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天。

    这已经是新历991年,第四十七周的礼拜五,即便是通常轮休的审判官们,也有不少文职将在下班后迎来一个可以放松的周末。

    本该如此,可惜,尖晶市审判庭总所的戒严,让陷入加班的审判官们,距离放松遥遥无期。

    晚上六点,大多数没有值班的审判官的晚餐时间,最近常常一起行动,与新人培养默契的灵飞歌小队,聚在一起还没多久,就看到一个不应该出现在四区食堂的人向他们走来。

    只穿了白衬衫和皮裤,脚下短靴,双目覆盖绷带,而且左眼纱布块明显的林,顶着无数人的打量,在灵飞歌身边坐下。

    坐下后他看一眼灵飞歌的盘中,没什么感情地赞叹:“吃的真好。”

    “这不都是食堂免费提供的菜色吗?”灵飞歌瞥他,“什么事找我们直说。”

    “不,因为在四区工作的战斗向审判官比较多,你们这边的肉菜要更丰富,偶尔会上猪肉。”又看了岩糖和山踏盘中菜色的林解释,他没什么食欲地将盘中水煮蛋用小刀一切为二,而山踏指着盘中小块猪排问要不要分他。

    林摇了摇头,医生嘱咐他最近吃清淡点,但自从穿越,他觉得自己每天吃的都很清淡,哪怕是肉菜,里面除了盐、糖和酸味调味汁外,什么调料都没有。

    他又给二分之一水煮蛋再切一刀,道:“我来是想咨询一下就职仪式的事。”

    “就职仪式?”山踏不明白他为什么说起这个。

    “啊,你名气也大了,有人请你去主持就职吗?”灵飞歌猜测。

    就连岩糖吸溜嗦面条的动作也停下,和另外两人不同,两天前,她在隧道中和林一起听完了梳叶·阿扎瑞那番亵渎之言,岩糖虽然觉得梳叶话里很多猜测是他的臆想,但有一个点,梳叶说的倒是没错。

    年轻的仪式师总是夭折,好不容易活到退休的仪式师,又要面对自己比同事衰老数倍的残酷事实。

    莫非林还是有些认同梳叶那番话,想要成为职业者来避免这点吗?

    “是论文啦,”林解释,“重新梳理我的那套计算公式,仪式阵的缩减和不能缩减,要将所有官方仪式都分到这两类。问题是别的仪式还好说,我能慢慢研究,就职仪式我真的没碰过,这类仪式很多时候要求的材料又很抽象……”

    他放弃折磨水煮蛋,向四个战斗向职业者摊开手,姿态十分无奈。

    “原来如此,”山踏大方问,“你想知道什么?”

    “抽象吗?”不太了解机械师之外,其他职业者就职仪式的灵飞歌疑惑。

    “金锤子的职业者,就职时要求的仪式材料,确实看起来更偏物质一点,”林看向他,“我记得机械师,是要就职者自己亲手,从原材料一步步制作出一个可远程指挥的机器人?”

    “对,必须是和自己等身高的机器人。”灵飞歌回答,“但我其实到现在也不太擅长人形机器,动物外形或昆虫外形的机器在工作中更有用吧。”

    “嗯,”林偏了偏头,“因为仪式真正要求的材料,是即将成为机械师的这个人,他看待机器与人,机器与自我的想法,如果在制作过程中只闷头照着前人的图纸抄,没有任何思考,即便制作出机器人,就职仪式也会失败。”

    “啊?”当年按部就班成为职业者的灵飞歌震惊,“我怎么不知道?”

    “知道这个要求,反而会让就职者难以专注在制作机器人这一目的上,我导师是这么说的,”林道,“制作的机器人本身也很重要,不然仪式要求的材料就是你们探讨人与机器关系的论文了。”

    灵飞歌思考片刻,点头,“好抽象。”

    “是吧?”林叹气,他思考了一整天要怎么给白璃·博美就职,现在感觉脑子里的嗡嗡响声快要盖过不停歇的海潮,“再举个例子,最常见的邪教徒职业者,兽化人,他们就职仪式的材料,是剥下血亲的皮并杀死这个血亲,将两者一同献祭给银月少女。表面上看起来,仪式要求的是剥皮杀死并献祭的这个行为,但实际要求的,是邪教徒向外剥下自己作为人的表皮,向内放弃作为人的道德,一样抽象。”

    “那血骑士的仪式又有什么象征?”山踏好奇道,“我记得我当初被带进圣母教堂的一间血池里,进入里面后在血池中融化了。等主教救回我,我就成功就职了。”

    灵飞歌:“……”

    岩糖:“……”

    林:“……”

    源血之母的职业者,就职是不是太拼了点?

    “你要在融化中理解血本身,”林道,“具体的理解和感悟,要问你自己了。”

    只要能通过就职仪式,就职者都能成为看起来一模一样的低级机械师或者血骑士。但仪式师这边已经有一些深入研究表明,就职者的感悟和理解或深入或浅薄,会影响他们职业者的恒定天赋,魔力多少,以及进阶到中级职业者的速度。

    正因为如此,白璃·博美这边要怎么做,林更感到纠结了。

    她目前那说没脑子其实有点脑子,说有脑子很容易上头没脑子的状态,林就算勉强设计出仪式,她真的能达到要求吗?

    好担心,原本对白璃没有这么担心的,都怪她昨晚那个莽劲吓了他一跳。

    林面上和他们说话,脑中已然深思起来。

    “这么想的话,”山踏突然道,“仪式要求的抽象部分,更像是神希望我们做到的事吧?”

    林一愣。

    “圣母希望我去理解血是何物,理解为何血是生命之源,”马人虔诚地将手按在胸口,感受下方心脏的跳动,“无法理解这道理的人得不到圣母的认同,更无法跟随圣母去战斗,这是当然的。”

    “我主比我以为的,更加在意人还有社会啊,”灵飞歌则有些头疼,“糟糕,当初读中等学校的时候,我就不太擅长文科。”

    岩糖没有说话,好像也陷入了思考。

    林开始慢慢吃已经碎成多块的水煮蛋。

    他终于找到了一点思路。

    神对人的希望和期待吗?成长于另一个无神世界且不信教的林,确实缺乏这个视角。

    一个想法逐渐在他脑中成型,但在这个想法真正清晰前,有人打断了他。

    “喂!林!”

    熟悉的金毛帅哥抱怨地拍拍林的肩膀,“你怎么跑到这边来吃饭?害我往二区多跑一趟。”

    这难道是我扯着掠风秘书要那么多次加班费的报复吗?一时无法找回刚才想法的林心中吐槽,将盘中最后一枚维生素片抓起来吞掉。

    “帮我放下盘子吧。”他起身对山踏说,也没有和掠风秘书交流,两人一起向食堂外走去。

    山踏疑惑注视他们背影,问灵飞歌:“有任务?”

    灵飞歌还在思考文科理科的事,头也不抬道:“不要问。”

    ***

    没人问。

    进食堂的一路上,还有熟悉的战斗审判官和林打招呼。跟着掠风秘书往外走时,所有人都无视了他们两个。

    “欲盖弥彰得太明显了……”大脑已经活跃起来的林,吐槽也多了许多。

    “最多也就是知道审判长现在需要一位仪式师,又或者离谱猜测你要接下仪式科主任的位置,”掠风秘书并不在意,“这种程度的泄密不要紧。”

    “啊?主任?”林有些惊讶,他知道掠风秘书说这句话不会无的放矢,肯定是他埋首资料库的这两天,出现了类似的流言。但他一个邪神,进审判庭半年就混进了高层,是不是太瞧得起他了一点?

    虽然他混进审判庭的时候,还不是邪神,又或者不知道自己是邪神,就是了。

    “有管理经验才能上任吧,”林也开始猜测,“总所这边是没有适合的人,会从分所掉调一位老资格的仪式师来吗?”

    掠风秘书闻言对他笑了笑,却什么都没说。

    哦,这是不能泄密的部分?

    林放弃了猜测,说起别的事,他们坐有轨电车到一区,进入建筑,上楼,距离大会议厅不远的审判长办公室没有关门。

    里面隐隐传出谈话声,交谈的两个声音林都感觉很熟悉。

    不用掠风秘书在打开一条缝的门上敲敲,其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审判长灰翠的声音,就拔高道:“进来吧。”

    林和掠风走进这间办公室,办公桌前,和灰翠交谈的人,已经回过头来,满脸笑意地和林打招呼。

    “林,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哦,受了伤就不要熬夜学习了。”

    她的语气很亲近,实际上和林的关系确实很亲近。

    赫果·拽根里,尖晶市审判官学校,仪式系系主任,也是林的导师。

    她四十五岁,化了妆后看起来很年轻,身高中等,十分苗条,今天穿了一身蓝色套裙,戴着一副玳瑁框眼镜,茶色的长发披到腰间,头顶一双猫耳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

    同色的猫尾在她身后甩动,猫尾末端几圈黑斑十分明显。

    幻视了狸花猫的林意识到路上某个问题已经有了答案,唤道:“导师。”

    “真高兴,”赫果转头对灰翠道,“审判长,你甚至帮我安排了熟悉的助手吗?”

    “林刚好是知情人。”灰翠道,又对林笑了笑,说,“我想我不用帮你介绍,但这个介绍还是要做。这是你们仪式科的新主任,赫果·拽根里。

    “在她去仪式科上任前,我希望你们两人配合,设计举行一个用‘海螺’寻找那枚消失碎片的仪式。”

    “交给我们师徒吧,审判长。”赫果自信满满。

    “好。”林说,感到自己的左眼又痛了起来。

    赫果进入工作状态,转头同林商议,“用二元仪式法如何?我代表主体,你代表那个碎片。”

    “……”林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嗯,我觉得没问题。”

    第32章

    大事不妙。

    跟着导师走向仪式房时,若非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对着镜子设置关键词干涉自己的情绪——不过几天而已,关键词已经越来越多——林身上这件衬衫恐怕已经在冷汗中湿透。

    而且,即便他的情绪强行冷静下来了,他的左眼依然在抽痛,那枚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碎片在他的眼球中缓缓转动,一下一下割出并不存在的鲜血淋漓。

    “林,”似乎感觉到什么的灰翠在他身后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眼睛还是有点痛。”林没有说谎话。

    “啊,对,”赫果回过头来,那双明黄色的猫眸在眼镜下观察林,“我才想起问,你眼睛怎么了?”

    林:“……”

    一前一后,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林简直像是遭遇两个挺了解自己的人的夹击,哪怕身为邪神,他现在脚软倒下去也不丢脸吧。

    一开始就不该走在队伍中间的,林反思。

    值得庆幸,又或者是某种不幸,林的心脏比他想象的坚强。此刻,他甚至能以平静的态度回答导师:“前天献祭过一次,好像出了点小毛病,一直在痛,血肉医生看过了。”

    “我就说你眼睛上那个仪式阵画得有些粗暴了,你不能总卡在线上用最廉价的墨水画仪式阵,”赫果立刻开始叨叨絮絮,“别的就算了,画在身上的仪式阵,总要用点好的墨水吧?也不用你自费买墨水,难道审判庭没有更好的?”

    顺利将话题扯到另一边的林佯装不服,小声反驳:“应该不是墨水的问题……”

    “墨水肯定有影响,”赫果笃定道,“珊龙大师的《笔、墨、附着面与仪式成功率》就分析过……”

    两个仪式师的交谈瞬间进入专业领域,走在最后的灰翠逐渐陷入茫然。

    他看着林加快几步赶上赫果,好方便讨论,侧过来的年轻脸庞上,神色没有什么不对。

    走路的姿态也很流畅,如果不是灰翠眼神好,他恐怕注意不到刚才林突然咬牙,脸上的肌肉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这个程度,应该不止有点痛。

    灰翠回忆昨天送到他工作终端里的某份邮件,这份邮件附带了数页体检报告。

    因为林涉入了“海螺”事件,成为了高级别保密情报的知情者,他这份体检报告是医疗部部长亲自看过,才提交给灰翠的。

    医疗部部长和林的主治医生都判断,林的基因病十分严重,但暂时不见恶化迹象,没有除发育问题外的更多病征。

    虽然是这样,从林的表现看,并不像没有问题啊。

    或许再让林休息几天比较好,可是,尖晶市已经不是安全的“海螺”封印之地,在“海螺”秘密转移到下一个封印地之前,必须找到那枚消失的碎片。

    这种情况下,只要林不是遭遇无法解除的强大诅咒,陷入了昏迷乃至濒死,那他就算上一秒在手术室里,下一秒也得出现在仪式房。

    审判庭给与高薪与高福利,要的就是审判官在他必须顶上时,拿命也要顶上。

    但林希望的,应该是拿着高薪和福利,尽量活久一点吧。

    ……我也如此希望,走在最后注视前方两人的背影,灰翠抬起手,轻轻按在心口。

    感到背后些微寒意的林:“?”

    回头只看到审判长一脸如常,莫名的林收回视线。

    他们到仪式房了。

    审判庭总所的每个区,都有数量不等,闲置在那里的仪式房,以备哪天必须就近举行仪式的需求。

    仪式科所在的二区仪式房最多,但最大的仪式房在一区。

    林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间仪式房据说是尖晶市最大的仪式房,能和这间仪式房大小并列的,只有尖晶市市政厅下方的守护大厅。

    走进来后,林觉得这个房间已经不能称为仪式房了,叫它仪式厅更适合。地面到天花板的高度至少六米,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灯不是普通的灯具,而是由金属花枝连接,中心是指甲盖大小的黄钻,周边悬挂十二枚鸡蛋大小的白水晶,如此造型的一件炼金道具。

    这件炼金道具照耀得整个仪式厅充满光明,哪怕人走进去,也不会在地上留下影子。适合写写画画的水泥地面更是一尘不染,省下了仪式师画仪式阵前必要的打扫工作。

    “真不错啊,”赫果将和林同款的手提皮箱丢在门口,环顾四周感慨,“我一直想让校长在学校里也修一间同配置的,但他不批,实在可惜。”

    林直接从四区食堂过来,别说手提箱,连密书也没带。所以赫果蹲下来打开手提箱开始翻找时,他只抬头望着天花板上的炼金道具灯,思考它的价格。

    “价格足够你接受一次重塑身体,消除基因隐患的治疗了。”灰翠说。

    那就是在三万元到四万元之间,林想,一点也不尴尬地对灰翠笑笑,走去赫果旁边,借笔和墨水。

    “增强联系的话,肯定是胶匠领域的仪式,”赫果像是给林上课一样解说道,将一个冰凉的玻璃罐和一支毛笔塞进林手中,“同时还要指出碎片所在的位置,嗯,审判长判断碎片可能就在总所,我们就先从总所内找起,那么,我们需要一张总所的全地图……”

    嗯嗯?怎么判断出碎片可能就在总所的?

    林接过审判长拿出的大张地图,他希望自己没有露出什么端倪。

    拿起毛刷,浸入胶水桶,林在地图背面刷上胶水,好将地图固定在地面上,免得待会儿画仪式阵时地图移动。

    这种机械式动作迅速清理掉林脑中的杂念,让他能全心去权衡,一路上思考出的几个方案。

    用“海螺”的主体来呼唤碎片,理论上完全可行。但真让这个仪式顺利举行,仪式结束林就要面对审判长冰冷的枪口了。

    或许应该装病,反正他左眼痛的迹象隐瞒不了。

    既然要使用二元仪式法,那就必须要两个仪式师主持仪式。作为总所唯二知晓“海螺”的仪式师,审判庭不会想再增加一个知情人员,让其他仪式师代替他主持仪式的。

    这样一来,至少能拖延几个小时到一天,到时候他应该就能想到更好的方法。

    但有曾装病逃避外勤的梳叶前主任“珠玉在前”,这种关键时刻装病,哪怕真的有病,也很惹人怀疑啊。

    第二个方案,在仪式阵里做手脚,暗中偏离仪式的效果。

    很可惜,他的导师不是将学生的假期作业当废纸不去检查的那种偷懒老师,即便再信任林,在时间充裕的情况下,她肯定会检查林画的这半边,说不定还会让林去检查她画的那半边。

    赫果负责的态度不会给林做手脚的余地,他也没信心做手脚不被她发现。

    第三个方案,就让仪式顺利举行,哪怕发现碎片就在他左眼里,他也不是没有说辞为自己辩驳。

    早在碎片消失的时候,他就表现出了左眼的不正常疼痛。哪怕到现在,这疼痛也没有消退,这是事实。

    副审判长和血肉医生都做了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他左眼里的碎片,难道林就能发现吗?他只是无辜被这鬼碎片上了身——

    啊,上了身这个说法,这个世界的人听不懂。

    反正,只需要隐瞒林能感觉到碎片的呼唤,能听到了海潮声这两点,他就是无辜的。

    他本来就是无辜的!他一开始就打算离碎片越远越好,是碎片自己找上他的啊!

    这个方案唯一的问题是,会吸引碎片,恐怕源于他自身的特殊。

    他是邪神,又或者说,他是“种子的思念”,这点绝对不能暴露。

    要暴露也不能在这个地方暴露,连逃都没地方逃。

    审判庭会察觉到他的问题吗?缺乏情报,完全不能判断。

    总之,三个方案,无论选哪个,都有隐患。

    但再多隐患,也必须做出决断了。

    林将地图平整贴在地面上,期间在本子上进行计算的赫果向他招手,以教学的口吻指挥道:“你看,我们在这里用双子结构……”

    林一边听一边点头,抬手按揉了一下左眼。

    他知道审判长会被他这个动作吸引注意,这样待会儿装病就更有说服力。

    先方案一,之后视情况看要不要接方案三。

    林做出决断,听完导师的设计后,拿着墨水罐和笔,走向地图的左侧。

    这一画就是两个多小时,一大一小两个仪式阵以地图为中心不平衡地相对,看似分离,实则边缘嵌套在了一起。

    就和“海螺”与碎片的关系一样。

    画完后,赫果果然要求交换场地检查,林走到大的仪式阵那边,用工具测量角度,以及确定有没有画错画漏。

    如此忙活完,已经是晚上十点。

    “差不多了,”赫果站起来,按揉自己腰,“这个时间,上日班的人应该已经睡了。”

    仪式要注意的最后一点,梦神的尸骸,在睡梦中才会真正呈现。

    赫果来到大仪式阵的一侧,和站在小仪式阵边的林相对而立。

    不知何时离开的灰翠推开仪式厅的门走进,虽然他看起来和离开前没有区别,但林听到了愈发响亮的海潮声。

    “海螺”就在他身上。

    林几乎要产生幻觉,雪白的浪花拍打他陷入软砂中的脚趾,他踩着海浪行走,眺望沙滩,随浪花推上沙滩的大大小小贝壳碎片如一条闪光的绸带,沿着海岸不断延伸。

    幻觉一秒后消散,灰翠已经从大衣的暗袋中掏出,被蜜色树脂封在里面的“海螺”。

    那就是一只海螺,只有巴掌大小,外面是可见细密网状纹路的棕黄,边缘呈白色,内壁的边缘同样白色,深处却是花朵般的粉红。

    它的螺口有好些缺口,想来,此刻在林左眼里折磨林的那枚碎片,刚好可以补上其中一个。

    而且,林感觉,这只海螺有些眼熟。

    不等林仔细打量,灰翠轻轻一敲海螺外面的树脂。

    树脂咔嚓裂开,林根本不用伪装,剧痛下已经抬手捂眼。

    “嗯?”一个林听过的悦耳声音突然出现在这间仪式厅,疑惑且怒气冲冲地问,“这他妈是哪儿?”

    震惊一下子压下了疼痛,满头冷汗的林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借着绷带和纱布的遮挡,转动眼珠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据说九百多年都待在那片海域中的某蓝卷发美人鱼,赫然出现,却没有引起林之外两人的注意。

    赤足穿着破烂白袍的他环顾这间仪式厅,然后看到了林。

    他看着林,林也看着他。

    “……”

    “……”

    蓝卷发美人鱼瞬间反应过来,朝远离林的方向,噔噔噔噔噔后退了五步。

    第33章

    林自从穿越,就成了这个兽人世界里的异类,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嫌弃到这个地步,好像他是移动的瘟疫传染源一样。

    可惜,蓝卷发美人鱼完全感觉不到林内心的稍稍受伤,发现林后,他不仅退了五步,还如上次那般,眼眸低垂看着地面,总而言之,不和林对视。

    该说是恭敬呢?还是防备呢?

    不管怎么说,他不欢迎林的态度还是很明显的。

    问题是,现在不是林又一次闯入那片海洋,而是蓝卷发美人鱼跑来了审判庭总所的仪式厅啊。

    林按着剧痛的左眼,转动视线模糊的右眼,再一次确定,无论是审判长,还是他的导师,似乎都没有看到那么大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了仪式厅中。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就像之前梳叶借用“海螺”碎片施法,让他和岩糖陷入沉睡那样,是又一场梦境吗?

    不离身的旧镜子就在林的裤口袋中,他右手已经向口袋摸去,但伸到半路,来自另一个人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林!”

    灰翠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是他握住了林的手,揽住了摇摇欲倒的蒙眼仪式师。

    但他也将海螺带了过来,外层树脂碎裂的海螺漂浮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东西现在距离林不到一臂。

    明明还站在仪式厅中,站在仪式阵的一侧,林却感觉自己几乎被迎面扑来的巨浪淹没,潮声轰然,冲击他如冲击礁石,要他失去所有力气,坠入海渊。

    赫果也跑过来,隔着水声,林朦胧听到她在大喊:“发生什么事了?林?林!”

    完蛋。

    林有些吃惊,吃惊自己还有一部分大脑能进行冷静思考。

    这个情况,说他的左眼和“海螺”无关,在场的其他人也不会相信了。

    但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这个痛,这个痛——

    灰翠听到林在他怀中控制不住发出呜咽。

    蒙眼的黑发仪式师穿戴白色手套的右手,原本被他握住,现在反过来死死抓住他的衣袖,用力之大几乎将布料抓变形。不停淌落的眼泪将绷带和纱布完全打湿,灰翠触碰林的脸,像是触碰刚从冷库里取出的冰块。

    灰翠回忆刚才发生的种种事情,意识到什么。

    他让赫果接过林,自己则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牙膏软管状的东西。

    拧开软管一端的旋盖,灰翠重新拿起裹在树脂里的海螺,挤出软管里的黑色胶质,均匀涂抹在树脂的裂口处。

    裂口一堵上,十分明显的,林的呼吸变得平稳了。

    赫果也注意到了这点,她细长的眉毛拧起,扶着林缓缓坐在地上,道:“这是……”

    她只说了一个词就顿住,在等林找回力气期间,她和灰翠都沉默了一会儿。

    “之前说,血肉医生已经给林做过检查了吧。”赫果突然结束这沉默道。

    “嗯,”灰翠点点头,“我也亲自检查过了。”

    那样近的距离,他还开了鹰眼透视,也没有在林的左眼里发现任何异样。

    “不愧是审判长阁下,很稳妥啊,”赫果不太走心地随口一拍马屁,紧皱的眉头就没有松开过,“您我当然是信得过的,那我学生这个情况到底——”

    她说到一半停下,过了一会儿,理清思路的她分析道:“是诅咒吗?”

    赫果确定接任总所仪式科主任后,就拿到了追捕梳叶前主任这个任务的详细报告,任务如何开始,中间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结果,她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血肉医生检查不出异状,返回总所的路上也有送葬人感知过林的灵魂,同样没有任何发现,还有审判长的证词。

    林不可能有问题。

    但加上消失的“海螺”碎片……

    “难道,光从暗生仪式不止烧了素栌·本固,还烧掉了那枚碎片,”赫果猜测,“神明哪怕死亡,意志可没有那么容易消散,这是亵渎了梦神尸体的行为,所以他遭遇了梦神的诅咒?”

    灰翠捧着重新封印起来的海螺,凝重道:“不是没有可能。”

    缓缓恢复过来的林听到这段对话。

    林:“?”

    他以为自己铁定暴露了,还有这种解释啊?

    林又听到了一长串控制不住的笑声,笑得特别豪迈,特别不美人鱼。

    但就是这么笑的蓝卷发美人鱼捂住肚子痛痛快快笑了一会儿,眼角泪花都笑了出来。

    “什么离谱东西,”他道,“梦神死透了,哪里有余力给人下诅咒。”

    果然是梦神吹螺者的相关人士?林闻言想。

    刚才躲得远远的蓝卷发美人鱼,这时候竟然也靠了过来,他似乎发现了灰翠和赫果看不见他,毫无顾忌地就站在赫果身后,俯下身观察林,湿漉漉的深蓝浅蓝卷发,甚至垂落在赫果的肩头。

    也就林撑起身体坐直,抬起头时,他才再次后退,又一次避开了和林对视。

    这让林确定,他就是故意避开的。

    明明之前,在遍布海螺贝壳的海域下,这位美人鱼虽然会垂落视线以表示恭敬态度,但林陷入思索时,他是有微微抬头,又看了林几眼的。

    林先借用了赫果的眼睛当镜子,确定了蓝卷发美人鱼的出现,并不是梦或幻影。

    然后他突然醒悟到蓝卷发美人鱼为什么一直避开和他对视,因为之前离开那片海域时,林当着他的面用过镜子。

    蓝卷发美人鱼后来恐怕猜测过林的能力,将镜子、镜面,和光滑的眼球联系在一起也很容易。

    所以,他这次见到林,就一直在避开对视,免得林通过镜面和眼睛,影响或窥视他。

    好熟练。

    不,应该说,蓝卷发美人鱼对林这样的“种子的思念”,很熟悉,很了解,甚至能做到提前预判。

    林很想向他询问一些问题,不过,他还有眼前的困境要解决。

    “审判长,导师,”林虚弱但义正辞严地提出猜测,“比起诅咒,有没有可能,那枚消失的碎片,在我身上?”

    “你身上?”赫果歪头问,“在你身上那儿?”

    “如果不是诅咒,而是碎片在你身上,它是想搭乘你来找‘海螺’吗?”灰翠倒是在认真思考,“但我确实没有在你身上发现异样的气息,它不在你的肉体中,也不在你的灵魂中,难道,是在你的梦中?”

    原本当做玩笑听的赫果闻言深思,发现不是没有可能。

    “那样的话……”灰翠继续说。

    “那样的话,继续举行仪式,只要稳固住‘海螺’本体和碎片的联系,碎片自然会浮现出来。”赫果以拳击掌,站起一甩长发,对林道,“来吧,林,你还有力气吗?还是要休息一下?从现在到凌晨四点,仪式只要在这期间举行就可以。”

    林撑起膝盖要起身,灰翠扶住他胳膊让他站稳。

    “我……”他刚说一个词,蓝卷发美人鱼突然插嘴。

    “被发现碎片在你体内你就完了,”他道,“你……您应该明白,正常人就算拿到神的尸骸碎片,也不可能将它纳入某个使徒也找不到的地方吧。”

    林不能回应他,倒是没忍住在心里说,审判长没找到,你好像能找到嘛。

    “我也没有找到,我是听刚才你们的交流猜出来的,”蓝卷发美人鱼似乎听到了林的心声,林有看到他手中冒出淡蓝的光,可能施展了一个沟通意识的法术,“这家伙是那个战争疯子的使徒吧,他很年轻,很多知识还没学到,像我这样的老人,一判断出碎片在您身上却找不到,会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烧死您。”

    这种恐吓林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比起烧死,他觉得蓝卷发美人鱼还是别说“您”,继续用“你”比较好,没有恭敬的意识却要强装恭敬,太别扭了。

    “就算过去九百多年,审判庭的火刑风气应该也不会改变,哼,全是那条龙的使徒带出来的,您到底为什么要呆在这?算了……这样吧,尚未生长的殿下啊,可否回答卑微之人的一个问题?”

    “有话可以直说。”林在心里道。假装眼睛还有点痛,低下头免得扶他的审判长看到他的脸。

    “您是怎么拿到碎片的?”蓝卷发美人鱼问,“我记得,它们应该都在那个荡妇手里。”

    这个问题林听完就有一肚子苦水要冒,他明明只是去烧个邪教徒,这枚碎片为什么要缠上他?

    “……它自己来的?”

    蓝卷发美人鱼的语气,比发现林是“种子的思念”时更吃惊。

    “竟然……”他低喃着,开始思考。

    短短几个呼吸后,蓝卷发美人鱼再一次开口,道:“如果是这样,让我来帮你……您吧。”

    “你要是不习惯说‘您’,说‘你’就可以了,我不介意的,”林先在心里说道,又问,“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是梦神的祭司,吹螺者的使徒,”他悦耳的声音十分平静,“但失去神的使徒又能干什么?除了一夜夜看守祂遗留的梦境?现在祂愿意选择你,倒是一件好事,只要不是银月少女就好,我已经……”

    蓝卷发美人鱼站在了林身后,伸出一只手,捂住了林的左眼。

    他缓缓道:“我已经无所谓了。”

    “可以吗?”灰翠同时问林,他的声音和蓝卷发美人鱼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嗯,”林无视这诡异的情景,深吸一口气回答,“我没问题。”

    灰翠这才松开扶住林的手,再一次上下观察林全身,见他能站稳,没有摇晃,才迈步向赫果那边走去。

    他将重新封印起来的海螺放进赫果手中,两人都看着对面的林,很小心地在黑色胶质粘合的位置,撕开一个小缝。

    林什么感觉都没有,其实,当蓝卷发美人鱼手捂住他左眼时,连在他颅内回响的海潮声也停了。

    不知道这点的赫果低声对灰翠道:“我的学生意志真的很顽强,不是吗?”

    灰翠嗯了一声。

    赫果继续道:“他很有天分,也很勤勉,他的未来,不应该是关在净化室里。”

    灰翠没有说话。

    赫果不再和他说话,捧着海螺的手伸出,朝林高声喊道:“林!祷词你还记得吧?”

    林做了个没问题的手势。短暂的沉默后,灰翠退到仪式厅的角落,赫果与林一前一后开口。

    “胶匠,当我迈步走入您的领域——”

    还能感觉身体一阵阵发虚的林,保持着嗓音的稳定,接道:

    “仿佛是飞舞的蝴蝶闯进蛛网——”

    赫果又道:

    “万物万灵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联系——”

    林的声音低了几度,道:

    “陷进了漩涡,又或以胶水粘在一起——”

    随着双重咏唱一句句进行,地上相连的大小仪式阵逐渐亮起蜜色的,琥珀般的光泽。

    这样的光泽同样在赫果手中的海螺上流动,空气中泛起光的涟漪,以海螺为中心,一圈圈向外扩散。

    这些涟漪触及林,穿过林,毫不留恋地荡向远方。

    同样的涟漪出现在地面的总所地图上,但没有在地图上标出任何东西。

    “放心好了,”蓝卷发美人鱼说,“你不会被发现的。”

    “谢谢你,”林在心里说。“对了,还没问过你的名字?你是怎么出来的?”

    “……叫我摩西吧。”这个有着贤者之名的美人鱼说,“是刚才打开了封印,又有碎片在附近,才让我……”

    模糊不清地解释着,他突然啊了一声。

    “干扰过头,”摩西不带什么歉意地说,“好像把那个战争疯子的年轻使徒卷进海洋之梦了。”

    第34章

    卷入海洋之梦,是卷入那个沙滩、海岸、珊瑚海葵间遍布海螺贝壳的梦吗?

    审判长进入那个梦?!

    ……我%¥#你做了什么啊?!!

    白璃对林说“需要我去杀了他吗”时,林都没有产生过什么惊恐,但摩西这句话让他惊恐了。

    要不是两年多的仪式师训练稳住了他的心神,林口中的祷词可能都会中断。此刻他只能强行镇定,保持着节奏说完自己这一段,才有功夫朝角落的灰翠飞快瞥一眼。

    审判长依然站在那里,双手抱胸,身姿挺拔。他望着仪式阵这边,眼中闪烁着来自天花板上炼金灯的光辉。

    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意识的样子,岩糖当时都站不稳靠着穴壁了。

    但审判长能站着睡觉也不无可能,林穿越前看过的冷知识说,鸽子睡觉可以单脚站立。

    审判长没有单脚站立……不,他在想什么啊!

    林扯回飘远的思路,回忆从自己上次进入那片海岸的经历。

    进去和出来,在外界只有一瞬,但梦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的比例不一定稳定,审判长在里面会经历什么,也很叫人担忧。

    林分心打量着灰翠,嘴里则在赫果念完上一句祷词后,流畅地接住下一句。

    “你不能否认,就如空气,就如大地,它就在那里——”

    “你关心那家伙干嘛?”摩西在他开口的同时说道。

    “这不是关心不关心的问题,那可是审判长啊!”林下意识在心中回道,接着从摩西的语气中品味出一点怪异。

    “你。”林在心里说。

    “你不会是故意的吧?”林问。

    “也不能叫故意吧,”摩西无所谓道,“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仪式,和以前相比,现在的仪式发展得很精妙啊。我压制住了你的那枚碎片,但就像卖胶老头儿说的,联系不能否认,我主留下的海螺知道碎片就在这里,它的力量因此增强。这么一来,为了误导这个仪式,我只能偏转了海螺的力量,对面那个女人,或者战争疯子的使徒,他们两个总有一个会被波及。比起对面的女人,还是让强大的使徒进去好点,又或者你选择暴露自己?”

    林:“……”

    短短不到十分钟,他已经在摩西这里听到三个和六柱神相关的蔑称。那条龙,战争疯子,又加了一个卖胶老头儿。

    赶快忘掉比较好,不然哪天不小心脱口而出,为此再进内务督察处的讯问室可不划算。

    他平复了一点心绪,却还是感到困惑。

    “摩西先生,”林问道,“你好像对审判庭……至少对矛盾双生,非常敌视。难道吹螺者的死,祂也参与了吗?”

    如果梦神的死亡不是矛盾双生也出了一份力,林很难理解摩西这种微微恶意的态度。

    林问完,捂住林左眼的那只手突然用力了一些。

    林面不改色,再次接过咏唱。

    “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摩西的声音低沉了些许,“不是我们敌视六柱神,而是六柱神敌视我们。”

    六柱神……

    在九百多年前,六柱神已经是六柱神了吗?

    这和林想象的有所不同,就他所知,无论是普通的初等学校中等学校,还是高等学校或审判官学校这种特殊学校,所教授的历史,都从新历1年开始。在新历1年第一个礼拜礼拜一之前,不存在世界,也不存在人类。

    嗯,六柱神是这么说的,生命的诞生由礼拜一的源血之母起始。

    但在官方的历史之下,当然有更多说法流传,考古学家们违背官方说法难以发表的论文,又或者城区向外扩张时挖出的遗迹……即便林过去为生存和学习无暇钻研这些,他依然听过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说的流言。

    前天梳叶说的,除六柱神和现在已知邪神外,还有更多的神存在,只是已经死去,这种说法在其中甚至算不上最离经叛道的。

    吹螺者(尸骸)的存在,证明了这个说法,如今在林的猜测中,新历之前的这个世界,有很多神混战,其中有几个强大的神结为盟友,一举将其他的神驱逐,定为邪神——

    好吧,也不算定为邪神,银月少女等邪神的行为确实很邪,信徒进行非自愿血肉乃至生命献祭十分普遍,林当审判官这半年已经各种见识过了。

    总之,结为盟友的这几个神奠定了如今上百个地下城中的和平局面,完成了对绝大多数人类的统治,祂们改变历法,抹掉过去的历史,自称为柱神,以此彰显自己不同于其他神明的地位。

    林是这么想的,他是穿越前为丰富课外阅读,看过《希腊神话》、《荷马史诗》、《封神榜》等等文学作品的初三生。神系的变更,神明的厮杀,神王的换代,都不算什么,六柱神再深残黑一点他也接受得了!

    可摩西透露出的意思,好像并非如此。

    “六柱神就是六柱神,”摩西略不爽地说,“柱神确实是不同的,但我的主,祂其实并不想……”

    他的话被赫果打断了。

    荡开的无形涟漪已经将整个审判庭总所扫查了一遍,就如摩西保证的那样,上面没有显示出林,林左眼那枚碎片,也没有因为联系的增强跳出来。

    自己学生身上没多出什么东西,赫果先是为此松了口气,接着又反应过来,这可是她上任仪式科主任的第一个任务,无功而返并不是什么好事。

    但继续扫查下去也是无用功,是终止仪式,还是将扫查的范围扩大到总所之外,她必须向灰翠请示了。

    赫果示意林接过仪式的控制权,进行暂停咏唱,来让只能使用一次的仪式阵,不会因为某个主持者的离开作废。

    这是仪式有多个仪式主持者才能做到的事,单独一个仪式师主持时,可以用仪式暂断法来临时离开,但那有时间要求,也很容易出意外。

    赫果又把捧在“海螺”放进仪式阵,做完后她后退数步,僵直竖起的尾巴终于软了下来。

    “审判长,”她喊道,将情况说明,又问,“您觉得该如何?”

    审判长沉默。

    赫果不知道审判长意识进入了梦中,只以为他在思考,便等待着。

    但知道这件事的林感觉自己又要流冷汗了。

    他在心里问摩西:“审判长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回来干嘛?他要是倒下,至少一段时间里这里的审判庭会混乱,你可以趁机跑掉……”

    摩西这个馊主意没说完,就感到一股来自林内心的强烈抗拒。

    美人鱼头顶都要冒出问号了,“你竟然是真心实意在帮审判庭?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要上断头台的犯人帮刽子手磨刀。”

    一旦放弃说“您”,摩西的语气就像初见时那样不客气起来。

    好在林确实不在意语气的问题,解释道:“审判长是人类这一方的中坚力量,先不提他这几年保护尖晶市,生活在尖晶市的我也要承情这件事,作为上司,没有人能比他更好了。他绝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失去意识,再说。我也不想因为这种意外与审判庭为敌,我还在拿审判庭的工资呢。”

    什么,你当这个审判官,居然是认真在当的?

    摩西的心声干脆写在脸上了,他沉默了片刻,在那骂骂咧咧。

    “你以为我知道?我在里面待了九百多年是我不想出去吗?今天不是机缘巧合我都出不来……真以为人类能像你这样,在神的梦境里来往自如?”

    对,是了,摩西刚才说过,他一夜夜看守神遗留的梦境,所以那片海洋是吹螺者死后遗留的梦!

    银月少女向那片海洋施加影响,是为获得吹螺者残留的力量,成为真正的梦境之主!

    审判长很强,但那个梦本质是两个神在交锋,威胁和邪教徒和魔物不是一个等级!

    我刚才就该想到!啊啊,都怪摩西爆料六柱神,引开了他的注意力!

    必须做决定了。

    比审判长失去意识,更可怕的是审判长死在里面。林不想见到之后可能的一系列动乱,哪怕他可能会因此暴露。

    林冷静下来问:“你的意思是我能进去对吧?我要怎么进去?”

    摩西没有说话,但林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远远看向赫果的眼睛,狸花猫人明黄色的眼眸中倒映着他的小小身影。

    刹那无数镜面在他眼前展开,但大部分林都看不清,也抓不到。

    只有一面镜子是清晰的,上面闪过白璃·博美皱起的眉眼,好像在看书。

    去海洋之梦的镜子是……林努力寻找海潮声。

    一面形状奇怪的镜子闪过,听到海潮声接近的林往里一跳,下一刻四周变幻,他已经站在了那片的沙滩上。

    他找对了,但沙滩与海洋已经变得和林上次所见,完全不同。

    凛冽寒风在呼啸,海洋冻结在浪潮翻涌的那一刻,沙滩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雪。

    而林,他与其说站在了沙滩上,不如说浮现在冰面上?他有些难以理解自己此刻的姿态,他好像不是审判官林,而是白璃描述过的,镜面中的银色眼睛。

    林想要思索缘由,但他的目光被一个几乎融于冰雪的身影吸引了过去。

    曾见过的,粼粼波光之中难以分辨位置的大堆透明触手,此刻和海水一起冻结。穿着白西装,披着白大衣的审判长身后跟随数十把不同的枪械,右手持一把火红的左轮手枪,左手持一把白色的自动手枪,一脚踩在站在虬结的触手顶上。

    面若冰霜的灰翠举起火红左轮,枪口怼在触手因冻结难以掩护,透出波光的核心。

    “呯——”

    火光乍现,一声轰鸣,橙黄弹壳弹出,冻结的触手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核心就在附带了必中、净化、火焰、弱点强击等等效果的子弹下,直接从世界上消失了。

    天空中,比上次见要暗上不少的阴云后胧月,在透明触手死去的一瞬间,爆出光亮。

    但灰翠的动作更快,他的左手在右手开枪打死触手的同时,就丢掉那把白色自动手枪,而一支枪管又长又粗,枪体上流动法术光泽的狙击枪,已然自己准备好,移动到他手边。

    这把狙击枪看起来绝不可能一只手端起。

    但灰翠就是单手举起了它,不见一丝颤抖,枪口指向天空。

    一圈圈闪烁符文的法术之光,犹如天使的光环,旋转着以枪口为中心向外扩散。持枪者本人则抬头,毫不避讳地透过狙击镜,直视阴云后透出的淡淡银辉。

    银月少女干扰欲望的能力,在他身上似乎一点都不起作用,甚至无法拖延他扣下扳机的动作。

    “轰——!”

    狙击枪发出了炮声。

    似乎有光丝自下而上射出,仿佛流星逆转冲向天空。

    枪声比光慢了数拍,当林听到枪声的时候,阴云笼罩的天空中,月光消失了。

    是银月少女自己撤走了?还是祂投入梦中的力量在攻击下消散了?

    不管事实是哪个,知道审判长很强,但不知道他真能这么强的林,这一刻只感到心神震慑,呆立原地。

    下一秒,灰翠转过头。

    那双和平常不一样,不见感情,仿佛冰封的粉红眼眸,直直和林对视。

    林来不及躲避,火红左轮的枪口已经对准他。

    第35章

    灰翠·多弗尔在敌人面前从不犹豫。

    由魔力凝聚成的子弹是深红色,其上遍布火焰般的纹路,脱出枪膛的刹那就加速到了一个可怖的地步,抵达不远处那个浮现于凹凸冰面上的身影眉心间时,时间不到零点一秒。

    这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可以拉得很长。

    高级枪械大师的恒定天赋——子弹时间。只要有子弹从枪膛射出,到子弹击中的这一段极短的时间,枪械大师的思维与动作可以数十甚至上百倍地加速。

    当然,在枪械大师本人眼里,是目标和旁人的速度陡然放慢数十乃至上百倍。

    不远处浮现于冻结浪墙上的魔物身影也是如此,凹凸不平的冰面让这个魔物显得尤其狰狞,但同时,灰翠虽然能意识到它的狰狞,却无法分辨它的具体长相外貌,无论怎么观察,都只能获得一个“年轻男性人类”的概念。

    唯有“年轻男性人类”面上那双眼睛,在透明冰面上应该最难看清的银色眼睛,那无机物般银白反光的虹膜,和深黑的,犹如隧道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瞳孔,倒是极为清晰。

    这样的眼睛在看他。

    灰翠并不避让,反而更仔细地观察这从未见过的魔物。

    能够干涉他视觉的能力不太一般,它是哪个邪神的力量衍生出的崭新魔物?

    之后会有更多类似魔物出现吗?若是这样,他是第一个遇到这种魔物的人,倒是一种幸运。

    他得摸清这种新魔物的能力和弱点,录入审判庭的资料库,为以后遭遇它的审判官做提醒。

    灰翠严阵以待魔物的反击。

    他等到的,只有在子弹下碎裂飞溅的冰面,以及随冰面破碎炸开,反而变多的银色眼睛。

    每一块破碎冰面上都有一只眼睛,它们朝他眨了眨眼,灰翠的倒影映入这些眼睛中,如映入一面面镜子。

    在灰翠不假思索要抽出名为“巨灵喷嚏”的霰弹枪时,这些眼睛闭上了。

    灰翠当然不会跟着一起闭上眼,但这些眼睛一闭上,被他数枪冻结的大海、怪物尸体,以及从未见过的,刚来到这里的一瞬间,甚至动摇了灰翠心神的庞大穹顶,全都消失了。

    他落入一片寂静的黑暗。

    黑暗须臾退去,重新展现于他眼前的,是明亮炼金灯照耀下的广阔仪式厅。

    灰翠本能先握住了枪柄,他受过祝福的双眸确定,此刻眼前的画面并非幻觉。

    他记得自己突兀去到那片奇怪水域前,由赫果和林主持的仪式才刚刚开始,而现在,仪式明显进行了有一会儿,甚至因为某些情况不得不暂停。

    赫果在看他,以等待着什么的态度。

    而林在维持仪式的运转,脸微微侧向他这边,他的嘴唇紧紧抿着,肢体动作透露着担忧。

    是因为赫果问了他什么问题,而他一直没回答?

    灰翠没有松开枪柄,思考他刚才进入的那个地方是哪里。

    应该是“海螺”力量泄露造成的梦境,而透明触手魔物明显属于银月少女的领域。

    但那只银色眼睛魔物,它奇异的能力,他从未见过。

    哪怕银色眼睛魔物没有攻击他,反而送他离开了梦境,灰翠内心依然对它保持极深的警惕。不过这件事暂时不用告诉林和赫果,灰翠冷静道:“赫果主任,可以重复一遍你说了什么吗?”

    “回来了啊。”摩西啧了一声。

    他对林道:“看看这浑身杀气的样子,矛盾双生的使徒就算丢进陵墓大迷宫最深处,也能杀光所有不甘徘徊的尸体和幽灵,活着走出来吧。你到底担心他什么?不如多担心担心你自己。”

    说到这里,前梦神使徒的美人鱼就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怎么救他出来的?”他问,“他没发现你吧?有没有受伤?”

    好帅啊,林想。

    摩西:“?”

    毫不犹豫开枪的那一瞬间,那种俊美与威胁结合的锋锐感……审判长在尖晶市有那么多迷妹,林真的能理解。

    摩西:“……”

    九百多岁的老美人鱼不能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但他还是抓住了重点,问:“他对你开枪了?”

    他对林本人应该是排斥更多的态度,此刻却还是关心道:“你真的没事?”

    考虑到第一次见面,摩西根本不知道林是谁,却愿意救下林,指导林,他自己无法离开那个海洋之梦,却依然打算送林离开……和他表现出的暴躁不一样,摩西难道就是这种喜欢照顾别人的个性?

    林按住这种想法在心底,不让它通过意念交流传过去,同时回道:

    “是,和我想象的不同,以那个面貌出现的时候,即便是审判长,好像也不能真正攻击到我。”

    审判长打碎了冰面。

    只是打碎了冰面,冰面里的镜中瞳毫发无伤。

    “唔,很难得啊,”摩西分析道,“矛盾双生的使徒,因为拥有纯粹的守护之心,反而掌握纯粹的破坏力量,换句话说,他打出的所有伤害都是真实伤害,却对你没用?”

    在林穿越前,真实伤害是游戏术语,指的是无视角色防御、抗性、闪避的一种伤害计算方式。

    而在这个存在神和职业者的世界,真实伤害同样能无视钢性护盾、力场偏斜,虚化幽体等等叫人看得见打不着的能力法术,直接造成伤害。

    但这种真伤打不到林。

    应该说打不到镜中瞳。

    命都多了几条呢,林想,发现灰翠看向了他。

    “还能坚持吗?”已经收敛好了杀气,粉色眼眸里冰霜融化,温度重新浮现的多弗尔鸟人问。

    听不到海潮声,也感觉不到左眼疼痛的林,虽然主持着仪式,却因为这数日里难得的轻松,觉得体力快速恢复。

    他做了个手势表示没问题,灰翠才转头对赫果说:“请继续吧,将仪式效果扩大到总所之外。”

    扩大到总所之外,即便找到了碎片,也无法在地图上标记其位置,因为地图上只有总所。

    仪式的效果在这个时候,与其说是寻找碎片,不如说是呼唤碎片。

    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刻,受到呼唤而来的,很多时候不只有他们想寻找的东西,而是贪婪的魔物。

    但想要进入审判庭总所,可能对那些魔物才是最危险的时刻?

    脑中浮现审判长刚才杀神模样的林很难紧张,完全看不出走过神,他和赫果一起重启仪式。

    而毫无疑问,这天晚上,位于尖晶市二层的审判庭总所,杀死了数十只从上层地铁站,和下层真菌森林,乃至城市里跑出来的魔物,但真正想要找的碎片,因为林意外摇到人做了弊,根本没有出现过。

    凌晨四点。

    这个不少人会浅浅苏醒一次,然后又睡过去的时刻,仪式终于结束。

    以某种黏胶画在地上的大小仪式阵,在蜜色光泽散去后直接消失,包裹“海螺”的树脂,裂缝处也重新涂抹上了黑色胶质。

    虽然一直在说话,但也结结实实在林背后站了几个小时的摩西,这才松开捂住林左眼的手。

    海潮声和疼痛瞬间回到林身上,本来十分困倦的林瞬间清醒了。

    他倒抽一口凉气,自己捂住了左眼,然而很可惜,他的手根本没有止痛的作用。

    仪式阵对面,拿回“海螺”的灰翠,关切地看过来。

    他很担心林晕过去,不过他现在要是过来搀扶林,跟着他一起过来的“海螺”会直接给林一个暴击。

    所以灰翠只加快了脚步,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打开房门。

    一个又高又壮,穿着宽松黑色短袖上衣和黑色短裤,露出的皮肤包括脸都缠绕绷带的人,等候在门口。

    从身体曲线看,她应该是女性。她那难以被绷带束缚的棕黄蓬松头发间,支出一对棕褐的牛角。

    封印科主任,明·卡勒。

    “有结果吗?”林曾在电话会议中听过的那个低沉女声,从绷带的缝隙里冒出来,问。

    灰翠摇摇头,明主任叹息一声,接过“海螺”,手掌按在树脂的裂缝上。

    海潮声骤然遥远了,虽然还是能听到,也能感觉到碎片的刺痛,但这是林过去几天已经习惯的程度。

    摩西的身影,则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在神死后依然活了九百多年的使徒……他能活下来,恐怕完全依托于吹螺者遗留下来的海洋之梦。

    或许会因为碎片的靠近,暂时离开梦境,但那只是暂时的。

    神和使徒到底是什么关系?林心中第一次产生深究的想法。

    不过,在此刻,他抓住机会,问出最后几个问题:

    “摩西先生!请告诉我,为什么要叫我‘种子’?六柱神又为什么是六柱神?”

    身形逐渐淡化的美人鱼朝林一瞥,他睫毛下垂,挡住眸光。依然没有和林对视。

    他避开“种子”不谈,只道:“魔力是污染。”

    所有职业者最开始的魔力都来自神的赐予,而邪神赐予自己职业者的魔力具有污染。

    林知道这点,这种污染很容易传播到普通人身上,所以仪式师最好避免靠近邪教徒的尸体。

    “不。”摩西打断林对课本和工作规定的回忆。

    他有些愤恨,又有些感慨,道:“不是邪神赐予的魔力具有污染,是六柱神赐予的魔力不具有污染。”

    这家伙留下绕口令一样的话,却没有给出解释,就这么消失了。已经很累的林花了好几秒,才理解他要表达的意思。

    所有魔力都是具有污染的,污染是魔力的天然属性。

    六柱神赐予职业者的魔力没有污染,能做到这点的六柱神才是异类。

    所以,是六柱神改变了魔力的属性?还是六柱神天然拥有失去污染属性的魔力,才有现在柱神和邪神的对立?

    林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猜测,然后被他一个又一个推翻。

    在他整个人冒着冷汗陷入思维暴走的漩涡时,一只有力的手轻轻按在他肩上,稳住他颤抖的身体。

    “林,”灰翠微微俯身看他,“还好吗?”

    一时难以说出话的林只能点点头,灰翠就递给他一个保温水壶,让他喝口热水。

    “我知道你想休息了,但请再忍耐一下吧。”灰翠柔声道,“我们先去一趟净化室。”

    第36章

    不止林和灰翠要去净化室,还有赫果也要去。

    “老了老了,”苗条的狸花猫人走在他们中间,一边走一边揉肩膀,“自从转岗到学校,就再没熬过这个夜。审判长阁下,我答应来当这个仪式科主任,可是拿命当的啊,您不给咱们仪式科多批点经费?”

    赫果在学校就一直念校长,要校长多给仪式系批经费,买材料,修仪式房,没想到来审判庭总所还是这个作风。

    当然,可能和她内心还未认同转变后的身份有关。

    林打了个哈欠。

    他同导师闲扯,免得自己睡在路上,道:“猫人应该很擅长熬夜才对。”

    “这是偏见!”赫果大声道,“根据记载,猫人其实是喜欢在黄昏和黎明的时候活动,所有猫科兽人都是这种习性!我们晚上还是要睡觉的!”

    她说完,又奇怪,“说起来我好奇很久了,为什么要把每天的六点前后称为黎明?十八点前后称为黄昏?”

    是啊,为什么呢。

    林突然沉默了下去,灰翠瞄到他拉平的嘴角。

    蒙眼的黑发仪式师偶尔会突然消沉,即便是一直关注他的灰翠有时也感到难以理解。

    他收回目光,道:“熬夜确实不好,通常情况下,总所的仪式师还是上日班,有双休的。”

    “但总所布置了很多仪式,这些仪式需要人轮班看守吧。”赫果摸着自己的脸,似乎在哀叹很快会长出的黑眼圈和眼袋。

    “一周一次而已。”虽然消沉,林果然还是先安慰了自己的导师。

    他开口后,身上那股阴郁之气顿时散去不少。

    “一周一次也很多了,”赫果唉声叹气,林便拉她分析刚才的仪式,进入专业领域后,两个仪式师的情绪都平复了下来。

    “如果碎片在总所附近,按理说是能顺着联系呼唤出来它的。现在没呼唤出来,看来碎片是真的烧掉了?”赫果有些担心地转头打量林,“要是这样,纠缠于你左眼的,就是来自一位邪神的诅咒了,哪怕这位邪神已经死去,但能解除这样诅咒的人,几乎没有吧?”

    知道这并非诅咒的林,虽然还没有解决左眼疼痛的方法,却比一开始有信心了些。

    我可是审判长一枪打不死的人,他想,心里倒是冒出了一个想法。

    但这么做恐怕是和银月少女不死不休了,看这位如今紧咬源血之母不放的模样,林也忍不住有些发憷。

    可是,哪怕他不这么做,银月少女发现他后,会放过他吗?

    领域之间有重叠的神明间,斗争最凶狠。而他和银月少女……

    脑中思索起一些大逆不道的事,林回答赫果:“确实没有。最不济,可以直接挖掉左眼,像副审判长那样换义肢。”

    副审判长身为高级血骑士,右小腿却装着义肢,正是因为他的右脚曾遭遇数十名邪教徒用性命发出的诅咒,哪怕砍掉右脚重新用血肉法术捏一只新的脚,诅咒也在新的右脚重新生出时缠绕上来,请光明之龙的主教来看也没能净化掉,最后只能换一个义肢。

    但林和副审判长的情况有本质不同,林不好说明,只能先这么应付导师。

    赫果旋即开始批评林太滥用血肉献祭,林嗯嗯啊啊的一会儿,抵达净化室前才重新得到安宁。

    “审判长,你们三人一起吗?”净化室旁边的登记前台,头顶灯泡的光术士问。

    “一起吧。”灰翠道。

    光术士做完登记,喊来另一个光术士。新的光术士带他们走进净化室。

    一进入,首先是铺天盖地的白色。

    地面,墙壁,天花板,不只是白色,还散发着莹莹白光。或粗或细的光带在空气中移动,交织成墙,将偌大的净化室划分成九宫格似的小房间。

    光亮当然具有热量,林仅仅是站在门口就能感觉热浪扑来。

    尖晶市这种地下城,一层到九层几乎保持着恒定的温度,约十摄氏度左右,体感微冷,十层之下才开始慢慢增温,富人区的独栋几乎都位于二十摄氏度左右的楼层,这也是最舒适的温度。

    而净化室的温度,更接近林印象里的酷夏。

    因厄尔尼诺突破四十摄氏度的那种。

    同时,净化室内还十分干燥,这里的通风系统是特制的,空气中除了人吐出的水汽外,连灰尘都很少,而人吐出的水汽,也会很快在通风替换室内空气的过程中消失。

    在这样的房间里待一会儿,就像是大中午汽车失灵困在了罗布泊中央还没带水,数个小时就能变成人干。

    光术士先给三人一人发了一瓶圣水。

    在净化室里很快就会感到口渴,圣水用来补充水分。

    林接过装在吸管金属瓶里的圣水,眼珠转动,瞥向一边的房间。

    那里关着一个人。

    或者说,那里关着一个原本是人的魔物。

    魔物旁边有一个输液架,挂在上面的圣水通过输液管注入它身体。

    不过输液架现在翻到在地,输液针也拔了出来。魔物在房间里四处窜动,试图寻找一个阴暗的角落。

    它花白中攀爬蛆虫的湿漉漉头发,遍布虫卵的面孔,腐烂见骨的手臂大腿,和糜烂大洞下露出的黑色骨骼,以及随它吐息,环绕它身周的黑色雾气,和雾气中若隐若现的成群小虫……从这些特征可以判断,这是一个受黑太阳魔力污染而形成的小疫魔。

    这种小疫魔通常躲在楼层之间的综合管廊里,电线、电话线、给水管道和污水管道走综合管廊进入千家万户。小疫魔只要在这种地方污染一处给水管道,很快该楼层就会爆发大规模的疫病。

    发现林在这只小疫魔前方停住,灰翠也看向小疫魔。

    光术士不明所以地跟着看过去,因为灰翠在而给他们说明道:“是从下面送来的一名受污染者,情况严重所以直接转到总所,但来的有些晚了,我们拖延了十来天,今天他依然走到了转化为魔物的最后一步,可惜。”

    他举起手落在自己光洁的额头上,祈祷道:“愿光明之龙宽恕他没能坚持到底的灵魂,在净化之火中安息吧,可怜人。”

    污染。

    林过去将其当做邪神导致的灾难,此刻再看到,倒是一时心情复杂。

    受污染者是魔物的一大来源,如果在六柱神出现前,这种污染才是正常而普遍的……林难以想象那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六柱神改变了“魔力具有污染”这件事若是真的,从人本位出发,六柱神确实功德无量。

    那么,问题就来到林这边。

    他的魔力具有污染吗?

    真是个好问题,林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魔力。

    目前为止,无论他使用自己的哪一项能力——无论是从镜面倒影分辨某人情绪,还是从镜面回溯过去,乃至最新开发出的,从镜面进入梦境,他都没有自己在运用魔力的实感。

    职业者们将体内的魔力形容为水池,每当他们使用法术,都能确实感觉到魔力从魔力池中流出,犹如无形的手去塑造能量,改变物质。但林没有,他每次都是心念一动,就能直接使用。

    正因为如此,林虽然一直知道邪神魔力会造成污染,却从未想过自己也能。

    受他影响的白璃倒是具备那么一丝魔力,但这一丝魔力不能自己增长,也没有对白璃造成污染的迹象。

    等等,真的没有污染的迹象吗?

    每个受污染者,在污染潜伏期其实就会出现症状,他们变得冷漠,变得嗜血,逐渐不将周围人视为自己的同类……

    白璃变冷漠了吗?她依然很爱自己女儿,对帮助的她的审判官很感激,陷害她的同学她会专门报复,给她布置学习任务她还会犹豫。这么看,她除了不会恐惧外,感情其实丰富得很。

    但她好像变得嗜血了。不,与其说嗜血,不如说第一次杀人为她带来极大的好处,解放般的快感重塑了她一部分人格,使她从此获得杀人冲动。

    白璃本能想通过杀人解决掉生活中所有不安稳之处,但她不会对女儿和其他普通人产生杀意,这不是嗜血。

    林暂时排除掉白璃被污染的可能,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他原本考虑的,让白璃就职的事,必须更谨慎一些。

    “林,”灰翠喊他,“我们在这边。”

    光术士为他们打开一个无人的房间,他们要在里面呆到因口渴喝完一整瓶圣水。

    一进入就喝完所有圣水,然后在规定时间里忍受高温、汗水在体表凝结成盐粒的痒意,和仿佛起火的鼻腔口腔,这么做也是可以的,但会比慢慢喝水调节更难受。

    林疲惫到担心自己待会儿忘记喝水,干脆先咕咚咕咚喝完。

    赫果也一样,只有灰翠这位审判长先坐下,将圣水放在一边,掏出一个本子,不知道写着什么。

    灰翠在写他这次遭遇银色眼睛新魔物的报告。

    林不知道,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能在更新版本的《魔物图鉴》上见到自己。

    等灰翠按照印象,画下银色眼睛魔物的全身像——模糊的年轻男子外貌,和极为清晰的银色眼睛——再抬头看时,赫果在净化室另一边打着哈欠,林却蜷缩起身体,手挡在眼睛前,躺在地上睡着了。

    没有穿那件审判官标准黑风衣,他看上去更加瘦弱。

    这一轮净化快要完成,赫果无力地用手为自己扇风,看到灰翠望着林,她半是调侃半是为自己学生解释:“林这个基因病,体质真是不行。”

    灰翠看到来通知他们净化结束的光术士已经走来,便收好东西,走到林身边。

    他想将林抱起,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只用念力浮起林。

    “这个样子他是回不了仪式科的休息室了,”灰翠对赫果道,“就让你学生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先睡一觉吧,反正我等下要向大审判长汇报工作。”

    是说数天没睡的审判长今天也不会睡,沙发空着也是空着。

    赫果也很累了,作为仪式师的她,同样不是真正的职业者,要她一个人扶着林回仪式科所在的二区,确实有些艰难。

    “他别打扰您和大审判长的谈话就好,”她放心道,“交给你了,审判长阁下。”

    ***

    “……这就是这次仪式经过,和‘海螺’力量外泄造成的事故。我说完了,大审判长。”

    “嗯,遇到了隶属银月少女的魔物吗?那个透明触手,显然是银月少女在梦境中的代行者。有意思,祂需要在梦境中制造魔物,还是能战斗的魔物,说明梦境一直在反抗祂。但吹螺者已经死了很久,祂残留的力量应该无法反击银月少女了才对。”

    电话里大审判长低声评价,他的判断不可谓不准确。

    “还有别的什么在支撑梦境吗?哼,说不定是很久没见过的老朋友。”

    沉吟了片刻,大审判长又道:“灰翠,说说你遇到的那个银色眼睛魔物吧……对了,你房间里有其他人?”

    第37章

    “……这样啊,你是这样想的啊,很好哦,灰翠。”

    大审判长本就柔和的声线放缓了一些,带上了一点和小孩子说话的语气,“真不错,守护之心要从爱出发,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你经历的一切都会成为你的力量,光明之龙会庇佑你的。”

    灰翠露出无奈的表情。

    大审判长轻笑,“矛盾双生也是。”

    灰翠不想说话。

    他并没有说此刻办公室里的另一个人是谁,只解释让疲惫睡过去的下属在办公室里休息,不知道为什么,大审判长突然说了这么长一段怪话……他明明应该没有暴露什么。

    这段感情还没到能向他人付诸言语的阶段,尚未向暗恋的人表明心意,却闹得暗恋的人不知道,其他人知道了,这不是尊重的态度。

    而林在为家人攒完治疗费前,应该不会考虑感情上的事,他何必增加他的压力。

    不要紧的,慢慢来吧。像如今这般,在工作和工作之余,能陪伴就很好。

    灰翠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注视他。

    受神眷的使徒不会自然死亡,就如大审判长,他已经活了九百多年,往后也会一直与邪神和邪教徒斗争下去,直到他被杀死。

    灰翠的未来也是如此,所以无论他的心意走往哪个方向,他都希望林能在这段感情中先感到舒适。

    “但情场得意,工作就会失意,这是一句很有道理的老话,你可不要松懈。”大审判长的语气回到上司对下属上,“之前有汇报过,你们尖晶市的通讯系统可能出了问题,有找到什么吗?”

    灰翠的思路跟着一起回到工作上。

    “我的通讯器被破坏,以及灵飞歌小队在通讯后立刻被素栌·本固发现的事,内部已经查过一轮,暂时没有找出问题。目前怀疑问题可能出在外部,不知道大审判长您听说过没有,最近暗海之洞的黑市流传出一种炼金道具,使用后能够破坏掉某个范围内的通讯器和通讯仪式。

    “如果真有这种炼金道具,大概也能制造出检测范围内向外通讯位置的道具吧。关于这件事,我已经向炼金协会发函询问了,他们尚未回复我制造这种道具的可能性。”

    “是吗?”大审判长完全没问灰翠是什么时候发函的,直接道,“炼金协会动作真慢啊,我去帮你催一催。”

    这大概是一种仗势欺人,但大审判长也能将其解释为,他要求别人对他尊老爱幼。

    习惯他这个做派的灰翠没有说什么,继续道:“寻找碎片的仪式没有成功,我想,是否需要今晚再试第二次……”

    “不,不用试了,第一次没有找到,再来第二次结果也一样。”大审判长说,“比起再举行仪式,我认为,整个尖晶市最好都要加强防备。”

    昨晚简直给整个尖晶市又杀了一波毒,加上素栌·本固死后,本地畸变教派失去有力领导,无论如何也要沉寂一段时间,尖晶市审判庭总所虽然还在戒备,但更多是内部防备,害怕再出现第二个梳叶。

    这个时候要求全市加强防备……

    “银月少女会亲自出手?”灰翠问。

    “这已经是九百多年来,祂距离‘海螺’最近的一次了,祂明确知道‘海螺’就在尖晶市的审判庭,甚至可能知道在哪个房间。你在‘海螺’的梦境里见到祂了,对吗?你肯定听到了祂急不可耐的声音。哈哈,祂在梦里留一个化身却碰见了你是祂倒霉……但是,不要小瞧祂,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大审判长道。

    灰翠陷入思索,而大审判长继续道:“如今祂注视着尖晶市,在长久的注视下,祂一定能找到机会,神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视野。

    “既然找不到碎片,接下来除了转移走‘海螺’别无他法。在我来到之前,灰翠,看好尖晶市。”

    ***

    “buydu,fhaaaaaa——

    “oput,buxxxsy——

    “sssssssssstaaa——!”

    梳叶·阿扎瑞在一长串无意义的声音中突然惊醒。

    说惊醒并不准确,因为他并未真正的睡过去。梳叶此刻在五区监狱的一间明亮净化室内,审讯者用绦纶线将他的上眼皮翻过来缝在眼球上方,这样一来,他无论如何也没办法闭上眼睛。

    灯光刺痛他的黏膜,高温蒸熟他的血液,他连泪腺都干涸了,没办法润湿眼球半分。

    比起睡着,他更像是坚持不下去,所以失去了一小段时间的意识。

    但在他失去意识的那段时间里,审讯并没有暂停。

    “怎么了,继续啊,”内务督察官说。

    内务督察官头顶的灯泡,比这个房间的天花板墙壁和地板更亮,但梳叶甚至没办法移开视线不去看,因为有血肉医生给他的眼睛做了手术,让他的眼球无法转动。

    “你刚刚说,你每天都用封印仪式处理自己的记忆,终于让你等到了自己被施展缄默反咒的那天。”内务督察官复述,“因为缄默反咒无法解除记忆封印的你,忘记了往家门口花坛里丢鸡骨头,然后呢?你是怎么和畸变教派沟通的,一起说说呗。”

    梳叶双眼的瞳孔闻言缩了一下,内务督察官满意看到,与他心脏联系在一起的红宝石,在一阵平缓的节奏后,又迎来了新的急促闪光。

    “你好像对自己坚持了十年很骄傲啊,梳叶前主任,”他慢慢翻着自己面前的本子,像是在品味梳叶失去意识那段时间里,审讯结果的记录,“你刚才一个劲和我说,你坚持了十年,辛辛苦苦了十年,终于等到了消息。真的,梳叶前主任,这十年你努力点什么不好,改变一下当仪式师的习惯,说不定现在已经是中级职业者,可以重返青春了。”

    内务督察官的冷嘲热讽让老狐人的瞳孔颤抖起来,虽然想乘胜追击,但不打算现在就将人气死的内务督察官便闭上嘴,等梳叶稍稍平静一些后再来一次。

    果然,他不再出声后,五感已经非常迟钝的梳叶难以集中注意,眼神很快恍惚起来。

    无意义的,难以分辨词句的声音,再一次流动在梳叶的耳畔。

    内务督察官头顶的灯泡在他眼前摇晃,摇晃,随着浪潮声摇晃。

    “哗啦,哗啦,哗啦……”

    无意义的声音变化了,现在梳叶听到的,到底是浪潮声?还是风吹动树叶,树叶碰撞在一起?

    奇异的凉意裹住了他,抚慰他饱受折磨的肉体和精神。周围好像暗了下去,他是离开了净化室吗?高温也被风一起驱散了,而那一直刺痛他的明亮灯泡,仔细看去,其实是个散发清凉银辉的圆球,圆球表面遍布形状不规则的暗斑,遥遥望着他。

    “哗啦,哗啦,哗啦……”

    这是浪声。

    不,这是树叶在风中碰撞的声音。

    梳叶只见过一次这种景象——繁茂的大树,树枝在风中摇曳,何等美丽。

    就是几天前那场银月少女信徒们举行的血腥献祭,他回忆着,但此刻,不知为何,他忘却了献祭中,他难以直视的祭品们的面孔,脑中只浮现出树叶间闪动的银色光斑。

    银辉像是从很高处很高处洒下,祂照耀着草木,此刻也照耀着梳叶。

    “祂将垂青于你。”有人说。

    分明已经死去的素栌·本固,面上勾勒出梳叶熟悉的,让人湿透的笑容,自银辉中向梳叶走来。

    她重复第一次同梳叶密谋时说过的话,手臂化为藤蔓挂上梳叶皮肤松垮的脖颈,滚烫的水滴落在老狐人的喉结上,尖锐的指甲在那块凸起上摩擦。

    “请放心,”她低吟着又重复一次,吐着热气道,“祂也将……不,祂一定会垂青于你——梳叶·阿扎瑞!”

    ***

    “!”

    林是真的惊醒了。

    不知为何,他做了一个非常火热黏腻的梦。他不记得梦里发生了什么,但可能是因为他最近又是献祭了眼睛,又是受碎片折磨,又是加班熬夜工作,实在太虚了,这个梦做到后面让他痛苦不已,没有看完就醒来了。

    醒来后,林还浑噩了一阵,大脑才逐渐恢复流畅。

    受这个梦干扰,他明明睡了挺久,身上依然没什么力气。

    也可能是从净化室出来没洗澡,他身上这套衣物,已经被他自己分泌的盐分黏在一起。

    两侧太阳穴的血管,和左眼里的碎片一起突突跳动,林按住左眼又反应了好久,才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家里那张双层床,也不是仪式科休息室的小床。

    这是……

    是审判长办公室里的那张沙发啊!

    林悚然跳起,环顾四周,什么都还没看清,就得到一声叱喝。

    “慌慌张张干什么,”在灰翠办公室里有一张办公桌的掠风秘书,坐在办公桌后看他,不满道,“放心,审判长不在。”

    “在这里醒来难道不吓人吗?”没看到审判长的林松了一口气,“万一我说了什么不好听的梦话……”

    金毛掠风秘书大惊,“你竟然能对审判长说出不好听的梦话!”

    林:“不好听的梦话当然是对你说的,因为我梦见你没给我算昨晚的加班补贴。”

    掠风:“……要我重复几次,你去找会计室啊!”

    林逗了一番狗,终于真正放松下来。但不知为何,他内心依然感到微微的紧绷。

    一定是没洗澡的原因,林想,起身请掠风秘书帮他向审判长道谢,然后得到一份审判长请掠风帮他带的早饭。

    淀粉糕和水煮蛋都放到凉了。

    竟然是早餐饭点已经过去的时间了吗?

    糟糕,这两天他虽然不能离开总所,但有让同事帮忙,给知道他不能回家,早上在电梯井附近徘徊的小黑斑带话,今天怕是错过了,不知道小黑斑放学后会不会来……但小黑斑放学后要回家照顾蓝磷灰。

    薄荷油公寓如果能连通电话就方便多了,可惜,那吝啬的房东怎么肯花这个钱。

    完全没想起今天礼拜六不上学的林,和掠风秘书道了再见,急匆匆往二区赶去。

    在他登上有轨电车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银月少女是梦境之主,但现在看来,所谓梦境之主只是祂的自称,吹螺者死后,梦境的力量是无主之物。

    然而,在某个方面,祂确实能称为梦境之主。

    或者说,春梦之主才对。

    “……”

    电车在行驶,灵感上的直觉提醒林去注意什么,他低下头看时,有轨电车的钢轨变成了扭动的树根,无人驾驶的电车直接飞出轨道,猛地撞向街道边的墙壁。

    第38章

    第四十七周,礼拜六。

    这一天由敲钟霜鸦掌管,祂象征死亡,也就是结束。所以这一天和六柱神都不工作的礼拜日一起,并列为学习工作结束一轮的双休日。

    但能在双休日不学习工作的人其实很少,更多人根本没有双休。比如商业街上的店主和服务员,比如医院里的医生和护士,又比如,为审判庭工作的审判官。

    要么是一周七天都要工作,要么是轮休,休息日不是双休日,要么,工作不工作得看邪教徒工作不工作。

    赤夏·瓦普斯有时候会感到很奇怪,他家明明很有钱,他靠零花钱就能过得比许多人好,他为何要选择审判官这么一个倒霉职业。

    就算是当仪式师,他去市政厅工作,分明更安全,更稳定吧?

    哦,他进审判庭总所,是因为他远方叔叔在这里当主任,他的家人们认为既然他能考出仪式师资格证,那正适合来接没有子女的远方叔叔的班。

    可恶,早知如此,他根本不该努力学习。

    而且这亲戚关系很远了,远房叔叔是阿扎瑞狐人,他家是瓦普斯狐人,攀着关系去接班是认真的吗?

    赤夏吐槽不能,陪父母去给只小时候见过几面的远房叔叔送了礼,然后就被打发去参加审判庭入职考试。

    大约是礼物的效果,通过考试后,他没有分配到下面楼层的分所,而是直接进了总所。

    远房叔叔很和蔼,在他喊出“叔叔”这个称呼后,同事们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变化。除开避不了的外勤实在辛苦又危险,赤夏在总所的工作生活原本挺惬意。

    然后来了一个叫林的新人。

    连姓氏都没有的孤儿。

    赤夏和新人是同届,但赤夏是从尖晶市大学读出来的仪式师,没有在和审判官学校的联谊上见过这人,原本是有点瞧不起他的。

    却没想到,听到他喊“叔叔”,新人表情没有一点变化,只问:“你知道哪个外勤任务需要加班吗?”

    疯了吧,竟然有人喜欢出外勤。而且他的远房叔叔,面对这个新人简直喜笑颜开。

    虽然亲戚关系有点远,但确实有亲戚关系的真侄子赤夏:“?”

    后来他才知道新人是个天才,但这不妨碍他不爽。

    天才新人对办公室的人际关系并不上心,但只要出声他就能成为人群的中心。在赤夏面前很友善的同事,对天才新人不会一直挂着笑容,但和天才新人聊天的时候,同事的态度,怎么说呢……

    过去身边陪伴很多“友善”朋友的赤夏,稍稍感到,有些羡慕。

    然后他就更不爽了。

    针对天才新人时赤夏几乎不动脑,不管怎么说,有后台的他欺负个人,难道还要废很多力气吗?

    赤夏偶尔也会想,如果他改变态度,他和天才新人的关系可能和现在不一样,但下一次再见到天才新人,他就会忘记心情平静时的念头。

    再然后,赤夏那个和蔼的远房叔叔,叛逃了,被抓了,名声扫地,家族里每一个人,都恐惧与这位原本是荣耀的远房叔叔扯上关系。

    赤夏其实也……不,现在最重要的,是新的仪式科主任受邀就职。

    这个新主任,是天才新人的直系导师。

    赤夏和天才新人的地位颠倒了。

    清理过数次的仪式科主任办公室,更换后的崭新办公桌和工作终端有了新主人。穿蓝色套裙,苗条的猫人,化了妆看不出年纪,坐在皮椅上,自玳瑁框眼镜后,打量不得不在礼拜六加班的赤夏。

    “嗯哼,”她说,“你就是赤夏·瓦普斯?”

    总所仪式科难道还有第二个瓦普斯狐人吗?赤夏感觉到了刁难,努力维持平淡的表情,回答:“我是赤夏·瓦普斯,主任。”

    赫果低下头操作工作终端,同时道:“说一下你自己目前的工作吧。”

    “……”赤夏很难回答。

    他目前没有工作。

    因为和梳叶前主任这位叛徒的亲戚关系,最近没有任务分配给赤夏,就连去仪式房轮值的值班名单里,都取下了赤夏的名字。

    赤夏陷入沉默,赫果推了一下眼镜,道:“不管你如今是什么情况,既然审判庭没有开除你,你也不打算离职,那心思还是要放在工作上,没有工作任务,可以说说你打算看哪些资料。还有,你入职交的那篇论文,全是水分,没一点干货。如果以后想要升职,是要有一篇能当门面的,明白吗?”

    赤夏呐呐点头,赫果让他离开,喊另一个老资格的仪式科成员进来。

    感觉自己如今是个靶子的赤夏趿拉着步子往外走,但他还没有走两步,突然感到脚下震动。

    地震……?

    可金锤子教会没有通知!

    地震对于楼层结构的城市是一种大灾难,哪怕是小规模垮塌,也会造成极大的人员伤亡。特别是尖晶市靠近岩浆河,是地震比较频发的城市。生活在这里,赤夏从小接受地震避险教育,也特别害怕地震。

    他直奔墙角,就要抱着脑袋缩成一团时,一只手大力将他拉起。

    “不是地震,蠢货!”拉起他的赫果呵斥道,“看看周围!”

    这位新主任不知何时已经撑开了一个偏斜力场,惊恐的赤夏进入偏斜力场保护范围,缓了缓才有余力观察四周。

    就见地面依然在微微震动,不祥的绿色攀爬靠近。

    藤蔓,邪恶的藤蔓,不知怎么入侵了这个密闭的空间,先是如蛇群一般,在墙角爬动,然后发现了他们,纠缠成一团,向他们滚来。

    赤夏不寒而栗,明明植物不长眼睛,但他能感到藤蔓球里有视线在打量他们,不然为何花苞对着他们长出?

    只是瞬息,嫩黄色的花苞就绽开,空气中弥漫开古怪的气味。

    偏斜力场适合应对远程攻击,却不能隔开气体。赫果去办公桌的抽屉里翻找,拉开第一个抽屉就找到了防毒面具。

    “当年还在分所工作时,记得应急装备会放在这个位置,幸好他们这些年没改过……”退出一线有些年的赫果感慨一声,赶紧戴上,转头一看,发现那个年轻的瓦普斯狐人竟然呆愣在那,瞪着眼睛,和藤蔓球对峙。

    赫果:“……”

    林说过这家伙傻乎乎,但竟然真的这么傻乎乎啊。

    她牙疼地丢过去一个防毒面具,将人砸醒,同时单手抡起自己装仪式材料和墨水的手提箱,哐当砸向藤蔓球。

    赫果另一只手捏碎了一支试管,手提箱砸下时,和玻璃碎片一起在赫果手心流淌的圣化酒精,直接消失。

    而手提箱表面,一个仪式阵闪烁了一下,被其砸中的藤蔓球猛地着火,燃烧起来。

    它好像能感觉到疼痛,在火中连连退后,像是动物一样,在地上翻滚挣扎。

    “愣着干什么!”赫果对手忙脚乱戴防毒面具的赤夏喝道,“带我去大封锁仪式房!”

    赤夏闷声闷气在防毒面具后面道:“大封锁仪式?”

    “敌人的攻击若突然出现在总所内部,我们仪式科最紧要的任务,就是启动大封锁仪式,将总所和下方的城市隔开,避免敌人从总所进入城市——你不会连这个重要知识点都没背吧?你在学校的老师是谁?!”

    刚毕业也就半年的赤夏顿时背挺直,要面子的他到底没回答自己老师的名字,也不敢解释自己并非审判官学校毕业,只跟着赫果往外走,进入他熟悉的外间办公室,嗫嚅问:“但是,这不是要确定,敌人的攻击是突然出现在内部……”

    “以总所这几天的封锁警戒,敌人无论是从上面来还是从下面来,我们仪式科不可能是承受第一波攻击的部门,也不可能没收到任何消息……错判不过是用掉了早就准备好的仪式阵和材料而已,怕什么。”

    没想到,这种紧急情况下,也要往愚蠢的年轻人脑子里塞知识,赫果先本能讲解,接着反应过来,如今她直接下令就好。

    但能听她命令的只有赤夏,因为他们来到外间一看,二十几个仪式师全昏睡了过去,还遭遇了藤蔓的捆绑,难以很快救出。

    “……太懈怠了!”赫果大声道,“没有一个能反应过来戴上防毒面具吗!”

    谁知道在总所也会遭遇攻击啊,赤夏想要反驳又不敢说,接着发现赫果在瞪他。

    “哦,哦!”赤夏想起了自己的任务,“大封锁仪式房在这边!”

    他连忙带路,大封锁仪式房就在仪式科办公室隔壁的隔壁,毕竟这是紧急情况下的非常措施,总不能将仪式房设置在一个要花很多时间才能抵达的地方。

    赤夏觉得赫果主任的反应已经很快了,却有人比他们更快。

    “怎么会……!叔叔?!”

    出现在大封锁仪式房前的,竟然是理论上被关押在五区监狱里的梳叶·阿扎瑞。

    老狐人全身不着片缕,下半融入了纠缠在一起的数根粗大藤蔓。不知什么种类的树枝从他微秃的头顶长出,上面挂满碧绿树叶,很茂盛的一簇簇。

    这些树叶,在老狐人移动时相互碰撞,发出轻微的,犹如潮水声的哗啦哗啦。

    听到这个声音,赫果和赤夏的头都昏沉起来,但下一秒赫果将舌尖咬出血,勉强清醒,含糊道:“他被污染了!”

    是的,梳叶前主任的模样,很明显是受邪恶魔力污染,正在转变为魔物。

    但他是怎么从五区跑来二区,还没有沿路被总所上千位审判官追杀砍死的?赤夏不能理解啊!

    面向仪式房大门的梳叶向他们转过头,这个时候,他们才看到,梳叶的眼睛里,只剩下了眼白。

    又或者说,是一对焕发莹白光辉的球体……?

    看到这对球体,无法对抗的昏沉感更沉重了,仿佛有厚重的被褥强行将他们压在下方,挤压可呼吸的空气,要他们睡过去。

    赤夏已经在往后倒。

    赫果扶着墙,努力睁着眼睛,看到梳叶向她胸口崭新的证件伸出手。

    ……他打不开仪式房的门,所以要用我的权限去打开。赫果意识到这点,心说可恶。

    如果是这样,她不是自己跑来,送权限到他手上了吗!

    这老东西要打开大封锁仪式房,一定是想破坏里面布置好的仪式阵,不让总所进入与外界隔开的状态。这是一次面向全尖晶市的袭击,可恶,谁能——

    赫果忍不住开始祈求时,已经要触及赫果胸前证件的干枯手指,陡然被明黄火焰包裹。

    她犹如戴着紧箍的脑袋一松,整个人重新清醒几分。

    急促脚步声传来,赫果转头看去,出现在楼梯口的,是她刚分别没几个小时,就满身血迹的学生。

    第39章

    林脱下来的白衬衫也在燃烧,鲜血画出仪式阵于火光中卷曲焦黑。在那滚烫火焰要烧到林自己时,气喘吁吁的黑发仪式师丢掉仅剩下的巴掌大布料,从腰间拔出手枪,双手握住瞄准。

    “砰!砰!砰!砰!砰!砰!砰!”

    林直接打空了一个弹匣,如果可以,他都想在子弹上附个破邪斩。

    排斥圣光骑士,理解圣光骑士,成为圣光骑士。

    可惜,他没有破邪斩。

    紧急画在白衬衫上的,只是一个普通的圣火点燃。同样是指向光明之龙的仪式,和光从暗生仪式不一样,圣火点燃仪式点亮的火光,没有那股要将邪恶污秽烧光的意志,常见用处是驱散黑暗,稍稍压制出现在光照下的邪恶生命。

    林之所以用这个仪式,只是因为这个仪式不需要仪式材料。

    哪怕你一无所有,呼唤光明时,光明也会降临。

    林知道是他不够警惕,就和刚才沿路所见睡过去的一些审判官那样,他犯了和他们相同的错误,以为在总所警戒的状态下,邪教徒就算来袭击,他们也会有反应时间。

    所以,昨天晚餐去找灵飞歌小队时,他没带最常用的那本密书和手提箱,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备用笔记本,和旧镜子一起塞在裤口袋,勉强能当密书用。

    在电车撞上墙的前一秒,他直接从车窗跳出,但电车爆炸的冲击波,轰得半空中的他撞上街道另一侧的墙。然后建筑窗户玻璃震碎掉下,在他身上划出好些伤口。

    ……最近为什么会这么倒霉啊?他是邪神但他又没做坏事,到底是谁在诅咒他?

    林脑子里震得嗡嗡嗡嗡,心里也骂骂咧咧,眼见自己靠着墙壁一时无力起身,他干脆翻过身,跪在地上,脱下衣服,用自己还没干涸的鲜血,先画个减缩后的仪式阵。

    必须选无需仪式材料的仪式,然后是选仪式阵简单的仪式,最后是……

    看到铁轨变成树根刷刷挥动,林选择了圣火点燃。

    此刻——

    同样记得仪式科的任务是开启大封锁仪式,幸好车祸地点距离二区已经不远,直接飞奔来的林爬上楼梯,就看到梳叶向赫果伸出手。

    林出声呼唤圣火。

    尽管这是杀伤力不大,仅拥有净化之力的火焰,藤蔓和树枝依然十分畏惧地向后退却,梳叶想控制住它们躲避火光的本能,结果是用头和胸腹迎接了林的七枪。

    配给仪式师的子弹不是军方使用的普通子弹,而是炼金术师制作的附魔子弹,因此十分昂贵,伤害较圣火点燃也更加可观。

    哪怕林的配枪是小口径自动手枪,依然打得梳叶胸腹和头上炸穿七个血洞,尤其是最后一颗子弹,平日准头一般的他如有神助,打中了梳叶右眼睑下方,直接掀飞一小块梳叶的颧骨,又撕下的半边耳朵。

    但那理论上也应该受损的右眼珠却只是染上了血,其莹白的一面朝向林,在走廊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显出格外坚硬的质地。

    梳叶看着林。

    他没有再管在自己身上静静燃烧的净化圣火,那两枚现在只有大小和眼珠相似的白球,死死瞪着对他造成巨大伤害的黑发仪式师。

    林和他隔着绷带对视,只感到左眼又痛了一下,此外没有受到任何攻击。

    梳叶血淋淋的半张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

    下一秒,从他身上七个血洞里流出的血,陡然如油一样,燃起赤色的火焰。

    是赤色的火焰,而非与光明之龙相关的明黄火焰。

    与其说是火焰,不如说是蒸腾魔力引发的光学现象,是的,就像数天前旱血雷副审判长插入盘根女妖胸口的那一剑,他的剑上就燃烧着赤色的魔力。

    意识到什么的梳叶转过头,看向刚才被他忽略了的赫果。

    苗条的猫人女士站在一张铺开的白布上,白布上用散发诅咒气息的黑色血液画了一个繁复的仪式阵,她左手持一把红宝石雕琢的短剑,用剑锋在右手手心画了一个十字,然后用这只流血的右手,死死抓住一枚猪的心脏。

    猪的心脏,和人类的心脏,几乎没有差别。

    这枚在防腐剂里至少泡了几个月的猪心,在赫果脚下仪式阵亮起的同时,跳动了一下,接着被赫果手掌流出的鲜血点燃。

    同样的赤色魔力火焰点燃在梳叶身上,他哀嚎,大叫,却阻挡不了赤色魔力火焰,从他的伤口,钻入他的心脏。

    他不能理解,他都没有听到赫果吟唱祷词。

    直到整个人都被烧完前,他已经不剩多少的脑子,才终于辨识出赫果是谁。

    “沉默之书”,赫果·拽根里,一个擅长省略全部祷词进行仪式的仪式师。因为战斗中进行仪式却能不发声,以致邪教徒完全没注意到沉默的她是仪式师,所以得到了这个称号。

    也只有她,才能指导出一个不仅缩减祷词,连仪式阵也一并缩减的学生。

    看起来真年轻,和她学生一样,又有天分又年轻……

    消失前梳叶这么想,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林一眼,才彻底化为灰烬。

    抱头躲在一边的赤夏听到哀嚎停下,才从手臂后探出脑袋。

    “死、死了吗?”他狐耳抖动,问。

    “嗯……”林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打量那摊灰烬。

    “感觉不太对啊。”手里猪心也化为灰烬飘散的赫果道,“这老东西最后的眼神,怎么像是说‘我还会回来的’?”

    “那两颗白石球您也能看出眼神来?”林嘴角抽搐问。

    “感觉,感觉知道吧。”赫果道,想起正事,丢开红宝石短剑,扑向大封锁仪式房的门,拿起胸前证件就往识别器上刷。

    林瞪大眼睛,本能先去接那把赫果自费,而非报销购得的红宝石短剑,并回忆起导师当初向他炫耀这把剑时,说过的价格。

    几年的工资啊喂!

    但他之前车祸扭了脚,此刻本能迈步去接,却忘了这点,右脚落地的一瞬间,林没忍住,倒抽一口凉气。

    在他差点摔跤的时候,一只手扶住他。

    接住了红宝石短剑的林转头看,发现是满脸羞赧的赤夏。

    林:“?”

    这狐狸羞赧个什么劲?

    林真想现在找面镜子,分析下赤夏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打开了大封锁仪式房的赫果已经在喊他们,只能下令道:“扶我进去。”

    赤夏:“哈?”

    他只是因为林现在外形太凄惨才帮忙好不好。上半身连件衣服都没有,搞得他不好意思看他裸露的胸膛后背。

    话说回来,这个人心口和背后画了什么?仪式阵?

    赤夏红着脸,想仔细打量又不太敢看,只能看林脖子以上。

    脖子以上,苍白的嘴唇,吐出冰冷的字。

    “你不扶?”

    “……”

    赤夏不敢说不,低下头,屈辱地当自己是一根人形拐杖。

    他们走进大封锁仪式房,仪式房内暂时看不到植物入侵的迹象。画好后可能几十年都没用上的仪式阵依然清晰,就和林与赫果昨晚主持的寻找仪式一样,中心是一张黏在地上的总所地图。

    地图已经微微发黄,上方压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玩具小屋。

    以五芒星为主体的仪式阵,五个角上,各摆有一枚人造琥珀。第一个角上的琥珀里,是一只蚊子的标本,第二枚琥珀里,包裹着一朵栩栩如生的白色花朵。

    第三枚琥珀里,有一根羽毛;第四枚琥珀里,是一枚鱼眼珠。

    第五枚琥珀,凝固的人造树脂内,是一截还能见到红色断面的,人的脚趾。

    从邪教徒身上砍下的脚趾。

    赫果从房间一角,提起一个准备在那的塑料桶,她打开桶盖往里瞧,摇晃了一下,确定里面的材料还能用。

    “每礼拜都有人检查过的……”赤夏忍不住说,然后被赫果瞪了一眼。

    林以奇异的眼神打量他,问:“你在学校里没学会不要和老师抬杠吗?”

    什么?在学校还要学这个?但老师们都很友善啊?

    赤夏一时不太明白,又听赫果喊道:“你们在门口守好,仪式过程中不要让敌人闯入。”

    “是。”林回答,然后赤夏慢了半拍,也颤抖答应。

    说完,这年轻的狐人明显紧张起来,转过身瞪着房门。

    林靠着墙站着,给手枪退出用完的弹匣,换上新子弹,同时问:“你的密书和材料箱呢?”

    紧张的赤夏:“嗯?”

    更加紧张的赤夏:“啊!”

    他本来只是去上司办公室,怎么会带这么沉重的东西?

    “应该在办公室吧?”林无语道,“你刚才走出办公室怎么不想起拿?算了,去休息室,把我的箱子和密书拿来,还有,这是我的更衣柜钥匙,顺便帮我拿件衣服,好冷。”

    “……我一个人去?”

    “不然?走你的,动作快一点。”

    被林一推,红发的狐人往前一跳,趔趄一下,不敢回头,满眼泪光地跑出去了。

    而林身后,站在仪式阵中央,赫果提着那桶胶水,缓慢倾倒在玩具小屋上。

    “胶匠啊,如这般包裹我,隔绝这不洁,隔绝这邪恶……”

    她高声咏唱着,林则将剩下的子弹也掏出,放在更趁手的位置。

    赫果这几天绝不可能复习过这段祷词,但她被邀请为仪式科的新主任,也绝不会只是靠年轻时的战绩。

    长达十分钟的咏唱,她没有一次停顿,没有一次说错,保持着忽高忽低的声调,直到说完最后一句。

    “——若他杀死我,就将他关在这里,不得离开。若我杀死他,此地才有重启之日。

    “要不然,就让我们在这逐渐凝固的世界里,化为不动的景观!”

    五芒星五个角的五块人造琥珀,按照顺序闪烁了一下,仪式阵泛起蜜色的光,沿着线条有节奏地流淌。

    仪式成功了,但无论是赫果,还是林,都没有放松。

    开启这个仪式已经算简单的了,接下来才是艰难的部分——直到他们收到审判长要求停下的命令,大封锁仪式都不能结束。所以他们要在敌人的袭击下,守好这里。

    脚步声哒哒哒靠近,林抬起枪口,哪怕看到出现的是赤夏,也没有放下。

    跑回来的赤夏,一只手提他自己的箱子,一只手提着林的箱子,胳膊下夹着几件衣服,朝林惊恐喊道:

    “不好了!外面很不对劲!”

    第40章

    “等等,停下,”林用枪口指他,“先说《尖晶市审判庭总所仪式房操作规范》的第一条是什么。”

    总算注意到林动作的赤夏赶紧刹车,但两个大手提箱的惯性带得他差点摔倒。

    他好容易站稳,重新抬头看林,心中那股委屈在面上已经难以掩饰了。

    “什么什么规范啊!我辛辛苦苦帮你拿东西——”

    “你哪怕要我重复一遍,说没听清呢,”林打断道,“不过这么不专业的行为应该只有赤夏·瓦普斯干得出来,你确实是赤夏·瓦普斯吧?你的证给我看看。”

    赤夏噎了一下,放下右手的箱子,拿起挂在胸前的证件。

    炼金术制作的审判官证件,和主人肌肤相贴时,会和主人是一个体温,离开主人肌肤后又会立刻变得冰凉,这时候再用机器刷出证件信息,一个流程走下来,能判断佩戴证件的审判官是否是本人。

    不过林这里也没有机器,只能用指腹触摸一下证件温度,确实是热的,又让赤夏松手,看有没有变凉。

    “进来吧,”林将证件还给他,拿回自己的手提箱,将捆在手提箱外的密书拆下打开,抽出一页,又问,“外面怎么?”

    赤夏其实有点不想说了。

    但他好歹知道现在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又对外面的情况非常害怕,顿了顿后,急切道:“我们的办公室变得很奇怪!之前南雅他们不是没反应过来,吸入花粉睡着了吗?刚才我进去,发现他们全都起来了,但闭着眼睛,走来走去,慈泽还在那儿跳舞,丝冰绿站在办公桌上脱衣服!”

    “嗯,”自己是邪神,敌人的袭击直接出现在总所内部,林如今觉得赤夏说的这点东西没什么好惊讶的,“然后呢?你进去后他们有袭击你吗?”

    “那倒是没有……”赤夏想了想,慢慢道。

    这家伙不会是在办公室门口犹豫太久,才用掉了这十分钟里的大半时间吧?不然总不可能是林的更衣柜前面犹豫,犹豫该挑哪件衣服花掉了时间。

    林接着问:“你进入办公室后,他们是什么反应?”

    赤夏意识到自己可能像个胆小鬼,小声道:“……没有反应。”

    “那就不用管了,他们也没有开始自相残杀,从办公桌上摔下来最多摔骨折,死是死不了的。”林稍显冷漠道,“作为仪式科唯三清醒的人,我们的任务是看守好大封锁仪式——话说,你从办公室出来后,有关上办公室的门吧?”

    当时吓得够呛,进去拿到自己的材料箱,就闷头冲出的赤夏:“……”

    关上门可以避免状态不对的同事们离开办公室遇袭,也能避免敌人进来后,一眼发现失去反抗能力的同事们。现在稍稍冷静下来,赤夏就能明白林问他关没关门的意思,但正因为如此,他简直没脸说出他的答案。

    光是今天一天,他就办了多少蠢事了?

    “如果有时间,你能跑一趟,去关个门是比较好的,”林没有指责他什么,把抽出想用掉的那一页又夹回密书,“但办公室不算外面,外面哪里不对劲?”

    “景色变了,”赤夏再一次因为恐惧而颤抖,连毛茸茸的尾巴也夹在腿间,“我路过窗户,往外一瞥,外面的景色完全变了,看不到别的建筑,又出现了很多树,好可怕,到处都是树……”

    哪怕再怎么理解这个世界的植物十分危险,林还是很难像赤夏这样,因为看到很多树,就害怕成这个样子。

    如果我也这么敏感,那连名字都要改掉吧?林在心里开了个玩笑,虽然他的名字在这个世界不是双木林,只是一个他学通用语时,随便选的一个同音单词。

    “好了,”林道,“脚腕痛得要死,你对我用个治愈仪式。”

    “啊?哦……”还沉浸在恐惧中的赤夏没动脑子照做,完全没想这种小仪式林为什么不自己用。

    等他按照步骤,咏唱祷词,献上材料,蹲在仪式阵里,拿着红宝石在林的脚腕滚动,他的情绪终于冷静了许多,不再一个劲地想可怕好可怕,可以往后进行思索。

    “接下来,怎么办?”赤夏问。

    赫果还站在仪式阵里,念完最后一句祷词后,她双脚和仪式中央的玩具小屋一样浸入胶水中,现在就像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在仪式结束前,她确实动弹不得,也就是说看守大封锁仪式的战力,只有他和林两个人。

    嗯,他是算在战力里的吧?赤夏如今有点不确定。

    “做好自己的事,牺牲的话家属能拿到五千的抚恤金。嗯,如果死的是我的话,审判庭应该还会发起一场内部募捐,筹集我家那孩子的治疗费吧,至少有保障,”林道,“福利已经够好了,怕什么。”

    “我可不想死啊!”赤夏跳起来。

    “现在这情况,是说不想死就能不死的吗?”林一边道一边活动了一下脚腕,发现治疗效果还不错,身上那些玻璃碎片划出来的伤口也愈合了,便拍拍赤夏的肩膀,“你看你也是能用仪式的。别担心了,除了梳叶前主任外,目前还没有别的敌人袭来,说明主战场不在这里,外面变化的环境也没入侵到建筑内,我们暂时是安全的,快点去隔壁给办公室关门。”

    几番下来,已经习惯于听林命令的赤夏,连忙往外跑去办公室。

    紧绷着身体,给群魔乱舞般办公室关上门时,他才感觉到林刚才那几句话有点不对。

    什么叫“你也是能用仪式的”啊!他是尖晶市大学毕业的正规仪式师好吗!

    ***

    “好消息!仪式师们那边动作不慢,副审判长,大封锁仪式已经成功开启了!”

    “仪式科可能会遭遇攻击,往仪式科那边派的小队到了吗?”

    “不知道!所有法术通讯都失效了!也不可能给他们打电话!”

    “……真是的,要是电话线能无限拉长,这些小队随身带个可移动电话就方便了。”

    “说什么梦话呢,躲开!”

    一声轰然,大块水泥钢筋砸落。

    子弹,法术,刀光,交织在这片主战场上。

    战斗中审判官们大喊大叫:

    “几个电梯和楼梯出入口传回报告!向外蔓延的梦境控制在了总所范围内!没有进入下方城市!”

    “好!接下来就是干死这玩意儿!”

    “哈哈,要是这么容易就好了。”

    尖晶市审判庭总所,五区,也是邪教徒监狱区。

    抓捕后暂时不能火刑的邪教徒都关押在这里,当然包括背叛审判庭,投向银月少女的梳叶·阿扎瑞。

    五区的建筑和总所大部分建筑一样是双层,全不似林居住的薄荷油公寓那样逼仄。毕竟需要长期关押的邪教徒本就不多,一般的小偷小摸、强盗杀人,送去的是市政厅监狱。

    也就是说,会被关押在这里的,大部分都是职业者。

    正因此,整个监狱的防御措施一层又一层,由此给下方带来的承重问题,还是用炼金术做了减重力才解决。

    但现在,这个多层防御的坚固的监狱,整个倒塌了。

    从某间净化室里生长出的高大树木,甚至顶得审判庭总所和一层地铁站间的那层厚厚楼板出现裂缝,若非大封锁仪式开的及时,这棵树会直接捅穿钢筋水泥,进到地铁隧道里也说不定。

    有这样的力量,这棵树应该是实际存在于物质世界的。

    可问题就在这里,无论审判官们是用火烧,用血浇,还是刀剑舞者上去砍个八十一刀,所有攻击都从这棵树身上穿了过去,好像它只是一抹幻影。

    它的树枝和根系在废墟中攀爬蔓延,已经扩张到其他区域。随着它的扩张,各种各样的幻影出现在了总所,同时有大批审判官不明所以地睡着过去,剩下醒着的审判官们,却拿它没有半点方法。

    “叫审判长来大概可以……”

    “审判长有别的任务。”旱血雷道。

    这几天,是他和审判长,还有封印科主任,交替守着“海螺”,今天上午正好是审判长轮值。

    总所遇袭很重要,但“海螺”更重要,旱血雷完全不想让这个重要的东西落进银月少女手里,不然以后所有人类都不能睡觉了。

    睡着做梦就得蒙银月少女召唤,除了银月少女自己的信徒,其他人谁受得了?

    “叫封印师过来!让他们在五区再建一圈封锁!还有!梳叶那混蛋到底怎么变这样的?没有人能解释吗?!”

    “副审判长,我们这边有个猜测。”

    又一次化为血河,却根本碰不到这棵幻影之树,称号为“沸血”的旱血雷看起来气得要蒸发了。

    但从内务督察处处长能喊他回头这件事看,旱血雷的理智依然清晰。

    “这是审问梳叶·阿扎瑞的内务督察官,临死前保护下来的审讯记录。其中内容包括梳叶十年前退休时,就已经投向银月少女,以及他确定背叛的那天,和素栌·本固见了一面。”

    内务督察处处长翻开血迹斑斑的审问记录本,展示给旱血雷看。

    “那次见面里,素栌·本固对梳叶说,银月少女将垂青于他。这恐怕是有依据的一句话。

    “很可能,当时银月少女就借素栌·本固的手,在梳叶体内植入了一枚种子。”

    神明亲自出手,亲自隐藏,让审判庭没能检测出来。

    但要找借口可以找借口,尖晶市审判庭高层因为太信赖与梳叶·阿扎瑞相处的过往,疏忽地返聘他,未能察觉他的腐化与堕落,也是事实。

    旱血雷想到自己曾为梳叶说话,就忍不住喷着热气磨牙。

    他继续听内务督察处的处长道:

    “这枚种子和梳叶一起潜伏了十年,直到梳叶接触到‘海螺’,还使用了‘海螺’的碎片,被‘海螺’的魔力污染。

    “‘海螺’的魔力和银月少女专门留下的种子结合,如今梳叶转化为的这只魔物,不仅具备花之牧者的力量,还拥有梦的力量!”

    “梦的力量……”旱血雷皱眉。

    随着九百多年前梦神受银月少女偷袭而死,祂的职业者和由祂力量衍生出的魔物,也跟着消失。记载也被抹去后,这个时代的审判官们,根本不知道梦的力量有什么特征。

    目前看来,催眠和幻象是能确定的,但除此之外呢?

    更重要的是,银月少女准备了十年,祂定然料想到梳叶·阿扎瑞的贪婪,会促使这老狐狸去运用“海螺”的力量,料想到梳叶会遭受污染。

    那么,银月少女打算怎么利用梳叶转化为的幻影之树,取得“海螺”?

    旱血雷光是想想就心惊肉跳。

    “是审判长在看守‘海螺’,”他只能安慰自己,“审判长从来没失败过。”

    ***

    一区,大会议厅旁边,隐蔽的小封印室。

    灰翠看到一截树根犹如幻影,轻飘飘穿过墙壁,进入这个小房间,向诸多胶带缠住的,琥珀中的“海螺”爬去。

    火红左轮砰地开枪,看似幻影的树根却被击中,扭动一下就变成了焦黑一块,然后纷扬碎裂,留下一地炭块。

    但还有更多树根在窥视这个小封印室,灰翠能感觉到,它们虎视眈眈。

    它们环绕着这里,不敢出现在灰翠眼前,但也不愿离开。

    随着幻影树根数量越来越多,小小的封印室仿佛被拉入异域,奇异的,和现实不同的氛围,入侵了这里。

    安静的房间里,响起除灰翠呼吸外的第二个声音。

    “哗啦,哗啦,哗啦。”

    是海浪声,灰翠判断,之前卷入“海螺”的梦时,他曾听过。

    然后,第三个声音——

    “妈的,这次又是哪……艹!是你!你说你冻住我家海干嘛!冷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