚友此前与京师洞察星象月变,记录在册,正是刘洪刘元卓。”
听到刘洪和郑玄这两个名字,张角心头一跳。
若论当世最负盛名的天文学家,郑玄能进前三,刘洪却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对任何一个时代的天文学家来说,能被任命主持日月交食预报的评选,正是对其地位的认可,而四年前刘洪已经得到了这个位置。
郑玄更不说了,他就算不以天文造诣声名远播,也长居青州,但对冀州人士来说这依然是一位学术地位尊崇的长者。
若非如此
,历史上曹操与袁绍的官渡之战中也不会将其特意迫使而来,充当助长声名的道具,黄巾也不会见他而避。
现在一听乔琰提到他,更俨然是示意他正在现场,虽然明知道有些不合时宜,这些人也不由将目光朝着他投了过去。
乔琰已继续说了下去,“数年前刘公提出了一种历法的雏形,名为乾象历,得到了蔡伯喈与郑公等数位有识之士的普遍认可,乾象历的根基之一,名为月离表。”
若非有郑玄在此,乔琰也不能将此话说得振振有词。
这被后世认为是明确提出了月球运动不均匀性的月离表,纵然是以乔琰的记忆力,也不可能将其原样背出,但郑玄不同。
他于幽居十三年间著书立说,唯独作伴的正是典籍与书信,对好友提出新学说的月离表却记忆深刻。
他若亲自开口多少有些占了名声的便宜,可若只是拿出事实佐证来,以及天文观测学说的记录——
那么此刻在台上辩论的依然是乔琰和张角二人。
这便无妨!
这份由郑玄默书而出的月离表,被人送到了乔琰手中,而后展开在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道:“月行不均的现象,自古皆有,循序往复,也有另一重规则。与等闲不乱错行,因近代之变而乱轨,可说是毫无瓜葛!”
“倘若足下要说,人之观测推演也有穷极,即便是郑公与刘公也难免错漏,那么我与你辩一辩这日月之蚀与天地之意。”仿佛察觉到张角有意开口要说些什么,乔琰已经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她更是丝毫没给张角从中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按太平道之学说,君王治下不清,动而生乱,道德不生,则有天地之意低回,日月星三光俱灭,正为日蚀。而若帝王多行道德,星辰也不乱其运。但——
“我纵观两汉至今数百年,却多不遵从这个说法!”
她目若朗星,唇齿之间吐露出的话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底气。
“孝景皇帝在位之时,三年二月壬子日晦,后元年七月乙巳又晦,然前者当七国之乱平定之后,后者已有文景之治盛况,更有未来的孝武皇帝为太子,实难说是治下不清。”
“而后孝武皇帝在位之时,元朔二年二月乙巳晦,然自元光六年以来,卫仲卿领车骑将军位,北征匈奴,正于元朔元年出雁门,领三万铁骑长驱而入,阵斩首虏数千,元朔二年击退入侵上谷渔阳之胡虏,攻占高阙,如今并州朔方、五原二郡自此而来。”
“这些,莫非可称其为帝王不德?”
底下发出了些窃窃私语之声。
孝景皇帝和孝武皇帝,说的正是汉景帝刘启和汉武帝刘彻。
大汉国祚绵延至今,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大汉子民如何能不向往古时盛世之君,景帝武帝便自然越发成了他们想象之中的明君。
听乔琰这么一说,就算是听不懂先前那些个日月星三光之说的黄巾兵卒,大多也听得懂她现在在说什么。
大贤良师说日月经行对应人间景象,君王不德便有日蚀,但实际上呢?
平定七国之乱后的第二年发生了日食,文景之治最鼎盛的时期有日食,卫青出征雁门大胜的第二年日食,朝廷夺得朔方五原疆土的那一年日食。
这显然并不符合大贤良师的说法。
饶是他们对张角素来信任有加,此时也不由在左右顾盼之间露出了几分迷茫。
偏偏乔琰根本没有给张角辩驳的机会,仗着自己有备而来论据充分,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倘若足下想说我所列举的皆是先汉,这太平经的诞生与今朝可称因地制宜,那也无妨。”
张角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因地制宜四字中,透露出了好一派嘲讽意味。
“便说说孝
明皇帝在位时候的永平年间好了,期间曾有一年之内两次日晦,皆洛阳可见,然孝明皇帝在位期间休养生息,督劝农桑,以有后来兵出酒泉,大败匈奴于甜山之事。”
“班仲升率部吏三十六人远使西域,令诸国遣使入朝,也令昔年陈子公所言——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时隔近百年又复得见。敢问,此亦可说是帝王不德吗?”
汉明帝,明章之治!
这依然是大汉的一段盛世。
汉明帝在位期间出现了日食最离谱的情况,一年之内两次日食,但那难道能说明是天子德行有亏,治下生乱吗?
时隔数十上百年重新沟通西域与大汉,让西汉时候那句“明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重新得以昭彰于外。
倘若这真是天道给予天子的警戒,那这天倒是有些昏聩了。
乔琰说到这里,激昂之言稍稍平静了几分,她目光转回到张角的脸上,问道:“敢问太平经之中此言可对?”
自然是没有的。
张角心神惊动之中又听乔琰总结道:“此非天子之过,而为日月之行常态也。”
别说张角愣在了当场,就连郑玄都不由怔忪了片刻。
他与刘洪二人对星象学说经营多年,都不敢如此大胆地说出日食非天子过这样的论断。
但她在此时说这样的话,纵然上抵天听,也绝不会有人说这是什么僭越之举,反而会对她多有嘉奖。
因为她在一个最恰当的时候说出了这句话。
倘若日食都不算是因为天子失德而引发的天怒,那么旱灾呢?蝗灾呢?大疫呢?
张让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恨不得拿出笔来将乔琰所说的话都给记录下来。
枉他自以为自己善于揣度圣意,但他经营地位数十年,只怕都比不上乔琰此话传入宫中。
他此前的猜测果然不错,就算她错过了那封侯的封赏,刘宏也绝不会亏待这位大功臣。
谁让乔琰这话,无疑是给了他一个解释天下灾厄的理由。
张让会想到这一点,张角又如何会想不到。
他的脸色一变再变,最后挤出了一句话,“日月之行非我等凡人可知,一时之例不能尽信。”
这的确是个理由。
日月神秘,人间一时不符也不能作数。
更何况人并非何时都知,但大凡是辩论,猜猜对方会怎么说总是要做到的,乔琰又如何会不曾料到张角会这样回。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你们素来喜欢自相矛盾,用那些个春秋笔法,我所言不过得到不能尽信四字的评价又算什么。”
张角的“放肆”二字还未出口,乔琰已经飞快地说了下去,“且莫说我在此胡诌!太平经卷六十七中言及,此诸贤异士,本皆无知,但由力学而致也。到了八十八卷又说,夫人天性自知之,其上也;不能自知之,力问,亦其次也。()敢问阁下,既太平道为纲领,那么料来也是要尽数遵从的——”
“足下是生而知之,还是生而不知?”
张角噎住了。
不是,你是不是对太平经太熟悉了一点?这种错都抓得出来?
曹操在台下毫不给张角面子地笑了出来,“我这世侄女可真是个促狭鬼,我说她为何要找这太平经中前后矛盾之处,原是用在这里。”
倒是台上的乔琰在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的神来一笔后,并未展现出任何的进攻性,反而摆了摆手说道:“不过想来太平经集多人之智慧而成,个中有些矛盾之处也大有可能,倘若足下只有这一句辩驳的话,倒也无妨,我们便先不论天时,而论人事,辩这第二场就是。”
她这话说的……可要比乘胜追击还要扎心得多。
“太平经集多人
智慧而成”说的挺轻巧,却等同于是在对大贤良师这位置唯一性的质疑。
你们不是集合多人智慧吗?那怎么领头的不是你,就是你那没本事的兄弟?
张角心头憋闷,觉得喉头甚至有了几分血气,却还得强撑着这种压抑回问道:“何为人事?”
乔琰一字一顿地说道:“医术。”
她这次不是以第一场无形胜利的姿态朝着张角再走出一步,而是负手朝着那高台的外侧走出了两步,正朝向了台下其中一侧的黄巾士卒。
“我知诸位之中多有仰赖大贤良师符水方才得生者,太平经中有言,天医自下,百病悉除,因得老寿(),不知可是如此?”
底下响起了一片应和之声。
张角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从这应和之声中他并不难听出,固然先前因为乔琰的字字珠玑驳斥,让他损失了一部分声望,更让他自己也在心中对太平道生出了几分怀疑,却还没到他要弃子认输的时候。
乔琰也在此时转向了他,问道:“足下是如何医治他们的?”
他徐徐开口回道:“太平要义中有言,欲除疾病而大开道者,取诀于丹书吞字也()。正为符咒添祝,合水而下,有天医临上,云中赐福。”
这也的确是张角三兄弟一贯以来的做法。
乔琰拍了拍手,“好啊,丹书吞字。”
“王师攻破广宗之时,从足下屋舍之中翻出了大量的丹书神符,劳孟德叔多劳,也将其带来了此地。”
在她的击掌声刚起的时候,典韦就已经一大袋的“神符”给扛了上来。
张角既然要广施恩德,自然得常备大量的符咒,也便成了个在台下诸人看来无比庞大的数量。
而随即被扛上来的还有些别的东西。
张角粗粗扫去,便见其中还有他早前让人炮制好的朱砂,数节竹筒,一个金属网架,一座炉子……
他还来不及思考乔琰到底要做些什么,已经听到她问道:“敢问足下,丹书吞字可有医学典籍上的理论依据?”
这还真是个张角回答得上来的问题,他笃定答道:“神农百草经的玉石部中有言,朱砂可治身体五脏百病,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久服甚至可通神明不老(),我太平道之法以朱砂着于符中所用,更助长通神明之能。此为正道。”
台下诸人互相对视,也觉诚如张角所说——
若非是这符水有通神之能,他们也难以从疫症之中存活下来。
纵然先前的天文星象之说,好像的确是张角败下阵来,可对这些连吃饱饭都不容易的百姓来说,救命之恩可说是大过于天的存在。
这才更是他们会跟随于张角的缘由。
但……看乔琰以此为引,莫非竟是要驳斥此说不成?
这些黄巾士卒都不由迷茫了起来。
然而乔琰的回答却是:“不错,朱砂的确是个好东西。不过……”
在她这话音的停顿中,张角忽然发觉,那搬运火炉竹筒丹砂以及神符的人大多是下了台,却偏偏还留了个在台上的。
这老者精神矍铄,一见便不像是个常人。
甚至,或许也不该用老者来称呼,毕竟他也只是在眼神中显出几分饱经沧桑之感,头发却还是黑的,在裸露在外的脸与手上,更显示出了保养得宜的样子。
乔琰拱了拱手朝着对方问道:“敢问元化先生,朱砂真正的功效在何处?”
张角话中提到的神农百草经,在东汉末年之前的确是医者的典籍标杆,但其成书时间毕竟在秦汉之间,又实则是一本由多人合作而成的医术,有些过时了。
光和年间的医术发展,以及因为近年来大疫而促成的医学变革,都
让诸多记载于神农百草经的药草功效,在行医实践中得到了补充说明。
被乔琰请来的华佗便是修补草药功效,完善其说明的个中翘楚。
张角听到这个名字已然又是一惊。
华佗治病救人之名同样遍布天下,若非对方跟他走的不是一个路子,也并未有将人聚拢在一处的意思,只怕这大医的名头还得安在他的身上才对。
现在眼见乔琰在请来了郑玄之后又请来了华佗,他心中越发有了不妙的预感。
华佗并未注意到张角此刻因为他的到来而再度生变的脸色,而是顺着乔琰的问题回道:“数月前我遇到了一病患正好需要朱砂来医治,在他的背上生出了一个无名的肿毒,若不速行医治,便有性命之虞,我给他开出的药方里便包括朱砂。”
“朱砂此物,有镇静安神、清热解毒之功效,在热症中实是良药。”
张角还没因为华佗这对朱砂医用价值的肯定松下一口气,又听到乔琰问:“但朱砂可能如神农百草经中记载的一般,医治身体五脏百病?”
“自然不能。”华佗果断达到,“医者对症下药,尤其是遇到疫症中繁复的,若不需清热,药方中绝不会加上此味。”
华佗自年轻时候便开始四处寻找医治的对象,算起来兖州与冀州相邻,他也是曾经来过冀州的。
就像此刻身在台下的人里,也有早年间见过他的。
他们实在不能昧着良心说,这其实是乔琰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假神医。
但因着对大贤良师的信赖,他们又不免接着想到,就算华佗这话诚然不错,但朱砂在他说来,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东西,至多不过就是有时候会不对症罢了。
可这不对症的情况,谁又知道会不会因为神符祝祷这等不按人间常理的功效,而发生什么变化呢?
张角便是这样说的。
“朱砂无毒,又有通血脉益精神除中恶之效,中恶既除,轻身通神,自然百病皆除。医者之方与我太平道术不尽然相同,足下只以神医评判来定我过错未免过于武断。”
他话未说完,便看到乔琰露出了个大约可以用“不出所料”来形容的笑容。
“我等的便是足下这句话,朱砂无毒?”
乔琰俯下身来,自那些被带上台的物事之中抓起了两只竹筒。
张角这才留意到这两只竹筒之上各自有一小孔,小孔之间被一空心竹节相连。()
这显然是个特殊的器具。
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说道:“劳驾足下查验一番这竹筒之中是否有毒,也查验一番这是否正是你留用的丹砂。”
有华佗在旁协助确认,张角自己又的确有些医术造诣,自然看不出乔琰此举中的材料有何不妥。
于是他紧跟着看到的就是数组竹筒中其中一个竹筒内加入了朱砂粉,两两交错放在了火炉之上架起的铁网上。
乔琰看着火炉火势加重,示意诸人都往后靠了靠。
这种土法从朱砂中提炼汞的方式,很容易造成水银蒸汽的外泄,还是离远一些为好。
不错。
正是汞。
让乔琰觉得很是奇怪的是,在秦始皇陵中就有数量不少的水银,巴寡妇清还是因丹砂产业发家的,到了汉代在《淮南子》中也有关于从丹砂中提取水银之法,但在历朝的医学典籍中却大多给朱砂以“无毒”的备注,全然没有提到任何一点可能的副作用。
甚至在魏晋时期,还有“久服则轻身如神仙”这样的用词,直到明清时期才出现了“生饵无毒,炼服杀人”这样的说法。
但现代医学足以证明,朱砂之中的游离汞虽然会累积在人体内的数量不多,却诚然会随着服食数量的增加而淤积,危及肾脏和神
经。
当然,从相对客观些的说法来看,若只是偶尔服用符水,其实并不至于造成这样的淤积危害,但——
那又如何?
若在太平道符咒的影响下,当真人人以为朱砂可用,可解百毒,可通神明,迟早发展到只依托其镇定安神,而讳疾忌医的地步。
这对于这个本已经疾病多行,困苦难当的时代没有任何的好处。
而她也着实需要这一出来打击太平道的声望。
她此刻证明的是丹砂炼制后产生的汞中毒性是不错,但对台下的民众来说,他们是不会考虑这么多的。
他们只要知道,太平道的符纸烧了之后有毒就好了。
乔琰想到这里望向了张角。
他此刻看向那炉火和竹筒的目光中惊悸难遏,更在面色上闪过了一丝苍白。
这不难看出,他已经猜到了乔琰到底要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但在炉火汹汹,丹砂瓦解之中,他没有阻拦的机会了。
当火势停下的时候,未曾装有丹砂的那一侧竹筒中凝结着的水银被汇集到了一个容器内,也被递到了张角的面前。
乔琰问道:“足下可否告知我,此物是否有毒?”
这话一出,张角几乎是从齿缝之中挤出的一个“有”字。
他有说没有的机会吗?没有的。
他已经看到乔琰问话之时另做的一件事,正是毫不留情地示意典韦,他可以随时将张梁带上来。
张角清楚地意识到,他一旦说出的是个“没有”的答案,只怕这被提炼出的汞当即就会被灌入他那胞弟的腹中。
所以他也只能听到,在他给出了这个答案的下一刻,整个台下都几乎沸腾了起来。
张角亲自承认了!
太平道的符水中带毒!
那一时之间的镇定安神功效,又哪里抵得过会积蓄毒物在体内的副作用。
这实在是要比先前的驳斥日月星辰之说还要有杀伤力。
要不是华佗提及这少量的汞残留还不至于酿成什么恶果,也的确是有些特殊药方之中的必备品,如他们这等医者都会权衡度量之后使用,张角毫不怀疑——
上一刻他还是这些人的精神标杆,下一刻却必定会被他们冲上台来夺去性命。
这第二辩直击要害,让他的口中何止是血腥气,更有极度的苦涩。
但在他朝着台下看去,看到群情激奋之中,那站在最后排的汉军士卒,都得了皇甫嵩和卢植的指令放下了手中刀兵的时候,他本就不算蠢钝的头脑在此前的打击之中,也飞快地掠过了一丝明悟。
在重新转回到乔琰脸上之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静。
先前骤闻她接连丢出的炸雷,他脸上一度出现的失态,已经从这张看来仙风道骨的脸上消退了下去。
在底下的声讨声响里,他开口问道:“何为第三辩?”
他要死也要死个明白。
但或许,不必等到乔琰解释,在看到那身着染衣的僧侣走上高台来的时候,他心中就已经有一个答案了。
他阖上了双目,听到乔琰的声音清晰地在他的耳边响起。
“太平经中将所谓的天地三光,天人合一的理论说得天花乱坠,但若当真是一派完善的体系,又何必偷盗他人之物填补血肉。”
“佛教自孝明帝之时传入,将已于天竺发展了六百余年的僧团制度也传入了中原,于是足下看到了一个宗教组织到底需要什么东西才能稳固,也知道只有这种成熟的体系才能掀起最凶悍的波澜。”
“口号、戒律、组织架构,这都是你从佛教偷来的经验,而佛国净土庇佑之说,也未尝没有成为你们这一套天宫神仙世界说法的由来。”
“如此说来,太平经中所言,太平道之存在,当真是天赐之物吗?”
是天赐,还是人为呢?——
在乔琰从高台之上走下的时候,她于半道上又驻足了片刻,回身朝着张角所在的方向看去,也不由在心中唏嘘。
这先前还如人间真仙的太平道魁首,此刻身形已不复先前挺拔。
更因为台下的声讨之声,而仿佛落入了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之中。
乔琰看得很分明,即便是早先还对张角抱有希冀期待的梁仲宁,此刻也双目无神,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还应不应该相信,太平道还是他心中的救世之道。
而这个连渠帅都对他失去了信任的大贤良师……
他本就有潜在的重疾在身,该当在三个月后过世,此时这一连串的打击,仿佛将他体内潜在的病灶都给激发了出来,更让他显得狼狈不堪。
但乔琰对他不能有多余的同情心。
既然这一场浩浩荡荡的农民起义,无论有没有她插手,都必然只有被剿灭一个结局。那么这个领袖若不能倒台,也失去他那些个支持者的信赖,死的只会是更多人。
起码现在,台下这些视张角为毒医的人,大约是不用死了。
乔琰深吸了一口气,继续朝着台下走去。
让人很能暂时忘记对台上那枭雄陨落的,是在她迎面所见的诸人的表情中,她不难看出,除却底下人的命,她自身的收获也已到手一半了。
即便她寻了外援,但今日这与张角之辩,却实实在在是她的战绩!
谁也无法掩盖掉她今日的光华!
皇甫嵩已当先开了口,“今日之后,你这擅辩之名必然四海闻名,能斗倒张角这样的人物……了不得,当真了不得。”
他甚至在想,自己给出的那个王佐之才的评价是不是还有些低了。
但思前想后,除了那名头之外,再高的大约也没有了,又收回了这个想法。
可不管怎么说,她着实是又多一出赖以自傲的资本了。
不过在他,在郑玄,在卢植等一众人的视线里看到的,是这在台上还锋芒毕露的孩子,竟于悍然取胜之后却依然谦恭得体,在行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躬身拱手,回复了皇甫嵩的那句话:
“天文星象之进益,在郑公与刘公等诸位高才潜心精算;草木入药之学问,在元化先生等神医四方问诊所得;天竺异教来朝,则仰仗于国力兴盛。”
“此为大汉之福,非乔琰一人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