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这悦耳但暴躁的声音出现时,灰翠手里两把枪都指了过去。

    但灰翠并没有像是看到幻影树根那样直接开枪,而是冷静问:“‘息潮之歌’,摩西·古比?”

    卷发垂到小腿,一缕缕是深蓝浅蓝相间的颜色,虽然此刻赤足站立着,但从发间伸出的深蓝耳鳍,和眼尾隐约可见的鳞片纹路,证明了来者是古比人鱼这个种族的一员。

    那张雌雄莫辨的美丽脸庞,在灰翠见过的人里,也能称一个最字。不过灰翠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火红左轮在手中一转,扣下扳机,砰的一声,一根从墙角冒出头的幻影树根变了成焦炭。

    这几天跟某邪神比,都算倒了大霉的摩西,拍了拍挂在他那件破烂白袍上的冰渣,没有被突然的枪声吓到,倒是寻着灰翠枪口方向,去看死的是什么东西时,略吃了一惊。

    “什么丑玩意儿!”他道,“你们审判庭现在随便什么东西都能攻打了吗?”

    “你认识我。”灰翠没有回答,反而指出。

    吹螺者的使徒,“息潮之歌”摩西·古比,在吹螺者死后就不知所踪,大部分知道这段隐秘历史的人都认为他死了,虽然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

    现在他出现在“海螺”旁边,还因为灰翠在“海螺”梦中所做的事指责他,但灰翠确定当时梦里投向他的视线,没有哪个属于这位古比人鱼……难道,是那只看不清形貌的银色眼睛魔物?

    “这个想法太失礼了,打住,我可攀不起。”摩西道。

    板着脸的灰翠:“……?”读心术?

    “不,只是你挺好解读的。再说要是我,我可不会送你出去,”摩西打量他,眼神充满嫌弃,“那个战争疯子的味道,呵呵。”

    已经从数不清邪教徒那里听过各种关于矛盾双生的蔑称,灰翠倒不至于为这个生气——反正这些邪教徒的下场只有一个死字。

    他还在思索那只银色眼睛魔物,不知为何,从昨晚开始,他就对它非常在意。

    听摩西·古比的语气,他和银色眼睛魔物似乎颇为熟稔……果然是梦领域的魔物吗?但好像存在着差别。

    不过,只要它此刻没出现在现实中,就先不用管。

    灰翠打住想要继续的思考,看到摩西观察周围,向他随口问:“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所罗门告诉你的吗?”

    所罗门是大审判长的名字。

    “我在禁忌书库,阅读过每一位有记载的使徒的姓名和生平,”灰翠道,又接着问,“自吹螺者死后,你应该是一直呆在‘海螺’的梦里。已经过去了九百多年,你怎么知道大审判长还活着?”

    因为昨晚和林提起过“那条龙的使徒”,而林没有反问过那条龙的使徒是谁。

    但摩西可不会将他的推测证据说出来,只神秘微笑着。

    “这九百多年里,”灰翠道,“你有离开过‘海螺’的梦。”

    “或许?”两次来到现实,全不受自身控制的摩西继续神秘微笑。

    “你昨晚也离开过?”灰翠问。

    “昨晚怎么了吗?”摩西反问。

    灰翠观察他,知道这方面他不可能用语言撬开对方的嘴了,干脆询问起另一个方面的疑惑。

    “现在正在发生什么与梦境有关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可以猜到,那荡妇动手就是很快,毕竟祂是如此急不可耐,欲求不满,”摩西轻笑道,“但你竟然选择问我?我以为矛盾双生的使徒看到邪神使徒,只有做杀死这个选择。”

    “敌人之间也有轻重快慢的区别,”灰翠冷冷回道,“你觉得你的威胁能比得上银月少女?”

    “好,这句话总算像矛盾双生的人了,我们就是敌人没错。”摩西的笑容扩大,心道真该让某个种子过来听听。

    那年轻的,稚嫩的,尚未发芽的幼神啊,祂以为祂和审判庭之间有缓冲的余地呢。

    “我是绝不会和审判庭的人合作的,”摩西宣布道,“但要搞的是那荡妇的话,倒是可以提示你一下。”

    思考了一下,他开始说明:“虽然在这里看不到全貌……你要先理解一件事,那就是,每个生命的梦都不是独立的,贝壳在珊瑚间连成一片,海水冲刷这一个也冲刷那一个,而我主的梦境,我主的梦境并不是例外,也只是其中之一。”

    摩西指向封印室中央,凝固在琥珀中又缠绕胶带的“海螺”。

    “银月少女,祂要的并不是这个破东西,祂要的是我主死前留下的那个梦,梦境的权柄在那个梦中,这个破东西只是最方便进入梦的渠道罢了。

    “但也不是没有别的渠道进入梦,就像祂一直都能用碎片将自己投影进梦中,只是投影进的力量太少,影响不大,也难以篡夺梦的权柄。祂现在知道‘海螺’在这里,我主死前留下的梦,于物质界的坐标就在这里,那他只要让周围很多人陷入受祂影响,也受我主力量影响的梦境,通过相连的梦境,祂一定能找到我主的梦。”

    受银月少女影响,也受梦神力量影响……

    灰翠立刻想到一个人,念出他的名字:“梳叶·阿扎瑞。”

    “嗯?”摩西之前没有获得过这方面的信息,“你说谁?”

    “请帮我看一下‘海螺’。”灰翠道。

    “啊?我凭什么帮——”

    摩西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雪发的多弗尔鸟人从背后数十把枪械中,拿起一把狰狞粗大的狙击枪,转身,端好,魔力凝聚的子弹压入枪膛。

    灰翠看向五区,他闭上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抵着狙击枪的瞄准镜。

    粉红的眼眸,一瞬间变暗了一些。

    “砰!”

    火光乍现!灰翠直接在室内开枪。

    以这把狙击枪的口径来说,封印室的墙应该会被轰出一个大洞,但这面枪口对准的墙毫发无损,从狙击枪里射出的子弹,仿佛直接消失了。

    然而摩西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忍不住嘴角抽搐。

    “真是战争疯子,”他低声咒骂,“使徒和神一脉相承。”

    ***

    五区,倒塌的监狱。

    赶来的封印师已经环绕着幻影之树布置了一圈封锁,但在新封锁生效前,幻影之树的根系与树枝已经蔓延到其他区域,这一圈封锁只是减缓了它的生长速度。

    因为大封锁仪式的禁锢,它如今不能往上长,根系也无法突破地板,进入三层,只能沿着天花板伸展树枝。

    这些树枝粗壮又分叉众多,挂满了嫩绿树叶所以显得沉甸甸的,末梢压得弯了下来。

    尝试靠近幻影之树的审判官甚至能感觉到,柔软的枝条和树叶拂过他们头顶,对于和植物战斗过许多次的他们来说,这种感觉实在叫人背后发寒。

    更让他们发寒的是,当树冠完全遮住天花板,淡淡的银色光斑就开始闪烁在摇曳的树叶间。

    银月少女,祂在注视。

    大封锁仪式开启后,即便是强大如祂也无法进入了才是。此刻胶匠说不定也在注视这边,绝不可能让银月少女找到办法潜入。

    正因此,祂的力量大概是在大封锁仪式开启前就进入了总所,哪怕大封锁仪式开启,这部分已经进入的力量也不会被排斥出去。

    考虑到梳叶·阿扎瑞被抓已经两天多……祂不会借梳叶·阿扎瑞的定位,潜入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旱血雷抚平自己竖起的汗毛,转头又看到更多树木的幻影出现在树冠下。

    简直像蓬勃生长的真菌森林一样……

    他又低下头看,不知何时起,遍布交织树根的地面上,波浪推来了浅浅一层水。

    漂浮的冰屑随着水流转动,轻轻撞击旱血雷的右腿的义肢。

    这些水和冰刚出现时,审判官们还以为是大封锁仪式没关好,莱伊河的河水倒灌进来了。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些水和冰来自某个梦,这个梦正在和现实中的审判庭总所重叠。

    如果重叠的范围再大一点,总所会被完全淹没也说不定。

    旱血雷咬牙,不得已下令:

    “后退,重新建立新的封锁圏。派有元素法师的小队找到水的源头在哪!让炼金术师立刻开始制造压缩储水设备!”

    这个命令让这片主战场上的审判官战意稍显低迷,但每个人还是有条不紊地执行了自己的任务,后撤的同时还带走了同在监狱关押,没有死在监狱坍塌里的邪教徒犯人。

    就在这时候,一道黑光,确实是黑光,从一区方向疾射而来——

    肉眼跟不上,只有寥寥数人察觉般抬头。

    这道黑光没入了幻影之树的树干。

    幻影之树不断生长的动作一顿,这下周围审判官也注意到了变化。

    一个审判官们曾听过的熟悉苍老声音,梳叶·阿扎瑞的声音,充满惊讶道:“怎么可能?!”

    话音落,从黑光没入的树干开始,裂缝出现,迅速蔓延,只是短短几秒,木屑纷扬,树干坍塌出了一个大洞。

    肉体几乎与幻影之树融为一体,先前就像素栌·本固用盘根女妖捏出自己分身那样,用藤蔓出现在仪式科的梳叶·阿扎瑞,本体其实在这个大洞里。

    已经看不出人形的老狐人,捂住自己胸口,意识到是谁攻击了自己。

    “审判长……”

    你这么年轻,又是能活得和神一样久的使徒,凭什么阻止别人想活久一点!

    梳叶·阿扎瑞的大脑,思想,人格,早被银月少女诱发的贪婪欲望,和梦神魔力带来的污染,毁得看不出曾经的模样。在幻影之树从他体内破出时,同名的人类就已死亡。

    但这个新诞生的魔物,依然继承了梳叶·阿扎瑞的一部分执念,让它渴求地向上方银辉伸出手,希望得到拯救,希望活下去。

    但它只感到力量迅速地被抽走。

    幻影之树死去了,树干倒塌,树叶掉落,那庞大到不应该出现在现实中的树冠,这一刻就像是光术士制造的激光投影,在更光亮的地方直接变得无法辨识,只留下淡淡的轮廓。

    这轮廓犹如肥皂泡泡,竭力坚持了一秒,直接爆炸。

    气流吹向四面八方,树冠下方的森林影子,也跟着迅速变浅,变透明。闪烁在树叶间的银色光斑暗了下去,审判官们士气大振,旱血雷夸赞道:“不愧是审判长!”

    又有新的好消息传来:“那些昏睡过去还梦游的审判官,开始苏醒了!”

    “因为幻影之树死去了吗……能醒来就好!”旱血雷立刻道,“快点叫醒他们!”

    他一边放松了一点,一边又开始担心。

    因为“海螺”太重要,轮班值守封印室时,消息是传不进去的。不知审判长怎么了解的这边情况,但从“海螺”上分心,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而且旱血雷还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低下头看,积水没有消失,已经淹到了他的小腿,在水面上流动的不只是冰屑,拳头大小的冰块也漂浮其中。

    一轮巨大的,银白的,表面遍布暗斑的球体,倒映水面上,随水波起伏。

    银月少女侵入总所的力量抛弃了梳叶·阿扎瑞,确保自己没有跟着一起被消灭。

    所以祂还在这里,祂呼唤共鸣。

    “嘶!”

    仪式科,大封锁仪式房,林突然捂住阵痛的左眼。

    而五区,对着水中月影悚然的旱血雷,看到水面突然涌起波澜,短短数秒,这波澜就扩大成数米高的浪墙。

    二区的大封锁仪式房,林睁着的右眼,看到一道巨浪视墙壁如无物,穿透一切,向他扑来!

    第42章

    浪花打碎了月影,祂破裂成了一片片的波光。

    这浪从五区而起,一路扫过四区,三区,二区,碎裂的祂也随之移动,看到了沿途那些审判官们或害怕或坚毅的脸。

    如果可以,祂多想引诱他们跟随祂一起前进啊,但今天不行,祂降临进这个大封锁仪式中的力量不多,祂还有一个拦路虎要对付。

    看,拦路虎出现了。

    虽然只是一只鸽子。

    ***

    “你杀掉了那个同时受银月少女和我主影响的丑玩意儿?”摩西看着灰翠慢慢收起狙击枪,评价道,“不愧是审判庭,真是一贯的强硬作风。但就算现在杀死那丑玩意儿,也已经来不及了。”

    “嗯,”灰翠回过头,低垂的眼眸明显在思考,“梳叶·阿扎瑞确认死亡,但银月少女的大部分力量跑掉了。”

    “果然,”摩西冷哼,“你还想让祂和一个肉身坐标同生共死不成?何况那树根一样的东西那么丑……祂抛弃了它吧,它已经帮祂找到‘海螺’在这里了,又不能突破你的防线,那还有什么用,死了更方便,祂肯定有别的办法。”

    “啧啧,”他对着灰翠咂舌,“年轻人,做了无用功啊。”

    灰翠想了想,道:“嗯,谢谢你。”

    摩西皱眉,“哈?”

    “谢谢你帮我看守‘海螺’,”灰翠道,“不然我是不能分心去看梳叶·阿扎瑞那边的。战场上情况不太好,很多人都受梳叶的影响睡着了,如果让银月少女借他们的梦找到‘海螺’,祂从他们的梦经过,他们醒来后也会变成疯子吧。”

    说完,他对摩西露出一个浅浅笑容。

    “能救下他们,全是因为你,真的非常谢谢。”

    摩西:“……”

    摩西:“妈的!战争疯子从哪里找出的你这个怪人!”

    被矛盾双生的使徒开了一枪真伤,还能说好帅的邪神已经很怪了!结果你这个矛盾双生的使徒也一样怪!

    摩西真是气得恨不得自己九百多年前就死了,但可惜的是,现实是他苟延残喘活到了今天。

    他握住钢叉一跺地面——钢叉是灰翠请他帮忙看一下“海螺”时拿出来的——整个人比原本更暴躁几分,大声道:“你还有功夫说这个?可不要小瞧那荡妇!当年我主和我以为逃过了祂的偷袭,没想到最后——祂来了!”

    水浪带着打碎的月光来了。

    浪峰在封印室冒头的那一刻,灰翠脸上的笑容已然收敛,他拿起那把之前没怎么用过的白色自动手枪,根本不见瞄准的动作,就砰地开枪。

    透明散发寒意的子弹,没入拍下的巨浪。

    巨浪本来是幻影,又或者说,是重叠在现实上的一个梦。在幻影之树倒下后,森林随之消失,原本能切实让人感到寒意的水浪,也变成了没有实体的东西。

    但灰翠这一枪依然在他的能力下命中了,来自梦中的浪墙冻结在半空。

    浮动其中的粼粼月光也凝固,灰翠以常人无法跟上的动作反手握住“巨灵喷嚏”,向前开枪。

    “轰!”

    从霰弹枪枪口喷出几百枚小钢珠打在冰面上,每一颗都刚好击中一片凝固的月光。

    冰面轰然而碎!被击中的光消失了,好像那是游在水中的泡泡一样。

    摩西皱着眉,握住钢叉,用身体挡在冻结浪墙和“海螺”之间。灰翠则大步向前,白色自动手枪和“巨灵喷嚏”前后轰出第二枪。

    第二重巨浪就在这同时到来,但就在要冻结的前一刻,这一道浪仿佛失去了引动的力量,连前扑的惯性都不能维持,自高点向四周溃散。

    它变化的很快,可灰翠反应的同样快,笔直射出的透明子弹改变了轨迹,下坠射中。

    第三重浪在这个时候扑上,带着更多破碎月光。

    破碎的月光随之在水面和冰面之间跳跃,祂们很多都被霰弹枪打死,但随着折射,月光飞快增殖着,试图映到刷了白腻的墙面上去。

    灰翠没有回头,他身后跟随的某把备用霰弹枪突然转动,如同被无形的手握住,朝墙开了一枪。

    墙倒下了,还没跳上去的破碎月光只能遗憾死去。

    而意识到什么的摩西已经直接将“海螺”塞进怀里,他撩起自己那破破烂烂的白袍裹住它,免得月光跳上来。

    灰翠在子弹时间中瞥了他一眼。

    面对银月少女时,这个古比人鱼是可以信任的,他判断。

    新的浪峰已经涌上,继续在这个小空间和银月少女投下来的一份力量战斗不太适合,灰翠打算退到建筑外去。

    这么做,首先要保证“海螺”位于一个不见光的地方。

    灰翠试图让摩西明白他的意思。

    但在作出沟通前,他看到蓝发美人鱼面上浮现惊愕的神色。

    一个故作娇弱的女声在他们耳边轻笑。

    某梦境重叠现实后,就一直在回响的浪潮声,这在笑声响起时,停歇了一瞬。

    大海为何会涌现不停歇的浪潮?

    是季风在吹,是地壳在运动,是某个苍白的天体,环绕星球转动,引动海水上涌又退潮。

    所以,如果祂想,祂能做到,在某个瞬间,平息浪潮。

    这个瞬间,随浪潮声出现的梦神使徒,整个人消失了。

    他保护在怀中的“海螺”毫无遮掩地往下掉落,外界所有的光,都映在缠绕透明胶带的蜜色琥珀上。

    月色光斑跳动于“海螺”可见网状纹路的外壳。

    灰翠枪口已经指向祂,但即便是他,这一刻也不知道,该不该一枪将光斑和“海螺”一起打死。

    就是这个瞬间,只需要这个瞬间。

    所有跃动的破碎月光都消失了,祂已经成功进入。

    浪潮声重新出现,蓝发美人鱼也再次出现,只是出现后脸色非常难看。

    他消失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回来后,他甚至能接住尚未砸到地面的“海螺”。

    但那有什么用?!

    “……你们审判庭的封印师,”还是接住了“海螺”的摩西咽下无数脏话,磨牙道,“为什么不用不透光的胶带呢?”

    因为吹螺者虽然死了,祂残留的力量还具有活性,必须留下可供观察的窗口啊,灰翠回忆这九百多年订下的,数目众多“海螺”的管理条例,眉头拧起。

    片刻,紧绷着脸的他凝重开口:“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还有什么办法!”摩西瞪他。

    “我们也进那个梦里,我去杀掉银月少女的这部分力量。”灰翠认真说。

    “……”好符合矛盾双生风格的做法,摩西梗住了。

    “你可以带我进去的吧?”灰翠一边往枪中填装子弹,一边问。

    从他动作看出杀气腾腾的摩西:“……”

    发现摩西没有回答的灰翠歪了歪头看他,以为摩西是被吓到,哪怕面如冰霜,依然努力放缓了神色,第二次问:“你可以带我进去的吧?”

    摩西感觉他要是回答不能,灰翠填好子弹的枪口就要怼在他天灵盖上。

    但他真的不能啊!

    束缚在那片梦中大海里的梦神使徒,冷汗都快落下来了,但作为比眼前这个年轻人早生九百多年的老前辈,摩西姑且还能保持镇定,只道:“你等等。”

    他转过头,将“海螺”举起到和视线平行的位置,想了想,又撕掉了上面皱巴巴的胶带。

    然后他以一副尽在掌握中的姿态,命令道:“你先转过去。”

    如果是其他审判官,这时候大概会觉得摩西这个邪神使徒不值得信任,他或许打算偷走“海螺”,但灰翠看了看摩西,就真的转过身去了。

    作为老前辈,我真该好好毒打他一顿,让年轻人知道人间险恶啊。

    摩西一边这么想,一边对琥珀光滑圆润的曲面,对曲面上倒映的那个扭曲的自己,做了个口型。

    【林。】

    他呼唤道。

    用神名其实更保险,但之前两次交流,他其实不想和那个种子再接触,就没有问。

    希望别人口中这个古怪的音,确实是祂的真名吧,摩西想。

    下一刻,他看到琥珀上自己的倒影,变成了一个面貌模糊的年轻男性人类。

    这个年轻的男性人类,有一双银色的眼睛。

    ***

    巨浪从大封锁仪式房拍过去。

    那只是幻影,房间里所有物品依然滴水未沾。

    但林变成了落汤鸡。

    “林!”赤夏吓了一跳。

    或者说吓了两跳,先为巨浪的出现吓了第一跳,发现巨浪什么也没伤害,什么也没打湿后松了一口气,转头发现林头发和衣服湿透,浑身都在往下滴水时,吓了第二跳。

    “你这怎么回事啊!”赤夏急忙去拿毛毯——第二次回办公室去关门时,智商回到大脑的他想起要拿一些应急物品,比如食物、水、取暖的电热水袋和毛毯等等。

    “没事,可能是诅咒。”

    林用赫果和审判长也认可的理由敷衍道,拿毛毯裹住头发,接着打了个喷嚏。

    “……”糟糕,不会要感冒吧?

    这时候脚步声传来,林打起精神去看,发现来的是支援协助防守的三支战斗小队。

    终于到了!就说怎么会只让一群仪式师来防守。看到他们急匆匆询问情况,别说赤夏,感觉自己状态不好的林也松了口气。

    这十几个人里有个元素法师,她很热心地帮忙,将林衣服和头发中的水抽走。这些战斗审判官在大封锁仪式房内外布防,又劝说两个仪式师稍作休息,特别是林,他一直在打喷嚏。

    几分钟后,林抱着热水袋,裹着干燥毛毯,坐在墙角。

    赤夏想要照顾他,却根本不会照顾人,被林赶走,去看顾动弹不得的赫果。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

    白璃?

    这个点还是上午,她应该在剧院排练,发生了什么紧急情况吗?

    林真的很累,但还是要去回应她一下,免得唯一信徒莽死自己。

    他通过仪式房里诸多镜面,跟着呼唤来到一面镜子前,接着吃惊地看到了摩西。

    这美人鱼又从哪里冒出来了……等等,摩西背后是谁?

    ……审判长?!!

    第43章

    林:“!!!”

    这一刻他甚至忘了自己在镜中瞳状态下可以直接和人心灵沟通,不敢说话,只举起手,默默向摩西比了一个中指。

    摩西:“?”

    过去既是梦神使徒,又是梦神祭司的美人鱼,思考了一下这个手势的神秘学意义,但无论是哪个意义,都和林现在的举动对不上号。

    难道是审判庭如今实行的内部暗号吗?这可超出他的知识范围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害怕后面那个矛盾双生的使徒?之前也没见他怕过啊。算了,装作没看见吧。

    “神啊,”摩西垂眸,第一次摆出完美的,真挚的恭敬态度,手向上举起琥珀,身体却深深向林俯首,“我向您祈求,祈求您打开通往吹螺者遗梦的大门,祈求您让我们两人通过,让我们去杀死那想要染指您领域的恶徒。”

    这句祈祷,他低声说了出来。

    背对摩西的灰翠闻言,握着枪的手指微微一动。

    ……吹螺者死去了这么久,竟然还能回应祈祷?

    还是有摩西·古比本身的特殊在,死去的吹螺者才会降下回应?按理来说,身为一名使徒,即便神死去后侥幸苟活,他也应该无法再拥有长久的寿命,会和普通职业者一样,随年纪的增长逐渐衰老,最后死亡才对。

    灰翠并不好奇摩西·古比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矛盾双生会死亡,人类必然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在那之前,他恐怕会为守护尖晶市先一步战死。但他也不能真的什么也不做,便怀着监督的心态,竖起耳朵,仔细倾听,想要等到吹螺者对摩西·古比的回应。

    但林的声音只在摩西的心灵中回响。

    “我知道了。”

    一个失去了大部分特征,只能模糊判断出“男性”和“年轻”的声音,说道:

    “你可以称呼我,‘镜中瞳’。”

    听不到这声音的灰翠,眼神虚虚落在半毁封印室里,残留的大冰块上。

    便在他疑惑自己为何没能感觉到任何力量的波动时,他突然看到,他映在凹凸不平冰面上的倒影,变化了姿态。

    灰翠睁大一些眼睛。

    他迅速意识到,不是倒影变化了姿态,而是他面对的冰面,不再是之前的冰面。

    这块灰翠上次制造出的嶙峋小冰山正在融化,它浑身泛着猩红的光。

    猩红的光来自穹顶,灰翠抬头望去,又一次看到那广阔的,望不见尽头的,让他无比惊愕的,浩渺的穹顶。

    和上一次不一样了,上一次的穹顶覆盖着滚动的灰黑浓厚雾气,那似乎是一个屏障,阻挡了银月少女借碎片投下更强大的力量。

    但现在,灰黑的浓厚雾气消失了,出现在穹顶上的,是红色。

    深沉的猩红色,犹如干涸血迹般的锈红色,大块大块的铺陈。仿佛是哪个试图标新立异的画家,直接往画板上倾倒了整整一桶颜料,又技艺太差,无法均匀涂抹开颜料,在画板上留下厚一块浅一块的斑驳图案。

    这画是彻底毁了,气得画家干脆用笔刷胡乱挥舞,凌乱的线条组成比画家大脑更混沌的作品,只是稍稍注视一下,眩晕感就直击人的前庭神经,让人想要呕吐。

    灰翠不至于呕吐。

    但哪怕是他,也感到了几分不适。

    就在灰翠想要忍耐不适,继续观察时,他听到了摩西·古比的惊呼。

    “怎么会?!海水呢?!!”

    对穹顶更关注的灰翠这才低下头,他发现他们的位置,并不在沙滩上,而是一处海床。

    说是海床,也能看到珊瑚丛和蔫哒哒的海葵,以及遍布其中的大小贝壳。但海水,环绕保护这些无脊椎动物的温柔海水,退去了,将它们和搁浅的冰块留在原地,唯有腥咸的气味,泥泞的沙子,和低凹处的小小水洼,证明海水曾经存在。

    “啊。”

    林也皱眉,他现在在摩西的左眼里,陷入的摩西迷茫寻找海水时,他的视野跟着不断转动,比焦急的摩西先看到了远处的异象。

    “那边。”他对摩西道。

    摩西蓦然转身,看到了出现在这片诡异穹顶中的唯一天体。

    圆月,银白的圆月,祂如此巨大,在周围猩红穹顶的对比下,又显得如此纯洁,悬挂于岛屿后,嵌着灰黑的山岩,充满恶意地俯瞰他们。

    而海水,染上锈色的海水浮空而起,犹如鸟群一样飞翔,环绕着祂,仿佛一道飘动的美丽纱帛。

    “不……”

    摩西轻声说。

    “不!”

    他高呼道,拔腿向岛屿跑去。

    进来时就握住了狙击枪的灰翠,也看到了起伏山岩后的庞然圆月,他已经抬起枪口,面对邪恶的本能,让他在看见的第一时间就扣下了扳机。

    这一次他使用的,不是魔力塑造的子弹,而是灰翠本人亲自制作的实弹。

    子弹制作——这是枪械大师从低级开始就掌握的一项基本技能。这枚实弹里填装了灰翠饱受祝福的血液,铭刻了源血之母的经文,弹头更是由圣化的红宝石雕琢成,附加矛盾双生的破坏之力,只求对银月少女的投影造成最大伤害。

    即便此刻降临的是银月少女真身,灰翠能发动的最强攻击也就是如此了。矛盾双生的经文从狙击枪粗大的枪管上浮现,形成一道道光圈汇聚到枪口,变形的文字难以辨认,这里只有灰翠能清晰辨知。

    ——破坏敌人才能守护自我。

    而邪神是毋庸置疑的人类之敌。

    “轰——!”

    簇拥着银月,仿佛守卫的海水,完全无法抵挡这一击。

    林过了数秒,才从残留于视网膜上的红色轨迹上,看到了这一枪。红光洞穿了披帛般飞舞的层层海水,以林所掌握的物理天文知识不能理解的形式,击中了那即便看起来再近,实际上也应该非常遥远的天体。

    银白圆月的下中区域,陡然染上一片纯净的,与天空的猩红不同的鲜红。

    在这片鲜红的对比下,应该更显皎洁的月亮,颜色却变得十分暗沉,似乎受了伤。

    只是受了伤,伤害比预计小很多,因为银月少女已经在掌握这个梦境了吗?

    意识到这一点的灰翠表情没有变化,动作利落地重新填装子弹,再次开枪。

    打算进入梦境时他就做好了准备,此刻他的大衣下,满满一排都是这种针对银月少女的子弹。

    但银月少女显然不可能就悬挂在那儿让他打。

    林可以说是目瞪口呆地看到,皎洁的天体长出了一张嘴。

    银月少女这个投影的模样,其实和林十五岁之前所见的月亮没有太大区别,又或者是林十五岁前建立的对月亮的认知,影响到了他此刻的所见?

    但那张仿佛儿童用彩笔画上去的歪扭大嘴,长满了锯齿般牙齿的歪扭大嘴,在天体上张开时,过去林对月亮的所有印象,已经无法与祂重叠。

    ……难道是打算这么低下头咬他们吗?

    林甚至充满恐惧地想到。

    银月少女没有这么做。

    祂只是笑着,开始嘬饮向祂涌来的海水。

    林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银月少女这个举动具有他不理解的神秘学意义。

    果然,随着祂的动作,三枪下去已经变得十分黯淡的月光,再一次亮起。同时,他通过已经跑到沙滩上的摩西,感觉到这个小小岛屿,和目所能及的,整片海水退去的海床,都开始震动。

    凝固在岛屿上的岩石,风化后形成的土壤,还有铺满海岸的砂砾,都在这震动下,颤抖地掉落。

    犹如剥离了一层污垢,林看到支撑这个小小岛屿的基础。

    海螺。

    一个长达数公里的海螺,和外面凝固在琥珀中的“海螺”一模一样。它有遍布网状纹路,长着王冠般棘突的乳黄外壳,和鲜艳的粉色内胆,它的螺口如鸟翼外展,边缘可见好几个缺口。

    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如山的海螺,卧躺在大地上。

    还站在海床上的灰翠看到了更多,他的鹰眼天赋不仅能透视,遥视,还能选择一个高点,从这个高点俯瞰。

    他看到,这个梦境的边缘已经暴露出来,看起来无边无际的穹顶和海床,并不是真的无限延展,它有一个很不规则的形状。

    要问这个不规则的形状由什么决定?

    看啊,这幅巨大的,比整个尖晶市都要大的,散乱的骸骨;这幅早已死去,血肉腐烂,形成了高低不平海床的骸骨;这幅女性的骨骼,静静卧躺在这里。

    珊瑚和海葵在祂的腐殖质上生长,贝壳游动在祂的肋骨和胫骨间,就连海水,几乎填满了整个梦境的咸涩海水,现在不还在源源不断地,从祂黑洞洞的眼眶边滑落?

    形成小岛的海螺被这副骸骨捧在心脏的位置,虽然在肋骨之下,已经没有心脏在跳动。

    银月少女和流泪的骸骨对视了一眼。

    祂高高兴兴嘬饮了第二口。

    岛屿和海床震动得更剧烈,不,真正震动的,是支撑这个梦境的吹螺者骸骨。那些散落的骨头几乎要跳起来,但它们已经躺了太久,死了太久,只是这么轻轻一动,裂缝就出现在近乎朽坏的骨头上。

    一股股不祥的黑气,像是高压蒸汽一样,从裂缝中喷出。

    而吹螺者的骸骨,祂犹如还活着一样,猛地张开牙齿只剩一半的嘴巴,为这骨裂的剧痛惨叫起来。

    音波震得整个梦境都在抖动,更多黑气从祂口中喷出,冲击力却只是让骨头裂开得更严重。

    这样下去,吹螺者的骸骨将彻底毁坏,保存在这个梦境里的梦领域力量,也将被银月少女掌握。

    所以那个矛盾双生的使徒再开几枪也无所谓,从祂进入这个梦境,逐步掌控这个梦境时,灰翠·多弗尔就不能一枪杀死祂了。

    而只要祂没有瞬间死亡,祂就能源源不断抽取吹螺者残留的力量,每一秒都比之前更强,也越不可能被灰翠·多弗尔一枪杀死。

    使徒是最接近神的人,他依然是人。

    人和神的力量,差别大于蚂蚁和人。

    成群的食肉蚁,可以杀死吃掉一个没有防护,没有火,孤立无援的人,但只有神才能杀死神。

    哪怕祂只是银月少女力量所形成的投影,不算完整的神,但在这个梦境里,祂也是半个梦境之主!

    现在一切都按照祂的想法进行。

    直到一道柔和甜美的吟唱声响起。

    蓝卷发的美人鱼,梦神的使徒,摩西·古比,跌坐在沙滩上,他闭上了眼睛,轻轻启唇。

    没有歌词,只有音律的起伏;并不激昂,只是舒缓的哼声。但吹螺者骸骨的震动,就在这简单的旋律里,逐渐平息了下去。

    九百多年了。

    “息潮之歌”依然在为他死亡的主,唱着这首安抚的摇篮曲。

    第44章 【加更】

    在摩西闭上眼睛的一瞬间,要不是林反应快,他可能会直接弹出这个接近崩溃的梦境。

    进出太容易,也会容易出错呢,林为缓解紧张尝试吐槽,但这个紧张根本缓解不了。

    因为他躲到审判长的左眼里来了。

    林:“……”

    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只要两个镜面能够相互照映,他就能在这两个镜面间跳跃,应该,大概。

    这是昨晚尝试进入这个梦境时开发的新能力,当时,他从导师赫果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进入导师的眼睛后,和过去很多次一样,他看到黑暗中无数块透着光的镜面闪过。在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的镜子中,他要特别专注,才能通过海潮声找到位置,从眼睛跳进了梦境里冰块形成的镜面。

    今天他也是这么做的,但这么做的不确定性太大了,有那么一会儿,他听不太清海潮声的方向,当时万一跳错镜子,那真是笑话闹大发。

    就是在这种寻找过程中,他发现,比起在黑暗中寻找一面不确定的镜子,如果是现实里互相倒映的镜面,他想从一个进入另一个,好像容易很多。

    比如现在,他先从摩西的眼睛跳进一块跟着沙滩震动的碎冰,又因为震动的碎冰实在无法给他带来安全感——虽然这个状态下连审判长都打不死他——他下意识再一跳。

    呜哇!是审判长!

    现在只是眼球上一道比牙签还细小的身影,林僵在那里。

    他能感到整个镜面扩大了几分,应该说,是看到他的审判长睁大了几分眼睛。

    “打扰了。”林立刻说,往狙击枪的瞄准镜上一跳,接着将自己折射到审判长身后的嶙峋冰山上。

    在他身影出现在冰面上的同时,审判长身后数十把枪械里,一把突击步枪被无形的手举起,枪口调转,对准了林。

    林差点就举起双手了,但举起双手在这个世界,不是投降的意思。

    所以他最后只能保持静止的姿态,好彰显自己的无害。

    审判长没有开枪,可能是从上次遭遇看出林很难对付,而他现在的注意力,要集中在银月少女身上,不能为一只魔物浪费太多。

    发现圣血子弹在梦境里无法对银月少女的投影造成实质伤害后,灰翠就没有再开枪。攻击不能建树这一少见的情况,似乎让他陷入了思考。

    被枪指着的林也陷入了思考,他眼珠上移,望着天空中如披帛一般飞翔流动的海水,衡量着某个可能。

    局面很不好。

    他们完全处于劣势。

    摩西暂时安抚下了要暴起的吹螺者骸骨,但那不过是拖延一会儿时间。毕竟,即便吹螺者骸骨没有彻底碎裂,银月少女也能通过嘬饮海水,慢慢汲取梦神的力量。

    林有心想做点什么,他可不是为做好人好事才跟着一起进来的。

    摩西曾对他说过,“祂愿意选择你”。进来前他的祈祷,说的也是“让我们去杀死那想要染指您领域的恶徒”。

    这位梦神使徒作为吹螺者的遗产继承人,给林的暗示很清楚了。

    林也不打算让出,他已经走在这条路上。既然神和神之间,总是一个吞并另一个,他总不能安于现状,继续当一块可口的点心。

    他没想过做什么恶事,但他一定要变得更强,才能弄明白这个世界背后的秘密,和……

    他穿越的理由。

    林下定了决心,重新跳跃回摩西附近的一块冰面。

    蓝卷发美人鱼的吟唱没有停歇过,他全心全意,似乎无视了周围所有,但林知道,摩西能听到他的声音。

    “摩西先生,”林问,“可否告诉我,当初吹螺者,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十分冒犯,按照摩西·古比暴躁的性格,他可能会停下唱歌,跳起来砸碎林所在的冰面,以后每次再见,都对林一顿冷嘲热讽。

    但实际上,摩西在吟唱中保持了的沉默。

    “我们遭遇银月少女的偷袭,”良久后,他终于在心中回答,“好不容易逃脱,在我以为安全了的时候,祂自杀了。”

    林眨了下眼。

    他很难形容听到这个答案的复杂心情,默然片刻后,只能道:“谢谢。”

    说完,林向上眺望。

    他打算跳跃到流动的海水,所形成的巨大镜面上去。

    这么做,林会暴露在银月少女面前。

    没有办法,这个时候,就是必须拼一把的时候。

    林准备跳跃,灰翠也有了动作。

    林顿住,远远看到灰翠退掉狙击枪里的圣血子弹,又向里面填装了一枚没见过的,有着黑色弹头和白色弹壳的新子弹。

    这枚子弹是什么效果?

    不管什么效果,眼下这个情况,哪怕是审判长,再攻击也没什么用了吧?

    林疑惑,但决定先缓一缓,免得审判长没打中银月少女打中了他,又或者他影响到审判长的攻击。

    他看到审判长端起狙击枪,不知为何,审判长这一次瞄准的过程,比之前长很多。

    而且枪口瞄准的角度,和银月少女所在的位置,有着微妙的偏差。

    就在林忍不住替审判长计算这个角度时,突然,仿佛静止在那的灰翠开枪了。

    和射出圣血子弹的几枪比,这一枪没有落下什么光的轨迹,枪管上也没有浮现什么矛盾双生的经文,似乎只是普通的一枪。

    林甚至看不到子弹击中了什么,但他能看到,银月少女嘬饮的动作突然停下,而且,环绕祂的海水隐隐出现了散开的趋势。

    这到底是……?

    林更加疑惑。这时候,银月少女第一次开口。

    没有像之前那样故作娇柔,而是平和的,祂的声音如月光传播。

    “矛盾双生竟然连这样的能力都赋予了你,以有形之物攻击杀死无形之物,真厉害啊。

    “连接力量的通道都能打碎,你怎么看到通道的?真是一双锋利的眼睛,我要为你倾倒了。”

    祂朝灰翠一笑。

    那张长满利齿的歪扭大嘴,明明让人难以直视,但祂扬起笑容时,一种别样的魅力,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了祂身上。

    并不是祂变美了,而是美变成了祂。

    祂对灰翠道:“可以亲吻你吗?”

    林嘴角一抽。

    自上次见过阴云后的银辉,林就给自己设下了一系列关键词,免得又一次受引诱得失去理智。

    所以这次他勉强能维系冷静,转开了目光不去看。

    等他听到银月少女的话,又忍不住担忧地望向审判长。

    “这种小把戏,”灰翠无动于衷,“对于‘爱’而言,是没有用的。”

    哇,审判长这台词好帅。

    等等,审判长说了什么来着?

    林勉强维系的冷静在这一刻破功了,他下意识去回忆他和审判长不多但也不少的相处,想找出那个“爱”是谁?

    这可是爆炸性的八卦!为什么完全没听说过!

    一秒后,林才拉回跑远了的思绪,察觉到这正是他的机会。

    银月少女汲取梦神力量的通道被审判长打断,祂和他之间显然要僵持一会儿。而漂浮半空中的海水,萦绕银月的水带,它所形成的巨大镜面,依然悬挂高处,几乎能倒映出这个梦境中的一切。

    要是错过这个机会,他不如从审判庭辞职,重新找份安稳工作。

    林跳上那个起伏流动的镜面。

    巨大的,面貌模糊的年轻男性人类,睁着一双清晰的银色眼睛,出现在水流中,自上方俯瞰依然在不断流泪的吹螺者骸骨。

    他竭力无视身后银月陡然转来的目光,自己也变得和吹螺者骸骨一个样貌。

    就像数日前,他变成了镜子里的白璃,然后封锁了白璃的恐惧那样——

    他伸手探向“自己”,寻找封存于骸骨中的,梦神残留的力量。

    第45章

    所以说,所谓梦神的力量,梦神掌控梦境的依仗,到底是什么呢?

    从梳叶前主任那里知道“海螺”是梦神的尸骸后,林就思考过。

    穿越前,他看过经典神话,也看过网文小说。他知道类似东西常用的称谓,什么神格,什么神职,什么权柄,又像是这个世界记载的,六柱神和邪神分别掌握了什么领域之类,反正都是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形概念。

    这样的东西要怎么掌握?这样的东西要怎么获取?

    他甚至不能理解,审判长到底是怎么打断银月少女和梦境的力量连接的?总不会是神也能杀给你看的直死魔眼吧?

    林发现自己的视野无比狭隘。

    他看似拥有了一些不平凡的力量,但他的视野,依然是不具有力量的普通人视野。

    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他真的没有看到过,触碰过,某些理应看不见也摸不着的无形之物吗?

    白璃的恐惧,不过是一种情绪,当初他为何能从白璃的心灵中分离它,封存它,使得白璃至今无法感知自己的恐惧?

    原来如此。

    当你和镜子的自己对视,你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你无法对自己隐瞒你的心。

    镜子即是通往心灵的道路,而心灵从来和梦境联系在一起。

    “来吧,女士,”林对吹螺者的骸骨说,“向我敞开你的痛苦吧。”

    梦的权柄就隐藏在吹螺者内心的痛苦中,祂在痛苦中选择了自杀,祂在痛苦中选择了睡去,祂在痛苦中选择了再也不醒来。

    九百多年前,银月少女偷袭吹螺者,一番交战后,吹螺者逃走。

    然而银月少女是欲望的掌控者,祂恐怕做了什么,降低了吹螺者的求生欲。

    求生欲降低,并不代表神会去求死。

    但吹螺者已经因内心的痛苦不堪重负,银月少女只是在祂的痛苦上添加了一根羽毛。

    所以祂即便死去,也依旧在哭泣,祂的泪水,酿造了梦中这一片苦涩的海洋。

    作为吹螺者自杀的推手,银月少女完全明白这片海洋来自何处,祂选择喝下这些泪水,承担吹螺者内心的痛苦,以此和梦神残留的力量建立连接。

    但这个做法实在太迂回了不是吗?

    林可以更直接。

    在镜面里,他变成的“吹螺者骸骨”,探手摸向真正吹螺者骸骨的眼眶。

    无数镜子展开,无数的吹螺者骸骨映入其中,每一个都在哭泣,或因为悲伤,或因为无助,或因为愤怒,或因为愧疚,又或者,因为绝望。

    祂们覆盖珊瑚海葵的上下颌骨一开一合,对着林这个“自己”诉说:

    “我不想再看到这样的事!”

    “为什么我没能救下他们?”

    “你竟敢这么做!在噩梦中死去吧!”

    “大家很痛苦,我可以做点什么吗?”

    “为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

    “我没有这个打算……到底为什么……”

    “污染?”

    “……”

    “……对不起。”

    “都是……”

    骸骨上的珊瑚和海葵窣窣抖落,朽坏的骨骼重新变得洁白坚硬,富有生机的皮肉覆盖了骨骼,林触碰到的黑洞洞眼眶,已经变得柔软而温暖。

    吹螺者有一双如同大海的碧蓝眼眸,这双眼眸此刻盈满了泪水。

    当林拭去祂滚烫的泪,看起来就像一条银发褐肤人鱼的祂,用力抱住了林。

    “都是,”祂哽咽道,“都是我的错。”

    “……”林什么也没说,只是同样拥住祂,支撑住祂的身体。

    如此良久后,吹螺者终于有了新动作。

    祂撑起身体,就像之前林触摸祂的眼眶那样,祂也伸手探向林的左眼。

    就在这个时候,林灵感上的直觉提醒他,注意外界。

    实际上,从镜中瞳出现在半空中的海水之镜里,到现在,于外界还不到一秒。

    不到一秒,银月少女的投影已经迅速理解发生了什么。

    “啊呀,”祂的笑容微微扩大,说,“这是哪里来的小可爱?”

    话音落,受银月少女牵引,漂浮在半空中的海水,骤然向四面八方散落。

    巨大的镜面碎裂了,镜中瞳也随之破碎,一场腥咸的急雨降落在这片梦境中。而银月依然高悬于天空,祂的光辉照得每一滴雨水都闪闪发亮!

    亿万的月光,游动在亿万的雨滴中,祂们直接撞向亿万雨滴里,亿万小小的镜中瞳。

    这是力量与力量的直接对撞,银月少女的投影不认为,镜面上这可怜的种子能胜过祂。

    “没想到这个时代还会有新神诞生,瞧瞧这瘦弱可怜的模样,天呐,你不会还没有发芽吧?”祂高兴地道,对灰翠的性欲已然化为对林的食欲,“怎么敢出现在我面前的?在你和我的力量是如此契合的情况下,难道是打算贡献自己,让我今天大丰收?真乖,真——”

    银月少女的话愕然而顿。

    袭向不知名新神的月光,只撕咬到什么都没有的空虚。

    明明有着银色眼睛的新神就在那里,祂却打不到祂。

    不仅没有打到祂,还让新神从祂这里学到了一些。

    过去林从未尝试过让自己出现在多面镜子里,现在他有些新奇地打量周围。

    亿万的镜中瞳和他是一样的动作,他第一次看清白璃描述的他,所谓“镜子里的银色眼睛”。

    嗯,还是他,连衣着也和此刻还在大封锁仪式房角落里的他一模一样,只是摘下了蒙眼的绷带,苍白的脸上透出熬夜一周没睡好的疲惫。

    唯有那双银色的眼睛,让林有几分陌生。

    左眼因为阵痛的原因,暂时没有画上新的仪式阵,但右眼没有用掉的仪式阵也消失了,原因是什么?

    林思考了一下,没得出结论,就看到雨滴里游动的月光再一次向他扑来。

    祂从他身上穿了过去,犹如穿过空气。

    面对这个情况,林和银月少女一样惊讶。

    早知道银月少女和审判长一样打不到他,他先前到底为什么权衡那么久?

    哎,他应该直接跳脸对银月少女挑衅的啊!

    现在好像也不迟,林内心蠢蠢欲动。

    而且,借由月光照耀穿梭于雨滴,他摸清了他人无法攻击到自己的原因。

    昨晚审判长打中的是冰形成的镜面,但镜中瞳可以来往于镜面,却不是依附于镜面,他暂时落脚的地方塌了,他本人并不会有事。

    现在银月少女的投影照耀镜面,但月光只是在镜面上移动,折射,而镜中瞳不在镜面上,他在镜面后。

    他实际所在的位置,是镜面后,那个林自己也未能摸清的黑暗里。

    “维度不一样……”

    林低喃,听到吹螺者应和他道,“是的,梦和心灵,与物质界互相联系,却不属于物质界。”

    知道目前没有危险的林,重新看向祂。

    银发褐肤的人鱼,耳边夹着金色的贝壳,胸前佩戴着眼熟的海螺,祂已经止住泪水的蔚蓝眼眸,也注视着林。

    吹螺者似乎从痛苦与死亡中清醒了过来,虽然祂大概只是一抹残念。

    祂用柔软的指腹,抚摸林此刻还在阵痛的左眼,道:

    “孩子,你想要我的痛苦,而我要告诉你,痛苦是梦永恒的主题。

    “噩梦当然痛苦,做了美梦面对现实的落差更加痛苦。混乱不堪的梦里藏着白日被刺痛的角落,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也会在梦里哭泣。

    “他们不愿面对的遗憾,不愿面对的失去,某日会在梦中与他们相遇,这让他们更加痛苦。

    “你知道这些,依然要接受它吗?”

    “啊,当然,”林说,“毕竟梦终归是梦,人总要醒来的吧?”

    吹螺者闻言笑起来,眼泪却再一次沿着祂的脸颊滑落。

    “没错,是这样,”祂慢慢道,“对不起……我没办法醒来了。”

    “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林道。

    吹螺者摇摇头,又摇摇头。祂再次抚摸了一下林的左眼,问:“还痛吗?”

    “痛当然痛,但现在还好。”林说。

    吹螺者听完收敛了笑容,片刻端详后,祂的手指猛地插入林的左眼,插入微凉柔软的组织中,拿住其中某物,缓缓抽出。

    视觉上林觉得应该很痛,但实际上,他产生了和献祭一样的麻痹感。

    “原来是这样,”吹螺者将取出的“海螺”碎片展现于林面前,“你将痛苦养成了珍珠啊。”

    后知后觉捂住左眼的林,瞪大眼睛。

    这是一枚只比眼球小一点的,粉红的镜面海螺珠,它有浑圆的外表,里面一缕缕丝绒在光照里交织,其美丽的绸缎感,犹如极近距离拍摄出的虹膜照片。

    林的左眼不再痛了。

    吹螺者将这枚海螺珠放进林的手心,然后按着林的手握紧它。

    “污染,你要特别注意,”祂叮嘱道,“不要变得和我一样。还有,摩西他……”

    吹螺者没能说完。

    当祂松手将这枚象征梦权柄的粉红海螺珠交给林,祂的血肉就开始迅速腐烂,掉落,飞快地露出了下面的骨骼。

    这副骨骼也在几秒里朽坏,祂的上下颌骨最后开合了一下,未能发出任何声音,就断裂了。

    外界,梦境中。

    咸涩的滔天大雨轰然落下,浪峰波谷填充满干涸的海床。而在摩西歌声里,勉强保持着完整的吹螺者骸骨,于雨滴的亿万次敲打下,出现一道道细小的裂缝。

    但吹螺者骸骨这次没有哭嚎,也没有再流出泪水,祂只余下一片死寂,任由裂缝扩大,在海浪冲刷下,碎裂成无数骨片。

    银月少女意识到自己错过了剩下的梦神力量。

    祂愤然要再抬起整片海洋。不折腾出这个新神,祂绝不会罢休。

    就在这个时候,海床上随波逐流的大大小小贝壳里,透出了点点光芒。

    那是珍珠的光!

    当林接过梦的权柄,这些梦的贝壳里就诞生出了珍珠。

    成千上万,数不清的珍珠,散发光芒。这光芒穿透了贝壳!也穿透了卷起泥沙的浑浊海水!

    海洋开始发光。

    发光的海洋将自己的荧蓝映入天空,逼退了混沌恶心的锈红。

    而银月,也在这光辉中,变得格外黯淡!

    第46章

    一场神战,局势可以在瞬息间产生千万个变化。但银月少女的投影确实没想到,区区雨滴从半空落下的时间,祂竟然就失去了梦的权柄,并处在了劣势。

    要知道,祂的对手只是一个种子啊。

    种子是幼神,或者说,因为所有的神都能形容为大树,种子才被用来形容幼神。

    幼神尚未萌发,祂还未掌握祂真正的力量,不能称为完全的神明。如果找到机会和弱点,连凡人都能将祂杀死。

    实际上,在新历前,在那个诸神混战的古老岁月里,确实有那么两三个,懵懂中被凡人杀死的幼神。

    幼神一死亡,污染就大面积爆发,甚至形成了魔潮,催生了不知多少魔物。

    以为杀死幼神能获得什么宝物的人类,因此震惊后悔的模样,银月少女百看不厌。甚至有一个幼神的死亡,是祂参与其中,引诱了幼神身边的人类。

    更别提后来六柱神搞出了无污染杀幼神的方法,只是当时已经是混战后期,没有幼神再出现了。

    银月少女的投影觉得,祂轻视种子,也是有理有据的吧?

    这不就是送上门的可口点心吗?

    点心怎么能长嘴,先吃掉祂想要的梦之权柄呢?

    杀了祂。

    将梦的力量抢回来。

    做出这种决定不需要思考,银月少女是完全顺从于自己欲望的邪神。

    祂不再引动海水,只将月光投向海床。

    雨还在下,今日的海洋没有往日的厚度,月光能轻而易举照到贝壳。

    有些贝壳只是梦塑造的空壳,但有些贝壳里,藏着一个正在进行的梦。

    这些藏有梦,孕育出珍珠的贝壳,来自同在大封锁仪式内,还没有被叫醒的审判官们。

    银月少女的投影还掌握有一些梦的力量,只要祂想,祂可以将疯狂和无法满足的欲求埋入这些梦中,又或者将某些梦中的怪物变成梦魇,投射到现实的物质界中。

    但那对于拿到梦之权柄的种子无用。

    银月少女的投影不能用梦的力量和祂厮杀,祂要用完全属于祂的领域。

    于是月光投向海床的泥沙间,只是须臾,一簇簇海藻摇曳长出。

    它们向周围的贝壳伸出柔软的长叶,要将微微张开口的贝壳包裹,要将珍珠的光芒遮掩。

    就在这时——

    “砰!”

    一枚圣血子弹出其不意射出。

    银月少女的投影不是不想躲开,毕竟祂已经不能源源不断抽取梦神残留的力量,不能有恃无恐地填补自身,不害怕死亡了。但是,灰翠·多弗尔毫不犹豫,将每日次数有限的“必中”,附加给了这一枪。

    命中的鲜红几乎将大半边银月染红,全靠祂力量支撑的一簇簇海藻顿时失去力量,萎靡地松开周围的贝壳。

    银月看向矛盾双生的使徒。

    雪白的多弗尔鸟人站在起伏的海面上。

    拥有赐福的他可以水上行走,但无论是他去过的地下河,地下湖,又或者被神命名为海洋的大片难探索区域,都未出现过这样的巨浪。

    浑身打湿的灰翠,此刻难得的狼狈。

    他干脆抛掉了那件累赘的白色大衣,又脱掉了白西装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衬衫,和缠绕腰间,以及十字交叉,配挂在胸前背后的子弹带。

    湿透的白衬衫被这配置衬托得杀气腾腾,一如灰翠此刻透过瞄准镜,凝望银月的、冰封般的粉眸。

    就像没把种子当一回事那样,银月少女的投影原本也没把这个矛盾双生的使徒当一回事,虽然祂没搞懂他是怎么进来梦境的……啊,那个银色眼睛的种子搞的鬼,是不是?

    真是没想到,能在这时候潜入,银色眼睛的种子此刻也在尖晶市审判庭总所吧。连祂的本体也被大封锁仪式拦在外面,这个种子总不能隔着大封锁动手脚。

    不,不一定。

    镜子也能象征前往异域的通道,银月少女的投影看得出来,至少在这个种子这里,镜子已经是通往心灵和梦境的通道。

    这样一来,在神秘学上,可以将其视作一扇门。

    祂说不定能穿过封锁,如果做的隐晦,胶匠那个老头子不一定能拦下祂。

    真是个对付封锁和封印的绝妙之镜,银月少女的投影觉得自己更饿了。

    好想吃掉,好想吃掉,好想吃掉——

    如果不能吃掉,至少要让本体知道,新诞生的梦境之主,拥有这样的力量!

    银月少女的投影突然暗了下去,悬挂在淡红色穹顶上的银月完全消失了。

    祂要保留最后一点梦神力量,带着情报返回本体。

    灰翠就在这个时候开了第二枪。

    这一次他甚至没附上“必中”,但圣血子弹依然准确命中!

    只是在波澜中闪烁了一下的月光骤然染红,面临消亡,银月少女的投影最后发出不甘的怒喝:

    “凭什么只打我啊!那邪神种子更让你偏爱吗!”

    说完,月光死在了海浪中。

    和满海床枯萎的海藻一起。

    “咦惹,好可怕的话。”林道。

    他话音未落,一枚火红子弹就射向了他,镜中瞳刚出现在灰翠不远处的一道浪墙上,下一秒就随水花一起飞溅。

    他又出现在另一道浪墙上,喊道:“等等——”

    “砰!”

    “你听我——”

    “砰!”

    “说话——”

    “砰!”

    “只回答我一个问题行不行?!”

    来到一粒飞扬起的水沫上,变得非常小的林,大喊道。

    灰翠终于停下了开枪。

    林抓紧时间问道:“怎样祛除魔力中的污染?”

    “净化掉你就可以了。”灰翠漠然回答,刚才没开枪,是因为他在给火红左轮填装一枚新子弹。

    黑色弹头,白色弹壳,能打中无形之物的子弹。

    林忐忑想,镜内镜外是两个世界,应该打不……

    “砰!”

    这回不敢赌命的林提前躲了。

    话说他在芝麻大小的水沫上,审判长怎么看到他的啊?!

    林发现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高级职业者,不,他是低估了一个使徒的能力。再次躲开的他选择了一个远处雨滴,只用心灵沟通的能力,向审判长努力释放善意,道:

    “不管怎么样,我成为梦境之主,比银月少女成为梦境之主,更好吧?”

    他说完,迎接他的,是灰翠跟上他的枪口。

    林从未见过审判长脸上出现这么冷峻的神色。

    他对林道,当然,应该是说,他对镜中瞳道:

    “没有区别。”

    “砰!”

    枪响,灰翠周边的环境骤然变化。

    熟悉的黑暗后,他回到了只剩下个形状的封印室。

    灰翠:“……”

    好脾气的他,额角也没忍住跳出青筋,虽然对于一个不想死的邪神来说,丢他出去是理所当然。

    尖晶市的审判长深呼吸,先检查了携带的枪支和子弹。

    和上次一样,他依然是意识进入了梦境,所以之前抛开的大衣和西装外套,现在依然好好穿在他身上,他的衣物和头发也没有湿透。

    但五发圣血子弹消失了,加上两枚绝破子弹。

    由此看,梦境和现实的物质界,依然保持着重叠也不重叠的状态。

    灰翠再环顾四周,发现摩西·古比没有和他一起出来。

    果然,是他误判了,进去前摩西·古比用的祷词……前梦神的使徒,可能早就和新的梦神有勾搭。

    灰翠又低头,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海螺”。

    包裹“海螺”的琥珀已经碎裂开,过去九百多年里,姑且在树脂中保持的比较完好的“海螺”,现在变成了灰白的尘埃,从琥珀的裂缝中流出。

    当灰翠捡起琥珀,这些尘埃扬洒于空气中,像一场梦一样,凭空消融了。

    “……”

    注视那锈红穹顶时,灰翠没有眩晕,然而现在,灰翠感到眩晕了。

    虽然尖晶市的很多审判官视他为万能,但即便是灰翠,其实也没法做到,杀死每个遇到的敌人。

    但这个新出现的,银色眼睛的邪神,确实是从他手下逃走的,将影响整个世界,与人类存亡的一个敌人。

    还逃走了两次。

    从今日后,人们每次进入睡梦,都将遭遇来自邪神的致命威胁。

    可以预见的污染扩散,魔物激增,还有一个个不该死去的人死去……

    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以及林,新的梦神出现,他那受吹螺者诅咒的左眼,诅咒是会消散,还是会延续?

    “矛盾双生……”

    在形同废墟的封印室里,灰翠闭上眼,低声祈祷。

    让我能保护所有我珍重的人吧。

    如此默默说道,灰翠缓缓睁开眼。

    哪怕心中的忧虑如一团乱麻,他还是在脸上挂上严肃,但不会叫下属们感到害怕的平和表情,抬步向外走去。

    ***

    梦境中。

    吹螺者骸骨在海水冲刷下,正在从碎片变成齑粉,连梦境中心,岛屿大小的海螺,也在海浪的拍打下裂开。

    这个骸骨支撑的梦境,逐渐难以维持过去的形状,天空和大地都在塌陷,蒙昧的黑暗逐渐将一切笼罩。

    珊瑚,海葵,枯萎的海藻,它们本来就是梦中的幻影,当黑暗靠近它们,它们就像个肥皂泡泡,炸开消失了。

    珍珠从贝壳中滚出,于是贝壳也消失。

    大大小小的珍珠在黑暗中滚动,它们的微光照亮这个小小角落。

    林出现在摩西旁边的一枚珍珠表面,依然是镜中瞳的姿态,只是原本银色的左眼,现在变成了海螺珠的粉红。

    摩西瞥他,道:“怎么不说好帅了?”

    吹螺者骸骨彻底碎裂时,这条美人鱼就停下了歌唱。

    在林靠近前,他一直保持着跌坐的姿势,双眼放空,根本不管林和灰翠还有银月少女的投影,在他附近打生打死。

    林还以为他在神游,但从摩西这句阴阳怪气的打招呼看,这条美人鱼并不是真的没注意林那边的动静。

    “摩西先生,”珍珠表面上的林感到无奈,“用完我后,就不用敬着我了,是吗?”

    “你拿到梦的力量了,我对你来说也没用了吧?”摩西挥挥手,确定林有没有受伤后,他就收回了打量目光,道,“走远点,何必在这里打扰将死之人。”

    林沉默了片刻,才复述摩西的话。

    “将死之人……吗?”

    “怎么?我不是?”摩西反问。

    林没有就这个话题和他继续讨论,而是道:“我和吹螺者的最后交谈里,祂说到了你。”

    摩西没有回头,林只听到他口中叹息地说出一个名字。

    “玛莉帝斯……”

    这是吹螺者的真名?林思索,接着道:“所以,摩西先生,你愿不愿意来当我的祭司?”

    满脸回忆的摩西顿住,接着哈了一声。

    他猛地跳起来,不爽地走到林所在的珍珠面前,作势要将珍珠连带上面小小的镜中瞳弹走。

    当然,这美人鱼对神还是有少许尊敬的,他没有真的弹。

    “喂,”蹲下的摩西道,“你已经拿到梦的力量,所以你应该看得出来。

    “你看得出来,我不是真正的摩西·古比,而是主在祂这个梦里,创造出的摩西·古比吧?”

    第47章

    吹螺者死后,摩西·古比为什么能在吹螺者的遗梦里活九百多年?

    当然是因为活了九百年的根本不是摩西·古比。

    如今的摩西·古比,本质和刚才消散于黑暗中的珊瑚,海葵,枯萎的海藻,铺满沙滩的砂砾……他本质和这些梦中虚构的事物一样,没有什么区别。

    只是梦中的一个虚影,是吹螺者对真正摩西·古比的回忆。

    他其实不该有现在这样清晰的思考能力,但他确实拥有。

    为什么呢?

    “玛莉帝斯最后的这个梦做得太久了,”干脆在林旁边盘腿坐下,蓝卷发的美人鱼用手支着额头,放空的眼睛低垂,陷入回忆中,“原本的我,只是一日一日坐在礁石上,为祂唱歌而已。”

    问题在于,吹螺者仅剩的这抹残念也知道,摩西·古比不是一个能长久呆在某个地方不动的人。

    所以在祂潜意识的控制下,摩西会离开礁石去海中游泳,会无聊地用石头敲打贝壳,来一首节奏激烈的打击乐。他还会去观察海葵的交配,盯着珊瑚虫繁殖,然后举起一个藏着梦的海螺,耳鳍与螺口相贴,偷听梦里在说什么。

    听到不理解或者叫人激愤的地方,他还会骂脏话呢!

    毕竟曾经的摩西·古比,就是这样一个人。

    吹螺者在这个梦里赋予了摩西太多行动力,即便这片海洋没有看上去的那么辽阔,祂依然努力为摩西营造了并不单调的生活。只是一抹虚影的摩西享用着这些,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摩西道,“当时我对自己这么说。”

    摩西·古比已经死了,吹螺者不堪重负,被内心的痛苦压垮——当然也有银月少女下黑手的原因——选择自杀后,这位梦神的使徒,是梦神死亡的第一发现人。

    他收敛了吹螺者留下的尸骸,也就是那只海螺,然后毅然决然追随吹螺者而去。

    海螺后来是怎么被人发现,中间又是怎么引发一系列争斗,最后主体被审判庭得到封印,碎片落到银月少女手中,等等事情,摩西是不知道的。

    当时,他只是想起,又或者说,他从因痛苦而沉眠,无法控制力量的吹螺者残念那里,得到“他”已死亡的记忆,整个幻影都清醒了过来。

    摩西·古比死在吹螺者之后。

    但吹螺者有残念留下,只是凡人的摩西·古比,死去就是死去了。

    他的灵会在敲钟霜鸦净化的雪原中冻结,净化,消散,而刚死去的吹螺者没有能力截下他。

    吹螺者的残念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在这个梦中中创造了一个每天快快乐乐唱歌,快快乐乐对着贝壳骂街的摩西?

    清醒过来的摩西,又要如何保持过去什么也不知道的快快乐乐呢?

    他不是真正的摩西·古比,他所拥有的记忆,只是吹螺者对他的记忆,以及吹螺者希望他拥有的记忆。他的自我构建在虚无上,但他依然……他依然……

    他依然如此坚定的,信仰着祂。

    这份信仰,无可动摇。

    “所以你要这么一个不信仰你的祭司干什么?”摩西嘲道,“可不要妄想能改变我的信仰,说不定那是我作为梦中人物的基本设定呢。”

    你是无法自己进行OOC的纸片人,除非作者脑抽是吧?林默默点头,他懂的。

    林摆出条件:“我对信仰没什么需求。”

    摩西:“哈,我说你怎么还是种子,说大话小心发育不良啊。”

    林诚恳道:“你看,我连信仰有什么用都不知道。说实话,我需要的不是一个祭司,而是一个能教授我神明学的老师。”

    这个老师要了解诸神间的密辛,能为林讲解新历之前的历史;他还需要有对抗审判庭的经验,可以指导林如何在审判官们眼前隐瞒自己;同时他至少得具备一点朴素的正义感,因为林和那些搞血腥献祭的邪神也不是一伙的。

    看看这位满口神明绰号的九百岁老美人鱼,他简直能完美提供林需要的一切啊。

    摩西确实感觉到了林在知识上的浅薄。

    某种意义上,说林是个丈育神也不为过。

    但摩西举起双手,在身前比了个叉。

    “不不不,我已经连续工作九百多年了,”他道,“该让我休息了吧。”

    这家伙是想效仿真正的自己,同样追随吹螺者而去啊,林理解了。

    其实他愿意尊重摩西的想法,对于这条知道真相后,依然在梦中守护了吹螺者残念九百多年的美人鱼,林对他的佩服,可能比摩西对林的佩服还多些。

    但林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位神明学老师,他决定再努力一把。

    “我学习速度很快的,”他调整表情,露出恳求眼神,道,“摩西先生,你其实也不用等多久,就可以休息了。”

    “……你在讲什么魔鬼笑话吗?”摩西嘴角抽搐。

    林说完也感觉刚才那句话放穿越前,是个值得在网络上千转的地狱笑话,便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找了个话题,道:“这么说的话,摩西先生,你现在到底算怎样的存在?”

    “梦中的幻象,”摩西道,“不然?”

    “梦中的幻象可以对我施展意识沟通术?”林反问,“之前举行寻找碎片的仪式,你来到外面,可是又用了法术,又干扰了仪式,幻象哪里能做到这个?”

    “那是因为主在这个遗梦里赋予了我太多……”

    摩西话说到一半,突然卡住。

    他陷入了深思。

    “摩西先生,”林道,“拿到这枚海螺珠后,我确实看得出你的本质,和梦中的虚构之物更加相似,但你和那些珊瑚、海葵,也存在有区别。”

    他往摩西的胸膛一指,道:

    “你拥有一个核心。”

    摩西随林的动作低下头,惊愕端详自己。

    “力量的核心?魔核?还是梦中的幻影,等等,我是梦魇?”

    梦魇是吹螺者导致的污染中,经常出现的一种梦之魔物。它们会进入人的梦中制造血腥虐杀,又或者在梦中勾出人心中最恐惧的事物,如此折磨人类,直到这个人类死亡,精神也被它们吞噬。

    吹螺者死后,这种魔物近乎消失,只有银月少女偶尔会制造一两只,连审判官学校的教材《魔物图鉴》里,也记载说梦魇十分稀有,很难遇见。

    但它难抓难杀,是重要考点。

    “哈?什么鬼?!”现在摩西十分震惊,“我他妈是梦魇???”

    林先点点头,接着觉得什么不对,又摇摇头。

    “再等等,”他道,“摩西先生,魔物该有的嗜血冷漠,以及对生命的仇视,你怎么一条也不沾啊。”

    之前九百多年只呆在梦里不算。林进入梦中,摩西没有攻击他,但林不是人,也可以不算。可第一次来到现实,摩西看到审判长有些仇视,对赫果导师只有无视,和难以控制杀戮欲望的魔物,表现完全不一样。

    “那当然是因为我不可能是魔物!”摩西大声道。

    他和林对视。

    “我不可能是魔物,对吧?”摩西忐忑问。

    林微笑。

    “你拥有魔核,虽然,在吹螺者力量已经快消散的现在,你的核也黯淡到几乎看不见,再过一会儿,就难以支撑你的存在了,”有了海螺珠后,可以看到更多东西的林说,“但你确实是有的。”

    摩西一副遭了天打雷劈的表情。

    林想了想,继续道:“有核,又不是魔物,莫非是圣灵?”

    圣灵是和魔物相对的存在,由六柱神的力量衍化,具有魔力但非人的存在。

    当然,现在的林知道,圣灵与魔物的关键区别在于,圣灵的魔力没有污染。

    林亲眼见过光明之龙的光妖精,尖晶市地热发电站附近生活有很多。

    审判官学校组织的地热发电站参观里,他甚至和这些手掌大小的圣灵接触过,很亲人,像小孩子,温柔但也调皮,力量上能吊打没有仪式阵的林一百个。

    不要小瞧它们,当时老师大声强调。

    这可是生活在五千摄氏度环境下的生命啊。

    如果林没穿附魔防护服,人家光是碰他一下,就能把他烧成灰。

    但光妖精确实不嗜血,不冷漠,不仇视生命,也不具有污染。

    ——不具有污染。

    林看着摩西。

    摩西看着自己。

    美人鱼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以致他整张脸都扭曲了。

    “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啊?!”摩西的声音逐渐高昂,最后变成低吼,“玛莉帝斯为污染痛苦这么久,结果却在死后找到了解决污染的方法?这算什么?!!”

    “算什么呢?”林也低语。

    他看到摩西捂住脸,似乎不想让林看见他哭。

    慢慢地,林露出一个笑容。

    “算是……原来如此,我明白了,”他注视着摩西道,“吹螺者并没有真正被痛苦打倒,你就是祂孕育出的珍珠啊。”

    双目含泪的摩西闻言愣住。

    骤起的愤恨缓缓从他身上退下,他抬起头,黑暗中发光的梦之珍珠们,落进他眼中。

    摩西和林一时都没有再说话,直到摩西因为眼泪干涸的痛一怔,回过神来。

    他好像恢复了平静,指责林道:“为了留下我,你说话也太好听了。”

    “不想听好听的话,你想听什么?”林朝他笑,“解决污染的方法就在我眼前啊,虽然你和我都搞不懂吹螺者最后做了什么,但摩西先生……”

    “嗯?”

    “别逼我跪下来求你。”林在珍珠的镜面里作势一躺,“你绝不能就这么走,除非你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摩西啧了一声,他想,即便他留下来当祭司,他和林的关系,恐怕也永远不会像正常的神与祭司那样。

    “你渴望知道的东西,其实你以后自然而然会知晓,比如信仰的作用。”他道,突然想起问,“话说你有几个信徒?”

    “一个。”林回答。

    以为今天不会再为别的事再震惊的摩西,“一个?!”

    他和露出无辜微笑的林再次对视,脸色忽青忽白地陷入思考。

    思考完,满面嫌弃的摩西站起道:“关于教你神明学知识的这件事,我同意了。”

    必须同意啊!

    摩西想,如果他不看顾一下,这新生的梦神,感觉要不了多久就会挂掉!

    第48章

    摩西关于“同意”的话一出口,那种力量从体内流失,整个人逐渐变得冰冷虚弱的感觉,就停下了。

    但他并没有觉得自己重新暖和了起来,更没有新的力量重新撑起他的……咳,撑起他的魔核。

    “殿下,”因为同意了入职,摩西对林又换回了敬称,但语气还是那副模样,“再来点呗?”

    林歪了歪头。

    如果这是在网络聊天室,他大概会回摩西一个问号。

    摩西从那双异色的眼眸里看出了疑惑,于是跟着一起疑惑起来,“就是我的魔核,也可以叫职业者的魔力种子,它好像没有继续坏下去了,但还是破破烂烂的,你不帮我修补一下?”

    “原来魔核也叫魔力种子?”种子这个词无论在神秘学还是在神明学,似乎都有特别的含义啊,林意识到,说,“我不是不想帮你修补,但是,它要怎么修补?”

    “竟然要从这个地方教起吗?”摩西扶额。

    他深呼吸一次,放下手,倒是摆正了态度,道:“用你的魔力——”

    “抱歉打断一下,摩西老师,”林举起手,“我没有魔力。”

    此言一出,简直像是林穿越前在学校上课时,老师说收作业,林举起手说自己没带作业一样,摩西露出了“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怎么可能没有魔力,”这新上任的祭司道,“所有神明,无论是柱神还是邪神,都是强大的魔力辐射源,光是存在就能改变某个区域的魔力生态,衍化出各种不同的圣灵或魔物。你们呼吸就能掀起一场魔力的暴动,你说你没有魔力?”

    “哇哦。”十八岁的林露出悠然向往的神色。

    但这种向往很快被凝重取代,如此强大的力量,听起来很难自控,再加上魔力具有污染这条规则,邪神的存在,几乎等同于的灾难。

    审判长毫不犹豫对他开枪,不听他为自己辩解的话,是有理由的。

    “但是,”林道,“我真的没有魔力。”

    摩西还是不敢相信,“你用了很多次的镜面跳跃,应该是一种法术吧?你都用过法术了,还说你没有魔力!”

    林很无奈,道:“我也很奇怪,但我在镜子里穿来穿去,只需要一个念头就可以了,确实没有产生任何东西从体内流失的感觉。

    “即便是现在,我能看到你的魔核,那也只是看到你胸口下有什么在微微发光,要说像职业者那样感知什么魔力的波动……我是不是根本没长那个感觉器官啊?”

    “……感觉器官?”摩西的表情比林更茫然,“殿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看得出我有基因病吧?”林道,他作为穿越者,身体构造可是和这个世界的兽人有很大差别,关于感知不到魔力这点,或许是什么兽人们有的器官,但他没长呢?

    “神长得奇怪一点有什么问题吗?”摩西一脸你见识少的表情,“我就说,你光是外貌就显得很奇怪,竟然直接混进了审判庭,原来是打着基因病的幌子啊。”

    哪里是幌子,我的基因确实和你们区别很大,林想。

    而且外貌奇怪这种形容,摩西不会觉得他是那种生而不凡,所以长相与常人迥异的设定吧?

    林觉得他应该生气,但这三年他遭遇的外貌歧视太多,摩西这种话已经不会让他有什么感觉。

    毕竟摩西此刻,在为他忧虑着。

    “怎么会没有魔力呢?这很不对啊,一定是有什么问题……是不是你在审判庭呆太久了,受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影响?”

    “审判庭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存在?”林无语道,接着一愣。

    摩西看出他似乎在倾听什么,模糊的面容上唯一清晰的异色双眸缓缓眨动,然后对摩西道:“外面有人找我,我先回去了。”

    摩西闻言洒脱地挥手,“你走吧,不用担心我。”

    梦的权柄完整转移到林这里后,银月少女手中的“海螺”碎片也会失去效果,这片蕴藏梦之珍珠的黑暗,除了林,不会再有其他存在能够出入。

    确实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林和摩西道完再见,再睁眼时,已经回到大封锁仪式房。

    仪式房里十分混乱,他那些在办公室里梦游的同事们似乎被人喊醒了,终于能代替不知道干什么的赤夏,又开启了另外几个仪式房。

    战时的审判庭总所,会开启的仪式,其实不止一个大封锁。审判庭作为六柱神都会眷顾的官方组织,竟然有敌人打到老家来,这个时候用仪式将敌人压制成灰,是审判官们对敌人勇气的尊重。

    但这次敌人出现的确实是太猝不及防,总所仪式科,除了赫果、林和赤夏三人外,直接全军覆没。

    而等这些仪式师醒来,战斗已经到了末期。

    或者直说,打完了。

    仪式师们:“……”

    幸好新来的赫果主任反应快,林也靠谱,不然他们仪式科就要在战斗里毫无建树了。

    至于赤夏?仪式师们祈祷他没有太拖后腿。

    最后,醒过来的仪式师们,还是倔强地开启了一个全场地缓慢伤口治愈的仪式,和一个大范围净化的仪式,来表示他们做了事。

    也有同事来关心林。

    “林,”一个兔人女同事在林面前蹲下,担忧观察他,“你的脸好红啊,不会发烧了吧?”

    刚刚回归的林茫然睁开眼,他没有画仪式阵的左眼,在纱布绷带的覆盖下,什么也看不见;有仪式阵的右眼虽然还能看清,但视线非常模糊。

    泪水盈满了他的眼眶。

    他的咽喉像是卡了一块石头一样发痛,只是咽下口水就叫林皱眉,喉管更是有股痒意,让他想要咳嗽。

    林忍住了,同事现在就蹲在他前面,咳嗽不太好。

    他想对同事说话,但开口后却没能发出声音,兔人女同事连忙将一杯热水递给他,林接过喝了一口,尝到了不明显的咸味。

    这种情况,已经不需要林回答,他有没有发烧。

    兔人女同事起身去喊人,马上,就有两个男同事过来——有一个是一定要帮忙的赤夏——将林扶到休息室,让他靠躺在他惯用的那张床上。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血肉医生前来看了看,但病毒性感冒有专门针对的法术,着凉发烧却难以用法术解决,这位血肉医生测过体温后,只能先开几个药方,叫林服用。

    打寒颤的林盖着被子,坐在床上喝药。

    即便是他,一时也难以理解自己这番际遇。

    不久之前,他还能从银月少女投影手中抢到梦的权柄,并在审判长的枪口下活蹦乱跳。

    但现在,他发烧发得半死不活,咳嗽咳得感觉自己下一秒就会倒毙。

    ……莫非,是黑太阳做了什么?

    开玩笑的,不过林确实从之前那种胜利和收获带来的微微上头中清醒,知道自己本质依然是个羸弱的凡人。

    会死的凡人。

    当然,神也会死,但肯定不会因为发烧而死。

    喝完药,林很快因为药的成分,和高烧带来的眩晕,陷入一种迷迷糊糊的状态。

    他好像听到有人喊审判长来了,又听到说要停止大封锁仪式。然后他看到诸多奇怪又混沌的景象——天空上出现破洞,星光从破洞中倾泻而下;到处都是红色,到处都是尸体;他和审判长行走在一处宁静的街道上,面带笑容的交谈,枪声,子弹,血,握住但又松开的手。

    这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林的额头。

    林悚然睁开眼,发现自己是在做梦。

    但手的主人,他的顶头上司,审判长,灰翠·多弗尔,确实就站在他面前,向他俯下身体。

    那句“净化掉你就可以了”犹在耳边,看到审判长的一瞬间,林因发烧而迟钝的大脑,无法判断自己有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

    灰翠收回感知他额温的手,看着林,眉头紧锁。

    “做噩梦了吗?”他问,“你刚刚在呻吟。”

    “……大概?”清晰记得刚才那个梦的林,一边猜测自己是不是多次面对审判长的枪口,压力太大,一边用沙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发烧太难受了。”

    “不要说话了,你点头摇头就可以,”灰翠道,端详着林,“林,我可以再看看你的左眼吗?”

    左眼?

    代表梦之权柄的粉红海螺珠,现在就在林左眼中,因为并没有消化这份力量,镜中瞳的左眼变成了粉色。

    现实中林的左眼会跟着一起变色吗?

    这个问题,过去的林不好判断,但如今有几次经验的他认为,应该不会。

    他抬手,解开绷带,取下纱布。

    一双深黑的眼眸,和过去一样完整,清澈,又因为发烧,显得格外水润。

    右眼表面的仪式阵,那繁复的金线在微微发光。而尚未画上仪式阵的左眼,虽然含着泪水,却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颤动。

    “还痛吗?”灰翠问。

    一边说,他的指尖一边轻轻点在林的眼尾,这小心翼翼的动作,好像比吹螺者还要温柔。

    对待自己人,审判长真是没话说啊。

    林这么想,摇了摇头,表示不痛了。

    “真的吗?”灰翠道,他的眉头依然没有舒展,嘴角却上扬,绽开一个很浅的笑容。

    林一时看愣住。

    “太好了。”灰翠说。

    “太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柔和得不可思议,眼睛弯起,对林道,“哪怕是这个糟糕情况下,也会有好事发生啊。”

    林没有说话,只看着他,不知为何,更感眩晕。

    床边小灯的光亮,在灰翠微微眯起眼中揉碎,让林想起不久前,他举起来观察的那枚粉红海螺珠。

    光照映出的丝绒般火焰纹路,很美。

    ……审判长的眼眸,比海螺珠,还要美丽一点。

    第49章

    缠绕在林左眼上的诅咒,到底随着吹螺者的彻底死亡,消散了。

    虽然林的受凉发烧也让人担忧,但灰翠相信医疗部可以处理。

    这个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支撑灰翠在匆匆看过林后,继续工作到零点之后。

    审判庭总所遭遇袭击,突然封锁,对整座城市的影响是方方面面的。比方说,本地特产尖晶石,之后会有一段时间价格走高,但实际出货不多,就是因为听闻消息的商人们会忧虑于尖晶市的安全,不敢前来,推迟提货。

    又比如,从市政厅,到本市六个教会的主教堂,都发函或致电,向总所询问情况,身为尖晶市审判庭的招牌,他要亲自出面,和市议会还有主教们交涉说明。

    当然,最重要的,是向上级汇报。

    即便是灰翠,也想不到他数天前说的“尖晶市审判庭要在总部大厅挂十年”,这么快就一语成谶。

    为了防止银月少女用碎片慢慢定位到“海螺”,审判庭封印“海螺”,数年后转移,重新封印“海螺”,过了数年又转移。这一套流程,已经在各地的执行了九百多年。

    当然,不是没有情报意外泄露的时候,不是没有银月少女借畸变教派,差点触碰到“海螺”的时候,但那些危机最后还是解决了。

    身为百年里,唯一一个得到神眷,擢升为使徒的人,灰翠虽然没有自傲的心,但也没想到,这场已经持续九百多年的接力赛,竟然会断在他这里。

    雪发的多弗尔鸟人坐在办公桌后,放下钢笔,抬手按住眉心。

    “你的状态比我想象的好一点。”

    一个声音突然出现,说道。

    竟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摸进灰翠的办公室!在尖晶市,这话讲出去,大家都会当吓人鬼故事听。但灰翠本人完全没吓到,甚至还松了口气,道:“大审判长。”

    昨天早上联络时,说自己要来到的大审判长,赶来了。

    “没有外人,你叫我名字也行的,”大审判长在灰翠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柔声道,“灰翠,和你说过很多次了吧,使徒之间没有地位的差别。”

    “但在审判庭里,我和您的工作职位是有地位差别的,”灰翠起身道,犹豫了一下,还是换了称呼,“所罗门先生。”

    “实在不行,喊老师也可以。”统领所有审判官的大审判长,所罗门·莱恩微笑道。

    莱恩是一只“lion”。

    可惜,这个梗只有林才懂,而他不在这里。

    与所罗门·莱恩柔和的声音完全相反,这位光明之龙的使徒身材十分高大魁梧,哪怕在平均身高两米三的熊人面前也不逊色。那头金棕色的长发看起来又粗又硬,十分难打理,而它的主人确实也懒得打理它,任由长发向四面八方支着,最多用手将影响视线的额发往后理理,然后因为这个动作暴露了棕色西装难以遮掩的肱二头肌。

    等所罗门放下手,他的头发又倔强地回到原位。一些明黄的光点从他的发间,耳后,眼睛,乃至呼吸中,逸散出来,照得灰翠这间只开了一盏台灯的办公室,明亮得像是净化室一样。

    温度也是,从他出现开始,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通风开关边的温度计就迅速拔高了五度。

    光是坐在那里就像一个大火炉,所罗门·莱恩在湿冷的地下城应该很受欢迎,但他那张脸——

    一个交叉的十字伤疤,一道从他右额颞偏斜向下,划过鼻梁,直到他下颌边缘才堪堪停下,另一道则从他右颊斜向上飞挑,撕了一大块肉下来,在所罗门脸上留下大片深红的痕迹。

    这十字伤疤直接让金棕毛发的狮人凶悍程度上升到百分之一千,更别说那双炯炯有神的黄色眼睛,能叫所有与他对视的人先后退三步。

    灰翠不至于倒退三步,他刚成为使徒时,是所罗门教导了他一段时间,使徒的抗性,让他很快免疫了所罗门先天后天一起形成的强大威慑,这种免疫至今有效。

    但和所罗门确实算师徒关系的灰翠没有在这里改口,对他来说,目前仍是为审判庭工作的时间。

    之前的事件报告,他已经提交了一份给总部。灰翠相信所罗门已经看过,却依然从头说起经过。

    等他清晰地说完,所罗门也在心中对比完事件报告,这个狮人沉吟了片刻,第一句话是:

    “灰翠,你不要自责。”

    当然,光是这么一句话,是没什么用的。

    “说实话,涉入两个邪神的战场,你活着回来,已经是将审判庭的损失减到最低了。”所罗门道,“你的所有决策都没有错,突然多出一个邪神,是所有人都未能预料的事。”

    “只是一个投影,和一个种子,两边都不能算完整的邪神,”灰翠视线垂下,回忆从冰面和水面看向他的银色眼睛,“如果——”

    所罗门打断他,“我已经提醒过你,不要小瞧任何一位神明,即便进入新历后,邪神们很难真身神降,但投影也是神明,种子同样是神明。不要小瞧祂们,还需要我提醒第三次吗?”

    灰翠皱着眉,没有说话。

    “也不怪你,”所罗门更放缓了一些声音,继续道,“你家这毛病上到矛盾双生,下到你和其他信徒,都差不多。

    “破坏敌人才能守护自我,才能守护珍爱之物,这让你们希望能用自己的力量保护所有。但六柱神联合在一起,也不过在黑暗中堪堪支撑起人类的存续,诞生于守护之心的破坏之力,并没有办法守护一切,矛盾双生和你们,都陷入了这永恒的矛盾中。

    “心要放小一点,灰翠,你要记得我不让你进入总部工作的原因。不要想守护人类这么宏大的事情,现在的你,守护好这座你出生的城市,就足够了。

    “你当机立断杀死梳叶·阿扎瑞,已经救下很多审判官和他们的家庭,幻影之树制造的大型重叠梦境也没有进入下面的尖晶市,不然两个邪神在梦境中交锋,难以想象会造成怎样的后果。当时正是下夜班的人入睡的时间吧?银月的投影选择了逃跑,祂如果不逃,而用仅剩的梦神力量去搞事,啊哈……”

    所罗门的眉头也皱起,拉动了他脸上的伤疤。

    “但是,”灰翠道,“新的梦神……”

    “祂问你怎样祛除魔力中的污染,唉,”九百多岁的所罗门叹气,“当年摩西·古比也问过我类似的话。这个老朋友,竟然真的还活着啊。”

    十几个小时前,才见过那个古比人鱼的灰翠抬头。

    这是他无法在禁忌书库阅读到的过往。

    “不止他一个问过我这个问题,连邪神都有来问的,其中有个现在还活着,蕈之王,真菌森林的主人,为了减少制造的污染,祂如今是沉睡了吧?”所罗门陷入回忆,“但这要怎么回答?对神来说,对抗污染不是一个能传授的技能,哪怕是我们的六柱神,走出最初那一步,也是偶然。”

    文明的幸存,系于这偶然上。

    灰翠看了一眼办公室的门,哪怕他能看到这栋建筑里的每个人,他依然忍不住确认了一下,门是关紧的。

    因为所罗门说的内容,从第一句开始,就不是普通人,乃至普通审判官能听的了。

    “新的梦神,那个种子,”所罗门起身道,“站在个人立场上,我祝祂好运。”

    他整理了一下起皱的西装,又道:“你通知尖晶市各层分所,深入市民,搜集近期所有梦境的内容,我会让‘地网’系统来支援,帮忙分析数据。还未长成的种子,力量能连接的范围最多一到两座城市,灰翠,祂就在尖晶市。”

    “甚至,”灰翠道,“大封锁仪式开启时,祂就在总所。”

    “还没失去冷静,很好,”所罗门笑了一下,但笑容让他那张脸显得尤其可怖,“等待那个种子再成长一些,潜入大封锁仪式,祂可能做到吧。但镜子和镜子之间的联系也是一种联系,这一次胶匠亲自关注,阻拦了银月,这个种子不至于在胶匠的眼睛下翻进来……没错,当时祂就在总所。”

    灰翠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但所罗门看得出他的眼睛在冒火。

    “很生气啊?”他摊开手,表情下一刻就严肃起来,“但在银月少女和这个种子的斗争里,我们得偏向这个种子。”

    “所以不能大张旗鼓地调查镜子里的异象,”灰翠道,“我明白,不能给银月少女了解这个新梦神的机会。”

    “你明白就好,”所罗门欣慰地点头,接着双眼瞪圆,长发如鬃毛舞动,气势毫无保留地放出,道,“那么,只剩下最重要那件事了。”

    “?”灰翠茫然。

    还有什么重要的事?

    所罗门走近了灰翠。

    他大手按在办公桌上,那股八卦之意已经按捺不住,两眼发光地问:“你喜欢的人是哪个?我能去见一见吗?”

    ***

    “啊啾!”

    林打了个喷嚏。

    “竟然真的有神会受凉发烧……”

    摩西依然不敢置信。

    “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林挥挥手,驱赶自己第一位祭司的叨叨絮絮,向前靠,仔细倾听白璃的学习成果。

    是的,礼拜日的凌晨已经到来,正是检查作业的时间。

    白璃这次没用更衣室的大镜子,而是在欢半香家的客房,用她从爱缪剧院外的垃圾堆里,捡回来的旧化妆镜。

    小巧的圆镜,哪怕是白璃这样纤细的骨骼也能一手握住,虽然背面的雕刻纹路刮花了,但正面的镜子完好无损,连一丝刮痕都没有。

    对于尚未发工资的白璃来说,这是她上班数日里,最满意的收获之一。

    她将这面小圆镜支在小书桌上,使其角度能对准跪在地毯上的她,她身边是躺在婴儿床里的小玉,在母亲闭着眼紧张回答镜中瞳的提问时,这小女孩时不时发出啊啊声,打断问答。

    但镜中瞳并没有生气。

    我跟随的,是一位多么温柔的神明啊,白璃感动地想。

    “够了,”完全没看书,全凭当年回忆,检查白璃学习进度的林道,“正确率还可以,可你回答的速度太慢了,组织的语言也很不流畅。如果是在写卷子,卷面分能扣到不及格。

    “我算你通过,但你不能松懈,最好再复习几次,明白吗?”

    白璃松了口气,回答:“主,我明白,我会努力的。”

    知道白璃工作时要背剧本,接小玉回来后还要照顾孩子,林其实做了白璃这次成绩很糟糕的准备,没想到结果比他预料更好。

    这句“我会努力的”不是空话,林点了点头,道:“明天会考核《邪恶职业的邪恶之处》,做好准备……还有什么要说的?”

    “主!”白璃立刻握紧拳头,抬起头道,“我真的不能杀死乐彩·西卡迪尔吗?”

    “这个名字,”摩西低声问,“是你说过的,那个银月少女信徒?”

    林没有回答摩西,因为白璃正在看他。

    他用了新掌握的一个小技巧,让白璃看不见同在镜面后的摩西,所以他如果回答摩西,在白璃眼里他的动作会很古怪。

    林回想着乐彩·西卡迪尔的资料——中年男性鹿人,大型百货超市老板,也是爱缪剧院新剧组的投资人,铁榴市畸变教派伸进文艺圈,谋取利益,扩大影响的手——问:“他做了什么?”

    白璃黑色的眼珠中跳动着怒火。

    她道:“他在大张旗鼓追求我。”

    第50章

    寒海导演排的这出新戏,名叫《勇士号上》。

    故事背景是现代,十个旅客准备搭乘勇士号潜水船,顺着莱伊河而下,去往另一座城市,或是探亲,或是出差。他们将在勇士号上共度与世隔绝的两天一夜,但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登上船时,骇人的黑暗也尾随而至。

    毫无疑问,白璃扮演的女反派,就是黑暗之一。

    白璃上一次看戏剧,还是在中等学校的时候。他们学校的戏剧社,在新年庆典上表演《大审判长怒喝魅惑魔》,当时她和同班同学挤挤挨挨坐在狭窄的礼堂里,因为人太多,通风系统又老旧,陷入了低氧带来的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男同学在用下流的语气,说这台戏剧在校外表演时,女主角只穿肉色紧身衣。

    因为这回白璃也是和魅惑魔相似的女反派,她还以为自己也要穿类似的衣物,不过排练第一天,脸长身材也瘦长的寒海导演,只将厚厚剧本下发,让他们每个人席地坐在爱缪剧院破旧的舞台上,按顺序朗读自己的台词。

    然后在朗读过程中,将每个人都骂得狗血淋头。

    不过三小时的戏剧,朗读剧本朗读了一个白天。毫无疑问,白璃是被骂得最惨的那个,毕竟她没有任何语言训练基础。

    这个势头,就连不会恐惧的白璃,都感觉寒海导演会辞退她。但说话极其难听的寒海导演,在这方面反而没说什么。

    “猪猡的哼唧都比你的声音好听点,明天还是这样吐词不清你不如滚。”

    她最多说了这么一句,相比其他批评,力度已经极轻。

    白璃连檀鼻的拳打脚踢都能忍受,再说她的父母,她死去的丈夫,他们骂她的话,没有比寒海导演的话好听多少,所以这么一天下来,她竟然感觉还不错。

    直到排练结束,她跟随人流一起从后门走出爱缪剧院,再一次看到疑似——在白璃这里是确凿——银月少女信徒的剧组投资人,乐彩·西卡迪尔。

    儒雅的中年鹿人捧着一束花朵,对白璃微笑。

    同时,似乎有高大的幻影出现在乐彩·西卡迪尔身后,这个幻影有黝黑的皮肤,浮肿的四肢,和咧开嘴角时露出的泛黄利齿。

    白璃并不恐惧这个幻影。

    只是她垂在裙边的手下意识想去抓握什么,最好是一把细长的放血刀。

    白璃能感觉到,身边那些刚认识的演员同事,看她的眼神已经改变。

    真是奇怪啊,她竟然能分清这么多人的不同眼神。

    也有人在盯乐彩·西卡迪尔怀中那束花朵,那是一束炼金鲜花。

    虽然将活生生的植物视为邪恶,但追求美是人的天性。所以有钱人会用绢花来装饰自家那虚假的花园,更有钱的人则用能以假乱真的炼金花朵。

    金锤子手下的炼金术师,可以说维持住了每座城市的运转,上到精工材料,下到厕纸,全靠大型炼金工厂生产。没有他们,林这三年的穿越生活将黑暗一百倍。而两年多前,林考虑怎么赚钱时,最想要去的专业,其实不是仪式师,而是炼金术师。

    如果林是炼金术师,工作半年他大概就能赚回蓝磷灰的医疗费。但炼金术师只由金锤子教会培养,每学期学费一万,不包括书本和材料费。

    有钱人才能就职。

    有钱人才能购买单支价格五十的炼金花朵。

    这种炼金花朵,花瓣和树叶给人的触感柔嫩得像真的一样,它甚至会枯萎,并能在枯萎后也保持一种凋谢的美丽,本质是一款普通市民没资格购买的艺术奢侈品。

    而乐彩·西卡迪尔怀中的花束,有九朵这样的炼金花朵。

    白璃如果愿意接受这束花,以及附带的晚餐邀请,哪怕她第二天转手将花卖出去,接下来一年的生活费也已经有了。

    但白璃选择拒绝。

    这似乎不是一个好选择,不过她如果接受邀请,结果恐怕也一样。

    总而言之,等白璃第二天来参加排练,原本笑着和白璃说话,甚至愿意指导她发音的同事们,都摆出了她熟悉的,从她上初等学校到她上中等学校,周围人一直没有改变过的,惯常冷暴力态度。

    这个时候,唯一不改变态度的寒海导演,她尖利的骂声都叫人感到高兴了。

    而这天排练结束,乐彩·西卡迪尔带着一束和昨天不同的炼金花束,再一次提出晚餐邀约。

    “其实我当时身上带了刀,”白璃向她的神忏悔,“我差点捅上去了,最后关头我想起您的教诲,才松开手。

    “但是,您要求我调查他,摸清他,注意他,并确定他的超凡职业……如今只要看到他我就想要杀了他,主啊,这样我该如此是好?”

    听她说完这一切的林:“……”

    听她说完这一切的摩西:“……”

    该怎么说呢?白璃有这个反应,并不完全是她那个杀人冲动的问题啊。

    很明显是那男鹿人犯贱!

    “他让白璃无法在工作环境里建立新的人际关系,”摩西道,“这样一来,某日白璃从剧组中消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恐怕都不会引起什么波澜。手法很熟练,可能是惯犯了。”

    林也在心中点头,他虽然才工作半年,但审判庭的卷宗里记录有不少类似案件。

    “可是说实话,没有必要啊,”林在意识中和摩西沟通,“铁榴市的畸变教派,视白璃杀死教徒一事为耻辱,他们最可能采取的行动,是将她凄惨地杀害在大庭广众下,以此表达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了同胞的人。之前袭击白璃的那个鼠人就是打算这么做,悄无声息带走白璃,不符合畸变教派的想法。”

    “不符合畸变教派的想法,但那个男鹿人可能有自己的想法,”摩西道,“等你的信徒再多一点你就懂了,他们根本不会听话的。”

    怎么?管理学也是神明必修课的一部分?

    刚考完白璃的林,一想到自己需要学习的课程增加了,也头疼起来。更让他头疼的是,他应该拿白璃怎么办?

    这个情况,再叫白璃去调查乐彩·西卡迪尔,只会带来混乱。一不小心,白璃真的能失手杀人。

    不是说乐彩·西卡迪尔不能杀,如果这家伙真的是邪教徒,杀了他林甚至能拍手赞一声好死。但直接杀死乐彩·西卡迪尔,会让白璃陷入巨大的麻烦,她才刚刚走出来,何必呢?

    何况,白璃真的那么想要杀死乐彩·西卡迪尔吗?

    林观察她丝毫不见畏惧的眼眸,突然看向另一个方向。

    六七面镜子在林面前展开了,每一面镜子里都有一个白璃。她冷静但杀气腾腾,她微笑看着婴儿床里的小玉,她对着借来的课本苦恼……她心中的情绪在林眼中一览无遗。

    在所有镜子的后面,有一面镜子里的白璃,浑身缠绕铁链。

    这个白璃在哭泣,在颤抖,她向林诉说:“好可怕,好可怕……”

    她跪在鲜红的血泊中,血泊中的倒影不是她,而是那个皮肤黝黑,四肢浮肿的檀鼻·格瑞丹,她的丈夫。

    又有鹿角残缺的乐彩·西卡迪尔站在她身前,这个男鹿人怀中捧着的不是花束,而是利刃。

    “啊……”

    林轻轻叹息,听到这声叹息的白璃,却不知道祂为什么叹息。

    原来如此,林明白了,白璃从未真正走出来。哪怕她因为林的粗暴切割,无法感知恐惧了,但依然十分恐惧的她,用杀人冲动取代了恐惧的表达。

    她随身携带刀刃,不是因为她自信能掌控这一利器,只是因为她害怕。

    “……这该如何是好呢?”

    白璃听到她的主低声说,那双比以往更奇异的,一粉一银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明白了,”镜中瞳道,“那你去举报吧,女士。”

    “……举报?”

    白璃迟疑问,知道自己绝对露出了非常愚蠢的表情。

    “你现在不就住在一个审判官家中吗?”镜中瞳教导她,“向你的同居人举报吧,你只要说你感觉这个乐彩·西卡迪尔不对,很像你死去的丈夫,就可以了。调查,跟踪,尽可以交给你的同居人去办,她不正是一个适合的热心人?”

    白璃的眼睛慢慢亮起来,某面镜子里,她的哭泣声变小了许多。

    “至于现在,女士,”镜中瞳朝她笑了笑,“你今天的考试已经结束,明天的考试明天再说,无论是你还是小玉,做个好梦。”

    镜子里的神明淡化消失了。

    白璃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有些麻木的身体感到一阵疲惫。

    她发了一会呆,突然意识到自己女儿没有再呜呜啊啊。

    白璃转头看向婴儿床,惊奇发现,每天晚上这个点,都会很精神的小玉,不知在刚才什么时候,嘟着小嘴陷入酣梦。

    ***

    “我好像,真的对她有了一点期待。”林对摩西道。

    “什么意思?”摩西瞥他,“好歹也是你唯一信徒,你原本对她没什么期待吗?”

    “要她去工作去学习,只是一种基于人道主义的建议,”林道,“我刚才才意识到,我好像对她太苛刻了,如果……”

    如果是穿越前,白璃这个情况,应该由专门的组织扶助她生活,并对她进行长期心理治疗。

    “她如今是因为我的操作,才像个正常人一样能自发行动,虽然也没多正常就是了。”林自言自语道,“我当然能继续隔离她的恐惧,但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有那么一天,她不需要我的帮助,她自己战胜了她的恐惧?”

    “既然你这么期待的话,”摩西笃定道,“她当然能做到。”

    “我反而没有你那么自信,”林叹气,努力打起精神,“算了,我们也来上课吧。摩西老师,可以和我说说信仰到底是什么作用吗?”

    “不。”摩西说,啧了一声,别开脸。

    “哎?为什么?说好了要教我——”

    “殿下。”摩西打断林,回过头唤道。

    “嗯嗯?”林眨着眼睛看他。

    “竟然是一个会发烧的病秧子!”

    美人鱼喝到,他猛地抓住林手臂,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他直接将林拉下海那样,把林往另一面亮起的镜子前拖。

    这不敬的祭司,大骂神道:

    “你他妈的也给我去睡觉啊!”

    林懵逼中被踢回了身体。

    一回到自己的身体,数日里多次受伤,以及没睡好的疲惫,就化为厚重的被褥,将他埋没。即便手脚冰冷,还发着低烧,咳嗽阵阵,也不能阻挡汹涌袭来的睡意。

    睡着前,林脑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审判长的眼睛。

    审判长,今晚也不会睡吧。

    林想,坠入黑甜的梦乡。

    但今晚不能入睡的审判官,不止灰翠·多弗尔一人。

    礼拜日早晨,值了一晚夜班的欢半香打着哈欠回到家,发现按时间来说,应该送小玉去日托的白璃,还在家中等她。

    “欢半香,”已经不再互用敬称的白璃喊她的名字,犹豫地道,“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知道她这段时间非常努力想要自力更生的海思科犬人,耳朵警觉竖起。

    欢半香瞪着大眼睛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