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段光影里,林站在素栌的身后。
他想,这应该是“钢虎”的视角。
在素栌·本固这位畸变教派教长,和背叛了审判庭的审判庭高层秘密会面时,“钢虎”竟然能给素栌充当护卫,他在本地畸变教派的位置比林想象的更重要。
林开始对他能从“钢虎”的眼睛里得到多少情报感兴趣了。
但有些情报他又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听。
比如说,这个“海螺”。
要说“海螺”,林先前在那片海床上可见过不少海螺,甚至,他在沙滩上时,就有海浪卷着一只大海螺来到他面前。
可梳叶主任说的“海螺”,应该不是那些海螺吧。两种“海螺”间有一定关联,但应该不是同一样事物。
总之,这是审判长告诫他不要探究的内容。
虽然他现在谨慎早已不是因为审判长的告诫,他谨慎,是他害怕自己再一次脑子糊涂,又冒出什么“祂合该属于我”的自信想法。
林努力劝说自己,但他真的很好奇。
好奇梳叶主任到底是怎么绕过缄默反咒的。
只是一个犹豫,光影就继续前进,林站在“钢虎”的位置上,看老狐人干瘪的嘴唇开合,道:“从今天开始,我每天都会丢一个鸡大腿骨,丢到家门口。”
啊,这么做不会被公寓同层的邻居投诉吗?林本能先想到这点,接着意识到,梳叶主任可不是他,梳叶主任的住宅,恐怕是位于十层之下的独栋。
林听说那种独栋住宅门外甚至会有用绢布与塑料制作的假花园,然后富人们还会请专人打理“花园”,每隔几礼拜就换一批新的假花,在路上碰到邻居,甚至会互相攀比。
要是丢鸡骨头是丢到这样的“花园”里,恐怕很不起眼。
“如果有一天,我没有丢鸡大腿骨在门口,”梳叶主任并不知道他没打算炫富,却炫到了自己的下属,继续说,“你们就应该明白,‘海螺’打算送到尖晶市来了。”
林闻言皱眉。
这种暗示举动,绝对会触发缄默反咒的诅咒,梳叶主任为什么这么自信,自信自己不会被审判庭发现?
虽然他最后确实没有被发现……
林看向素栌,这位教长应该明白梳叶主任的方法听起来不靠谱,但她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站在她背后的林不知道她那时的表情,只听到她闷闷笑了好一会儿。
终于,她开口,语气中的愉悦之意不加掩饰,问:“‘如果有一天’?,梳叶主任,听听你说的。你已经退休了,现在的你,没法拿到‘海螺’的情报。为了这一天,你打算申请返聘?但就算返聘,你能继续工作多久?又要让我们等多久?”
她顿了顿,愉悦中透出点恶毒与引诱,又问:“你能活到那天到来吗?”
梳叶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难看,林的表情也一样。
梳叶主任退休又返聘,是十年前的事。十年前的梳叶主任,就已经背叛了吗?
但一秒后,老狐人就恢复了镇定,道:“向你的主祈祷吧,素栌,祈祷我能活得久一点。除了我之外,还有哪个能知道相关情报的人,愿意告诉你们呢?”
“当然,当然,”素栌的闷笑变成了大笑,她的笑声回荡在这间富丽堂皇的会客厅,好像完全不担心这场秘密会面被人发现,“但是……哼哼哼哼,梳叶,我听说你找人非法定制,制作了一具和自己年轻时一样的躯体,但你再怎么加钱,也没人愿意帮你,将你的灵魂转移进新躯体中。你竟然这么害怕啊,不过是衰老与死亡,草木总会回归大地,你以为你能超脱吗?”
梳叶猛地攥紧了自己身上的多层披肩。
在他说出“不合作就算了”这样的话前,素栌终于收住了笑声,声音依然愉悦,但不见之前的讥讽,道:“好,那我们就陪你等待。”
她举起双手张开,大声道:“梦境终将是我主的领域,而我会得到主的垂青。”
在她身后的钢虎也举起了双手。
素栌慢慢放下手,身体前倾,盯住梳叶。
“请放心,”她一字一顿地道,“祂也将垂青于你。”
对于背叛了审判庭,投向银月少女的梳叶来说,这应该是一句祝福。
然而不知为何,素栌的话音落下,梳叶的神色,比打翻了的调色盘还精彩。
“林,”现实中有人喊道,“你没事吧?”
林从那些或快放,或倒放的混乱光影中退出来,转头看到灵飞歌再一次爬出了炮台机械蜘蛛,迈着小短腿跑来。
胸口一个焦黑大洞的“钢虎”就倒在他脚边,死前没有变回人身的兽化人,尸体与野兽无异,但那超出一般野兽的庞然躯体,还是让这具尸体显得狰狞又可怕。
“还是离远一点吧,”灵飞歌道,“你没有魔力,更容易遭遇邪教徒魔力的污染。”
我觉得我有没有魔力这点有待商榷,林想。
但有魔力者会影响仪式的平衡,他举行仪式并没有出过问题。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林放下这点困惑,点点头退开数步,问灵飞歌:“岩糖小姐和山踏应该回来了吧?”
“我们回来了!”山踏中气十足喊道。
她听从灵飞歌的指示,进入洞穴后只在不深不浅的地方乱转。
如果进入的太浅,比其他兽化人更有理智的“钢虎”可能会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如果进入的太深,一旦发生意外,她和岩糖将来不及赶回支援。
岩糖走在山踏身后,对灵飞歌比划了一个手势,表示那不深不浅的“迷路”位置,是山踏自己选出的。
这说明山踏在战斗和战术执行上都能做得很好,作为他们这支战斗小队的新成员,她的素养已经足够了,性格上的单纯并不影响她完成任务。
随手完成了一轮新队员考察的灵飞歌暗自打分,同时决定以后申请仪式师配合时,能选林就一定要抢先选林。
他也让开,站在林身边,看岩糖上前半跪在“钢虎”的尸首旁,沉默地和邪教徒尚未消散的灵魂沟通,同时喊山踏过来,帮林的手治疗。
林的右手手背上,原本的仪式阵已随着仪式完成,血肉献祭出,伤口翻裂而被破坏了,只留下了模糊的一片。山踏紧张地将自己的手覆在林的手背上,红色魔力弥散,施展了一个治愈术。
灵飞歌在边上围观,啧啧称奇。
“虽然听说过你的论文,但仪式阵竟然能缩到这么小,还是第一次看到。等你整理好全部的理论,你的名字就能登上仪式师的教科书了吧?”
“没什么,”这方面林作为接受过某国义务教育的人很谦虚,“我只是比其他人更擅长计算一点。”
“不疼吗?”灵飞歌又问。
“向柱神的正规血肉献祭其实会产生短时间的麻痹,疼痛几乎感觉不到。”林讲述这个只有仪式师知道的小知识,“当然了,先用刀切下一块肉,然后再献祭,肯定不会产生麻痹的,但向我这样直接让仪式动手,就没有这个问题了。”
山踏小心翼翼将手拿开,林的手背恢复如初,不过原本的仪式阵也不见了。
林道了声谢,重新穿戴好手套,又开玩笑道:“麻痹只会有效一小会儿,我能这么做,重要的还是身边有治疗。”
“听上去和源血之母的狂血战士有点像,”灵飞歌评价,“那个职业得被打个半死才是战斗力最高的时候。”
“不,”山踏认真反驳,“狂血战士的能力,是视体内流失血液的比例提升战力。”
“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吗?”灵飞歌疑惑。
“狂血战士不需要被打得半死……”
这场小小的争论还未展开,半跪在“钢虎”尸首边的岩糖站起身。
任务空隙中和人插科打诨的灵飞歌瞬间忘记了争论,向岩糖问:“有从他的灵魂那里问出什么吗?”
黑袍裹身的送葬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掏出一个本子写起来。
灵飞歌踮起脚看她写字,“嗯嗯,梳叶现在就在畸变教派附近的祭坛边?这个祭坛是两个礼拜前开辟的?没问到去往祭坛的具体路线他的灵就消散了?好可惜啊。”
灵飞歌真心感到遗憾,“要是能知道去祭坛的路……”
林闻言再看了一眼“钢虎”死不瞑目的浑浊眼睛,已经让人感到熟悉的光影重新浮现。
与敲钟霜鸦职业者的死者交谈比,他的能力虽然无法得知死者关于某事的意见看法,但只要眼睛的球镜面没有被破坏,他甚至能从死者死前最后一顿饭,看到死者出生后不久,他的父母是怎么给他裹尿布的。
“钢虎”走过数次的,去祭坛的路,他当然也能看到。
但他该怎么将这条路说出来呢?
而且算下来,那个祭坛的方向,好像和遥远海潮声的方向重合了,如果可以,他别靠近比较好。
林掏出这一层的地图看看,开始胡编。
“其实,”他道,“我要先说明这点,虽然能算,但结果可能会有很大误差……从梳叶主任离开办公室的时间,和他抵达祭坛后,畸变教派发现跟在后面的我们,然后派出‘钢虎’和‘花手’,这两个邪教徒精英和我们遇上的时间,带入我们的行进速度算一算,大概能估出畸变教派祭坛和我们之间的距离。
“以我们现在所在的点画圆,排除地铁站以及几条铁轨的方向,就只有这里这里和这里……要不要先去那边看看?”
第23章
“我感觉到了,”山踏低声说,“前方植物零星出现,越往后越密集。”
“啊,”费心费力不动声色带路的林道,“之前那次指定死亡律令应该将畸变教派祭坛以外地方的植物都清理了,这边还有植物,恐怕就是畸变教派的祭坛,也就是梳叶主任目前的位置。运气真好,看来第一次就蒙对了。”
“运气竟然能这么好?”灵飞歌感觉这次行动简直是神佑般顺遂,“林,山踏,你们两个难道谁买彩票中奖过吗?”
“……”从来没有中奖过的林。
“?”家教严格不买彩票的山踏。
灵飞歌回忆了一下,不记得“盲目之书”有运气特别好的传闻,目光落到新入队的血骑士身上。
他跳起来拍了拍山踏的肩,道:“你很不错。”
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受到夸奖的山踏,“是?”
旁观了这一幕的林嘴角抽了抽,不过他转念一想,灵飞歌愿意相信山踏的运气带来的顺利,总比他发现林开了挂才这么顺利好。
在自己身份存疑的情况下,他并不需要额外的名声引来更多注意。
追捕小队的四个人正关了灯,躲藏在某处洞穴的穹顶上,这处洞穴的穹顶较高,灵飞歌就让一只圆桌大小的机械蜘蛛抓着穹顶倒立站住,而小队四人或蹲或坐在机械蜘蛛腹部,像是坐在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床里。
这样,如果有邪教徒巡逻到这处洞穴,又或者从别的地方返回祭坛,路过这里,只要追捕小队注意规避,邪教徒就很难发现他们。
唯一的问题是机械蜘蛛的腹部面积太小,四个人不得不挤在一起。
矮小的灵飞歌是最从容的,他让山踏注意是否有人靠近,然后按住夹在耳垂上的耳坠。
样式上只是个普通琥珀坠子的炼金通讯器,在黑暗中微微发光,闪烁五次后,和灵飞歌紧紧挨着的三人,都听到了耳坠中传出的声音。
一个吐词清晰的女声问:“灵飞歌·斯卡兰?”
灵飞歌道:“是我。”
女声道:“声纹对比正确,我是通讯科编号27,灵飞歌先生,鉴于你正在进行的任务,接下来将为您直接转接审判长阁下,请稍后。”
琥珀耳坠传出“嘀”的一声,没有让灵飞歌等待,灰翠沉稳的声音下一秒就响起。
“上次你要求的支援已经派出,灵飞歌先生,你们的任务有新进展了吗?”
虽然林一直觉得整个尖晶市审判庭都有些太依赖审判长了,但此刻,不仅是他的三个队友出现松了口气的迹象,就连为愈发靠近的海潮声有些烦躁的林,也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
不愧是和平鸽,真是令人安心。
“审判长,我们已经抵达畸变教派祭坛的附近位置,”不用看地图,灵飞歌流畅报出此刻位置的坐标,“请您转告支援队伍。”
“辛苦了,我马上转告。”灰翠道,“畸变教派的祭坛周边十分危险,不要再靠近了,注意安全。”
“当然了,审判长,”灵飞歌吐槽道,“我们是来抓梳叶的,又不是来送死的。”
“嗯,”灰翠的声音柔和了一些,问,“大家没有受伤吧?”
“我和岩糖没有。”灵飞歌习惯性替搭档回答了。
“给盘根女妖啜了两口,”山踏没有在顶头上司面前隐瞒的想法,答道,“但没事”
林又因为海潮声走神了片刻,然后意识到沉默的审判长还在等他的回答。
用自己的血肉做了一次仪式材料,但伤已经治好了,这不算受伤吧。
“没事,”他道,“您放心。”
“那就好,”林简直能想象审判长说话时,脸上浮现的笑容,“总之,接下来一定要多加小心。”
等小队成员一一应了是——岩糖自然还是灵飞歌代答——灰翠才挂断了这次通讯。
通讯科编号27则确认了他们没有别的要留言,说了一句“我将记录本次通讯”,就结束联络。
琥珀耳坠的微光暗下,洞穴里四个人陷入沉默,不再说话。
现在需要的是安静地等待,不要发出任何会让邪教徒们发现他们的动响。
所有人保持警惕,放缓了呼吸。
一会儿后,山踏不安地动了一下。
灵飞歌按住她,但山踏依然又扭动了一下。
“怎么?”知道山踏不是坐不住性格的林问。
“植物……速度很慢,”山踏忐忑地低声说,“但好像,在往这边靠近?”
洞穴里的空气好像凝固了。
下一秒,灵飞歌已然指挥机械蜘蛛落回地上,喝道:“跑!”
洞穴穹顶距离地面差不多三米,即便饱受训练,林落地时依然趔趄了一下。
但他这次的三个队友却半点事都没有,岩糖顺手搀扶了林一把,山踏抢走了林的手提箱,拔腿飞奔前还问:“要不我背你吧?”
这个战斗里必然是前锋的血骑士在说什么话!
待会儿情况紧急她化为血流后打算怎么办他?丢他在原地吗?
这么一想就感觉自己的手提箱也危险了,虽然里面的材料审判庭会报销但那都是钱啊——不,现在别想这个。
“啪!”
灵飞歌打开了机械蜘蛛头部的探照灯。
也不知他如何操作,圆桌大小的机械蜘蛛几个部位折叠了进去,变成了儿童澡盆的大小,魔力强化过身躯但腿短的灵飞歌坐在上面,向林伸出手。
林加快了几步,握着他的手跳上机械蜘蛛。
“抓紧那个把手!”灵飞歌提醒他。
哪儿有把手?林还未反应过来,机械蜘蛛已经像超市门口的投币小马一样摇晃起来。
林只来得及喊一句“箱子给我!”,就本能抓起一块凸起固定自己,免得被颠下去。
他们的速度很快,但敌人的速度更快。
植物缓慢地靠近只是想放松他们的警惕,一发现四个审判官开始逃跑,那点伪装瞬间给敌人抛去脑后。
坐在机械蜘蛛屁股上,向后打开手电筒的林看到,地上、穴壁上、穹顶上攀爬的植物根系,可以说是飞舞得追上来。
先是末端尖锐的根系四处拍打,震动整个隧道灰土掉落,地上的石块也跟着跳动,让奔跑的审判官们一个不注意脚下就会摔倒;又有虬结在一起的粗壮藤蔓在后面跟上,它们如蛇扭动,组成出一个女性的身躯。
“她”甚至会说话,嗓子捏着道:“年轻人啊,真可爱。”
“这不会是素栌·本固吧!”紧张操纵机械蜘蛛不要摔跤,灵飞歌满脸冷汗问。
与他背靠背的林接过山踏丢来的箱子,打着手电筒端详了一下女性身躯的面孔,还算冷静地回答:“是她,应该是她的一具植物分身。”
明明没有冲进畸变教派的祭坛,怎么惹了BOSS出来?!一时间小队四人的想法同步了。
林倒是隐隐抓住了什么……说起来,审判长昨晚执行秘密任务时,应该也戴了炼金通讯器。但掠风秘书点他跟任务的理由是与审判长失联,找到审判长后可能需要林这个仪式师布置通讯仪式。
畸变教派有能力破坏炼金通讯器?
他们总不会是直接将炼金通讯器从审判长的耳朵上打飞,这种事绝不可能。但如果不是直接破坏了炼金通讯器本身,那畸变教派做的事是阻碍了通讯。
炼金通讯器和通讯仪式指向的是胶匠拥有的粘合之力,能阻碍这种粘合的,只有同属于胶匠的封锁,或者,来自矛盾双生的纯粹破坏力量。
梳叶主任帮忙布置了封锁仪式?还是说,除了梳叶主任外,还有别的叛徒?
总之,他们有可能是因为刚才那道通讯暴露的吗?
混乱中林来不及整理自己的想法,眼看素栌驱使着藤蔓越追越近,他抿着嘴摘下左手手套。
却不想,有一个人比他动作更快。
山踏突然转身,道:“我来断后!”
盯着前方曲折道路的灵飞歌闻言猛地回头,然后他和林差点一起从机械蜘蛛上摔下去。
“干什么!”他不敢置信,“傻瓜!”
灵飞歌直接跳了下去,岩糖也转过身,倒是林想动的时候,灵飞歌让机械蜘蛛分出两只手抓紧了他,而傻瓜,她已经原地融化成鲜血。
闪闪发光的流动血河向着藤蔓奔去,追在他们身后的“素栌·本固”见到这一幕没有后退,反而加快了速度。
她美丽的面孔上绽开一个旁观者也会跟着一起心花怒放的笑容,藤蔓从她头上垂落,末端已经是和根须一样的颜色。
和“花手”那个要耗费不少时间,才能用魔力催发出一个不太厉害的盘根女妖的家伙比,同为花之牧者的素栌·本固,要强大太多。
藤蔓明明是某个藤蔓怪的一部分,却被她强行转化成了盘根女妖。
大概嫁接过盘根女妖的根系?林猜测。素栌·本固显然在应对血骑士这方面很有经验。
她甚至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真的,真的,很爱血骑士啊~”
“是吗?”
回答他的是低沉的男声。
血河在扩张,扩张到远远超过山踏这名中级血骑士能达到的极限,同时,一副高大健壮的身躯从鲜血中凝出。
走出血河的男人和山踏一样,有着黝黑的皮肤和卷发,马耳在头顶抖动,甚至面容也有细微的相似。
但他的右腿不一样,那是一截锐利犹如刀锋的义肢。
尖晶市审判庭副审判长,旱血雷·阿瑞别恩一拳打向“素栌·本固”,同时暴喝:
“对别人女儿说什么变态话呢老太婆!”
第24章
本来要去援护山踏的灵飞歌和岩糖停下了脚步。
在灵飞歌感慨“前来支援的竟然是副审判长,也对,那匹老马最合适,毕竟相同血脉的血骑士可以隔一段距离进行融合施法”时,按照送葬人誓言,应该永远保持沉默的岩糖,发出了一串情绪激动的古怪声音。
“啊?”灵飞歌竟然明白岩糖为何情绪激动,“你说你怎么不知道他们是父女?不是,岩糖,咱们队里这新人和副审判长样貌这么像,而且都是阿瑞别恩马人,你真的没看出来吗?”
确实没看出来的送葬人,站在原地不动了。
“送葬人识别一个人更多是听声音,以及灵魂的气息吧,”林抱着手提箱从机械蜘蛛上小心地跳下来,同时道,“太专注于灵的领域,忽略了物质的肉体,这个问题据说在敲钟霜鸦的许多职业者中很常见。”
灵飞歌:“林,你在阴阳怪气吗?”
林很莫名,“为什么这么说?”
站在他们两人身边,岩糖默默捂住脸。
气氛突然放松下来了,刚才还在逃命的三人如今都不需要动,直接观战就好。
两个高级职业者的对战可不是那么常见的,原以为能尽情欺负一下山踏这个新鲜血骑士的素栌·本固没想到,旱血雷·阿瑞别恩这匹瘸腿的老马,竟然有个这么年轻的女儿。
她猝不及防接下旱血雷的一拳,植物分身整张脸木屑纷飞,从鼻孔到下颌都被鲜血腐蚀出一个大洞。
不过这对于没有脑子的植物来说并不是什么致命伤,发出一声尖啸的盘根女妖甩动头发扎向旱血雷,但旱血雷已经从闪闪发光的血河中拔出一把长剑,随意甩动一下,血色长剑上就燃起赤色的火焰。
那并非火焰,而是蒸腾的魔力引发的光学现象,不过对于盘根女妖这种受污秽魔力催生出的魔物来说,滚烫的赤色魔力确实和火焰无异,甚至比普通火焰杀伤力更强。
旱血雷一剑插入盘根女妖胸口,盘根女妖的胸膛中并没有心脏跳动,但年长的血骑士拔出剑锋时,这只扭曲的魔物就整个点燃,浑身裹在熊熊燃烧的赤色火焰中。
那易断但也易连接,实质是汲取营养的根系的长发,更是眨眼就化为了灰烬。
而旱血雷,这健壮的血骑士甚至没有看他取得的战果,刹那又化身为血河,不顾前方隧道已让藤蔓和根系堵塞,直接扑了上去。
看似纠缠很紧的藤蔓与根系之间,其实有着无数空隙。比纸张更狭窄的缝隙不是活人能通过的道路,对于血骑士来说却不一样。
山踏这个年轻人会被三只树人组成的堤防挡下,旱血雷顺着缝隙流入的精细操纵则全不像他的面孔那样粗糙。小队里三人追上去的时候,隧道里不见一滴血,直到血河淌过的虬结藤蔓与根系开始融化,融进奔腾的鲜血中。
坐上机械蜘蛛的灵飞歌忍不住吐槽:“这么看,新人建议冲进去是对的,不能冲进去是我们实力不够啊。”
林也跟着坐上去,其实不太想去畸变教派据点的他,有些纠结地打量机械蜘蛛,因为他依然没发现灵飞歌说的把手在哪里,闻言道:“高级职业者当然能想冲哪就冲哪,我要是审判长,上下班都用瞬移护符……”
不,说完林就皱眉,觉得这么用瞬移护符实在太浪费了。
我已经变成了奶茶喝完,都要清洗塑料杯,存起来的吝啬鬼啊,穿越前用压岁钱给游戏氪648时,何曾能想到会有今日……
林突然心有戚戚,又抓紧时间收敛思绪,注意力回到战场上。
他们跟着副审判长冲进一处可称为大厅的洞穴。
大厅里草木葱郁,浓烈的花香熏得唯一自己跑的岩糖差点摔倒。这里没有能驱散毒气的圣光骑士,三个审判官连忙掏出毒气面罩。
林戴上毒气面罩后,整张脸几乎没有露出来的地方,不过这并不影响他的行动。
就见十几只照明无人机跟着旱血雷涌入大厅,一时将此处的黑暗完全驱散,知道自己一身仪式师标准打扮,很容易遭遇集火的林跳下机械蜘蛛,跟在岩糖身后,左右扫视,然后低头看向脚边。
脚边有鲜血画出的弧线。
大厅四周的角落堆着厚厚的树叶,生长在祭坛上的粗壮橡树,与从穹顶垂下的草木,此刻受旱血雷与素栌的战斗波及,源源不断有叶片飘落。
从这点看,此刻大厅干净的地面应该是才打扫了没多久。而这打扫了没多久平整地面上,用鲜血画出的巨大圆圈,与圆圈中画了一半的第二道圆圈,是如此的标准,标准到能看出一个仪式师千万次画出一个圆圈的熟练。
林又看向祭坛上的橡树。
根系的阴影中,隐约可见棕褐血迹与发丝缠绕的干枯头颅,显然畸变教派又举行了一场血腥祭祀。
林忍不住叹气。
“梳叶主任……”
这位尖晶市审判庭的前高层,现在在哪里?
祭坛边,很多畸变教派的教徒在乱跑,里面并没有梳叶·阿扎瑞,甚至若隐若现的海潮声也远离了。
素栌·本固这位教长此刻对上旱血雷,显然是在给这些教徒争取转移时间,可惜,灵飞歌一看到邪教徒,就啪啪啪啪丢出数十个金属球。
这处大厅十分宽阔,即便是大型机械也能活动开,同时地面平整没什么障碍物,正是适合灵飞歌发挥的地形。
他一个人指挥着机械大军,将大部分邪教徒追得屁滚尿流。子弹不要钱一般挥洒,时不时还射出一道附魔激光,点出那些跑的比较快的兽化人。
灵飞歌明显有些兴奋,不过他并没有忘记任务。
林环顾寻找梳叶主任时,他也坐在炮台机械蜘蛛内部,扫描奔逃的邪教徒面孔,和梳叶·阿扎瑞做对比。
没有,没有,没有。
“你们有看到梳叶吗?”
扬声器放出他询问的声音。
守在林身边的岩糖摇摇头,而林环顾的姿态,显然也没找到。
他们都没注意到,扬声器放出的声音太大,让操纵上百株能力不同的植物类魔物,与旱血雷对战的素栌,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已经从父亲的血中分出,山踏发现她的动作,紧张地流过去,挡住她视线,保护自己的队友。
但素栌其实不在意那几个年轻人。
让她分心的,是灵飞歌说出的话。
“你们有看到梳叶吗?”
她的植物分身看到旱血雷后,知道今日难以完成仪式。得保护梳叶这个仪式师的她,吩咐手下带走梳叶,但旱血雷追上来的速度实在太快,他们来不及转移就被堵在了这里。
梳叶·阿扎瑞同样也在,本该如此。
老狐人消失了。
带着银月少女赐下的那枚“海螺”碎片一起。
***
梳叶·阿扎瑞在奔跑。
没人看见他,他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黑太阳领域的潜行仪式。
那些阴影刺客能在影子里行动,想要找出他们必须用灯光去照,但畸变教派明显不会准备灯光这种东西。
指向邪神的仪式其实是个很好的研究领域,可惜以前的他不能去使用。
直到他今天走出审判庭总所的暗道,为避开巡逻的士兵第一次使用了黑太阳的阴影潜行仪式。黑太阳的力量通过仪式的呼唤降临于他身上的一瞬间,他就再也无法使用指向六柱神的仪式。
这是否说明六柱神一直在注视?算了,无所谓,代价是值得的。
梳叶握紧了他利用潜行偷出来的“海螺”碎片。
身后战场的喧嚣逐渐远离,他感到他安全了。
就在此刻,一枚子弹打到他脚边。
狂奔的老狐人灵敏地跳起躲开子弹,但下一秒射来的明亮灯光无法躲开,直接将他从潜行中照了出来。
梳叶停下脚步,缓缓回头。
在他身后不远,是一个穿着审判官标准黑色风衣,双目覆盖绷带,戴着防毒口罩,及肩黑发凌乱,提着手提箱的年轻人。
他身边是一个裹着黑袍的送葬人,他或她的手中,充满死亡气息的法术已在准备。
“果然是你,林,”梳叶并不惊讶,反而问,“看来指定死亡律令仪式,确实可以缩减了?”
他顿了顿,又道,“你明明是和我关系不错的下属,却受到委派参加追捕我的队伍,不会,我的亡灵同息仪式,也是你破解的吧?”
即便不愿靠近海潮声,职责所在也不能放过梳叶。追过来的林本能直接对梳叶主任开枪,但面对回头的梳叶,他却陷入沉默。
“取了点巧。”他慢慢说。
“太谦虚了林,”梳叶大声道,他皱巴巴的脸上流露出的爱惜是如此诚恳,一瞬间甚至叫人怀疑,怀疑他为何会站在这里,同林对峙,“你真的非常有才华!只要多注意安全,少出些外勤,和其他仪式师不一样,你超越的实力应该足够你活到退休……所以你应该能理解我才对!”
岩糖在林身后,拉了一下林的袖子,提醒他不要听梳叶的话。
林对她点点头,转头道:“活到退休已经比我预想中的寿命长太多了,您渡过的岁月我这个年纪简直无法想象,我不能理解你的话,主任。只是为了以这幅姿态苟延残喘,背叛审判庭投向银月少女,您真的认为您是对的?”
“我只是想继续活下去,这有什么问题?”
梳叶睁开了眯起的眼睛,直视林覆盖双眸的绷带,道:“仪式师地位比一般职业者高,死的却比职业者快多了。我是难得能活到七十五岁的。但旱血雷也七十五岁了,我是这个丑陋的样子,旱血雷看起来却像个中年人!职业者们魔力蕴养的身躯与普通人几乎不是一个物种,如果不和邪教徒战斗,中级职业者活一百年轻轻松松!
“大审判长,那个光明之龙的使徒,他已经活了快一千年。而我们的审判长,同样作为神眷使徒,还这么年轻,和你一样年轻……”
原本认真听他能说什么的林,突然不耐烦了。
他打断老狐人,道:“你也可以成为职业者,主任。”
梳叶闻言笑起来。
“仪式师要保持中立的心,我们偏向六柱神但并不侧重其中某一位,但职业者不是如此,能成为职业者,首先要和某位神明的教义共鸣。
“林,你我这样,习惯于在六柱神之间走钢丝的仪式师,没有共鸣神明教义的可能,即便能共鸣,我们经过长久训练的意识,也会让这种共鸣维持在很低的程度。”
“就是说您不满足当一个低级职业者咯。”林道。
“既然选择了堕落,我当然要更多,”梳叶苍老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不要再面对即将耗尽的寿命,衰老无力的身躯,变得模糊的记忆,我要永久。”
一直沉默的岩糖听闻这渎神的话,猛地抬起枪口。
梳叶没有在意她的动作,向林举起手。
他手指捏着一枚灯光下泛着彩虹般光泽,指甲片大小,形状不规则的碎片。
“神也不能永久,在新历前,神明不止如今的六柱神和邪神,虽然那些神现在都死了,但祂们已经是最接近永恒的存在。
“林,你看,这是梦神吹螺者的尸骸,这是祂尸骸的一部分。”
第25章
梳叶看不到林现在的表情。
但这个年轻人一定非常震惊吧,他想。
林确实有些震惊,但和梳叶想的不一样,他的震惊称为惊悚更适合。
想象一下,你一直能感受到某种的呼唤声,你终于见到了呼唤的事物,然后有个人告诉你,这是某具尸体的指甲盖,你的感想会如何?
指甲盖竟然会说话——啊不,林突然一巴掌拍在了自己额头。
这个动作有些傻傻的,好在,岩糖看起来比他更傻。
骤然听到这种渎神之语,又看见亵渎尸体的举动——如果那碎片真的是尸体——敲钟霜鸦的忠实信徒恨不得用附魔了即死诅咒的霰弹枪将老狐人打成蜂窝煤。
但她作为一名审判官,执行的任务是抓捕梳叶,必要情况下才能击杀。这种两个审判官对上一个叛徒的情况,若喊上级来裁定,怎么看都不属于必要情况。
不过,目前在附近的唯一上级,副审判长旱血雷,要听到梳叶刚才那段话,大概会直接将梳叶融了。
所以岩糖举起枪又放下枪,放下枪又举起枪。
其实按理来说,她现在举起枪对准梳叶一点问题都没有,但她真的很怕自己没忍住,直接将老狐人打死。
最后,她只能看向林。虽然才认识,也知道林比她年轻很多,但一路上的相处,她已经认可林是个可靠的人。
林倒是很快从那种背后发毛的感觉中缓了过来,反正他觉得自己再震惊悚然,也不会有昨晚听审判长给他说,有一起妻子反杀邪教徒丈夫的案件,更震惊悚然。
他端详梳叶拿出的碎片,回响在耳畔的海潮声十分清晰。好像他仍然站在那片浪花拍打的沙滩上,大海波光粼粼,倒映透过阴云的朦胧月色。
幸好,林没有再一次进入那片海岸。
“我以为,”他道,“银月少女才是梦境之主。”
“哼,”梳叶沙哑地笑了一声,“因为学校一直教授审判官小心古怪的梦?说那可能是银月少女在干涉?这么说也没错,银月少女掌握了吹螺者的一部分尸骸,祂借此入侵梦境的领域。可惜的是,剩下的尸骸在审判庭的掌控中,这么多年一直流动在各个城市间,严格地进行封印,避免银月少女找到。”
老狐人说着望向穹顶,眼前浮现之前闪烁于树叶间的银色月光。
今天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银月少女信徒们的完整祭祀过程。
银月少女的信徒们喜悦于银月少女的显圣,激动于祂的赐予,梳叶看到的却是祂的欲望,祂的迫不及待。
“我怀疑,”他冷冷道,“吹螺者就是银月少女杀死的。”
林脑海中快速闪过他在那处沙滩与大海中的经历,想要照耀海岸但被阴云遮挡的月光,和随着月光明暗,力量随之强弱的透明魔物,以及蓝卷发美人鱼所说:
“照到月光的会受到那荡妇的影响。”
若是这样,某一刻月光穿透层层海水,照射在某只海螺或贝壳上时,银月少女说不定真能做到干涉其中的梦境。
可这么说来,蓝卷发美人鱼又是谁?
总不可能是吹螺者的亡灵吧?态度不像啊。
至于吹螺者是否是银月少女杀死这一点……比起真假,林更在意的是,杀死一个神吞并祂的领域,是神明中的常见操作么?
考虑到目前已知的神明都是复数神职,弱小的镜中瞳突然感到有点冷。
瞬间有些带入的林忍不住问:“主任,你想要成为梦神?”
梳叶没有说话,不过他的态度是鲜明的,而岩糖在斗篷啧了下舌头。
人怎么可能成神?对于这个世界的人们来说,神就是神,人就是人,一者绝不可能成为另一者。
“先不提您方案的可行性,”林道,“您成为梦神,是为了让银月少女再杀您一次?您不像是能打过祂的样子啊。”
他话说完,站在这条隧道里的另外两人,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梳叶明显给噎住了,而林继续道:“说不定您成神的下一秒,就能看到银月少女在一边摆出餐盘呢。”
他说的是自己的亲身体会,现在回想起来,他在沙滩上受到银月少女引诱的那次,他感觉月光很美味,银月少女恐怕也将他当成了盘中餐。
林真心劝诫,但梳叶面上浮现出了怒意。
“看来确实说不动你,”老狐人道,“但你到了我这个年纪,一定能理解。”
成神的道路上我怕是走得比你更远,林想,这个我真的不能理解。
“语言不能做到的沟通中只能交给枪来完成,”他冷静说,“这是矛盾双生的教义,但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主任,放下你握住披肩,还有那枚碎片的手吧。”
梳叶叹气。
“我研究‘海螺’,其实已经很久……”
话音未落,有着不符合年龄矫健身手的老狐人先动手了。
没有仪式阵,没有材料,没有祷词,梳叶手上的“海螺”碎片突然震动,低沉的嗡鸣回响在隧道中。
刹那一阵眩晕袭上了林的大脑,昨晚没睡好的那点困意,莫名其妙在此刻翻涌上来。但早有准备的林扶住了一边穴壁,往前丢出了三枚金属球。
“关掉声音传感器!”他提醒并不在这里的灵飞歌。
灵飞歌其实还在那处大厅,协助旱血雷和山踏围堵逃跑的邪教徒,但远程操作和多线操作本就是机械师的拿手好戏,只要魔力链接得上,他在大厅并不妨碍他参与这边的战斗。
而机械是不吃睡眠效果的。
林带上灵飞歌的金属球不过以防万一,他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神来一笔。三个金属球在半空中展开,一个四只旋翼飞转,嗡嗡中升向高处,底部的枪口凝聚红光,炙热的激光束酝酿不到一秒就发射了出去。另外两个金属球落地变成了机械狗,张开嘴露出枪口就哒哒哒哒,打出一连串的束缚弹。
可惜梳叶同样有准备,他的身影像是梦中的幻觉一般,消散在原地。
干扰感官的幻觉对机械狗和飞行无人机本该没什么用,但老狐人消失后,它们却像是找不到对方,停顿在原地,然后茫然地转圈。
林思索了一秒,装作抬起手电筒让灯光照射更远,手指这夹住袖子里滑出的镜子,低头看了一眼。
他在镜子里看到整张脸几乎没露肉的自己,刹那醒了过来。
醒来的他仍站在原地,只是飞行无人机和两只机械狗消失了,岩糖靠在一边的穴壁上,林能听到她睡着后平稳的呼吸。
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宛若梦境。
不,那就是梦境。
对面,不知林醒来的梳叶,蹑手蹑脚走向远处。
受法术影响的人醒来,施法者无法感知到吗?也是,梳叶应该是依靠那枚碎片,而非自己的魔力施法,到底和真正的超凡职业者不同。
林看一眼梳叶依然举起的“海螺”碎片,在现实中丢出了那三个金属球。
旋翼展开和机械狗落地的声音,让梳叶一愣。
他回过头来,十分惊讶。
“你为什么能——”
话没说完,老狐人就叫束缚弹射了满身。
束缚弹是一种炸开会喷射粘稠胶质的子弹,从材料和效果看,制作子弹的炼金术师们绝对是从胶匠的职业者那儿薅走了点什么。
如果现在梳叶还能用指向六柱神的仪式,金锤子的不少仪式可以帮他脱困,不过,正是因为猜测他已经无法用六柱神的仪式,灵飞歌才会给机械狗配装抓捕邪教徒的束缚弹吧。
除了头部,全身都糊了一层胶水的老狐人,死死黏在了对面穴壁上。
他朝林大叫,但林懒得理他。
蒙眼的黑发仪式师谨慎掏出一块审判长送的手帕,走向梳叶紧紧捏在手上的“海螺”碎片。
千万不要在这时候给拖进那片沙滩去,林祈祷着。他越靠近,越能感受到那股吸引力,下意识脚步放缓,穿戴手套还不过,又用手帕在指尖覆盖了一层,想将碎片抠出来。
便在他蹲在碎片边上,思考要如何下手时,一声暴喝沿着隧道传来。
“躲开!”
很远的地方,旱血雷大喊。
来不及了,一根藤蔓已经钻出地面,正好在林和梳叶之间。
后退的林直接挨了藤蔓一鞭,他右手手心一个超小型仪式阵,刹那撑起一个低级力场护盾,但护盾在这一鞭下应声而碎。
黑发的仪式师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手套中溢出的鲜血打湿了手帕。
要是藤蔓现在追上来,林可就真的要沦为“脆弱的仪式师”了。不过打飞林后藤蔓只是继续生长,片刻纠缠出一个女人的身躯。
素栌·本固!
她什么时候找过来的?这是她的植物分身,还是她本体?
高级的花之牧者,他们和植物之间的界限十分模糊,除了他们自己,大概只有源血之母的职业者能找到她和它的细微差别。
林是找不到的,他吃痛撑起身体时,素栌·本固已经拿到了“海螺”碎片,重新散为藤蔓,要钻入地下。
远处,旱血雷几乎化为一道血色的光,直奔过来。
但林意识到,副审判长他来不及。
素栌·本固在笑,她似乎放弃了梳叶。
对于畸变教派来说,优秀的仪式师确实很难找,而他们眼下又需要举行一个过去从未有过的大型仪式。
可惜,和“海螺”碎片比,梳叶·阿扎瑞并不重要。
接下来去哪里引诱一个仪式师来呢?旁边的地上好像就有一个?
素栌·本固在钻入地下逃走前,看了一眼狼狈坐起的黑发仪式师。
这个黑发仪式师戴着防毒口罩,双目覆盖绷带。不过此刻,他一只手掀开了左眼上的绷带。
绷带下,漆黑的眼眸凝视素栌·本固,明明隔着有一段距离,素栌·本固却能清晰看到,黑眸的光滑表面,遍布不知怎么画上去的细密明黄色线条。
那是一个缩小到极限的仪式阵。
林的另一只手,举起他常用的那枚黄钻,对准左眼眼球按了下去。
第26章
素栌·本固想起了这个仪式师是谁。
“盲目之书”,在苦艾公寓连环杀人案中声名鹊起的仪式师。
那起连环杀人案本来是素栌·本固一个属下举行的连环献祭,但他竟然叫一个没有带队友的仪式师打死了,畸变教派很多人感到震惊。
他们讨论这个仪式师的外貌和特征,或轻蔑地表示自己若遇上,结果绝不会如此,或慎重地思考,如果遇上要怎么对付。
“看到他立刻杀了他。”他们说,“那是个狠人,别和他纠缠。”
“不要给他注视你的时间。”
但素栌·本固当时并未在意,真正精通了各种仪式的仪式师不是不强大,但他们的职业特性注定了他们的脆弱,对于素栌这样的高级职业者来说,想抓住他们的空隙实在太简单。
可就在这一瞬间,这一刹那——
素栌·本固来不及做任何事。
沾染鲜血的黄钻镶进眼球,骤然像是一块干燥的木头那样燃烧起来,象征光明之龙的明黄火焰跳跃在黑发仪式师的眼眶中,素栌·本固听到了一声惨叫。
不是仪式师在惨叫。
是她在惨叫。
相同的明黄火焰从她双眸中射出,却只点燃了她自己!她无法看到任何事物,哪怕通过魔力与她链接的远方植物去感知也一样。
无处不在的光和热将她包裹,强大的净化力量侵入她的魔力扫荡,如果此刻有人能俯瞰周围,会看到近处远处,隧道角落,又或者某个深潭,乃至更下层的真菌森林中,以及尖晶市某几条街道的阴影里,不起眼的树木、花草、苔藓,在这一时刻,猛地跳出火星,熊熊燃烧起来。
那都是受素栌·本固操纵的植物,此刻在仪式强大的效果中被殃及。
仪式——光从暗生。
向您献上这识光之物,龙神啊,在我坠入黑暗的那一刻点燃我吧,将这一切照亮。
这是个范围型的仪式,在林视野范围内的邪教徒都会被照亮。
只是光明之龙照亮邪教徒的方式是将他们点燃。
这位光明与净化之神的力量,一遇到邪教徒污秽的魔力就会起激烈反应,仿佛是将金属钠投入水中,又或者硫酸倒入糖罐。祂的职业者因此成为了审判庭的中流砥柱,比如说内务督察科头顶灯泡的光术士,比如说随时随地拔枪喊破邪斩的圣光骑士。
不将一切烧干净,祂誓不罢休。
素栌·本固在光与火中哀嚎,短短数秒,她的半边身躯就燃烧殆尽,但她还没有死,得过银月少女神赐的花之牧者生命十分顽强,她甚至寻找到了获救方法。
在她身边,黏在穴壁上的梳叶,他的头还能活动,所以一看到林揭开左眼的绷带,他就大喝了一声:“黑暗!”
这老狐人现在碰不到他那些披肩,但简短的祷词依然让仪式生效了,在林左眼火焰燃起之前,一团光也化不开的浓郁黑暗雾气将他遮掩,阻碍了林的视野,没能将他一起点燃。
显然,就和林一样,他也将一个缩减后的仪式阵,画在了自己身上,以便仪式随时随地能发动。
他画的还是一个指向黑太阳的仪式,毫无疑问,是针对林眼中仪式的某种防御措施。
身为仪式科的前主任,林的直系上司,他显然知道林眼睛里是哪个仪式阵。
研究林的理论,研究邪神的仪式,此刻全都用上了。
但梳叶原本设想的使用场合恐怕并非此处,黑太阳的仪式确实救下了他,但他依然无法逃走。
挣扎的素栌·本固可能碰到了那浓郁黑暗雾气的一角,又或者,她之所以能这么快找到梳叶,是因为她在梳叶身上留下了一些微小到难以注意的植物,现在那黑暗中的植物可能是唯一没有点燃的,感应到它的素栌·本固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她只剩下半条大腿和胸腹头颅了,她在火焰中努力向梳叶倒去。
林倒抽一口气,明黄的火焰依然在他的左眼眼眶中燃烧,主动将黄钻按进眼睛可不是仪式被动的献祭,不会有麻痹效果,他痛得右眼也几乎看不太清。
但即便看不太清,素栌·本固此刻的意图他还是能判断,他下意识就要拔枪。
然而满是冷汗的手一直颤抖,滑过枪柄没能拿出来。
林不得不再去拿一次的时候,一抹血色在此刻无比光亮的隧道中闪过。
旱血雷两剑在只剩四分之一的素栌·本固身上画了个十字,十字交叉的中心,一颗爱心迸现,正好和残留的剑光一起组成象征源血之母的圣心十字。
一直没死的素栌·本固,在这一刻动作顿住。
爱心爆开。
她在血红与明黄中化为了灰烬。
黑暗雾气并不妨碍血骑士对生命的感知,旱血雷下一剑插入梳叶的身体。
同时赶到的山踏半跪在林身边,看到林左眼的火焰也跟着素栌·本固的死亡一起熄灭。
但那眼眶中已空空荡荡,献祭的效果保证了整颗眼球不会残余下任何组织,连按入眼球的黄钻也没有留下碎片,整个消失了。
只有血一直渗出。
“林你坚持住!”山踏大喊。手放上去又放下来。
眼球这样精细的器官不是她的治愈术能恢复的,重新制造器官只有血肉医生能做到,但山踏不知道重新制造一颗眼球植入是怎样的流程,她现在应不应该为林止血?
“你别说得我现在就要去见敲钟霜鸦了一样……”看见素栌·本固彻底死亡,松了一口气的林失去力气,咬住颤抖的嘴唇,提醒她,“止痛啊,会长。”
重新制造一颗眼球植入的流程林很熟悉,献祭眼球对他来说也不是第一次了。现在虽然很痛,但林倒是不太担心治疗,即便暂时不能回总所的医疗部,只要能解决疼痛,不影响接下来的活动,就没问题。
山踏终于想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不常用的法术,鲜红的魔力覆上林的左眼。
下一秒,林本就不太红润的脸色直接惨白,止痛术分明在起效,他却感觉有刀锋劈开了他左眼的神经。
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感官,只有剧痛在大脑中蔓延。无尽的白光笼罩他的视野,他仿佛溺水般无法呼吸。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五感才逐渐恢复,感觉有人在用力按住他的身体,还有一个人抓住他的手。
“怎么办啊!林他挣扎的厉害……”
“岩糖你按压林的胸口!”
“我用的是止痛术没错,没错的吧?爸!爸!你过来看看!”
“等等,岩糖说的那个碎片不见了,那个很危险,必须回收——”
碎片。
“海螺”的碎片。
从林使用光从暗生仪式开始,就近乎隐没的海潮声再一次响起。
这一次,它不再于林的耳畔呼唤,而是回响在他的颅脑中。
空荡荡的,应该没有任何东西存在的左眼眼眶里,出现了明显的异物感。
某个有棱有角的东西在左眼眼眶中刺痛他,林本能向左眼眼眶伸手,手指探入眼眶中,想抓出那个东西。
“林——”
“你的手套没消毒啊!”
队友的惊呼里,染血的手指抽出,什么都没有摸到。
***
两小时后。
尖晶市审判庭总所,一号医疗部二楼。
“手术效果如何?”
“新眼球的植入很成功,我保证和他过去的一样好使,就是希望他不要过几个礼拜又来植入一次了。”
“这样吗?但你看起来很苦恼。”
“啊,审判长,确实有些问题。新眼球是植入进去了,但林审判官一直喊痛。”
“嗯,我听说过止痛术不起效果的事了,麻醉也一样吗?”
“止痛药和麻醉药都试过了,没有效果。而且检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也没有诅咒的痕迹,我们现在怀疑,呃。”
穿白大褂的血肉医生停顿了一下,神色纠结。
“恐怕是幻痛,”她道,“大概是心因性的,那个年轻人献祭眼球有好几次了吧,虽然他自己并不觉得有问题,但可能还是留下了一些心理阴影,在这一次的献祭中爆发了。”
雪发粉眸的审判长闻言皱眉。
“我明白了,”他对血肉医生道,“辛苦,请去休息一会吧。”
“哪有您辛苦,审判长,”血肉医生下意识说,又看到灰翠·多弗尔注视她的不赞同眼神,不由道,“我快忙完了……我会休息的。”
“医生要是倒下,其他人要怎么办?”灰翠道,“仅是总所就入职了这么多血肉医生,为的是让你们不要加班,非必要的加班可没有补贴啊。”
“最后这句您对林审判官说更好,”血肉医生笑起来,“请放心,查完房交接,我马上就下班回家。”
灰翠的眼中也浮现浅浅笑意。
他同血肉医生道别,出了医生办公室,沿着医疗部的走廊向前走,很快停在一间病房前,敲了敲紧闭的门。
门内无人应声,透过门窗的磨砂玻璃看,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小灯。
虽然病人休息需要昏暗的环境,然而审判庭总所不允许有没开灯的房间。
按理说,病房里既然没有动静,就代表里面的病人可能睡着了,但灰翠站在门口思索了一会儿,悄然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床上的人卷着被子,整个人缩成一团,只露出比平常更乱糟糟的发顶。
灰翠走进去,手习惯性要关上门,但关上前他动作一顿,反而将门敞开。
他在床边的座位上坐下,倾听从被子下传出的呼吸声,什么也没说。
良久。
疼痛折磨下难以入眠的林,迷迷糊糊中突然听到了病房里第二个呼吸声。
他猛地惊醒,手摸向枕头底下。
“林。”
审判长出声唤道。
差点上演过激行为的林动作停下,慢吞吞从被窝里钻出来,有些怨念的看着床边的人。
“审判长,”他双目依然蒙着绷带,左眼还盖上了厚厚一块纱布,但依然精准地找到了灰翠的位置,说,“吓我很好玩吗?”
“嗯,”灰翠没说好玩不好玩,只问,“还好吗?”
“不好,”林直接说,“很痛。”海潮声还很吵。
灰翠的眉心再次皱起。
他端详林的苍白脸色,道:“想知道你这次能拿多少奖金吗?”
第27章
虽然还是很痛,还是很吵,但林一下子精神起来了。
灰翠看到他撑着身体坐起,雀跃追问:“多少?多少?”
直接将打进入的麻醉剂和吃下去止痛药换成钱给他,镇痛效果可能更好,灰翠有些好笑的想,道:“总所这边对你个人的奖金是三百元,还有表彰,这个会晚点。”
“嚯!”林发出了很满意的声音。
作为一名官方仪式师,林的基本周薪是六十元,外加每周残疾补贴五元。三百元相当于多发了五周的工资,林家的存款一下子多出一大笔。
灰翠跟着笑了一下,继续道:“然后……”
林的眼睛虽然叫绷带遮盖,但此刻神态几乎叫灰翠能想象出他发光的眼睛。
黑发仪式师的身体甚至往前倾了,有些兴奋地道:“是悬赏?”
“对,”灰翠点点头,“‘花手’、‘钢虎’,还有素栌·本固这位‘欲花之女’。‘花手’和‘钢虎’的悬赏金分别是一百五和三百,加起来四百五,将由你和灵飞歌小队三个人平分。然后是素栌·本固,她的悬赏金是一千五。”
一千五!
林全家六口人——虽然有一人是失踪状态——的存款加起来都没有一千五!
而在林考进审判庭前,他们家就没有存款这个概念。
“她是你和旱血雷一起击杀的,不过旱血雷说他赶到时,素栌·本固已经快死了,他只是为确保没有意外补了一刀,拿这个悬赏金没什么必要。他打算放弃他那份,这样的话,这一千五就全属于你。”
灰翠拿起床头柜上的热水壶,倒出一杯水,感受了一下水温,敲在杯沿的手指附上一层寒气。
然后他将温度比体温略高一些的水递给林,问:“你怎么想?”
“嗯,”林接过水杯沉吟,“是山踏和副审判长说了什么吗?”
“那个年轻的血骑士?”灰翠作为管理整个尖晶市所有审判官的最高长官,看人有自己的方法,他评价,“到现在都没想到悬赏的事吧。”
“噗,”林也笑起来,“会长是这样的。”
“天分很好,性格正直,就是有些缺乏经验。”难得辛辣地点评一句后,灰翠后面的评语又缓和下来,“锻炼一段时间就好了,灵飞歌带她正适合。”
老油条传授新人经验是吧?您是会搭配的。
林低头喝了一口水,热量进入身体,一阵阵发痛的左眼似乎也感觉舒服了一些。
虽然海潮声还在拍打他的颅骨,但适应了这么久,林姑且算习惯了。
他无视了痛和吵闹,又思考了一下,感觉奇怪,“虽然我之前没有和副审判长说过话,但我知道他看我有点不顺眼的,大概和山踏一样有道德洁癖。这里突然帮我,是一起杀了素栌·本固,产生了什么战友情吗?还是……”
林看向灰翠,“副审判长是不是说过我坏话?”
雪发粉眸的审判长微笑。
仔细算算这两天发生的事,林哪里猜不出副审判长在什么场合说过他的坏话。但林当时确实很可疑,从高层的立场看,那只能叫不放过疑点,不能算坏话。
梳叶主任暴露后,对他产生了愧疚?副审判长和山踏这对父女,性格真的有点像。
“我知道了,”林不是那种不接受别人好意的固执者,他记下人情,放松道,“我会找副审判长道谢的。”
“那好,”灰翠点头,“掠风待会儿去和会计室说。”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
接下来的话题有些涉及隐私了,但今天灰翠忍不住想问。
“林,你大概存了多少医疗费?”
“加上今天的奖金和悬赏金,超过两千六了,”如果将这笔钱用在生活上,即便是他家这个人数也能活得很舒适,可以搬去每人都有独立房间,层高两三米的高级公寓,每周去几次餐厅,“重塑身体的治疗费是三万,考虑到我工作半年就能攒下这么多,六年……嗯,不是很长的时间。”
只要蓝磷灰的病情不继续恶化,这笔钱林早晚能挣到。
但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只能找人借钱了。
“你自己的呢?”灰翠问。
“嗯?”林有些茫然。
“你自己的治疗费,”灰翠认真问,“你打算去治吗?”
虽然强行领了残疾补贴,但林其实没有自己是个残疾人的观念,灰翠问完后,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明白灰翠的意思。
脸皮厚如林,面对顶头上司纯粹的担忧,这时候也没忍住尴尬了一下。
“我就不用了,”他道,“我的基因问题只是影响了我种族特征的发育,并不影响我的健康。”
林按人类的标准算,真的十分健康。
只要再长高一点就好了。
就再长高一点。
灰翠看他不以为意的表情,担忧更甚。
血肉医生猜测林左眼检查不出的疼痛,是心因性的幻痛。但灰翠并不觉得林强大乃至某些时刻有些疯狂的内心,会因为能治好的伤留下什么阴影。比起幻痛,灰翠更担心林的基因问题爆发,左眼现在检查不出的疼痛,是林基因病的初期病征。
他心中向矛盾双生祈祷,表面只提议:“还是详细做个检查比较好,反正你现在就在医院里,肯定要住院几天,趁这个机会做了吧,这样检查费不用你出。”
林闻言都要感动了。
大领导告诉你怎么薅公家的羊毛!
“有这种好事我肯定不会错过——嘶!”
仿佛是专门向林提醒它的存在一般,林几乎忘记的疼痛猛地剧烈起来。他直接去捂眼睛,手上捧的水杯掉下去,就要摔在被单上。
灰翠霍然起身,接过水杯,没让水洒出来,放在一边床头柜上。
他另一只手去触碰林的左眼,和林捂眼睛的手碰到一起。
灰翠立刻注意到林去捂眼睛的手非常用力。
要是让林用这个力道去捂住,脆弱的新眼睛肯定会流血。来不及沟通的灰翠难得强硬握住林的手不让他动,另一只手轻轻落在绷带的表面。
哪怕隔着厚厚的纱布,灰翠也能感到下方的眼球在剧烈地颤动。
“林,”他神色严肃起来,道,“我可以拆开绷带,看看你的眼睛吗?”
即便今早有用镜子处理过情绪,这一刻,林依然屏住了呼吸。
几个小时前,没在空洞眼眶里摸到任何东西的林,很快晕过去了。但在晕过去前那段混乱时间,他还是有注意到,副审判长联络总所,要求派一大队人,用过筛的方式,将那条隧道的每一粒尘土都检查一遍,必须找到“海螺”碎片的下落。
只有林知道,那枚碎片在他左眼里。
虽然他根本不知道碎片怎么进来的。
明明能感觉到碎片扎入的刺痛,也能听到不停歇的海潮,他却无论怎么摸都摸不到碎片的实体。
甚至,山踏,副审判长,以及回来后医疗部的血肉医生,都没有发现就在那里的“海螺”碎片。
现在林也不知道,这种情况是该放心,还是不该放心。
和非六柱神的神明残骸发生了某种无法摆脱的联系,被发现的话,他就算不死恐怕也要在净化室里呆一辈子了。
但要是因为别人不会发现而放心,左眼的疼痛他又该找谁解决?不用在净化室呆一辈子了,但左眼要疼一辈子是吧?两个选项他哪个都不想要啊!
此刻,林面对新的选项。
审判长会察觉这枚“海螺”碎片吗?
他如果察觉到,他会杀了他吗?
吹螺者啊,你都死了这么久,为什么要坑我?林小小怨念,借这个吐槽平稳呼吸和心跳。
这根本不是新的选项。冷静下来后林想,拒绝审判长的检查才是最可疑的。
只能赌一把,他回答:
“好。
“您来吧。”
那犹豫几不可察,但灰翠眨了下眼。
他没有多说什么,确定林不会再用力去捂眼睛后,松开了林的手,去解系在林脑后的绷带。
绷带一圈圈落下,露出的林闭上的右眼。
他左眼是医用胶带固定纱布盖住,灰翠将纱布揭开,看到眼皮下眼球依然在颤动,过了几秒才睁开。
光滑的,浑圆的,虹膜深黑的眼球,完好无损,尚未来得及画上仪式阵,没有任何异状。
“具体是哪个部分痛呢?”灰翠问。
整个眼球都痛,然后眼球深处最痛。
林如实说出,他睁开的左眼已经开始不断落泪。
灰翠的眉心深深拧起,以致那张柔和的脸都显出了几分冷硬。
林觉得他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拔枪,但灰翠只是用指尖擦过林滑过脸颊的泪水。
“抱歉,”灰翠低声说,“我找不出你痛的原因。”
从没和审判长脸贴那么近的林,心跳还是无法控制地变快了,他慢慢道:“没事,又不是您的错。而且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痛了。”
“真的吗?”灰翠一下瞪大眼睛,即便眸中担忧没有消散,他也为林的痛苦减轻而喜悦。
“嗯,真的。”林说。
别说是疼痛,就连没有停歇过的海潮声,在这一刻好像都飞远了啊。
***
可能是审判长的魔法,之后的一天,林的眼睛再没有剧痛到难以忍受过。
他做了一次全身检查,和过去一样,除了基因病外没有任何问题。但上面依然给他批了两天假期,让他好好休息。
可是审判庭总所依然在戒严,内务督察处又没有通知林可以回家。
幸亏总所的休息室设施齐全,又幸亏戒严的第二天,新的食材通过检查,进入了总所食堂的厨房。
林不用面对淀粉主食和各种蘑菇了。
不是蘑菇不好吃,但对于青春期男性来说,没有肉真的不行。
就算满了十八岁他也是青春期!
原本以为这一天就要在仪式科的资料室里背书背单词渡过,晚上,林从镜中听到了白璃·博美的祈祷。
唯一的信徒当然要照顾。他自镜子里看过去,发现白璃好像已经找了新的住处,跪在穿衣镜前,向他述说。
“主啊,”白璃说,“我今天去应聘一个剧院的清洁工。”
清洁工吗?中等学校毕业后立刻结婚,数年没有任何工作经历,还有一个孩子要照顾的家庭主妇,短时间内能找到这么一份工作,已经可以了。
“我通过了面试,”白璃继续说,“成为了一名剧院演员。”
林点点头。
过了一秒,林:“?”
演员?你不是去应聘清洁工的吗?!
第28章
白璃昨天早上就出了院。
租来的公寓作为案发现场还在封锁中,何况本身合同就要到期,白璃的丈夫时间算得很极限,就算他不打算献祭,就算白璃没有得到镜中瞳的恩赐从而杀掉他,他们也不能在那间价格低廉的公寓里住几天了。
所以出院后,白璃抱着襁褓中咬手指的女儿,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
回父母家吗?结婚时她就和父母决裂了,何况现在白璃的脑子很清醒,回父母那儿的后果是要按照他们的要求,和他们看中的犬人结婚,这个犬人一定得是博美犬人,但白璃现在对结婚毫无兴趣。
但不回父母家,她还能去哪里?身无分文的她,连女儿现在用的奶瓶和合成奶粉,都是可怜她的医生护士赠送。徘徊在街头的话,甚至找不到泡奶粉的热水。
而且找工作的话,不能抱着孩子去吧?
坐在医院大厅里,白璃陷入了深思。
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她面前,影子将她笼罩在下方。
如果是过去,光是注意到这样的人靠近,白璃就会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了。但今天,她很自然地抬起头,同来人打招呼,道:“欢半香审判官。”
来人正是昨晚负责保护她安全的欢半香·海思科,作为和白璃种类不同的犬人,她又粗又短的眉毛很有特点。
不过,比起眉毛,白璃对这位审判官印象更深刻的,是昨晚,她粗糙的手抹掉白璃脸上的脑浆和血。
白璃抱着女儿站起来,朝她笑,“您有什么事吗?”
“呃,啊,”新人审判官有些羞涩,反手挠后脑勺,“白璃女士,我早上找上面问了一下,您这个情况,考虑过找孕育中心申诉吗?”
几乎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白璃茫然:“申诉?”
“是的,”说出第一句话后,欢半香的语速流畅起来,“你的证词不是说,你没有去过孕育中心,是檀鼻·格瑞丹打了你后强行抽了你的血,和他的血一起上交给孕育中心,培育了孩子吗?你们的女儿也是他一个人去孕育中心领回来的。但就我所知,这不符合孕育中心的规定。
“上交血液,和领回孩子,这两个环节,必须夫妻两人一起前去孕育中心的。上交血液要在工作人员的分别见证下,签名孕育同意书。领回孩子,更要夫妻两人抱着孩子的照片留档。”
她说着说着就愤愤不平起来。
“你女儿诞生的流程完全不对!其中肯定有腐败!”
白璃依然有些茫然,也有些兴趣,问:“申诉有什么用呢?”
欢半香弯下腰,抬手在白璃女儿的眼前挥了挥,在治愈术下脸上没有留伤疤,过量安眠药也没有产生后遗症的小博美犬人,黑珍珠般的眼睛跟着欢半香手移动,抿唇绽开一个甜甜微笑。
新人审判官眼里几乎要射出“好可爱”的光,考虑到她是个满口破邪斩的圣光骑士,这点她确实能做到。
“是这样,”欢半香解释道,“孕育中心旗下有好几个托育所,申诉成功的话,你可以向孕育中心要求免费的名额。”
她挺起背,朝白璃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这样的话,白璃女士,你就能轻松很多了!”
白璃微微瞪大眼睛。
她没有什么社会经验,没听出欢半香那个“找上面问了一下”是个多大的人情,但回顾她的童年到现在,她从未接受过如此纯粹的帮助。
当然,主不算。
虽然主在赐予她后,对她有了要求,可白璃自己也明白,在这个时候要求她去找工作,是为了她好。
“真的可以吗?”白璃急切地问,“我确实没有去过孕育中心!要怎么去申诉?”
刚从审判官学校毕业的单身审判官·同样没去过孕育中心·欢半香,发出了长长一声“呃”。
她看看白璃,犹豫了一下,道:“我陪你去吧……今天我不用上班。”
虽然值了一个夜班,但欢半香作为职业者,即便一晚上不睡又杀了个邪教徒,体力还是较为充沛的。说完她就强行接过了白璃手里的袋子,带路似的往医院门口走去。
等站在医院大门外,她停下脚步,开始思考。
“哪一层的孕育中心来着?”
“是九层的孕育中心。”白璃抱着女儿回答。
“哦!”欢半香又去挠后脑勺,“对哦。”
白璃丈夫会去的,只有九层面向普通市民,而非十层以下那家,更多接待富商高官的孕育中心。
偶尔会大脑短路的欢半香想明白这点,狠狠一拍自己额头,和白璃一起走向就在医院旁边的那个电梯井。
抵达九层只要一会儿,但孕育中心却位于另一个电梯井附近。她们搭上有轨电车,十多分钟后抵达铁榴市第一孕育中心。
孕育中心旁边,是源血之母的教堂。
身为邪教徒的白璃本该对这栋宽阔的建筑感到害怕,但她看到在环绕教堂的沟渠中流淌的鲜红水流,不知为何思考她的主是否能出现在这里的水面中。
教堂大门上可见巨大的圣心十字,有一行从圣典中摘出的箴言。
“流动的血是生命之源。”
白璃视线扫过这行字,思路偏转。
主的圣典中会写什么呢?
不管写什么,白璃明白,祂和银月少女那样的邪神完全不同。
她们走进孕育中心,孕育中心的大厅挂着一道横幅,上面书写——怀孕生育是一种亵渎行为,请选择更安全,对孩子基因更健康的生育方式。
大厅里来往市民不少,都是两人一起,多为一男一女,但也有性别相同的组合。
看到一身审判官制服的欢半香,立刻有穿红色袍子的源血之母牧师走来。
欢半香对他说出申诉内容,一分钟后,她们被请到二楼。
十分钟后,她们又被请到三楼。
一个小时后,她们得到受贿员工开除,白璃女儿可在日托育所免费托育到六岁的结果。
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对自己恭恭敬敬——当然,主要是对欢半香恭恭敬敬——的白璃十分新奇,在工作人员带领下参观了日托育所,然后在名册上登记。
“还没有给她起名字。”白璃这时候才想起这件事。
“小名呢?”日托育所的兔人老师问。
白璃想起自己那个带侮辱性质的小名,心情却不再像过去回忆起这件事那样黯然。
她的女儿当然不会起相似的小名了。
白璃说:“先叫小玉吧。”
兔人老师记下这个名字,抱过小玉,高高兴兴对白璃道:“小玉刚从医院出来是吗?那不用洗澡了,但小玉妈妈还是要准备两套换洗衣物在这里哦。她今天吃过几餐?”
等白璃一一汇报,兔人老师又道:“您现在要进婴儿房吗?还是等晚上来接小玉?”
我当然不要和我的孩子分开!白璃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
而她的理智说,快中午了,可以去源血之母的教堂领一点免费的淀粉糊,然后下午用来找工作。
不找工作的话,她没钱买小玉的换洗衣物。
白璃感觉过去的自己绝对做不到如此冷酷,但她觉得这样也挺好。
依依不舍同小玉道别,知道白璃要去源血之母教堂领淀粉糊,欢半香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她请客吃饭的话。
但……
欢半香问:“你可以一个人去招聘大厅吗?”
“嗯,”白璃没有畏惧,“我可以。”
“真好,”欢半香双手指尖相抵,落在自己光洁的额头——光明之龙的信徒大多会露出额头——上,手下方的眼睛高兴地注视白璃,对她道,“你要相信,你向着光走,就会有人伸手帮你。”
这是光明之龙信徒奉行的一条教义。
欢半香出手帮助她,只是为了这个。
“白璃女士,”她放下手,真诚地说,“你挣脱了晦暗,你未来的人生会充满光明。”
按照你们的定义,我的人生应该是陷入了新的晦暗吧?白璃想。
但她同样觉得未来是光明的,跟着一起高兴起来,认真道:“嗯,谢谢你,欢半香审判官。”
“今晚找不到地方住的话,你和小玉可以先在我那儿歇一晚。”欢半香比出大拇指,“加油!”
她们在源血之母的教堂前道别,白璃去教堂领了一碗很小但热乎的救济餐,在教堂长椅上稍稍休憩了一会儿,就打起精神去位于另一层的招聘大厅。
这回她没有钱坐有轨电车,但全凭脚走路,她竟然感觉没有过去那么累。
这一定也是主的赐予,感谢主。
怀着来自数方的鼓舞,即便在招聘大厅里遭遇多次拒绝,白璃也没有气馁。
最后,她在公告栏上,发现了一张可能是薪水太低,没人摘下的招聘广告。
十二层,光果甘草大道79号,爱缪剧院,招聘全职清洁工三名,周薪十元。
但即便是只在招聘大厅呆了一下午的白璃也知道,全职清洁工的周薪应该是十二到十三元。
没关系,十元的周薪也可以,白璃没有能挑剔的余地。
第二天一早,厚颜在欢半香家休息一晚,白璃送小玉去日托育所,自己来到这位于十层之下的剧院,发现这栋建筑外面乱糟糟,拆卸了一半的大海报直接堆在街面上。
没有新的海报挂在剧院门口,大敞的门前甚至没有门卫,哪怕是白璃也感觉到了一点不对。
但她依然昂首大步地走了进去,环顾里面同样脏乱的环境时,一个迟疑的声音喊住她。
“白璃?”
白璃转过头,发现从更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她在中等学校里认识的同学。
她已经不记得名字,有过不太友好经历的同学。
穿着光鲜亮丽的同学不知为何一脸怒容,即便和白璃打招呼也没有收敛。她上下打量白璃,有点不相信是眼前不见畏缩的人是她,问:“真的是你?你也是来参加选拔?”
“我来应聘清洁工。”白璃大大方方说,“你知道要哪里找负责招聘的人吗?”
同学愤怒不满的脸色突然微妙起来。
片刻,再一次打量白璃,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廉价衣物和旧鞋上,同学脸上露出更微妙的笑容。
她对白璃说:“那你跟我来吧。”
第29章
剧院后台的道路,比白璃以为的复杂。
同学带她来到一处走廊上,走廊尽头有一道门,好几个打扮入时,妆容精致的年轻女性,排着散乱的队伍等待着。
因为过去对学校里清洁工的一些印象,白璃还以为自己的竞争对手会是朴素的中年女人,还有老婆婆。没想到来这一看,和她差不多年纪,甚至比她年轻的人,也会来应聘。
考虑到这家剧院清洁工的薪资水平低于平均,这说明……铁榴市最近就业市场很不景气?
第一次找工作的白璃分析着,她还有更多依据,比如说她丈夫的失业。
得抓住机会了,白璃稍稍有些紧张起来。
或者说,因迸发的斗志,整个人更昂扬了一些。
带她过来的同学:“……?”
她发现白璃沐浴在其他人针刺般的打量中,反而显得精神焕发了。
不对劲。
白璃·博美是这样的性格吗?
她还记得白璃在中等学校里的模样,一个总是驼背低头走路的女孩,留着能遮住眼睛的刘海,成绩一般,有好些不太中听的外号。虽然长相可爱,娇小的体型也受人喜欢,但那些上课瞥她的男生只要稍稍靠近她一点,就能吓得她逃跑——她跑步挺快的。
据说白璃·博美的家族对她要求非常严格,杜绝她同任何非血缘关系的男性接触。然而这样一个保守的女孩,一毕业就私奔了,差点没拿到毕业证。
白璃·博美恐怕不知道,这几年他们同学聚会时经常谈起她,以谈起一个玩笑的态度。
确实是玩笑一样的人物了,这家伙现在是个家庭主妇吧,明明选择轻松被男人养着,如今却要抛头露面来应聘保洁这样的工作,毫无疑问,她家的经济上出了重大问题。
这是同学用力踩上一脚,也报复不了她的人。从白璃看到她后的少许茫然里,同学甚至能够判断,白璃根本没想起她的名字,也就是说白璃连告状都做不到。
这样一个人,见到她的时候没有低头,还很高傲地说来应聘清洁工,刚好可以让她发泄一下落选的怒气。
同学原本这么想,此刻却不是那么确定了。
她哪来的底气这么昂首挺胸啊?她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清洁工啊?
同学的怒气没有发泄出去,反而快将她憋内伤。
好在她很快说服自己,这出新戏的导演,刚刚将她辱骂了一番的寒海·帕瑞特,可不是个会因为人说“对不起,我是来应聘清洁工的,我走错了”,就放过别人的家伙。
那个女人傲慢到了极点,也挑剔到了极点,白璃只要进门,一句话都不用说,寒海·帕瑞特就能针对白璃滔滔不绝骂上两百个词。
然后白璃·博美就会变回原本那个样子吧,那样才对。
同学看着又一个参选者捂着脸流泪走出,安心了少许。
每一个参选者在房间里呆的时间或长或短,但走出来时表情都不太好看,后面排队的人不少吓到了,同学做好准备,在白璃打退堂鼓时劝诱她,不想,白璃甚至显出了几分跃跃欲试。
等开门的人对白璃喊“下一个”时,娇小的博美犬人还对一直找话题尬聊的她笑了笑,才迈步走进去。
同学心中爆出粗口,门关上后,直接靠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果不其然,熟悉的尖锐女声没有停歇地发威了。
“女士,我们这个剧组甚至不值得您去理发厅打理一下,换个没这么丑的发型来吗?”
进门就被劈头盖脸说丑的白璃:“?”
她终于意识到有些不对。
再怎么缺乏社会经验,白璃还是猜得到,区区清洁工的面试现场,不需要在长桌后坐上六个人。
坐在正中间的是个长发绚丽多色的瘦削女子,脸很长,她的耳翼和她的头发一样鲜艳,以致白璃明明不认识她,也能猜出她可能的几个姓氏。
这位长脸鸟人女子打量白璃,淡黄色的眉毛皱起,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在她开口前,坐在她旁边的狼人男子打断她,对白璃道:“先试试这一段吧,你刚杀死了你的丈夫。”
原来不是清洁工的面试场合,而是演员的选拔现场啊。
这也是个机会,演员的工资不可能只有十块吧。
白璃这会儿才品出同学的一点恶意来,不过她不太在意,还决定待会儿出门,要谢谢这位同学。
她要特别真挚的感谢人家,哪怕她依然没有想起人家的名字。
狼人男子又说了一小段要求,他说完后,在杀丈夫上比一般人熟练的白璃低下头,看着地上,好像那里有一具尸体。
她回忆起那个改变她人生的前夜,上翘的嘴角露出了一个热烈的笑容。
主说的没错,要杀死一个普通人真的很容易。她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没有捅准主说的那个位置,但比她高了小半米的檀鼻,依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在她抽出刀后,只能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想要追上后退的白璃,走了几步,就倒了下去。
这个时候檀鼻还没有死,而白璃就站在她身边,站在映入她倒影的血泊中,看着他的呻吟着,呼喊着,气息逐渐虚弱,最后消失。
听不到呼吸声后,白璃将尸体翻过来,确定他的心脏也不跳动了,才丢掉了那把放血刀,走进仪式阵,抱起满脸血的小玉。
哦,丢掉刀后面这段不用。
白璃将它跳过,就像她还身处于那个夜晚一样,对着主的身影已不在的镜子,调整好自己的表情——捡了一枚镜子碎片这段也可以跳过——然后快乐地跑出家门。
她故意在邻居家门口摔倒了。
她大叫道:“救命啊!我丈夫是个邪教徒!”
围观白璃喊出这句话的面试官里,好几个张开了嘴巴。
直到白璃站起,对他们微笑时,这几张嘴巴才合上。
“最后这句台词是你自己临场发挥的吗?还是从哪里看到过的?”要求她试一段的狼人男子饶有兴致问。
“是我自己想的,先生。”
“真少见,你表演出了一种邪恶的魅力——”
“太粗糙了!”长脸鸟人女子打断了男人,她瞪着白璃道,“学校老师交给你的技巧,你是吃完就变成屎拉进厕所了是吧!中间那两下明显的卡顿是怎么回事?表演开始前你没做好准备?演到一半重新思考还来了两次?还有你的台词!你那像是含了一口鼻涕的口音!这个口音也能上台?你……”
她全方位地骂了白璃一遍,然后问:“你的名字是?”
“白璃·博美。”面不改色的白璃回答。
话音落,她突然感到一个注视她的视线突然变了。
白璃不是什么对视线很敏感的人,甚至描述不出“视线变了”具体是怎么变了。她之所以能察觉到不对,是那个变化后的视线,很像一个人。
很像前天晚上,闯入圣心医院,来杀她的鼠人,那个银月少女的信徒。
白璃顺着这道视线看去,发现视线来自是个面试官里,座位最靠右的一个中年鹿人男性,他头顶两边长出的分叉的鹿角,颜色苍白且有一支断裂,只剩下根部一小截。
除了那个明显的特点外,他相貌很平凡,但气质儒雅,是六个面试官里唯一一个穿西装的。
白璃看向他后,那道让人不适的视线就消失了,中年鹿人男子注意到白璃的目光,很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如果现在的白璃像以前那样不自信,她可能会觉得,什么视线的相似,只是她的错觉。
但现在的她知道,这不是错觉。
在白璃按照要求,去登记住址和联系方式时,她还能感觉到中年鹿人男性的视线,隐晦黏在她身上。
白璃装作感觉不到,低声询问帮她登记的文书小姐。
“请问,剧组需要的是一个怎么样的角色呢?”
“是个戏份很重要的反派,”文书小姐记下欢半香家的电话,随口道,“一个女邪教徒。”
“啊,”白璃的微笑更真实了一点,道,“真不错啊。”
***
“所以,”听完过程的林头疼加剧,“你后来被选上了。”
“是的,”白璃说,“我出来后先找同学道了谢,又重新打听了清洁工应聘的地方,接着一直留在爱缪剧院没有走,下午四点的时候,一位女士告诉我,我得到了这个女配角,从明天开始,每天都要到爱缪参加排练。”
“你还住在那位欢半香审判官家?”
“是的,主,就像您为我担忧的那样,薪水要在下个礼拜才发,我暂时没有钱租房。”
不,我担忧的不是那个。
我担忧的是,你在用一个审判官家里的穿衣镜向我祈祷,林扶额想。
无法感知恐惧的白璃实在太大胆了一点,如果他是个邪教徒,他可不敢在审判官眼皮子底下晃。
他只是作为邪神在审判庭里面晃而已,无事。
白璃还在继续汇报:“我打听了那位中年鹿人男性的身份,他是这个剧组的投资人,乐彩·西卡迪尔,据说是十二层一家百货商场的老板,等有空闲时间,我会去这家百货商场,确认这个情报。
“主,我仔细考虑过,我只是个默默无名的小人物,乐彩·西卡迪尔并不在我过去的交际圈内。他知道我的名字,要么是从审判庭那里听来,这点应该不太可能,要么他是个银月少女的信徒,他知道我杀死了他的教友。”
白璃双手在胸前合拢,虔诚地问:
“主,需要我去杀了他吗?”
第30章
好浪费!
杀什么杀,这样一个有身份地位钱财的银月少女信徒,要做的当然是跟踪他,监控他,摸清他的下线上线,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啊!
不会感到恐惧的白璃现在简直胆大包天。
虽然她可能不知道“天”是什么。
林作为一个审判官的本能在蠢蠢欲动,他好想把自己唯一的信徒抓起来。至少,至少让她在监狱里上两节课,了解一下她这样一个不完全的职业者,和真正的超凡职业者,之间存在多大的差距。
白璃目前只会一个法术,但哪怕是偏近战的超凡职业者,低级的那种,最少也掌握有三四个法术,同时身上恒定一种到数种被动天赋。
以林穿越前玩游戏积累的经验看,这个世界所有职业者都是施法者,纯粹依靠肉体的战士,没有。
连低级兽化人都掌握有野性变身、自我狂化,和威慑三个法术,并恒定了血肉再生和通晓语言(兽语,仅限同种族)两个天赋,其他职业者就更不用说了。
白璃的恐惧之触能打中那个花之牧者,全靠对方毫不设防。
何况真正拿下人头的是那个叫欢半香的圣光骑士,某种程度上被滥用的破邪斩,其实是很强大的,针对邪恶生命的单体伤害型法术。
这样的白璃对他说“需要去杀了他吗?”,简直让林幻视他牵着一只小博美犬走在路上,迎面走来一只没牵绳的大型犬,然后他的博美为了保护他,开始朝对方狂吠。
想要做点什么的心是好的,嗯。
林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仔细一想,白璃现在这个没常识的样子,难道不是他什么都没教她的错吗?
考虑到她被铁榴市畸变教派视为眼中钉,她也同样敌视银月少女信徒的情况,确实不能让白璃继续这样,半瓶子水就在外面晃了。
得让她学习相关知识,实力也要提一提,最好……
由林来赋予她力量,让她成为一个真正的职业者。
但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啊!林的头更疼了。
作为仪式师,他对其他职业者的了解其实很片面。某些职业有哪些法术,如何用仪式复刻,又如何用仪式对抗,是他在审判官学校两年里学习的主要课程之一。同时,六柱神麾下的职业者们就职使用的各种仪式,他背过,写过上百个相关填空题和对错题,但尚未进行过实操。
一般来说,和仪式师系不一样,审判官学校的其他系别,成为了职业者才有入学资格,而非进入学校经过一段时间训练再成为职业者。
所以引导那些年轻人进行就职仪式的,会是他们长辈认识的,更年长的仪式师。
无论从哪方面看,林在指导白璃就职上都缺乏经验。可惜,现在就是他硬着头皮也得上的时候。
林瞬间确定了接下来要去资料室的哪个书架上找相关书籍看,又要找谁咨询相关事宜。
这个急不得,不是一天两天能搞完的事。于是林先将目光放在让白璃学习相关知识上。
没有回答要不要杀掉银月少女信徒,镜中瞳对白璃说:“欢半香审判官家中有一间书房。”
“是的。”白璃回答,完全没疑惑过主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每个审判官家里都有一个可供他们学习加班的空间,哪怕是林也能用类似理由,让小黑斑在客厅睡一晚。此刻林从镜子里看去,虽然只能窥见这衣帽间的边边角角,但欢半香审判官家里都有衣帽间了,不至于凑不出一间书房。
“书房里的书,你从《宗教学》开始看,今天是礼拜四,礼拜六前你要看完编者序和导言。”林开始给白璃规划学习路线,“《邪恶职业的邪恶之处》,直接看银月少女篇,宽限一天到礼拜日,全背。”
白璃终于开始感到疑惑。
她面上的问号清晰能见。
但镜中瞳对她说:“你可以做到的,对吧?”
杀人都敢了,学习难道会有什么问题?林以己度人想。
白璃如果不是感觉不到恐惧,从初等学校到中等学校一直成绩中等的她,眼下一定会瑟瑟发抖。
但即便感觉不到恐惧,白璃依然产生了一丝迟疑。
她第一次杀人就成功了,但学习和背书这方面,她的理智知晓她的天赋,虽然还没看到主说的那两本书有多厚,她也用经验预测出,两天内看完,三天内背完,对她来说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像是看出她的迟疑,镜子里,只有一双银色眼睛清晰的神明问:“女士,你害怕了吗?”
“不!”白璃立刻道,“我只是担忧,主,我如此愚钝,我可能无法完成您的目标。”
“在我面前,就不要说自己无法完成目标了吧?”镜中瞳温和地说,“你必须要完成才行。”
即便得一边奶孩子一边背书……生死相关的事也不容拖延。
林不希望自己唯一的信徒莽撞地送死。
而且白璃已经拥有了一丝魔力,她各方面的素质都比以前有所提高才对。
训练职业者如何掌控提高的身体素质,也是审判官教育的一部分,阅读和背书就是最常见的智力训练。如果不去阅读,不去背书,不去思考,哪怕魔力改造过身体,不会用也和以前没有区别。
“你和审判官相处得很好,”林甚至如此要求她,“有不懂的地方就向审判官请教。”
“……如果您觉得我能做到的话,”白璃双手交握在胸前,满脸坚毅,“我会去做的。”
怎么搞得像是要去送死一样?林看她的表情,有些难以理解。
“然后,”他说,“你还有一项作业。”
白璃的神色更坚毅了,“请吩咐。”
“乐彩·西卡迪尔,他是不是银月少女的信徒,并不能只靠你的感觉认定。”林说,虽然他觉得这个鹿人很大可能是。
由于银月少女这位邪神的关系,林目前知道的,去过的地下城,风气都趋于保守,性交易更是绝不能摆在台面上的东西。但享乐是人的天性,交媾释放的多巴胺更是人脑难以逃脱的瘾,畸变教派惯常用这种手法引人堕落。他们组织暗中的派对沙龙,为权力者提供面容姣好的年轻男女,而这些年轻男女从哪里来?渴望出名的演员和歌手里实在太多。
审判庭当然会定期乃至突袭检查某些场所,可惜银月少女的信徒应对检查也很有经验。
乐彩·西卡迪尔,他恐怕是铁榴市畸变教派伸进这个圈子里的一只手。
白璃学习完《宗教学》就能明白这点,可惜她还没开始学。
“去调查他,不要局限于他的工作,他的住址。去摸清他的关系网,看还有哪些银月少女的信徒;去注意他的行为,获得他是银月少女信徒的证据;去对应你学习的内容,确定他的超凡职业。
“你要这么做,同时你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自己。”
镜子里,银色的眼睛逐渐消失。
只有应该是年轻男性的声音,回响在白璃的心灵中。
“作为我的眼睛去看吧,”祂允诺,“如果你做得够好,我会给你奖励。”
***
“这个事,原本是可以给你们尖晶市审判庭发些奖励的,”大审判长说,“所以到底是怎么发展成这个情况?”
林在仪式科资料室和唯一信徒联络的时候,他去过的大会议厅里,尖晶市的审判庭高层在开会。
上一次说“希望下一次能从你们这边听到好消息”的大审判长,在电话里叹气,道:“银月少女掌握了‘海螺’残骸减少了,本来是大好消息。但你们又是怎么弄丢这枚碎片的?”
坐在大会议厅长桌一头的灰翠垂眸看桌。
当时就在现场的旱血雷则满脸通红。
他是出现在那场战斗里的最高长官,整个事件由他负责,他不打算推脱。
问题是,旱血雷真搞不懂啊。岩糖,林,还有抓回来关在净化室里的梳叶·阿扎瑞,三人的证词都证明了“海螺”碎片曾经的存在。可那个东西,到底是怎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的?
“不要在纠结这个问题了,旱血雷,”灰翠安慰道,“作为梦神尸骸的一部分,祂的威能超出我们的想象,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们难道能理解柱神们的力量吗?比起弄清楚它怎么消失的,找回它才是重中之重。”
“你有方案了吗?灰翠。”大审判长问。
“是,”灰翠严肃道,“吹螺者虽然已死,但祂的尸骸依然渴望重归完整。我怀疑,正因为碎片降临后感应到‘海螺’就在附近,在素栌·本固松手后,它开始自行向‘海螺’靠近,说不定它现在已经抵达总所内部。
“根据梳叶的招供,畸变教派打算利用的就是这一特性。他们想要举行一个将整个尖晶市拉入梦境的超大型仪式,在梦中确定‘海螺’的位置,配合银月少女获得它,让银月少女成为真正的梦境之主。
“畸变教派现在已无力进行这个计划,他们失去了‘海螺’的碎片。
“我们同样不知道‘海螺’碎片在哪里,但我们手中还拥有剩下的‘海螺’。”
大审判长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
“你认为可以用‘海螺’举行一场仪式,来确定碎片的位置?但银月少女必不可能将手中所有碎片都给出,会被这场仪式引动的,不只有那枚消失的碎片,还有银月少女本身。”
他问灰翠:“你做好准备了?”
“啊,”灰翠点点头,“银月少女无法真身降临,在祂之外,来的若是别的东西。”
温柔的雪发多弗尔鸟人笃定道:“我会让他们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