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你今天不是轮休吗?欢半香。”

    礼拜日下午,铁榴市五层,审判庭驻层分所,战斗二队的队长,优沼·沃特巴克,看到自家不知为何出现在办公室里的新人,皱起了眉问。

    明明是在用分配给她的工作终端,动作却透着一股偷偷摸摸的傻样,没想到身后会突然出现上司的欢半香猛地跳起,大声回答:“是!”

    “……你是个屁啊是。”

    听到这答非所问,优沼就头疼起来,她手按在新人的肩上,越过她看终端屏幕,发现上面是调出来的市民资料。

    “乐彩·西卡迪尔,四十四岁,居住在铁榴市十七层珐琅大道176号。十二层和七层的梨果仙百货都是他的。嗯哼,有钱人总喜欢追捧植物名字当时髦,他们不会觉得不吉利吗?”

    勉强也算有钱人的欢半香,“嘿嘿。”

    “别傻笑了,”优沼放下按住她肩膀的手,人往一边靠在了桌沿上,捧起水杯问,“这家伙有什么问题?”

    “嗯,”欢半香眼珠往左边转,又往右边转,“有人向我举报,说他很可疑,很可能是信仰银月少女的邪教徒。”

    “可疑的地方是?”优沼追问,“举报人专门提到银月少女,他得到了什么证据吗?”

    欢半香开始支支吾吾。

    优沼盯着她看,但欢半香半天都没能说出什么关键东西。

    “邪教徒的指控是很严肃的哦,欢半香。”优沼告诫她。

    “……是。”欢半香垂头丧气回答。

    海思科犬人的耳朵都要垂下来,但她也不能说队长的做法错误,毕竟类似的举报,他们这种驻层分所每天都能收到。

    如果举报中没有附带证据,或详细的举报理由,以驻层分所的忙碌程度,他们真没那个精力每个都去调查。

    白璃倒不是真的没给出任何举报理由,但“他的眼神和我丈夫很像”,这种话说出来,实在像是白璃神经过敏。

    这个鹿人的追求行为太过火啦,白璃又没能从之前的阴影里走出来而已。

    连欢半香听完白璃的理由,都这么怀疑了一瞬。她刚才要是说出白璃的名字,还记得白璃是谁的队长,肯定不会在意这个举报了。

    但是……

    欢半香想起白璃说的,她因为乐彩·西卡迪尔的追求,遭遇同事们冷暴力一事,就皱起眉。

    又粗又短的眉毛拧在一起,实在有些傻乎乎。优沼看她陷入沉默,不由叹了口气。

    “这种举报呢,你先转给十七层的分所,”她教导她,“既然是内部转来的举报,十七层的分所肯定会安排盯梢和调查。

    “这个乐彩·西卡迪尔是有身份的体面人,一个邪教徒能经营到他这一步,不可能轻易放弃财产。何况这些财产不一定都是他的,更有可能是他背后的邪教,在用他的手洗白黑钱,他要是出差错,先撕了他的会是他的‘同胞’。”

    优沼道:“正因此,如果他真的是邪教徒,他绝不会在明面上表现出任何问题。调查他是一项长期工作,欢半香,你不要急。”

    “哦,”欢半香跟着思考,接着反应过来,“哦!”

    优沼又教她怎么在内部转交举报,看着她做完,才教训她,“快回家,别人轮休时完全不想再看到工作,只有你会跑回来。我知道你上进,但也要劳逸结合才行。”

    “哎嘿,”欢半香的蓝眼睛十分明亮,“其实我上午睡了几个小时,已经不累啦。”

    优沼:“……”

    职业者的三十九岁是金子般的时光,但随着四十岁越来越近,优沼还是因为太多的工作,感到了几分年轻时不会有的力不从心。

    这耐操大狗竟然在她面前显摆精力,真叫人生气。

    咂舌的优沼用力拍她的背,喝道:“滚滚滚!”

    海思科犬人逃避她的拍打,连蹦带跳地离开办公室,正要下楼,又听到队长在后面大喊:“欢半香!你不能一个人去调查,这是规定,明白吗!”

    “是!”欢半香连忙答道,甩着尾巴跑出分所。

    驻层分所前是一片小广场,广场边缘停着几台新配过来的飞行器。欢半香只在学校的实操课上接触过这种装备,但学校里的飞行器都是十年二十年前的老机型,和现在欢半香面前崭新的飞行器,差别大得像人鱼和鸟人。

    嗯,这里她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

    欢半香兴致勃勃观赏了一会儿,决定攒钱买一台。然后她环顾小广场,发现她一时不知该去哪儿。

    回家?

    如果很累,那不是不行。但现在她可精神十足,把休息时间浪费在家中,对犬人来说不可饶恕!

    何况她已经和白璃商量好,今晚去接她下班……怎么距离下班还有那么久?

    欢半香决定去街上溜达,反正她今天没穿审判官制服,和平时上班巡逻,应该是不一样的感觉吧。

    欢半香这么说服自己,便溜达起来,等她在一处稍显陌生的街区停步,就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十七层,珐琅大道。

    根据资料,珐琅大道176号,正是乐彩·西卡迪尔的住处。

    “我不是来调查的!”

    欢半香下意识辩解道,夹起尾巴左看右看,好像队长优沼会从哪个角落跳出来骂她。

    优沼当然没出现,欢半香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紧张起来。

    “我只是不小心,走到这边了,”她低声道,“都已经走到这里,我去176号看两眼,应该……应该也没什么吧?”

    语气虽然迟疑,但欢半香抬步的速度很快。

    没过多久,她就找到珐琅大道176号。那是一间不大的独栋,有三层,外观装饰不多不少,在这个街区处于不起眼的中游,对了,它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

    花园里没有装饰假花,只铺了一层绿色地毯,又摆了几座欢半香看不出好坏的雕像。

    总而言之,同样泯然众人矣,是个欢半香走过去不会多看一眼的房子。

    说可疑吧,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说不可疑,仔细观察后,这种不见丝毫可疑之处的装修,反而挑动了欢半香身为审判官的敏感神经。

    房子里面可能会有什么线索。

    欢半香在路灯下停下脚步,她有心想进去看看,但碍于规定,最后只在176号附近绕了绕半圈,就不爽地准备往回走。

    突然,她猛地顿住,低下头,鼻子耸动。

    有气味。

    让圣光骑士感到不适的,邪恶的气味。

    ***

    白璃的第三次排练结束了。

    处境并没有变好,随着她第二次拒绝乐彩·西卡迪尔,剧组里出现了和她相关的传言。

    说她结过一次婚,说有人在幼儿日托所附近见过她,又或者说她学历只到中等学校,没有读过戏剧相关的专业,过去也没有工作经历。

    昨天同剧组的人只是不搭理白璃,今天只要不在排练当中,白璃走到哪里,哪里的人就会散开。

    白璃还听到了嘲笑她口音的话,不过嘲笑她演技的话并没有。

    因为短短三日里,白璃在演技上的表现,简直能用天赋异禀来形容。

    无论要表演什么,只要寒海导演给她说上一遍,再在她尝试时调教一遍,她竟然就能表现得很不错,几乎能达到寒海导演的要求。

    除了一个地方。

    “这里,你被发现了,你要表现得害怕,你难道不懂什么叫害怕吗?”

    现在确实不懂的白璃讪笑。

    寒海导演瞪她,嘴里又喷出一堆会叫人脸色难看的话,但白璃只保持着讪笑,直到她结束。

    “你脸皮比活了十年才杀的死猪猪皮还厚,子弹都打不穿吧。”寒海导演不爽道。

    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以至有些气喘吁吁。但一转头,她看到另一个人的表现,新的骂人话又蓄势待发。

    但寒海导演没有立刻就说。

    “西边的侧门今天打开了,”她对白璃道,“你待会儿走那边。”

    说完寒海导演就挽起袖子朝另一边走去,白璃听到她咬牙切齿道:“发情到我的人头上来,真是……”

    她的话,让白璃的笑容,保持到走出爱缪剧院更隐蔽的西侧门。

    提议来接她一次的欢半香,说好在爱缪剧院这段时间不开的大门前见面,白璃绕过去等待,盯着剧院门口的时钟,看分针转了一圈又一圈。

    半个小时后,白璃开始感觉不对。

    她们不是普通途径结识的友人,更何况认识的时间并不长,白璃不知道约好见面却迟到是不是欢半香的常态,但半个小时……有点超过了吧?

    会是紧急任务要加班吗?可是,爱缪剧院有电话,欢半香今天也要了电话号码,如果因为什么事不能来,她可以打电话和白璃说一声的。

    当然,欢半香性格有些迷糊,总会忘掉一些小事,但白璃依然认为她很可靠,不会在重要的事上出差错。

    站在爱缪剧院大门前的博美犬人,手插入了旧裙子的口袋。

    她抚摸口袋里的小刀,一下,又一下。

    第三下,她转身回了爱缪剧院内。

    剧组的人已经走光,白璃打开一盏灯,找到电话,先给日托所打了一个。

    “嗯……嗯……对,我是小玉的妈妈……我今天可能会晚一点接她……超过时间要加钱?”

    白璃闭上眼,又睁开,语气平和道:“好的,我知道。”

    她挂断和日托所的电话,又打出第二个。

    “喂,请问是审判庭五层分所吗?是这样,我想问欢半香审判官……不能说?啊,我不是问她在哪里,我是想问,她今天应该轮休,现在她在加班吗?我是谁?呃……这。”

    即便是朋友,应该也没资格打听审判官的任务。

    白璃思索了一下,学剧本里的女反派,换了个暧昧的说法,“我住在她家,但她一直没回来……她今天没有任务,是吗?”

    对面并没有回答,但白璃心里有了猜测。

    当演员真能学到很多。

    她挂掉第二个电话,握紧小刀,离开了爱缪剧院。

    第52章 【加更】

    没有加班,也没有按时来接白璃,欢半香会在哪里?

    白璃对此没有半分头绪和线索,她只认定一个可能——

    一定是乐彩·西卡迪尔搞的鬼。

    白璃走到右侧门,之前两天,东侧门前总会因为乐彩·西卡迪尔对白璃的示好陷入拥堵,让白璃站在那儿进退不得。但今晚白璃不从东侧门走,乐彩·西卡迪尔也没有在这里等待她太长时间,看不到这位大老板,剧组的人自然不再停留。

    热闹一散而空,只有潮湿的空气中,残留馥郁的花香。

    炼金花束当然连香气也一起模拟了,白璃耸动小鼻子,难得发挥自己身为犬人的种族天赋,顺着这在街道上十分明显的气味往前,抵达一处电梯广场。

    直上直下的电梯井,使得各层的空气在这里汇通,浑浊的人气一下子冲掉了花香,白璃无法继续跟踪。

    她停在广场上,看着电梯向上,电梯向下。

    乐彩·西卡迪尔会去哪里?

    去他在梨果仙百货的办公室?但梨果仙百货也在十二层,距离爱缪剧院并不远,他不需要来电梯广场。

    又或者去七层的第二家梨果仙百货?这么晚了,他会继续工作吗?

    作为一个小有资产的人,乐彩·西卡迪尔何必在这个点加班,他更可能去参加些“娱乐”活动吧?他的本职不就是这个?

    但要是这样,不知道“娱乐”场所在哪里的白璃,就不可能找得到他了。

    等等,思考方向不对。

    她要找的明明是欢半香。

    欢半香会去哪里?在白璃向她举报了乐彩·西卡迪尔后,她会去进行调查吗?

    白璃不知道审判庭对疑似邪教徒的被举报者,是怎样一个调查流程,更不知道她的举报如果受理,负责调查的应该是十二层和十七层的分所,怎么也轮不到在五层分所工作的欢半香。

    但短短几天已经足够她了解欢半香了,接到白璃的举报,这个海思科犬人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因为欢半香的性格就是这么热忱,无论是对人,还是对工作。

    “她如果在跟踪乐彩·西卡迪尔,她会有时间和我见面。”白璃低语,“她没有在跟踪乐彩·西卡迪尔,去了梨果仙百货?不……她去了他家。”

    白璃走进电梯,按下十七层的按键。

    她的左手依然插在口袋中,握紧了那把小刀。但当旁边一个小男孩打量她时,她还有心情,朝小男孩笑笑。

    小男孩脸红了,转过身,用眼角瞥着娇小的博美犬人,看她在十七层下了电梯。

    乐彩·西卡迪尔的住址,白璃当然早就打听过——等等,难道是她之前打听乐彩·西卡迪尔的行为被记住了,所以她同事们以为她在欲擒故纵?

    突然想通一件不重要的事,它从白璃脑海中飘过去,转瞬被她愈发集中的注意力抛到身后。

    她走了最短的一条路,很快抵达珐琅大道176号。她打量这栋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看不见任何异样。

    这里没有熟悉的花香,看来乐彩·西卡迪尔没有回来。

    但是……

    白璃再次耸动小鼻子,低着头用力嗅闻。

    虽然没有花香,但这里有欢半香的气味。

    她在一处路灯下站定,然后顺着那极淡的气味往前走,没管这个方向是在远离176号。

    走了约三四百米,她停在一栋房子前。

    不,这么说不太准确,是欢半香曾在这里徘徊,所以白璃才停下脚步,观察周围。

    就在这个时候,一栋房子,一栋就在这里,但白璃之前完全没看到的房子,突然出现。

    自己之前为何发现不了呢?

    白璃没有被吓到,但很疑惑。

    然后她直接推开小花园的围栏门,踩在装饰出一条小路的圆形水泥板上,走进房子。

    这栋房子的大门没关。

    也不能说没关,门锁上的弹孔证明,它本来是想关着的。

    是欢半香在这里开了枪吗?如果欢半香开了枪,这个街区的人听到枪声,为什么不报警?

    至少白璃一路走来,是没有看到任何警察以及审判官来到的迹象。她愈发疑惑,推开大门,借外面路灯的光,先看到一具尸体。

    白璃连眼睛都没眨,身为犬人的她有微光视觉,即便这间房子的门厅十分昏暗,她也能看清,地上的并非人类的尸体。

    人类不可能长六条腿还加两条尾巴,这是魔物。

    白璃不知道这是什么魔物,只能判断它的头型很像狼。六枚子弹打中了它的头和胸口,这是它的死因。

    子弹或是直接穿过,或是留在了尸体里,在魔物的眉心和胸口,落下了六道深浅不一的明黄光亮。

    白璃见过这个,几天前,欢半香一枪崩头的那个鼠人,尸体也有留有类似的痕迹。

    是破邪斩。

    白璃耳朵动了动,确定这具被六发破邪斩打死魔物没有呼吸,便绕过它,继续往里面走去。

    就见客厅一片凌乱,昂贵的沙发和柜子翻倒,拱起的地毯上有形状奇怪的脚印和血迹,墙上挂画更是被子弹打穿。

    隐约听到喘息声的白璃加快脚步,走进和客厅相连的厨房。

    厨房里也有两具尸体,看起来身高三四米,但模样并不相似,是一个比一个更奇怪的魔物。

    喘息和低吟声,从一具魔物尸体下方闷闷传出,白璃意识到什么,直接跪在了尸体边,手插入尸体下,用力将其抬起。

    被这具魔物尸体压在下面的欢半香露了出来,她已经昏迷了过去,但在昏迷前,这个新人审判官丢掉了来不及上子弹的手枪,双手持一把短剑,将剑锋和净化的魔力贯入高大魔物的魔核,然后跟着死去的魔物一起倒下。

    白璃想翻开魔物尸体,欢半香的手却紧紧抓着没入魔物尸体的短剑剑柄不放,白璃摸索着想要掰开她的手,她刚碰到欢半香的手背,就听见自己身后,突然传出咔嚓一声。

    仿佛有谁踩到掉在地上的瓷器。

    “……”

    白璃没有回头。

    她只轻轻放下了魔物尸体,免得尸体砸下,欢半香受第二次伤。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摆放在厨房架子上的装饰性瓷盘。

    厨房里唯一的光源,只有街道上的路灯,穿过百叶窗的三条光,但这三条光已经足够,白璃看到了在瓷盘里晃动的影子。

    寒海导演在排练里对她说:“翻滚,这场打斗你要在这里翻滚,这个姿态代表你处于劣势,但你还想反击。”

    左手回到口袋,握紧小刀的白璃翻滚出去。

    风声突起,紧随其后,但白璃娇小的个头让她缩起来就像一个白球,这阵厉风只刮走她尾巴上一撮白毛。

    翻滚并不熟练的她撞在橱柜上,压抑着啊呜,她翻身蹲坐起。

    袭击者就在她对面,现在她看清了它的模样。

    那是一个同样奇形怪状的魔物,她听到的厉风,是魔物在挥动它的利爪。

    已经瞄准白璃的它,大跨步向白璃走来,它锋利的爪子高举起,漆黑的指甲上泛起魔力的光辉。

    屏住呼吸的白璃翻滚了第二次。

    这次她不是漫无目的,只求躲避的翻滚,她顶着落下的攻击,翻滚到魔物脚边。

    她的头撞倒魔物粗糙的脚皮,魔物直接要抬脚踩下,却在抬起脚的一瞬间,感到一阵冰冷从它心脏爆发开,几乎冻结了它的身体。

    灰头土脸的白璃正好在这个时候爬起。

    她举起小刀,向上捅入。

    咔嚓。

    小刀在魔物的皮肤上崩开了。

    比起切肉,它明显更适合裁纸。

    一系列行动下来,白璃第一次愣住。就在这个时候,一把钢叉越过她,插入魔物身体,并且精准插进了魔核。

    还在看小刀的她茫然回头,就见到一个只穿了简陋白袍的蓝卷发人鱼,面容是她难以想象的美丽,他持着那把钢叉,站在她身后。

    这美丽人鱼的眼神,像是认识她。

    白璃判断到,又听美丽人鱼开口,语气里全是恨铁不成钢。

    “不行!”跟了她一路的摩西道,“没有恐惧,根本不行啊!”

    第53章

    铁榴市,十七层,珐琅大道189号。

    穿棕色制服的警察,穿红色制服的消防员,和穿黑色风衣的审判官,将这一栋突然烧起来的三层小楼团团围住。

    火已经扑灭,但街道上的通风转得再快,也没法立刻清理掉弥散的黑烟。所以哪怕外面这么热闹,住在这个街区的人们也紧闭了门窗,不敢出去。

    这个街区住的都是有体面工作的人家,他们一直为自家社区的安全为傲。“二十年没有出现过一个邪教徒”,这种话甚至是房产中介向客户介绍这个社区的广告词。今天这样的大阵仗,189号周围的邻居们,还是第一次见。

    说起来,189号……他们这条街道上,竟然是有189号的吗?

    体面的先生们和太太们,在窗帘后窃窃私语,打量着那栋确实应该在那,他们脑海中却没有任何印象的老旧小楼。

    “应该是一个指向黑太阳的仪式,”一个隶属于审判庭的仪式师检查后说,“这个仪式将整个189号拉入阴影中,使其获得了隐藏的效果。除非有灵感上特别敏锐的圣光骑士,不然一般的职业者是发现不了这栋房子的。”

    此言一出,十七层审判庭驻层分所,战斗一队的队长,就看向了优沼·沃特巴克。

    优沼扶着额。

    虽然三十九岁,但看起来还很年轻的女性羚人,发出轻轻的嘶声,似乎头疼的不得了,半晌才咬着牙道:“是的,没错,欢半香她就这个优点了。”

    不太喜欢用脑子,灵感上的直觉不就占据上风了吗?但审判官不用脑子不行啊,优沼现在满肚子都是骂这个闯大祸新人的话。

    “咳咳,”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打断优沼心中的骂声,他把话题拉回重点,问,“这是以前没出现过的仪式吗?”

    “是,”仪式师皱着眉,“这些年,邪教徒们也在仪式上投入了更多力气啊,虽然他们各方面的限制很多,但只要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就能给仪式带来不小变化了。”

    当然,论仪式的研究,还是六柱神这边的仪式师更厉害。邪神没有像六柱神这样联合在一起,信仰某邪神的仪式师,最多只能使用指向这个邪神的仪式,不像六柱神的仪式师,要在六位神明不同的信念间走钢丝。

    邪神的仪式师能使用的仪式,远少于六柱神的仪式师,两边的人数、掌握仪式的数量差别,导致了两边研究进展有快有慢。

    但再慢,邪神的仪式师还是会出新成果的。

    就像布置在珐琅大道189号的这个。

    “是我们十七层的问题,”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先说,“明明每天巡逻都有路过这边,我们却一直没发现这个189号,多亏了今天欢半香审判官过来,不然这个魔物窝藏点还会一直在我们辖区潜伏下去。

    “她伤势怎么样?”他关切地问,“应该没有诅咒什么的吧?”

    “皮实得很,”优沼道,“但现在不是揪出了一个魔物窝藏点的问题。”

    “你是说那个逃跑的纵火者?”十七层战斗一队队长问,“那肯定是个信仰黑太阳的邪教徒。”

    “不,不是,”优沼道,“今天下午我们五层向你们十七层转交了一个举报,你有看吗?”

    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茫然,“其实今天光我自己就收了两份举报……好吧,还没有那个时间看,被举报的人是谁?”

    优沼对他指了一下搭建在路面上的小帐篷,帐篷上有个圣心十字的标志,表示这是个医疗帐篷。

    虽然优沼什么都没说,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却反应了过来,和她一起走向帐篷。

    被落在原地的仪式师则没有跟上,他转身去研究那个新仪式了。

    优沼和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掀开门帘,走进帐篷,里面守着的血肉医生向他们说明两个伤者的情况,说完也自觉退出帐篷。

    血肉医生一走,帐篷里就响起优沼磨牙的声音。

    “欢半香!”她低喝道,“我叮嘱过你不要一个人来调查了吧!”

    已经被治愈术治好了全身大大小小的伤,似乎睡了过去的海思科犬人,立刻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跪在了医疗软垫上。

    “不是的队长!”她欲哭无泪地看着优沼,“我只是不小心走到了这边。”

    “走到这边你不会走回去吗?”优沼冷眼看她,“你是走到这边就自暴自弃,觉得都过来了,不如去看一眼,是吧?”

    欢半香发出呜呜声。

    “这次如果打蘑菇惊蛇,那就是全是你这看一眼的错,”优沼道,“和这位队长说说你接到的举报,从头开始说,不准有隐瞒。”

    欢半香继续呜呜,她眼珠转动,瞥向躺在另一张治疗软垫上的白璃。

    娇小的博美犬人身上烧伤刚刚才治好,但尾巴和耳朵一角上的斑秃,只有等毛重新长出来,才会消失了。

    欢半香低下头,从今早白璃向她的举报说起。

    等听完,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立刻意识到情况的严峻性。

    “‘眼神和我丈夫很像’这种说法,”他先感慨了一下这个举报理由,“我想起来了,这个举报人就是你们五层那个,在丈夫举行就职仪式时,为保护女儿反杀了邪教徒丈夫的可怜女人,是吧?”

    “她怎么和你住在一起?”突然获得新情报的优沼也惊了,“算了,如果不是她一个电话打来,我是没那么快发现不对,带着人先找过来的。”

    接电话的通讯员过来和优沼说,欢半香的同居人打电话问,欢半香是不是在加班。

    通讯员的本意是八卦一下新人的生活作风,优沼却立刻感到有问题,再想起欢半香下午捣鼓的举报,她点了人直接出发。

    来到珐琅大道,还没靠近那个乐彩·西卡迪尔居住的176号,她就看到不远处燃起火光。等跑到189号,她刚好看到满身烧伤的白璃,搀扶昏迷的欢半香,两个犬人一起滚出了189号熊熊燃烧的大门。

    “所以,”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道,“那个乐彩·西卡迪尔……”

    “看到昏迷的欢半香,我立刻让跟我来的队员进入176号,乐彩·西卡迪尔不在,在家的只有一个管家两个仆人。”优沼声音沉了沉,“无论是房子还是仆人,都没有查出任何问题。但如果将189号的火光视为示警,就算我反应再快,在大火燃起后再去调查乐彩·西卡迪尔,已经晚了。”

    “你认为,189号是176号的一层防御?”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思索着,“也是,欢半香审判官明明是来调查176号,却被吸引到了189号,在她进入189号后,176号立刻得到了示警,是这样吗?”

    “我没有来调查176号。”欢半香泪眼汪汪说。

    “嗯,”优沼点头,“但这是建立在176号主人,乐彩·西卡迪尔确实有问题上。”

    十七层战斗一队的队长挥挥手。

    “有没有问题,盯他个半年就知道了,我就没见过完全不露马脚的邪教徒。何况,已经有审判官在他家附近徘徊,这个乐彩·西卡迪尔知道他已经暴露,就算他伪装得再好,他还是要准备逃跑了。

    “只要他逃跑,或者有转移资产的迹象,我们可以直接逮捕他。”

    说完,他又疑惑。

    “说起来,189号用的是指向黑太阳的仪式,里面四具魔物尸体里,既有属于银月少女的疯兽魔,也有属于黑太阳的阴影魔。然后这个乐彩·西卡迪尔被举报是银月少女信徒……他到底是哪边的啊?”

    ***

    “你说啊,”摩西在梦里对白璃说,“你不是背了书吗?你说他到底信仰银月少女,还是信仰黑太阳?”

    在摩西制造的这个,和现实医疗帐篷一模一样的梦中,白璃听完摩西转播的三个审判官的讨论,满眼茫然。

    她考虑很久,才迟疑地道:“会针对我的,只有银月少女信徒……吧?”

    “不,”摩西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根教鞭,点了点在帐篷里显得十分突兀的小黑板,“刚才已经教过你了,畸变教派由银月少女的信徒组成,但不是所有银月少女的信徒都会加入畸变教派,会针对你的是畸变教派。

    “邪神之间没有结盟的说法,上一秒合作,下一秒背刺,是他们的常态。但信仰黑太阳的瘟疫研究会,和畸变教派的合作确实比较频繁,他们建立了一种比较浅薄的信任关系,这个乐彩·西卡迪尔可能是瘟疫研究会的人,只是从畸变教派那边得到了关于你的情报。”

    摩西敲了敲小黑板。

    他板着脸道:“而这些,你这个满口要杀了乐彩·西卡迪尔的人,完全没思考过。”

    白璃:“呜……”

    “呜什么呜,你又不是海思科,”摩西继续道,“主有和你说过吧,祂和祂的信徒很少干涉现实。我们隐藏在心灵和梦境中,如非必要并不出手。银月少女确实是主的敌人,但不让祂发现我们,才是我们最常做的。

    “你执意要杀死异神的信徒,是打算为主树敌吗?”

    “我不是!”白璃终于着急起来,“我没有!”

    这个自称镜中瞳祭司的人鱼救了白璃和欢半香,还提醒了白璃,189号有邪教徒准备放火。白璃很感激他,但白璃不允许他这么污蔑自己。

    “你没有这么想,但你的行为确实会导致这个结果,”有着美丽面孔的祭司,用那双荧蓝的眼睛看着她,“因为你在行动时做不到权衡后果,而这缘故于你没有恐惧。

    “明明已经给审判庭打了电话,为什么不直接说欢半香失踪,反而自己来寻找?如果你是忌惮自己非主流的信仰问题,不想和审判庭接触,那为什么不在行动前向主祈祷?”

    摩西语气严厉道:“你不能继续这样下去,如果你想证明自己,那就向主祈求,拿回你的恐惧吧。”

    第54章

    林昏天黑地睡了一觉,刚醒来就听到白璃的祈祷。

    还是来自梦中的祈祷。

    镜中瞳出现在梦中的穿衣镜后,先看了一眼低着头候在一侧的摩西,感慨一下这条九百多岁的美人鱼还是很会装相,才认真倾听白璃的祈求。

    倾听过程中,要不是林很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他大概会发出一声“啊?”,然后又发出一声“啊?”。

    ——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发生了这么多事?

    ——而且摩西你为什么跟着白璃去了?

    林很茫然,林很不解,林决定先专注眼前的事。

    “取回恐惧吗?”白璃听到镜中瞳轻声说,“你的恐惧,并不在我这里。你的恐惧,一直属于你。”

    白璃听不明白。

    “我原本没想这么早的,”镜中瞳道,“女士,你恐怕还未做好准备。”

    镜子里的白璃,代表恐惧的那一个,依然浑身缠绕铁链,跪在血泊之中。

    原本让她害怕的只有她死去的丈夫,和追求她的乐彩·西卡迪尔。现在恐惧的白璃周围,出现了在魔物中也算很吓人那一类的疯兽魔和阴影魔。

    她害怕得哭泣,但她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内心在哭泣,反而大声向林请求:

    “主,我可以!”

    林瞥一眼摩西。

    “我觉得她现在还不行,”他苦恼地用意思沟通,和自己的祭司私聊,“你乱对她说什么啊。”

    在外人面前,摩西恭敬的态度摆得很好,但实际什么态度,还得听他心声。

    “我乱说?你仔细看看再讲我是不是乱说。我知道你原本对她没什么期待,觉得她能好好工作好好活下去就不错了,问题是我过来一看,她不仅被畸变教派盯上,也被瘟疫研修会盯上,这种情况,就别想让她当个普通人了。”

    摩西回了一长串话给林,“殿下,现在不锻炼她,她真正遇到危机的时候,你直接从尖晶市飞过来吗?”

    “嗯……”

    林按住了额头。

    白璃看不清祂的神色,但也感到了祂的犹豫。

    她忍不住问:“主,我让你为难了吗?”

    “不,”林立刻说,过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不是这样,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找个更稳妥的方法……”

    镜中瞳似乎开始了一番沉思。

    片刻,祂道:“好吧,女士,你去买颗能随身佩戴的玻璃珠吧。”

    白璃跟着重复,“玻璃……玻璃珠?”

    “是,”镜中瞳说,“等你买到玻璃珠,我们再谈你的恐惧。而现在,现实中有人在喊你,女士,该醒了。”

    穿衣镜里的镜中瞳抬起手,一枚黯淡的珍珠出现在祂手中,珍珠犹如幻影消散,而白璃感到一股温暖而柔软的力道轻轻推她,让她在转瞬的黑暗后回到自己的身体。

    “白璃?白璃!”

    欢半香的呼喊声逐渐清晰,她睁开眼,先对上海思科犬人的明亮蓝眸。

    关于怎么买玻璃珠的构想顿时消散了,白璃忍不住先对着她笑了笑。

    “你醒了!你吓了我一跳!”欢半香也笑,然后皱起脸,“我一睁眼,就看到你一身烧伤躺在我旁边,幸好医生说普通烧伤用治愈术就能恢复,不然你刚找的工作要怎么办?还有还有,你耳朵和尾巴上秃了两块,会不会影响你上台啊?回去要不试试我的生毛膏,是炼金药剂,我感觉效果蛮明显的……”

    “对不起,你没来接我,我当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白璃慢慢道,那位人鱼祭司已经教过她醒来后要如何说话,“欢半香,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哦,”欢半香身后尾巴摇摆,“你也没事哦。”

    “哦,”白璃像是不太能理解地回应了一声,接着突然想起什么“啊!小玉!”

    “啊!”欢半香也突然想起,“小玉!”

    她跳起来,摸出怀表看了看,瞪大眼睛,“完了!晚了好久!日托所还开着门吗?”

    “我有给日托所打电话……那个,”白璃为难道,“欢半香,可不可以借我一点……老师说过时间会多收费……”

    “当——”

    “稍等,”在两个犬人对话时,一直沉默观察的优沼插嘴,“白璃女士,我这里还有问题想询问一下。”

    白璃猛地发现帐篷里还有第三个人,像是受了惊吓般顿住。

    这是如今她能拿出的,和“恐惧”相关的最好演技了。

    “欢半香审判官说她进入房子后,杀死了一只疯兽魔,和两只阴影魔,但我们检查火场,发现在厨房还有第二只疯兽魔的尸体。请问,你进入房子,有看到还活着的魔物吗?”

    “……有的。”白璃呆呆木木说。

    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优沼还在等她继续说,但为不加重白璃的创伤,没有立刻开口问。

    白璃垂下眼,慢慢道:“我扶着欢半香出来,它出现了,我把小刀丢向它,然后绕过它往外面冲……”

    人鱼祭司说:“我的钢叉攻击现实里的生物不会留下伤口,所以你就这么和审判官说好了。”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和白璃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不知道为什么,它没有追上来。”

    ***

    “你真什么都能教啊,摩西老师。”

    林无语道。

    “那当然,真正摩西有的知识,我也掌握了。”如今是梦中圣灵的摩西道,“怎么样,你身体感觉如何?”

    “完全好了,”林往床上一倒,“就是错过了今天的三餐有点饿,竟然从凌晨一直睡到第二天入夜,我好久没睡这么长时间了。”

    这里是熟悉的尖晶市审判庭总所医疗部病房,旁边是熟悉的小夜灯。

    林靠着枕头,重新坐起,就见床头柜上摆着一个餐盘,上面是已经凉了的软糕,一份蘑菇汤,和两颗水煮蛋。

    一张纸条贴在餐盘边沿。

    ——你有三天假期,尽管休息吧,祝早日病愈。灰翠。

    “审判长竟然来过?”林有点惊讶。

    “擦,好危险。”摩西道。

    “还帮忙送了饭,他人真好。”林道。

    话音落,摩西瞪向林,而林转开脸,不和他对视。

    “殿下,”摩西的手捏得咔咔响,“我们两个间有一个的感官系统出了问题,你觉得会是谁?”

    “对下属,审判长确实很好对吧?”林依然不和摩西对视,只摘下纸条,端起餐盘放在腿上,“不说这个了,摩西老师,我们来上课吗?”

    摩西哼了一声。

    突然,他们齐齐转头,看向关闭的病房门。

    多人的脚步声传来,并在门口停下。

    “看来还不是上课的时候,”摩西如风中的沙子,消散在空气中,“我先走了。”

    敲门声就在同时响起,熟悉的,林有点难以理解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病房外的,赤夏的声音响起,问:“林?你醒着吗?我能进来吗?”

    林还未应答,门锁已经咔哒扭动,飞快推开。

    一个小小身影冲进来,直接跳到了林的病床上。

    林眼疾手快抬起餐盘,不然他这份晚了许多的晚餐就要被撞翻,而跳到床上的小小身影已经在往他怀里钻,一边钻,还一边发出细细的抽泣声。

    “短尾?”

    林将餐盘放回床头柜,虽然惊讶,手已经落在小女孩的背部,轻轻拍了拍。

    门口又响起另一个熟悉声音,喝道:“给我进去!”

    “别推我啊!”赤夏抱怨道,而走在他后面,推攘他的是……

    “洛安?”林开始无奈了,“你在干嘛?”

    “来看一个礼拜没回家的人是什么样!”洛安故意粗声粗气道,但林知道他的嗓音不是这样。

    上次回家还是礼拜二,当时洛安不在家,或者说,他已经可以说是搬出去了,只在周末回来一趟。

    洛安·怀特冒,十六岁,虽然和玛斯玛兄妹一样是鼠人,但从他的白发和白色耳朵,以及粉红无毛的尾巴可以看出,这家伙是小白鼠,而非玛斯玛兄妹这样的小家鼠。

    不过在地球,小白鼠其实是小家鼠的变种,林不知道这个世界的生物是如何演变进化——有源血之母在,地球那套进化论放在这边能说通吗——反正,所有人都不会将怀特冒鼠人和玛斯玛鼠人视作一类。

    “真是的,”按种族天性应该性格温顺的洛安推开赤夏,往床边的椅子上大马金刀坐下,一巴掌就拍在了病床的栏杆上,“这狐狸说你一周进了两次医院,林,你不会又拿自己的眼睛献祭了吧?”

    “林,”站稳的赤夏则道,“你怎么没说过你弟弟在帮派混。”

    这混乱情况,即便是林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深吸一口气,先对赤夏道:“什么帮派,我弟弟是在为一家进出口贸易公司工作,他是正式员工。”

    赤夏闻言嘴角抽搐,位于三层四层的进出口贸易公司,那不就是走私帮派吗?

    林没管他,又对洛安道:“只是受了点伤,然后又感冒了,你看,这里放的是消炎药。”

    “嗯——”

    洛安看一眼包装里的消炎药,突然猛地转头,看向因为林说谎而脸色古怪的赤夏。

    赤夏僵住,连那条橘色尾巴上的毛也一起。洛安观察他,却是拖长了声音问林:“——真——的吗?”

    “我骗你这个干什么。”林面不改色回答,轻轻拍着怀里的短尾,感觉小女孩的颤动已经慢慢平缓。

    他换了话题,问:“说起来,总所的戒严已经结束,家属可以上来探病了吗?”

    “中午就结束了,”赤夏因为回答问题,忘记变化脸上表情,道,“幸亏死伤不大。”

    揪住林衣领的短尾,因为“死伤”这个词,猛地一颤。

    她的脸往林胸口埋得更深,林不由瞪了赤夏一眼。

    完全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的赤夏:“?”

    “什么?”洛安也瞪大了眼睛,“在总所内出现死伤?昨天有邪教徒直接袭击总所的传闻是真的?”

    “嗯?”赤夏下意识道,“不是邪——”

    啪。

    林把审判长的纸条揉成纸团丢出,正中赤夏的额头,止住了这狐狸的口无遮拦。

    “不要打听审判官的工作,”他先对洛安道,然后又皱着眉看赤夏,“大少爷,你刚才一路上没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吧?”

    赤夏陷入回忆。

    他的脸由红转白,然后由白转青。

    “你们到底为什么一起来探病啊。”林感慨。

    “看门的同意我们上来探视后,我和短尾不知道路,就看到正在下班的他,”洛安做了个手势,“我知道他是你的同事,就威胁了他一番——”

    “好了好了,”林按住洛安的头,不让他说出什么帮派行话。

    最后他看向赤夏,微笑,问:“谢谢你带路,赤夏,你还有什么事吗?”

    “……”赤夏犹豫了一下,“那我先走了。”

    橘发的狐人动作缓慢离开了病房,洛安看着赤夏背影消失,才转过头对林道:“他这样子,是真有什么事找你说啊。”

    “好像莫名其妙在他心中建立了可靠形象,”林道,为避免两个小孩继续追问他为什么进医疗部,再次换了话题,“对了,我拿到了一千九的奖金!”

    其实大部分是副审判长让给他的悬赏,但这个就不用说了。

    “一千九!”短尾猛地抬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一千九!”洛安也大吃一惊,“我卖掉你从方钠市带回来的药也才赚一百多,你干了啥啊?干掉了‘欲花之女’吗?”

    作为常驻尖晶市的反面角色,素栌·本固在市民眼里形象等同于可怕的老妖婆,经常出现在孩子们的睡前故事里。

    她一千五百元的悬赏,也叫无数贫穷的年轻人馋得垂涎欲滴,刚穿越那段时间,妄想过当赏金猎人的林也是其中一员。

    没想到,如今林真的和人合力杀掉了她,拿到了这笔悬赏……但要是传出去让畸变教派的人知道,林自己不说,他家里着几个小孩肯定会被人盯上。

    “为审判庭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林道,“到时候会有新表彰,我应该可以升级了。”

    审判官内部,有和职位关联不大但也不小的等级划分。比方说,刚进分所的新人审判官是最低的十级,林调入总所已经升级过一次,如今是九级,再升级,应该就是八级了。

    工资当然会随之涨一波,比起等级,重要的还是这个。

    “这样的话……”短尾轻声说。

    “距离三万感觉不远了啊。”洛安接道。

    其实还差很多,但愉悦的心情还是在三人间传递着。

    “哥哥知道的话,”短尾慢慢道,“一定会开心。”

    “小黑斑也会开心,还有,雪爪——”

    愉悦突然凝住,在这个由六个流浪儿童组成的家里,捡回了林的雪爪·卡优缇,已经失踪了一年。

    她突然消失,完全失去了音讯,哪怕林考入审判庭后,借审判庭的渠道,也没有找到她。

    这个充满危险的世界,雪爪·卡优缇已经可以算作死亡。

    但洛安还是说了下去。

    “虽然现在找不到她,”他说服林和短尾,也说服自己道,“但我相信她不会有事,她知道的话,一定也会开心。”

    ***

    “雪爪!雪爪!”

    “怎么办,氧气浓度还在下降,她已经无法坚持了。”

    第55章

    我只是晕过去了,我还没死呢,雪爪·卡优缇想。

    而且,比起晕过去,雪爪感觉她这个情况,更像是灵魂出窍。

    临死前的灵魂出窍。

    雪爪的灵魂漂浮在她的身体上方,看着自己的肉体张大了嘴在呼吸,像是养鱼工厂里,不小心从养殖水池跳出来的一尾鲤鱼。她急促开合的干枯嘴唇是绀紫色的,并且在往黑色发展,她祖母绿的眼珠在往上翻,每往上翻一点,雪爪的灵魂就感觉周围变黑暗了一点。

    她已经要看不清这狭窄的船舱了。

    雪爪唯二的旅伴,都围在倒下的她身边,一个是信仰敲钟霜鸦的巴特弗莱人鱼,八十多岁了,是个考古学家。

    而另一个,是寄生在手臂长蚂蚁身上的蕈人,菌丝在蚂蚁头顶编织出花环般的装饰,但那才是蕈人的本体。它正挤压菌丝模拟的发声器官,大声呼唤着雪爪。

    好奇怪啊,雪爪浑浑噩噩地想,一个柱神的职业者,一个邪神的眷属,和一个魔物的血脉,是怎么搭上了同一条船的?

    哦,雪爪想起来了,因为他们都在被追杀。

    本来只是打算研究一番巴特弗莱人鱼历史的考古学家,在返乡路上,发现复生会聚集在某个过去未曾发现,所以没有被净化过的古老坟场,正要亵渎死者,制造亡灵。

    考古学家一把火烧了坟场和尸体,然后陷入被复生会的亡灵法师们追杀的境地。

    而寄生了蚂蚁的蕈人,这种理当不离开真菌森林深处的邪恶生命,竟然敢出现在人类中间,理所当然会被审判庭追杀。

    但更奇怪的是,它也被畸变教派、瘟疫研修会,以及复生会追杀着。

    至于雪爪……雪爪·卡优缇,她有着最常见的卡优缇狼人姓氏,和极为常见的狼人外貌。这头灰蓝色的长发,以及同色的狼耳狼尾,可以让她在狼人中泯然众人矣。

    无论从哪里看,她都普普通通,既不是职业者,也不是蕈人这样的少见种族,她何以遭遇畸变教派的追捕,还能逃亡了快一年,至今未死掉?

    因为畸变教派追捕她,但不打算杀死她。

    因为她是畸变教派制造出的,有着魔物血脉的人类。

    疯兽魔——受银月少女魔力污染的动物,有些会转化为疯兽魔,这种魔物身上会出现多种野兽的特征,仿佛是将狼、老虎、野猪等凶兽的身体截断,然后混乱地拼凑在一起,让它们不得不以两三个头,四五副胃,六七只爪子或蹄子的形状,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因为头太多了,除了杀、吃和渴求,混乱的它无法理解别的事物。

    因为胃太多了,即便它一刻不停地吃,也很难填饱它的肚子。

    它们很多既具备雄性的特征,不止一根;也具备雌性的特征,不止一套。融合般的身躯发情期紊乱,如果一只疯兽魔遇到另一只疯兽魔,它们会一边交配,一边啃咬对方的肉。

    但它们很难怀孕,如果怀孕了,发现疯兽魔孕母的银月少女信徒,会视其为一种幸运的化身,向银月少女祈求赐福。

    但是,即便有赐福,刚出生的疯兽魔也很难活下去。

    畸形的父母让子嗣更畸形,畸形到尚未脱离母体子宫就会死亡。

    多次请求赐福却只能得到一份剥离的胎盘后,畸变教派中出现了一种声音——

    “既然疯兽魔和疯兽魔在一起难以生下活婴儿,我们为什么不让人类成为母体,接受疯兽魔的种子试试呢?”

    雪爪·卡优缇就是这个试试。

    她是存活的十几个狼崽里,性状最优良的个体,她在外表上和普通狼人没有任何区别,身体十分健康,或者可以说健康过头了,除了力气远大于人类,又难以控制自己的脾气外,她健康到和普通狼人没有区别。

    她没有魔力,不具有天生的类法术能力,更别说继承疯兽魔的天赋了。

    畸变教派的人围观她,叹息她的普通,又赞扬她的性别。

    “既然这么健康,”他们说,“可以让她当下一次实验的母体。”

    当时雪爪刚满五岁,她同胞的兄弟姐妹,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先天疾病死去了,只有雪爪坐在脏污的笼子里,听到了这句话。

    她其实不太能理解,没有人教过她说话。

    但她感觉到了恐惧。

    雪爪在九岁的时候成功出逃,当时她的看管者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女人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使用了,一派觉得等她生殖系统发育成熟,实验更容易成功。

    两派的矛盾造成了看守的空隙,雪爪凭野性的直觉发现这个空隙,逃出据点,跳进莱伊河。

    莱伊河沿岸有审判庭布置的诸多观察站,畸变教派不敢大肆出动抓她。雪爪在莱伊河里飘了两天,被想要偷鱼的洛安和小黑斑捞了上来。

    “洛安!水里面有犬人!”

    “傻瓜!这是狼人!”

    听不懂这对话的雪爪傻乎乎看着他们,张开嘴,嘴里蹦出一条小鱼。

    然后她被捡回了回去,理由是:“鱼不够吃就吃掉这匹傻狼吧,她连话都不会说,甚至不能向审判庭报警。哈哈,开玩笑的。”

    雪爪回忆到这里,脸上缓缓浮现一个笑容。

    密闭的潜水船里,蕈人发出一声尖叫,道:“完了!雪爪在笑!她开始走马灯了!”

    “蕈人、蕈人先生,”八十多岁的考古学家,也坐在船舱地板上粗喘,“你不觉得,不觉得你说话太多,消耗了,消耗了太多氧气,吗?”

    “首先,我没有性别,不要叫我先生,这已经是第二十次重复了,”蕈人道,“其次,这个发声器官是我用菌丝模拟的,它和我的呼吸器官不在一起,所以,哪怕我现在为你们高唱一曲《啊啊啊莱伊河》,也不会增加半分我的氧气消耗。”

    “但你一直在那里说话,会让我产生,氧气,氧气在快速消耗的,幻觉,”考古学家扶住眩晕的头,低喃,“错了,错了,我们为什么要逃到这艘潜水船上,明明我们三个,哪个都不会开船,现在甚至不知道潜水船行驶到了哪里。”

    不仅不会开船,不仅迷了路,还在胡乱操作下,搞坏了通风系统,以及微型氧气制造机。

    “因为当时我们只有抢船逃走这一条路,”蕈人依然嘚吧嘚吧,“刚登上船时,你还觉得自己出了个好主意呢,人鱼先生。”

    “我错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死在水里,”考古学家几乎是在梦呓,“你们死了以后,我可以打开防水阀门,进入水中吗?到时候我就不管你们尸体会被冲到哪里……饶恕我吧,敲钟霜鸦。”

    “不是不行,反正到时候我和雪爪都死了,尸体当然随便你怎么处理。”蕈人道,“但是,我觉得我才会是最后死的那个哎?”

    考古学家没有反驳。

    氧气越来越少,他也晕迷过去了。

    “哎,”蕈人为人类的脆弱而哀叹,它又用蚂蚁的眼睛观察雪爪,道,“还在笑啊。”

    当然在笑。

    和洛安、小黑斑,还有蓝磷灰和短尾,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几年,是雪爪生命中最快乐的几年。

    后来,她又捡回了林。

    雪爪年纪小,但她的身体素质足够她混进去真菌森林打猎的猎人中。那天早晨回去,在城门外,她看到了站在道路边的林。

    只有出生在富裕家庭的好孩子才有那样的皮肤,但他独自一人在城外,脸上可见淤青,身上可见伤口,衣服挂着泥浆,肚子还在叫。

    “基因病吗?”

    “基因病吧,人竟然能长成这样。”

    “被家里抛弃了,一定是的,真狠心啊,明明已经将孩子养到这么大了。”

    猎人们讨论着,越过少年,不和他对视。

    只有雪爪没有避开少年迷茫的目光。

    好像啊。

    那充满恐惧的,对现实无法理解的,不知道应该去哪里的眼神,和曾经的她好像。

    还有基因病,玛斯玛兄妹是他们父母自然孕育的孩子,但发现蓝磷灰有基因病后,那对鼠人夫妻将有病的蓝磷灰,和暂时没有发现疾病的婴儿短尾,一起抛弃了。

    小黑斑也是,他鼻子上的黑斑让他的家族觉得不祥,于是赶走了他。

    只有洛安有爱他的父母,但他的父母死在了真菌森林里。

    还能找到父母的孩子不会徘徊在城外,他和他们也好像。

    雪爪忍不住离开猎人的队伍,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皱着眉,对她发出奇怪的,不成言语的音节。

    他甚至听不懂话!也不会说话!比当初的雪爪还傻!

    “跟我来吧,”雪爪牵起他的手,“来吧,我们的家在这里。”

    她带他走进薄荷油公寓203,然后一起被洛安训得泪眼汪汪。

    但骂完后,蓝磷灰拿出了那天的食物,六个人一起分着吃掉了。

    雪爪眯起眼,黑暗中她的肉体已经消失,而她的灵魂在飞翔。

    她飞回了薄荷油公寓的203号,回到那个摆了一张高低床的客厅。她看到玛斯玛兄妹依偎在一起,蓝磷灰稳稳坐在床沿上,抱着短尾,脸颊上是健康的红晕。

    她看到小黑斑在客厅里跑酷,做饭的洛安吓了一跳,拿着锅铲追杀这个猫人。

    她看到林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摊开了一本又一本书,林按揉着太阳穴,在看他的作业。

    片刻,他似乎注意到雪爪的目光,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啊,林的毕业考试和审判庭入职考试,过了没有呢?

    蓝磷灰的病又怎么样了?神啊,无论是什么神,求求你保佑他,保佑他千万不要再恶化了。

    洛安说要去帮派找工作,他个头那么小,真的没问题吗?

    在人生最后的梦里,雪爪双手合拢在胸前,开始祈祷。

    “洛安,蓝磷灰,短尾,小黑斑,林……

    “你们一定要……一定要……”

    突然有光照入昏暗的薄荷油公寓203号,没说完祈祷的雪爪愕然抬起头,看到天花板被掀开,一只巨大的,比天花板更大的,粉红但泛着银光的眼眸,从外面窥见了她。

    第56章

    尖晶市二层,审判庭总所,医疗部。

    值班办公室里的血肉医生听到脚步声,抬头和穿过走廊的病人打招呼。

    “啊,林审判官,你家里人已经回去了吗?你看起来好得差不多了。”

    “是,已经回去了,”蒙眼的黑发仪式师也转过头和血肉医生说话,他淡色的唇角是上扬的,“好得快多亏了您,医生。”

    “哪里哪里,其实自从离开圣心医院,我就很久没有治疗过发烧这种病症……”

    本来想和林聊两句的血肉医生止住话头。

    她想聊天的对象已经匆匆走了过去,她伸长脖子探看,发现林进了电话房。

    “什么事这么急?”血肉医生嘀咕道,却还是重新坐好,没有继续探听的意思。

    而走进电话房的林,手已经拿起老红色的话筒,开始拨号。

    “我记得你们审判庭有通讯科。”被打断上课的摩西从一边浮现出来,皱着眉道。

    林在心里回了他一声嗯,摩西继续道:“你在总所拨打的内线电话会被通讯科记录,甚至有可能监听。”

    林拨号的手一顿。

    他看向摩西,问:“不打这个电话……摩西老师,你会修制氧机?”

    摩西:“……”

    摩西:“……不会,我能直接在水里游。”

    摩西:“但我要提醒你,你不要小看审判官的嗅觉,别因此而暴露。”

    “啊,”林拨完最后两个号,冷静地在心中回道,“没办法,如果因为这个暴露的话,到时候只能潜逃了。”

    电话接通,一个嗓音沉稳的男声道:“您好,这里是通讯科编号16,请问您是?”

    “你好,我是仪式科的林,”林的声音不见一点紧张,“请帮我转接战斗一大队的六小队队长,灵飞歌·斯卡兰。”

    “好的,”通讯科编号16道,“正在为您转接战斗一队六小队办公室,请稍候。”

    虽然说着稍候,但林连一秒都没等,咔嚓一声后,灵飞歌的声音已经传来,问:“喂?谁?这里是一大队值班的灵飞歌。”

    “灵飞歌队长,是我,”林问,“你会修制氧机吗?”

    “……哈?”

    ***

    这个梦,是怎么变成如此荒诞的噩梦的?

    在那枚粉色泛着银光的巨大眼珠下方,雪爪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梦中的家人们,都仿佛蜡像一样凝固住,过了片刻,其中一个有了动作。

    坐在餐桌边的林放下钢笔,眼神透着担忧和无奈,观察她,问:“你这到底是跑到哪里去了啊?”

    好像,语气好像真正的林。

    但真正的林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不可能出现在被银月少女力量入侵的梦里。

    雪爪虽然不是职业者,但畸变教派出逃实验品的身份,让她掌握有许多偏门的神秘学知识。

    比如说,听闻过银月少女和畸变教派的人,应该都知道畸变教派是如何宣扬这位邪神的。

    他们说祂是月的化身,是花、草和大树的领主,是欲望的主宰,是疯人与野兽的庇护者,也是梦境的主人。

    但雪爪知道,畸变教派一直在为银月少女寻找什么,在得到那件事物之前,银月少女或许有能力干涉梦境,却称不上梦境的主人。

    可是,既然除了银月少女外,没有其他神明能干涉梦境,那银月少女提前称自己为梦境之主,又有什么问题呢?

    雪爪看着梦中的林,身体就开始打颤。

    至于抬头再看一眼打开了天花板的眼珠……她根本不敢。

    梦中的林在叹气。

    他抬起手,薄荷油公寓203号就逐渐淡化消失了,蓝磷灰和短尾,还有洛安和小黑斑,也一并消失。

    黑发的年轻人站在黑暗中,他打了个响指,新的场景在梦中构建,正是雪爪所晕倒的狭窄船舱。

    他往驾驶位走了两步,看了看面板上各种仪表,又抬起头,凝望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管道。

    管道里装有风扇,风扇外的通风口装饰有铁丝网,制氧机制造的氧气会从这个通风口出来,可它现在毫无动静。

    “你可真是会出难题,”梦中的林道,“我也不会修这个东西啊。”

    雪爪没有说话,她发抖得更明显了。

    入侵梦境的邪神,为什么要用林的口吻说话?

    也可能不是邪神,高高在上的神明,怎么会屈尊注意雪爪的小小的梦境呢?就算她是从祂手中逃出的实验品也不够格。

    是什么在梦境里活动的魔物吗?以前管理她的那个花之牧者好像提过的,叫什么来着?梦鬼?

    算了,不管叫什么,它用林的口吻说话,一定是在表示威胁。

    雪爪一发现身边出现了畸变教派的人,就立刻逃亡,甚至没找到机会,给家里捎带一条消息,就是为避免现在这个情况。

    她不想让自己的软肋暴露,她不想他们因她受到威胁。

    但现在……好像已经……无法做到了……

    雪爪在心中哽咽,梦中的林摸摸她的头,对她说:“我们要找一个蜡烛模样的东西,你之前有看到吗?”

    ***

    “氧气蜡烛?”林诧异道。

    “没错啦,比起费劲修什么制氧机,不如找找有没有制氧药板,或者氧气蜡烛吧。”灵飞歌道,“你看这个情况,完全不会用潜水船的人,搞坏了船的通风系统和制氧机,现在已经陷入氧气不足几乎晕厥的境地。我假设,假设你假设的这个潜水船,除了制氧机外,还配备了潜水船按理说都会配备的氧气罐和其他制氧设备,那只要智力正常的人,在面临缺氧时,应该都能找到挺明显的氧气罐,也能够打开吧?”

    “嗯。”在尖晶市总所医疗部的林点头。

    “啊,已经用完了。”梦里的林打开一个舱室,看到里面有两个氧气罐,都是罐口已经打开的状态,里面的氧气显然已经跑掉,用光。

    “如果没有氧气罐,至少也会有制氧药板或者氧气蜡烛。”灵飞歌说,“制氧药板的成分是过氧化钠或者过氧化钾,就和我们防毒面罩里的药板成分一样,放在空气环境里,它会自动和二氧化碳反应,生成氧气和碳酸钠。”

    “哦,原来如此。”

    林应道,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初三,在上化学课。

    他同时在雪爪的梦里翻找,因为缺少食物和氧气,之前雪爪和两个旅伴已经将这艘潜水船所有舱室翻了个底朝天,正好方便了林,让他可以在这个梦里调出雪爪的记忆。

    “是从邪教徒暗港夺走的潜水船?还没有补充物资就被你们开走了,这运气……确实没有看到药板啊,也没看到蜡烛——嗯?”

    就在存放氧气罐的房间,墙角边,并列有三个到人膝盖高度的金属罐子。

    这种不是食物的硬邦邦玩意儿,无法引来雪爪和她两个旅伴的注意,但这三个金属罐子既然和氧气罐放在一个舱室,是不是说明,在搬运物资的人眼里,它们是一个用途?

    “灵飞歌,”在尖晶市总所医疗部的林问,“这种氧气蜡烛,一般是什么模样?”

    “啊?什么模样?我当初去参观潜水船的时候……啊,对,是金属外壳,”灵飞歌回忆道,“因为燃烧的不是蜡,而是夹杂金属粉尘的一种化学药块。只要打开它的盖子,按下顶端的铁钉,铁钉撞击火帽,就能点燃药块,一根差不多能释放供一百个人呼吸一个小时的氧气吧。”

    梦里,林打开金属罐子的盖,看到里面可以往下按的铁钉,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对跟着他,却不看他的雪爪道,“来吧,你过来吧。”

    ***

    潜水船里,唯一还在坚持的蕈人,也感到了自己逐渐向黑暗滑落。

    它在思考要不要直接杀死它寄生的这只蚂蚁,减少一个氧气消耗,但减少了蚂蚁的氧气消耗,能让它多活几分钟?

    便在蕈人计算的时候,第一个倒下的狼人少女,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怎么回事?

    蕈人疑惑地操纵蚂蚁抬头,看到站起的雪爪双眼紧闭,却迈步要离开这个舱室。

    “……梦游?”

    这可是不祥的征兆!民间传说,梦游的人是遭遇了银月少女的引诱。蕈人虽然不知道这种说法是真是假,但它和雪爪都在被畸变教派追杀,银月少女确实有盯上她们的理由。

    “怎么办?雪爪?雪爪!醒醒!醒醒啊!”

    蕈人操纵蚂蚁追上去,但雪爪对它的呼喊全无反应。

    反正雪爪也快活不下去了,它直接寄生这个狼人少女,应该能阻挡她吧?

    蕈人冒出了一如其种族名声的邪恶念头,却犹豫着没有动手。它跟着雪爪来到另一个舱室,见她抱起一个他们都不知道用途的金属罐子,又带回他们目前聚集的生活船舱。

    走这几步,已经要耗掉雪爪剩下的全部力气。

    一进门她就差点摔倒,却不知道为何,摆出了一个有人搀扶的姿势,没有真的摔倒。

    但明明没有人搀扶她,蕈人害怕地往那边摸摸,只摸到空气。

    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人,扶着雪爪坐在地板上。坐下的雪爪依然双眼紧闭,呼吸微弱,仍在睡梦中,却抬手精准地打开摆好在地上的金属罐子,手覆上从盖子下露出来的,铁钉般的按键。

    她用力,将铁钉按了下去。

    蕈人感觉到了热量散发,金属罐子里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这不会是个炸弹吧!它操纵蚂蚁一溜儿小跑跑去墙角,但刚迈了没两步,真菌对空气中氧气和二氧化碳浓度的敏锐感知,就让它停了下来。

    氧气。

    生命的必不可缺的要素,正从那个金属罐子里冒出来,向外扩散中。

    蕈人顿在原地,一边加大了呼吸力度,一边陷入震惊。

    雪爪之前绝对不知道这个罐子能放出氧气,不然他们不会差点憋死在潜水船上。但她却在梦游中拯救了船上三人,这不是雪爪本人能做到的。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神启?

    蕈人更加震惊。

    它喃喃:“银月少女……是这么好心,会救人的神吗?”

    第57章

    “这是,梦吗?”

    雪爪喃喃道。

    “这既是梦,也是现实。”

    伪装成林的魔物道。

    现实中的雪爪,引燃氧气蜡烛后,就靠着舱室门,继续昏睡了。

    缺氧导致的昏迷不是那么快就能醒来的,她也没有那么快醒来的必要,因为梦中还有她要面对的真实。

    梦中的她也坐在舱室门门槛上,刚刚搀扶了她一把的,伪装成林的魔物,盘腿坐在了她对面。

    氧气蜡烛在她和他之间静静燃烧着,因为燃烧发生在金属罐内,他们看不到火苗,也没有蕈人那种非人的感知,能判断空气中的氧气含量。

    雪爪不想说话,她不打算和披着林外貌的魔物有任何交流,免得魔物发现她很在意她的家人们。但蕈人那句“银月少女是这么好心、会救人的神吗”,让她在梦里也被口水呛到,等她咳嗽了好久恢复过来——伪装成林的魔物还给她拍了很久的背——气氛已经不适合沉默了。

    狼人少女按住胸口。

    她很强硬地道:“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你可以换个样子吗?”

    伪装成林的魔物笑了。

    “哎?”他还是林的语气,“我不。”

    雪爪的手已经将衣服抓皱,她向前俯身,用力道:“银月少女派你来——”

    伪装成林的魔物打断她,突然将蕈人的话重复了一遍,“‘银月少女是这么好心、会救人的神吗’?”

    当然不!银月少女将生命视为玩物,不,应该说祂对生命充满恶意!在畸变教派里,雪爪已经见过许多死亡,毫无必要的,根本不应该的。她本人也是银月少女恶意的成果,所以她此刻才这么惶恐!

    银月少女不可能真的救人,祂如果让手下去救下什么,那肯定是为更多的,更有趣的,痛苦和死亡。

    而雪爪一点也不想让远在尖晶市的家人,和现在的同伴,遭遇任何痛苦和死亡。

    “祂当然不是,我就没见过如祂那样品味低劣的家伙。”林没有等雪爪开口,自问自答道。

    他想起海洋之梦里,银月少女嘬饮吹螺者的痛苦,却满脸笑意,他的眉头就不由皱起来。

    “这样的神,比起教你点燃氧气蜡烛,祂更会做的,是确认你的位置后,让祂的信徒拦截下这艘船,伪装成救援者,等你们下船再翻脸吧?”

    雪爪闻言想起许多见识过的案例,本就惨白的脸色更难看。

    “但是,祂这么做的前提,是祂确实想要一个活的你。”伪装成林的魔物在笑,“你身负什么秘密?竟然有这个自信?”

    “……”雪爪默然了片刻,问,“你不知道?”

    “你要问我知不知道,我确实可以知道,从你心中挖出你的秘密,对我来说不是难事,”伪装成林的魔物摊开手,“对了,是不是还没对你自我介绍?

    “银月输了,祂失去了梦的权柄,而我是新的梦境之主,”他……不,祂双眼里泛起镜子般的银光,“‘镜中瞳’,你就这么称呼我吧,当然啦,继续叫我林也行。”

    新的梦神?!

    祂竟然说可以叫祂林,莫非是想对林做什么吗?说起来林现在应该进入审判庭工作了,难道这个自称镜中瞳的邪神盯上了他?!

    雪爪没能放松下来,反而更加紧张。

    但镜中瞳的下一句话,让她紧张的情绪都不连贯了。

    “如果喊我林,你可以在我的教派里当关系户哦,虽然这教派现在连名字都没起。”

    “……哈?”雪爪张开嘴,都不知道怎么回这句话。

    她不知道,就在这个梦里,还有一个人存在,并观察着她。

    这个人道:“你是真不怕暴露啊,殿下。”

    “她不会信的,”盘坐在地上的林手背托脸,笑吟吟看着雪爪,心中却在和摩西对话,“雪爪脑子转不过弯,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对了还好,直觉错了她会跟着一路撞南墙也不改。从一开始她就不觉得我会是林,哪怕现实里我跑到她面前承认,她也会找理由认为我不是林。”

    本在观察雪爪的摩西,转过头看林。

    “殿下,你难道,”他打量林的神色,“有点伤心吗?”

    “那倒没有,”林道,“我只是在想,如果我在审判长面前这么承认的话——”

    “不要说这么可怕的话!”摩西差点跳起来。

    林回忆审判长对他和对镜中瞳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知为何有点想笑。但在雪爪面前他还是绷住了表情,免得吓到她。

    “开个玩笑,”他道,“就叫我镜中瞳吧,当你在镜子前,又或者在梦中,呼唤这个名字,我或许会前来倾听。而现在,作为接受了我帮助的代价,告诉我,你对于银月少女和畸变教派,特殊在什么地方,以至于他们追捕你,却不会杀你?”

    ***

    “这东西,竟然能制造氧气啊。”

    “是吧?想不到吧?你们人类真的很会捣鼓些精巧玩意儿啊。”

    雪爪醒来的时候,就听到比她先醒来的人鱼考古学家,和蕈人发生了这么一番对话。

    船舱里现在的气氛,轻松中带着几分紧张,轻松是因为他们都活下来了,紧张当然是因为救下他们的神启。

    而随着雪爪睁开眼睛,船舱里的轻松迅速消失,紧张犹如雾气将他们环绕。坐在椅子上的人鱼考古学家,握紧了摆在他膝盖上的突击步枪,而蚂蚁的头顶,蕈人张开了菌丝,已经准备好向雪爪发射孢子。

    这个逃亡小队由立场不同的三方组成,靠着生死压力才维系住互相帮助的关系,原以为要打破平衡,至少要到他们逃脱追杀,又或者谁先死去,却没想到,意外来得这么意外。

    不管如何,获得了银月少女神启的雪爪,和过去都不能算一个人。

    即便她救了这艘潜水船上的所有人,人鱼考古学家和蕈人依然眼不错地盯着雪爪,思考她是会被诱惑,还是会被洗脑。

    战斗一触即发,蕈人竟然能用带笑的声音说这句话,“怎么样,雪爪,银月那个表子有向你下什么旨意吗?比如说杀光之类的?”

    雪爪沉默了片刻。

    倒不至于伤心,他们这个小队就是这样浅薄的关系,如果是人鱼考古学家或者蕈人获得了银月少女的神启,她甚至不会给对方说话的机会。

    问题是,现在这个情况真的有点尴尬。

    “祂说,”雪爪思索地道,“往东南开,大概有人类的聚居地,虽然祂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小心别撞进邪教徒的老巢。”

    “哈?”

    “啊?”

    蕈人和人鱼考古学家发出不同但意思一样的疑惑单音节。

    “银月输掉了梦的权柄,刚才对我降下神启的是新诞生的梦神。”

    雪爪说,脸色十分微妙,主要是为这个新梦神听完她的过去,三言两语把她算作了祂的信徒,说他们能算对抗银月的统一战线。

    好亲民啊,这个新梦神。

    但再怎么亲民,也是邪神吧。

    更别说这个镜中瞳后面又说,她不信也无所谓,祂已经标记她了,保护好自己,有什么事记得找祂。

    还能这样?!信仰不该是发自内心的吗!其实信仰矛盾双生的雪爪大惊失色,她并没有打算改信啊?

    “我想,”雪爪向两个旅伴咨询,“受银月少女控制的魔物,是说不出这种话的吧?我,我这样的渺小凡人,也不值得银月少女,撒这个谎吧?”

    “等等,新梦神,”人鱼考古学家完全忘了警戒,放下突击步枪,拿起了笔记本和笔,开始刷刷写起来,同时问,“祂的名字是?”

    “哈哈哈哈哈,”蚂蚁头顶的菌丝花冠大笑,还扭成一个双手叉腰的形状,“银月竟然输了,我要笑一百年!”

    雪爪:“……”

    雪爪感觉自己这两个旅伴还蛮奇葩的。

    好在蕈人在笑完后,还记得回答雪爪的问题,道:“银月怎么会用这个撒谎,银月可是真的很想要梦的力量啊。竟然输给了新神!新梦神叫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去信一信。”

    “你可是蕈之王的眷属,说这种话真的可以?”还在为改信为难的雪爪嘴角抽搐道。

    “怎么不可以?没想到接近千禧年了,竟然还会有新神诞生,但在六柱神的追赶堵截下,这位新梦神,和我们的王一样,都是个可怜家伙罢了。”蕈人说着说着,尖利的声音低了下去,“梦的力量没落在银月少女手里就是大好事一件,为了支持祂,信一下没问题的。”

    “所以——”

    人鱼考古学家追问。

    “怎么称呼祂?”

    蕈人接道。

    雪爪只能不安地说出那个名字。

    “祂说祂是——

    “‘镜中瞳’。”

    ***

    有声音自遥远的高处传来,和林说:

    【一场小雨】

    “林,”审判长的声音也传来,“还不回家吗?”

    已经是991年第四十八礼拜的礼拜一,距离新年只差四个礼拜。林的假期还有两天,但今早他收拾好行李离开医疗部,没有回仪式科,反而去了一区的总所大楼。

    有着会议厅,仪式厅和审判长办公室的总所大楼,刚刚重建好基础。墙壁天花板和地面都修复完成,但加强防御的炼金产品还没跟上。

    林站在残留灰尘味道的一楼大厅,眺望那副悬挂墙壁上的世界地图,视线顺着经过尖晶市的莱伊河一路往下,最后进入海洋。

    这个世界的海洋,和这个世界的大地一样,海面上笼罩无法进入的深灰雾气,黑暗一片,没有光明。

    相比于陆地上,邪神的势力在海洋中极为猖獗,甚至发展出一个只有邪教徒才能参加的黑市,叫做暗海之洞。

    糟糕,真叫人担心。

    林想。

    他的顶头上司就是这个时候在他背后说话的。怎么说呢,要不是以前审判长就喜欢在背后喊他,林说不定会心虚地吓得一跳。

    不过审判长也不是专门来吓他,一边打招呼,灰翠一边走到他身边,和他一样在地图前驻足,问:“你脸色还是很难看啊,病还没好吗?昨天休息得如何?”

    “嗯……病已经好了,”林斟酌着该用什么回答,说,“就是,昨晚做了个噩梦。”

    噩梦?想到那个新梦神的灰翠皱起了眉,侧身观察蒙眼的黑发仪式师。

    他本是别人不主动说出,他就不会去打听隐私的人,此刻却不得不追问:“什么梦?”

    “重复梦到困在了通风坏掉的潜水船里,死掉几次,感觉挺不祥的,最近可能不适合靠近水边?”林用心有余悸但又比较随意的语气说。

    “这样啊。”

    灰翠道,重新观察了一下林,确定黑发的仪式师脸色不太好,只是因为比较困倦。

    身体和灵魂上并未感觉到损伤……只是普通的噩梦?

    “以前遭遇过潜水船事故吗?”灰翠问。

    “没有,其实根本没坐过来着。”林道,准备告别。

    “那,要不要试一试。”灰翠突然说。

    “试一试?”林露出茫然的表情。

    “七层有个莱伊河游览船项目,”灰翠道,“见过真正的潜水船后,就不会害怕梦中的潜水船了吧。我这里有赠送的家庭票,但我用不上,你要去看看吗?”

    第58章

    礼拜二,十七点。

    背着书包的短尾跳起来,高兴道:“我看到小黑斑了!”

    靠在银斧中等学校对面的路灯柱上,拿着巴掌大笔记本背单词的林抬起头,就看到一只胖蓝猫……啊,是一只胖乎乎的蓝猫猫人弹跳般地跑出校门,左右张望了一下,就往他们这边笔直冲过来。

    等他冲到林面前站稳,林已经合上了笔记本,捏着笔记本一角,轻拍了一下他的额头。

    “说过几次过街道时看车,你是完全不听是吧?”

    “哎——可是,电车开得那么慢——”

    小胖子委屈地捂住头,对于猫人的动态视力来说,有轨电车确实很慢。

    “有轨电车确实不快,”尤其和林穿越前乘坐过的地铁,又或者横冲直撞的公交车比,“但每年警察局还是能统计出那么多起车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出车祸的是眼神很差的种族?”小黑斑举手回答,“是鼹鼠人和蛇人?”

    一个光头,皮肤表面覆盖鳞片的路人走过,听到这句话,转头用迷茫的眼睛瞪了林一行人。

    小黑斑捂住头的双手往下捂住嘴,收起了笔记本的林同时一个毛栗子敲在他头顶,并对路过被误伤的蛇人道:“抱歉。”

    蛇人吐出细长舌头,尝出小黑斑的年纪,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人家的感觉器比猫人也不差什么,哪里会出车祸,”林敲了小黑斑第三下,“你种族生理课怎么上的?下下周就是期末考了,你不会拿个零分回家吧?”

    “课还没上到那里啦……”

    这小胖子垂头丧气道,短尾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

    “真是的,”林也叹气,“感觉不该在复习周带你出门玩啊。”

    对于学生来说,马上就是新年假期了。

    他们一般会在每年的第五十周举行期末考试,然后放七周的新年假,再进入每年的第一学期,上二十周的课,又开始放为期五周的年中假,接着进入第二学期。

    寒假竟然比暑假长,某国初三生在审判官学校的第一年还有些不太适应,不过地下城里根本没有寒暑区别,不会出现炎热或寒冷影响学生学习意志的事。既然如此,当然是重要的新年应该多放两周假。

    新年啊……他已经参加工作,今年过年吃点好的吧,林思索起来,听小黑斑和短尾在那里保证,说些什么“不会影响学习”、“老师说我在语文上进步了”之类的话。

    “语文进步了,”林做出恶魔发言,“那今天的观光要不要写一篇作文?”

    “好啊。”短尾眨着她和蓝磷灰相似,但浅许多的蓝色眼睛说。

    “不要,”小黑斑开始撒娇,“我作业好多的~”

    一边说,他们一边慢慢往电梯广场走去。

    银斧中等学校是开设在九层的公立学校,所以他们要乘电梯向上两层,再坐有轨电车去往莱伊河边。

    林穿越前居住的城市里也有河,他小学上下学坐公交车都会路过那条河。他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看着车窗外,见公交车开在很长的桥上,但桥下实际的河面不宽,不注意就闪过去了。

    这条小河,无论什么季节总有人拿着长长鱼竿站在岸边,和小河上的夕阳粼光,一起成为林记忆里的剪影。

    然后,邻居家钓鱼佬分享来的小鱼,油炸很香。

    但从尖晶市穿过的莱伊河不是这样。

    所有地下城都是立体的城市,如果这样的立体城市修建在地面上,那莱伊河就会像是漂浮在空中的河流。

    下了有轨电车的林抬头,望见由炼金术师打造的,横穿七层、八层和九层的透明河管,哪怕他穿越已经三年,心中依然忍不住一阵惊叹。

    海洋馆也不过如此,他们走上沿河走廊,隔着炼金玻璃看着鱼群游过,林是大半不认识,但小黑斑和短尾可以叫出所有鱼的名字。

    会来河边偷鱼的前流浪儿,就是会有这样的功底。

    这么在沿河走廊走了两百多米,一道阶梯出现,他们踩着阶梯往上,很快走到透明的河堤上。

    有不少人站在河堤上钓鱼,钓鱼佬在哪个世界都不会缺的。但市政厅明令禁止网鱼,因为鱼群数量一旦快速减少,想要恢复过来就非常的艰难。

    “要大量鱼肉,去养鱼工厂!”

    这样的标语就挂在河堤边。

    但流浪儿没那个功夫慢慢等鱼上钩,他们通常是偷偷藏着一张自己编织的渔网,找个人少的地方就撒下去,一旦有人靠近就提网离开,能捞几条就捞几条。

    所以这种行为会被称为偷鱼,曾经的小黑斑是偷鱼惯犯。

    结果和洛安一起,捞上来一个雪爪。

    “总觉得河里的鱼,和养鱼工厂的鱼,味道不太一样。”也看到标语的小黑斑道,然后往前一指,“是光明之龙教会和源血之母教会的人!”

    不远处,河堤向河面展开的平台上,站着五六个头戴灯泡的光明之龙教会人士,和三四个穿着红袍的源血之母教会人士。

    光明之龙的教士,正在调暗河管顶端的灯管,让其从明亮的白天模式,转变为夜间模式,给此处河流中的鱼群留出每天的休息时间。而源血之母的教士,则在大把大把往河里撒饲料,维持河流中的鱼群生态,是他们的任务。

    “其实也是饲料鱼,差别不大吧。”经过他们时,林喃喃道。

    “都很好吃。”短尾说,她不像小黑斑挑食。

    终于,他们抵达三号码头。

    栏杆圈住的平台前,已经停好了一艘中型潜水船,和其他潜水船不同,这艘潜水船有平整的顶部,而且从检票口挂着的宣传画看,它的水下部分有一大片外壳,也是炼金玻璃打造的透明观景台,是一艘名副其实的观光潜水船。

    “哇——”

    “哇——”

    和林一样没坐过潜水船的短尾和小黑斑,趴在栏杆上张大嘴巴。林则拿出审判长送的票,给检票口后的鸟人小姐检查。

    “开业活动贵宾赠票,可上船三到五人,”鸟人小姐在本子上记下票号,又记下林三人的身份信息,“一位普通座,两位未成年,好了。”

    她撕下船票的后半截,在上面盖章,双手递还给林。

    “走咯。”林对还在“哇”的两个小孩道。

    背着书包的中学生和小学生连忙跟上,栏杆隔出的狭长通道中,已经有人排队,并登上了观光船平整的顶部,在上面走动。

    林看出了小黑斑和短尾的蠢蠢欲动。

    “书包给我吧,”他伸出手,“小心不要掉进水里。”

    几分钟后,林手上挂着两个书包,看着小黑斑和短尾,在观光船顶部的平台上,快乐地跑跳。

    林则蹲在一边,伸手往水流中一划,又马上抽出。

    好冷。

    他举起沾了水的手指观察,感觉这河水清澈得不像他印象里的河水。

    就在林打算继续戳两下水流时,他突然感到有目光投来。

    林抬头一看,发现穿着白西装,披着白大衣的审判长。他带着掠风秘书,走在七八个穿红袍的源血之母教士中间,正从河堤上路过。

    他和一位位阶较高的源血之母教士交谈着,刚才大概是瞥到了林,但为表示尊重,一瞥后他就继续去看说话的教士了。

    林望过去时,灰翠对教士点点头,又抬头,粉红的眼眸刚好和林的视线对上,然后脸上的笑容变得放松了几分。

    这对视不到一秒,灰翠收回目光,继续倾听源血之母教士的话。

    “还在工作啊。”林感慨。

    话音落,他看到审判长背在背后手,朝他做了几个手势。

    “待会儿我结束这边,要一起上楼吗?能碰上当然可以啊。”林眯起眼判断出手势的意思,朝审判长的方向点点头。

    点头完,林莫名地左右看了看,总感觉摩西会从哪里跳出来,抓住他肩膀摇晃。

    但没有,摩西老师今天早上说他要去看看雪爪,观察一下那位蕈人,晚上林睡觉上课时,他才会回来吧。

    好奇怪啊,林反思想,我心虚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

    观光船突然传出了三道表示提醒的喇叭声。

    它顶部的平台上,两侧缓缓升起同样由炼金玻璃打造的高抗压玻璃罩,两片玻璃罩拼合在一起,将平台上的乘客保护在下方。

    一位工作人员拿着喇叭出现,喊道:“莱伊河观光之旅马上要开始了!请大家返回座位做好,系上安全带!”

    小黑斑和短尾跑回来,拿过他们自己的书包。

    进入船舱竟然要爬梯子,林作为普通人,觉得这种高三四米的爬梯实在不够安全,但看到大部分乘客,包括小黑斑,都是直接往下跳,只有少数老人还有小学生短尾,和林一样扶着梯子上下,林又感觉……兽人和地球人在体质上,确实有着参差。

    下到游客船舱,游客船舱差不多有两个教室大,半面墙都是透明的,映着波光和鱼影。

    固定在地面上的塑料座位上绑着柔软坐垫,这些装有安全带的座位,环着五个铺着高档桌布的圆形餐桌。

    按照船票上的标注,这趟观光之旅时间约两个小时,过程包含一顿晚餐。

    工作人员还在喊:“请坐好!请系上安全带!我们马上要下潜了!”

    林确定了一下,船票上没有写座位号,就带着两个小孩,在最近的座位上坐下。

    等他们系好安全带,大部分乘客也坐下了,观光船在嗡鸣中开始下潜。

    一个林难以辨认具体种族的人鱼,穿着工作人员服装走出来,走到五桌人中间,手上拿着一根有线话筒。

    “?”林突然产生了某种预感。

    果不其然,这位人鱼导游问了声好,开始发表一些林小时候跟随父母参加旅游团听过的套话,然后又叫一个蛇人工作人员推着小推车上前,小推车上是海带和裙带菜礼盒。

    林:“……”

    海带,裙带菜,都是褐藻,曾经被分类为植物,但在林穿越前,好像被分类进了SAR超类群,包括不等鞭毛生物的S,囊泡虫的A,和有孔虫的R,褐藻是三个中的一种。

    所以银月少女操纵不了海带,这是合理的。

    但因为褐藻只能在海边养殖,这个世界的海洋局势又非常复杂,对于尖晶市这样的内陆城市,干海带等海产品,依然是比较奢侈的食物。

    原来如此,这艘观光船背后的公司,在推广海带产品啊。

    晚餐大概会有少许海带做的菜品?林猜测,看着小黑斑和短尾举起手,要参加能抽奖海带礼盒的小游戏。

    免费的海带,不要白不要,林也举起手。

    人鱼导游开始做小游戏的预热,林打着哈欠看着,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定。

    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安的?那个……那个推礼盒小推车的蛇人工作人员出现后!

    林借绷带遮掩视线,仔细瞧过去,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两天前,雪爪和他讲述自己的过去,从雪爪记忆中浮现,又被林复现在梦中的,看守过雪爪的畸变教派邪教徒之一!

    第59章

    今天的船上有值得注意的人物!

    一如既往在这艘观光船当着工具人,象昂·卡特斯内克吐出细长舌头,又收回。

    他的犁鼻器尝到了很淡的火药味道。

    这三十多个乘客里,有人最近四五天内开过枪,虽然清洗过,但皮肤上还是留下了硝烟反应。

    虽然城市里大部分家庭,在孩子成年后,就会让其去靶场练枪,要求孩子至少练到能稳定上靶,但一般靶场用的是气枪,气枪不会留下硝烟反应,而管理严格的火药弹,不是什么靶场都有资格用的。

    所以这个世界大部分成年人都会用枪,却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拿到城区持枪许可证。

    是的,地铁上就算了,每趟地铁上都会有审判庭小队驻扎,这已经说明了离开城市的危险。但进入城市后,审判庭、六柱神教会,还有市政厅,这些庞大的机构管理着每一层,你有什么必要,在这种安全环境下随身携带枪支?

    虽然象昂是潜伏在尖晶市的畸变教派成员,但就算是他也得说,安分待在城里,确实没必要带枪。

    这可是“炽冷双枪”保护的城市!

    所以象昂现在尝到的硝烟反应来自何方?一个刚从地铁上下来的富商游客?还是,一个参加了三天前那场战斗的,审判官?

    身为畸变教派的成员,象昂比普通人更了解上周礼拜六,本市审判庭总所封锁后,其内部发生的事。

    他们的女神错手丢失了梦的力量,一个小贼将其窃走,最后一个新的邪神诞生了,虽然在银月少女的信徒之外,祂还默默无闻。

    女神的怒火驱使着祂的每个信徒,那股饥饿中被抢走美餐的憎恨,充斥于每个由祂缔造的职业者心中。

    祂说,小贼就在尖晶市,找到祂,杀了祂,让尖晶市陷入污染的地狱。

    畸变教派当然要为女神达成祂的要求,但是,叫他们不甘的是,本市教长“欲花之女”素栌·本固确认死亡,畸变教派于尖晶市的大部分骨干,也被审判庭一网打尽。他们很想在尖晶市做点什么,却抽不出人手!

    象昂是少数没参与上周那场祭祀的成员,因为他的职责,是保证这条走私路线的畅通。

    他庆幸自己的存活,压抑自己的憎恨,同时保持最高的警惕。

    因为现在要是出了什么事,他甚至找不到什么教友来帮忙啊!

    所以,会是审判官吗?

    象昂努力睁大眼睛,可惜,作为一名蛇人,他有着种族遗传的高度近视,三米之外人畜不分。

    靠眼睛分辨审判官显然是行不通,那一丝硝烟味也很淡,象昂又不能前后左右转动头部,同时伸出舌头来判断硝烟气味来自哪个方向,接下来,他唯一能找出这个可疑者,免得不小心在对方面前暴露身份的方法,只有去每个餐桌边转一圈了!

    象昂有了主意,这时候,他同事主持的小游戏也结束,他保持微笑将小推车上的海带礼盒发给领奖的人,然后快速推着小推车离开。

    将小推车锁好在杂物间里,他来到厨房。

    “今天五个餐桌都坐满了啊,”象昂对同事说,“前面催得急,我来帮忙上菜。”

    “那先上重头戏吧,”厨师长指了指已经摆好在托盘里的五碟盐加酸汁拌海带丝,“象昂你别摔着。”

    “你放心。”象昂说,端起大托盘,向观景餐厅走去。

    观景餐厅很热闹,虽然能感觉到船舱地板在震动,但已经有胆子大的人离开自己的座位,走到玻璃窗边,享受和鱼群一起游曳的感觉。

    希望那个可疑者留在餐桌边没动……突然发现自己的办法会错漏离开座位的人,象昂只能祈祷。

    他给第一桌上菜,离开前吐了舌头——上菜吐舌头会被乘客投诉——硝烟气味不是这边。

    他给第二桌上菜,这一桌暂时无人离开座位,没有空档让象昂插入,他不得不对一个客人道:“抱歉,麻烦让一下,我怕弄脏您衣物。”

    “啊,没事。”听到他这么说的客人,从善如流往一边侧让。

    象昂越过这位客人,将拌海带丝摆上餐桌。

    因为和这位客人靠得很近,所以象昂这个高度近视的蛇人,也能看清客人的面貌。

    绷带蒙住的双眼……

    盲人?

    好奇怪,辨认不出种族,好想用舌头闻一闻……艹!是“盲目之书”啊!!!

    在真伸出舌头闻一闻前,象昂突然想起有这个特征的新近知名人物,放下盘子的手一颤,差点让里面的汁水洒在桌子上。

    而“盲目之书”扶住了他的手,对他道:“小心啊。”

    “……”象昂,“谢谢客人。”

    “盲目之书”收回了手,象昂也直起身。

    他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但按照流程,他还得说一句:“请慢用。”

    “你的鳞片保养得好光亮啊,先生,”“盲目之书”好像很随意地询问,“有什么秘诀吗?”

    保养鳞片的秘诀当然是魔力!但在这里说出来,象昂感觉自己会死。

    他知道几个礼拜前的那场连环杀人案是畸变教派策划,更知道杀人的那位教友是被谁解决的。

    身边这位,可是在自己眼球上画仪式阵,烧自己眼球来进行仪式的狠人。最可怕的是,“盲目之书”启动仪式几乎不要几个动作,哪怕是象昂这样强化肉体的兽化人,很多时候也反应不过来。

    他几乎想从这一桌边逃走了,但作为服务员,他还得回答客人的问题。

    “哈哈哈,是天生的。”象昂说,不等“盲目之书”继续问,就快步向第三桌走去。

    上完五桌的菜,他几乎是小跑回到厨房。

    放下托盘,象昂伸出舌头,判断周围没有人在注意他,又小跑到领班的办公室。

    他没敲门就进去,从气味确定领班在办公室里,反手关上门,立刻道:“‘盲目之书’,在船上!”

    “什么?”领班霍然站起,“那个审判官?他来抓我们的?”

    “……不,”象昂想起“盲目之书”身边好像坐着两个小孩,他们身上有长期同居产生的相似气味,突然就冷静下来,道,“他好像,就是普通地来坐船,他还带着家里小孩呢。”

    “哦。”领班也冷静下来。

    他们面面相觑。

    片刻,领班问:“他没有发现你吧?”

    象昂回忆,“盲目之书”询问他鳞片保养秘诀,这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发现他了。

    “当然没有,”他自信回答,“他不可能发现我。”

    “是吗?”领班相信他的话,沉默了一下,做了个手势,“既然这样,我们干脆用点手段……”

    “盲目之书”已经数次破坏过畸变教派的行动,如果能干掉他,必然能一振尖晶市畸变教派最近萎靡的士气。

    象昂差点表示赞同,但他旋即反应过来一件事。

    他道:“可是,我们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维持住这条走私线,新任教长和他带来支撑这边的部下,再过几天就要乘坐这艘船进入尖晶市了。”

    这种关键时刻,让一个审判官死在这条船上,可以想象他们都要经历漫长的调查,这艘观光船也必须停业一段时间。

    甚至永久停业。

    “可恶啊,”领班纠结,“他既然是来玩的,肯定没什么防备,这么好的机会,能杀掉他就算我们立功啊。”

    “是啊。”象昂比领班更遗憾。

    他们都是犯了错才被贬到这个位置上的,象昂值班时,大教长的实验品竟然跑掉了。而领班,就是当时和他一起值班的人。

    但如果立了大功,他们应该可以从这个偏僻的位置上调离吧?

    “既然不能杀掉,那就只能躲着他,”领班最后说,“你就呆在我这里,等结束集体送客时露一面就行了。”

    也只能这样了,象昂坐在领班办公室里,痛苦地熬时间。而领班,他也不愿出现在那位“盲目之书”面前,赌这位仪式师新星是不是真的眼盲,即便要给其他服务员或厨师下达命令,他也坚决不去前面的餐厅。

    多亏了他是领班,也多亏了今天的客人们还比较通情达理,没有出现他必须出面鞠躬道歉的事故。

    终于,今天这一趟观光结束。

    观光结束,所有的服务员都要去潜水船顶部的平台上,排成两列欢送客人。象昂不好缺席,领班更是不能缺席。

    不仅不能缺席,他还得站在最前面,以示对客人的尊敬。

    以前领班就因为潜伏任务要求不能暴露职业者的身份,还要他对普通人低头哈腰,迎来迎往的事,感到很不满了。今天他的不满里又夹杂了几分恐惧,因为他得潜伏,所以他必须自己走到“盲目之书”面前去。

    不要紧的,领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

    听说“盲目之书”往自己眼睛里画了仪式阵,但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仪式或法术,能一眼就辨认一个人是不是信仰了邪神,就像象昂说的那样,“盲目之书”怎么可能发现他们。

    做好了心理准备,领班站在了所有工作人员前面,摆出了他熟练的彬彬有礼姿态。

    而象昂,他找借口和人调换了位置,躲在了最后面。

    客人们鱼贯而出,叽叽喳喳讨论好吃的海带,和观光看到的风景。

    领班看到他了,用绷带蒙住眼睛的黑发年轻人,脸色苍白,身材瘦削,外表无法辨认种族特征,虽然没有穿审判官的黑风衣,但他那旧夹克下,不还是审判官配发的白衬衫吗?

    好几个宝石吊坠挂在“盲目之书”的胸口,他身后背着一个简直像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破书包,书包撑起了一本巨大硬装书的形状。

    出来玩还带着密书!

    身为审判官,怎么能比他们邪教徒还谨慎!

    “盲目之书”可以说没怎么遮掩自己的身份,一看清他,领班就不由屏住了呼吸。

    片刻后领班才缓了过来,在“盲目之书”脸转向他时,他挤出了一点余力,朝对方露出微笑。

    “盲目之书”也朝他笑了笑,带着他家两个小孩,和其他乘客一起上了岸。

    领班一边微笑,一边挥手,目送他们离开,记住了那两个小孩的脸。

    他看到他们走到码头上,走到一个穿白色大衣的鸟人身边。

    那好像是个多弗尔鸟人。

    ……多弗尔鸟人?

    领班的心跳突然加快了。

    在尖晶市,有几个常年穿一身白色的多弗尔鸟人?

    领班不是高度近视的蛇人,而是视力很好的蜥蜴人,即便隔着几十米,他也能看清码头上,“盲目之书”对那个多弗尔鸟人说了几句话,然后朝他们这边一指。

    第60章

    “炽冷双枪”,这个矛盾双生的使徒,为什么会在这里?!

    上周末审判庭总所才被他们女神入侵过,又有新的邪神诞生在尖晶市,你不忙吗?你应该忙得连睡觉时间都没有吧?!

    领班在心里咆哮。

    作为潜伏在尖晶市的畸变教派成员,领班曾预测过,自己万一撞见灰翠·多弗尔,那时会是怎么一个场景。

    肯定是在某场行动里,成为这位使徒的枪下炮灰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反杀?不可能的,数年在教派内的冷遇,让领班十分清醒。

    但再清醒,领班也想不到,“炽冷双枪”会出现在他的工作场所。

    领班不知道,开设这条观光旅游路线的海带公司,曾给尖晶市许多知名人物送了贵宾票,尖晶市审判长灰翠·多弗尔也是其中之一。

    如果他知道,他大概会闯入他老板的办公室,抓着老板肩膀摇晃,大吼“你都干了什么啊”。但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此刻他只能满身冷汗地站在观光船顶部的平台,脸上的笑容已经无法维持。

    而他真正的同事,象昂·卡特斯内克,这个蛇人根本看不到几十米外的码头,只能不断吐出舌头嗅闻。

    象昂紧张又疑惑,码头上密集的人群散发出杂乱的气味,干扰了他的判断,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尝到领班的汗水气味。

    直到他听到一个,用很短的时间,就让他刻骨铭心的声音。

    “领班先生,”和审判长说明碰到了邪教徒这件事,林喊道,“请过来一下,还有那位服务员,是叫——”

    “盲目之书”准确地说出了,只和他交流过一次的蛇人的名字,“象昂先生,对吧?也请过来一下。”

    象昂意识到变故发生了。

    而领班简直想戳烂“盲目之书”那张依然在笑的脸。

    好嚣张啊!好嚣张!站在“炽冷双枪”身边就那么了不起吗?!

    但下一秒,多弗尔鸟人粉红的眼眸也看向他时,领班慌乱地低下头,意识到这确实很了不起。

    这时候,和他同在平台上的服务员们,哪怕一开始没看到码头上的审判长,现在也顺着喊声看了过去。

    等看清楚,即便这群服务员受过职业训练,也控制不住地激动起来。

    “是审判长!”

    “他在看这边!不愧是矛盾双生的使徒!我觉得审判长用目光杀死了我这周的霉运!”

    “可不可以去要张签名当护身符啊,听说最近城里不太安稳……”

    “审判长为什么找领班和象昂?”

    尖晶市是少数有使徒坐镇的城市,但在六年前,在灰翠·多弗尔得到矛盾双生眷顾前,尖晶市只是一个莱伊河沿岸的普通中型城市,仅有优质尖晶石这一炼金材料的出产较为出名。

    但如今已经不是这样,无论是市政厅还是审判庭都在大力营销着灰翠·多弗尔的形象,哪怕这个世界出行不便,比较粗浅的旅游业还是在尖晶市发展了起来。

    嗯,针对前来朝圣的矛盾双生信徒。

    神之下的人间使徒就是有这样的号召力,使徒们的地位,在教会内比教皇更高。

    观光船所属的海带公司,是乘着这股旅游业的风发展起来的,灰翠·多弗尔对这家公司,简直是能带来的财运的圣人,也难怪这些服务员看到他,就像是捡到钱一样高兴。

    唯有领班和象昂高兴不起来。

    逃跑,会死。

    会死,逃跑。

    两个念头重复在他们脑中闪过,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们都逃不过这次死亡了。领班在“炽冷双枪”的注视下动弹不得,而象昂第一次庆幸他的高度近视,因为看不清那个强大的敌人,感受不到那股威势,他反而还有活动的余地。

    自杀!

    绝不能让教派的情报从他口中泄露!

    卡特斯内克蛇人是长了勾牙的有毒蛇人,据说是他们兽征原型的猫眼蛇,也是有毒蛇,只是毒性较弱。

    但象昂的毒性不弱,在魔力的强化下,他的毒液致几个肉体强化的中级职业者于死地是轻轻松松,哪怕是高级职业者,中了他的毒,也会陷入短暂的麻痹。

    象昂自己也是中级职业者,所以他想自杀,只需要用勾牙咬自己——

    “象昂先生。”灰翠跟着开口道,“还有领班先生,请过来吧。”

    一分钟后,两个邪教徒僵得像新手机械师做的机器人,硬邦邦走到灰翠和林面前。

    他们绝不是自愿过来的,但灰翠说话后,他们难以违背这位使徒的意志。

    哪怕想要自杀,想要逃跑,想要在被抓前杀几个市民回本,却也只能想想,他们身体刚要有动作,会被子弹洞穿的恐怖感就同步袭来。

    “你竟然猜对了,”其实也在场,但没有被邪教徒注意到的掠风秘书道,“这个反应,真的是潜伏的邪教徒啊。”

    “我都说应该是邪教徒了。”林道。

    “但你给的证据只有那个蛇人在你面前反应不对,然后出来后那个领班的反应也不太对,如果是普通市民给审判所寄这种举报信,我们不会受理的。”

    “蛇人看到我后,过了几秒突然慌张,从我身边离开的动作快得像要逃跑,”林道,这其实是他从镜中倒影阅读蛇人情绪发现的,“而那位领班,他目的很明确地在一群乘客寻找我,但我明明没有接触过他,这很难不让我怀疑他不是蛇人的同伙。”

    “?”掠风秘书茫然,“我就站在码头上,和审判长一起等你,我怎么没看出来。”

    林故作怜悯地看了这金毛一眼。

    掠风秘书:“……你什么意思?”

    林:“犬人其实也有遗传性的轻度近视,当然,和蛇人比你们的视力已经算可以,所以我不会怪你眼神不好的。”

    “林!”掠风秘书恼怒,“邪教徒举报成功的奖金不想要了吧!”

    “你不是强调你不管奖金和补贴发放吗?”林很诧异地问。

    “我要扣你奖金的时候你倒是能想起这件事,你找我要奖金的时候为什么想不起来啊!”掠风觉得林是故意的。

    “审判庭竟然会扣奖金!”小黑斑震惊插嘴。

    “坏人。”短尾抓着林夹克的衣角说,说完又躲到林身后。

    “……”掠风秘书捂住胸口,显然被两个小孩的话伤得不轻。

    他还想回点什么,但秘书的职责让他感应到灰翠看向了他。

    “审判长。”迅速挂上优秀秘书表情的掠风站好,问,“接下来您回总所的一些工作和见面,我暂时为您推一下?”

    “嗯,麻烦你了,”灰翠道,“我和林先带这两个邪教徒,去源血之母教堂。”

    “我也?好的。”林道,低下头看两个小孩,“你们两个……”

    短尾看一眼仿佛被下了束缚法术的两个邪教徒,爬行种兽人特有的冰冷感就叫她猛地抓紧了林的衣角,过了片刻才松开。

    “……我跟着小黑斑先回去,没事的,林,你今天专门发了零花钱,我们可以坐电车。”她很懂事地说。

    “我可以保护好她。”小黑斑也道,拍拍胸口想表示自己的有力,但实际显出的只有肥肉。

    但短尾明显在因为遇到了邪教徒害怕啊,林思索着。

    “没关系,一起去吧,然后你们再一起回家,”灰翠缓和了表情道,“源血之母的教士很喜欢小孩子,她们还能辅导做作业。”

    突然想起作业的小黑斑脸垮下来。

    短尾的表情则雀跃几分。

    都不用上手铐,灰翠带着两个邪教徒走下河堤,林走在邪教徒后面,密书已经从书包中取出。

    他打开密书翻动,身后的纸张摩擦声叫两个邪教徒一抖一抖,哪怕上了源血之母教会开来的车,也是这样。

    “您今天是和源血之母教会有联络的工作吗?”林看到穿红袍的女性司机问。

    灰翠让两个邪教徒和他坐在同一排,这是很多尖晶市人想要的待遇,但蜥蜴人和蛇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坐进了烤炉。

    “是,因为畸变教派在尖晶市的力量之前几乎全军覆没,但现在尖晶市的位置又比较重要,得考虑他们会从其他城市抽调人过来。”灰翠道,“已经和市政厅协商,加强在地铁站的巡逻,扩大巡逻范围到隧道里。如果堵住了地铁那边,那么畸变教派剩下的潜入路线,就是莱伊河了。”

    “审判长,”林道,“你刚刚说话的时候,这两个邪教徒脸色变化了哦,一副被说中的样子。”

    “盲目之书”这人好讨厌啊,领班和象昂想。

    “是吗?”不仅是灰翠,连开车的司机,都用后视镜观察了一下两个邪教徒。

    “变了,”小黑斑说,“我看到了。”

    “是变了。”短尾也跟着点点头。

    这两个小孩也好讨厌啊,领班和象昂想。

    源血之母的教堂就在七层,这是为方便管理莱伊河位于尖晶市的这一段。

    刚穿越时,林其实很难理解地下城的生态,即便雾气将地上的世界和地下的世界隔绝开,但地下世界是无法脱离地上世界的。

    从地表到地下一百米左右,就是地下恒温层,但恒温层的温度还是由日照决定,一般等同于地表每年平均气温。

    温度都如此,更别说决定一座地下城是否能建立的地下河。

    林所知的常识里,地下河水来自冰雪和雨水的渗入。

    完全隔绝地面世界,没有雨水和融化的冰雪,地下河的水源从何处来?

    曾经的林非常疑惑,后来他发现,他不该用地球的生态解释这个魔幻的世界。

    地下河水来自源血之母。

    这颗星球——如果是星球的话——只有一块大陆,源血之母的教会总部位于大陆的中心。

    源血之母,这位神明,祂施展强大的神迹,犹如心脏源源不断隔空抽调海水,净化,从大陆的中心,将水流泵入四面八方的大河,如此完成这个地下世界的水循环。

    若将地下世界视为生命,那么河网就是这个世界的血管。

    流动的血是生命之源,源血之母确实保证了这个世界无数生命的存活。

    走进教堂,林看向矗立在神龛之上的巨大女性神像,垂落的长发遮掩了祂的脸和身体,那长发如血鲜红,说是垂落,更像是沿着女神的身躯流淌。

    林低下了头,以表尊敬。

    两个年轻的教士开心地从他身边接过两个小孩,对林说不用担心交给她们吧。

    林对不断回头的小黑斑和短尾挥挥手,看这两个小孩走进教堂侧面的小房间,才回过头。

    灰翠停下了脚步在等他,两个邪教徒已经发抖到快走不动路。

    “就在这里吧,不用再进去了。”一个沉稳的女声出现道,“在我主的注视下,我要打开这两个邪恶之人的大脑,看能不能从脑灰质里掏出情报。”

    源血之母教会的本地主教走出来。

    她和灰翠互相行教会礼仪,然后看向林。

    “林审判官,”她笑容温和,充满母性,“听说你很擅长观察和分析,这次就拜托你帮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