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加更】

    “你在干什么?

    “真奇怪,陷入黑暗中,你的本能行为竟然是保护匕首,和这个……

    “这个丑的要死的玻璃珠?”

    ***

    “还给我……”

    白璃气若游丝地呻吟着,“还给我……”

    还给我什么?我要什么?虽然在发出声音,但白璃的大脑一片空白,里面其实什么也没有。

    两天前,主刚将赐福降在这枚玻璃珠里时,她就毫无畏惧地尝试过。结果是她跪在地上,扶着婴儿床的栏杆,对着小玉哭了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她依然止不住眼泪,绞痛的心脏一直在挤出她身体里的水分,不过这时候,她到底找回了一点理智,重新拿起其实就放在一边的玻璃珠吊坠,再次隔绝了恐惧,这才真正平静下来。

    之后,她就再也没摘下过吊坠。

    只要不摘下吊坠,她就不会恐惧,但重新戴上吊坠后,每当她思考要不要再尝试摘下时,她都理智地说服自己,说还不是时候。

    这个时候她在恐惧吗?她在恐惧她的恐惧吗?明明她并不会恐惧?

    再往下的思考,就不是白璃能继续的了。

    主布置的学习,和工作要进行的学习,这两样压榨了她太多脑力,能做出这三个对恐惧的疑问,全是靠这段时间她吃得比以前好太多。

    “这个玻璃珠有什么用?”乐彩,不,是她丈夫在问,“你怎么找到我的?你为什么知道我在这里?”

    “还给我……”

    “对你这么重要吗?这个玻璃珠?”她听到男人往墙上砸玻璃珠的声音,男人喝道,“说!是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不说我就砸了它!”

    “还给我……”

    乐彩原以为自己找到什么很好的要挟手段,没想到一失去玻璃珠吊坠,白璃连人话都不会听了。

    这让他稍稍后悔,后悔是不是不该看到白璃在黑暗里握紧玻璃珠,就趁她看不到他,直接抢走了这廉价的丑东西。

    他还以为这是审判官给白璃保护她的炼金道具呢!没想到抢到手一看,真的只是一角钱就能买一大把的玻璃珠。

    乐彩只能让她清醒一点,拿起匕首钉入她的手掌。

    结果她是不重复“还给我”了,但她也什么都不说,在那里抖抖抖抖。

    乐彩已经非常不耐烦,但他必须搞清楚自己是怎么暴露的,不然接下来的逃亡里,他会暴露第二次,暴露第三次,然后被审判庭抓到。

    不能现在拷问出来的话,岂不是只能带着这女人一起逃跑,在路上慢慢寻找她隐瞒的东西了?

    逃跑……得和芳英教长会和才行。

    啊,对了,这个女人的女儿,就在芳英教长手里。

    比起玻璃珠,用女儿威胁她,效果应该更好吧。

    看到和他保镖缠斗的圣光骑士,一路驱散黑暗跑过来时,乐彩就知道,那个保镖大概已经死了。

    真是无用!算了,也好,身为仪式师,他现在能依仗的,只有应该还在不远处的芳英教长。

    乐彩思忖着,圣光骑士愤怒地用剑锋指向他,但乐彩不给她一个眼神。

    他本想随手丢掉那个丑的要死的玻璃珠吊坠,不过思考一秒后,还是怀疑这不是普通玻璃珠吊坠的他,将吊坠塞进自己口袋,然后拿出口袋里的手枪,一把抓住白璃的短发,把她从地上提起来,用枪口指着白璃的头顶。

    “你再过来,我就开枪了。”

    乐彩慢条斯理地说,看圣光骑士面上愤怒更盛,但果然停了下来。

    呵,审判官。

    “后退,”乐彩继续命令,“退到外面街道上去。”

    即便退得很慢,可圣光骑士依然是在憋屈地在后退。乐彩拖着白璃,跟着她一步一步向外走,终于走回河堤边的大道上。

    来到外面,看到飞在半空中的火人,乐彩就知道他的计划完全崩盘了,因为这个火人不是别人,铁榴市只有一个高级元素法师,那就是铁榴市审判庭的审判长。

    本来按照计划,她应该会被调去解救那个变形者……所以他到底为什么会暴露?他的计划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乐彩百思不得其解,可惜他没那个时间想下去。

    他拖着人质,走到畸变教派的阵营,一路上不是没有人想攻击他,但芳英教长掩护了他,用几乎已经将这里化为雨林的树人,和他手上的小小女婴。

    哪怕是铁榴市的审判长也不敢轻举妄动,女婴哭得快要窒息,她的襁褓上有明显的血迹。

    乐彩没发现,麻木得好像一个死人的白璃,突然转动眼珠,往小玉那边看。

    她的手在抽搐,匕首还插在她手背。

    乐彩只想着,至少计划里绑架这只小母狗这步,还在持续发挥作用。

    他安慰自己,他计划本身没有问题。

    又多了一个人质,畸变教派阵营士气大振,邪教徒们向前逼退审判官们和源血之母的教士,也上到河堤。

    芳英·玛斯玛往河里撒了一把细小的东西,只是片刻,肮脏的绿色就在水面上扩散开。

    “我们的鱼!”一个源血之母的教士发出惨叫。

    就见河道中绿藻迅速增加,这种藻类是植物的一种,它们生长繁衍,眨眼就是几代,刹那将这一片水中的氧气夺取,已经有鱼翻着肚皮,浮在脏兮兮的绿藻间。

    一直以来努力维持河道生态——也就是给鱼群投食——的源血之母教士们脸色惨白,特别是她们都穿着红袍红斗篷,这种惨白更显眼了。

    芳英·玛斯玛放声狂笑。

    他笑了很久,尤其是看到自己长久以来的敌人,也就是铁榴市的审判长,他看到她浑身冒着火星,却碍于人质,不能上前时,他笑得更大声。

    绿藻夺取了氧气,又开始在河道上方大功率灯管的照耀下释放氧气。畸变教派的成员一个个跳进水里,铁榴市的审判长想要控制水流,但芳英·玛斯玛直接往犬人女婴的脸侧,塞了一朵颜色艳丽的花。

    这花一看就有毒,铁榴市的审判长只能咬着牙,强行控制住自己已经在上升的魔力。

    乐彩控制着白璃这个人质,在倒数第二个下河。

    他死死抓着白璃的胳膊,强行一起下河,而非一先一后,绝不给审判官们偷袭的机会。

    冰冷发臭的水没过他的头顶,有几片藻叶裹着一个气泡包上他的头,让他能在水中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感到胸口一热。

    热的是他的心脏位置。

    茫然过了几秒,乐彩开始感到疼痛。

    应该很痛,但这一刻身体为了保护他,或者说,为了让他在弥留之际过得好一点,大脑释放了大量的多巴胺。

    在最初的疼痛后,他反而觉得身体轻松很多,只有呼吸越来越困难。

    发生了……什么……

    已经用掉保命的仪式,不能故技重施遁入阴影的乐彩十分困惑,他甚至没力气低头,他已经和河水一样冰冷。

    很奇异的,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声。

    放在他口袋里的玻璃珠,突然碎成了粉末。

    而取下插在手背的匕首,这回捅得非常准确的白璃,也听到了主的笑声。

    祂说:“做得好。”

    她达到了神的期许,魔力的种子自她体内蓬发。

    芳英·玛斯玛最后一个抱着小玉下河,他看到了死去的乐彩,看到了染红河水的鲜血,也看到了漂浮在血水里,和他对视的白璃·博美。

    对视的一瞬间,白璃·博美双眼骤然亮起银色的光芒。

    根本来不及反应!紧张,恐惧,忧虑……无数的负面情绪,犹如炸弹在芳英·玛斯玛的内心爆开!

    第72章

    只要行动起来,恐惧好像就只是恐惧。

    只要行动起来……是的,她已经行动过很多次。

    白璃终于理解了,主为何要隔离她的恐惧,又为何要她在隔离恐惧的状态下,去工作,去学习。

    因为这样一来,她就会知晓,如果没有恐惧,她会这么做,她会这么选择。

    玻璃珠被抢走时,白璃以为一切都完了。

    她知道自己失去玻璃珠后,会多么的无力,她会重新变回那个懦弱又无能的自己。她明明知道对着男人哭和祈求毫无作用,但除了哭和祈求,她什么也做不了。

    然而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已经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这一点,她直到欢半香劈开黑暗,向她跑来时,才模模糊糊意识到。

    如今她已经拥有了朋友,是当她落入困境时,会真正向她伸出援手的朋友。

    不是当年想要逃离家族和学校时,轻信的甜言蜜语,是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就在身边,一直帮助着她的朋友。

    但即便是欢半香,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从乐彩的手中救出她,比如从那个地位很高的邪教徒手中救出小玉。

    这不是因为欢半香弱小,而是因为她在意白璃和小玉的安全。

    不要紧。

    当白璃将视线从小玉沾染鲜血的襁褓上挪回,她和担忧的欢半香对视,她便用眼神这么对欢半香说——不要紧。

    隔离恐惧是为了让白璃明白,如果不恐惧,她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这样一来,即便恐惧重新回到她的心灵,过去紧闭的门也已经打开了。这扇门不会再闭合,当有人威胁她的生命安全,威胁小玉的生命安全,她会看向那扇门,她会向这扇门逃跑。

    怎样逃跑?

    杀,杀了他。

    身体依然保留着前两次握刀的记忆,它还记得用锋利东西捅进人体的手感。白璃的心浸泡在恐惧中,但她的身体自己在行动,冰冷腥臭的河水没过头顶的一瞬间,白璃从手背上拔出了匕首。

    为了用她当盾牌,乐彩和她靠得很近。

    很近,近到白璃用匕首捅入他心脏,甚至不需要转身。

    而林,直到此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放松的笑容绽开在他脸上,他真心实意地夸奖白璃道:“做得好。”

    话音落,突然有钟声敲响在林脑中。

    从遥远的高处,一个声音在说话:

    【你的@#%&**¥……】

    什么?

    林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声音,却是第一次完全分辨不了这个声音的意思。他知道他最好装作听不见,也不要回应,但这一刻,他忍不住皱起眉,想要听清。

    于是他去倾听,倾听到声音,很快变得清晰

    这么快变得清晰,是因为它不再是自遥远的高处传来,而是震动回响在林的体内。

    【¥@根#%¥……叶$&**%!!!】

    它在林的体内朝林嘶吼,不过一瞬间,和林一起松了一口气的摩西,突然听到咔嚓咔嚓咔嚓的玻璃破碎声。

    美人鱼祭司悚然转头,就见站在他身边的林,身上陡然裂纹蔓延,好像一面被什么打中的镜子。

    “……殿下?!!”

    摩西瞪大眼睛,连忙去按住那裂缝,手却直接从林的身体中穿了过去,犹如穿过幻影。

    而且林没有对裂缝的出现,和摩西的动作,做出任何反应,他僵在那里,他在碎裂,仿佛他只是一尊玻璃人偶。

    因为林的神智,已经被那个声音,拉入另一个世界。

    一个四面八方都是嘶吼呓语的世界。

    林什么都看不见,又或者,他所见全是他不能理解的事物,所以不能在他大脑里留下任何印象。成千上万的嘶吼呓语化为巨锤捶打他,不是在捶打他的耳膜,而是在捶打他的心脏和身体。

    然后过了几秒,林发现其实并没有巨锤在捶他,是他在跟着声音共振,他的皮肤和他的肌肉,他的血管和他的神经,他的牙齿和他的头发,都在共振中跳动,因为跳动得太过剧烈,剧烈得每个细胞都无法维持紧密相连的形态,所以他恍惚以为,有无数锤子在来回捶打自己。

    怎……么……回……事……

    他……在……哪……里……

    林在共振中,几乎把脑子里所有的东西都甩出去了,他竭力想维持清醒,却无法阻止这种有什么东西丢失了的感觉。

    那些温热的,滚烫的,流淌在他身体和心灵中的东西,正在剧烈振动中,无可阻止的离开他。

    林伸出手——伸出的真的是手吗——去挽回,却像是用手捧起水流一样,捞回一场空。

    等等……说起来……他为什么要挽回来着?

    这个疑问一下子将林打懵了,他迟疑起来,片刻后又心生不爽。

    为什么要问这么多为什么?!

    当然是他还需要这些东西啊!审判官林或许已经融入这个世界,但林并没有……那些总会在某一个瞬间刺得他流血的东西,证明着他并不是别人猜测的那样,他并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孩子。

    他曾有和雪爪、洛安、蓝磷灰,还有小黑斑、短尾一样,非常爱他的家人;有赫果不知道的、同样教导过他的老师;有山踏不知晓的、和他一起读书的同学。

    他只是走丢了,迷路了,他只是不知怎么的来到了这里,他还要回去!

    林突然生出一些力气,再次伸出手——大概伸出的是手吧——去捞。

    在这个随嘶吼和呓语剧烈振动的世界里,他捞到了几乎被嘈杂音波遮掩的,距离他最近的一些声音。

    “做得好。”

    “去买颗玻璃珠吧。”

    “现在还不行。”

    “我反而没有你那么自信。”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呢?有那么一天,她不需要我的帮助,她自己战胜了她的恐惧?”

    “去学习吧。”

    “去工作吧。”

    “看在你是梦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的份上。”

    “貌似可以……做个尝试。”

    对,没错,这是我的声音,林回忆起来,然后听到更多声音。

    “我的名字是白璃·博美,我向您献上我的一切,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

    那么,这是谁的声音?

    林没有发现,他张开了嘴——应该是嘴——不知不觉重复了白璃·博美的名字。

    轰!

    这个吵闹到可以撕裂的人的世界里,出现了除林之外的第二个人。

    有着短小犬耳的博美犬人来到这里,一根银色的光带将她和林联系在一起。

    现实中——

    漂浮在扩散的血水中,并没有去任何地方的白璃,感到自己身体里非常微薄的一丝魔力开始增加。

    由嘶吼和呓语组成的世界里,林想起了白璃·博美是谁,并发现他和嘶吼呓语间的共振,正通过银色的光带传递给白璃。

    这个振动……会消解人性……改变人格……然后,将林还不能理解的嘶吼呓语,填充进去……

    原来如此,这就是污染,这就是魔力,它一直都在,林犹如种子掩在土壤里一样深埋其中,只是之前林还缩在种皮里,意识不到。

    直到种子长出根系,直到他和白璃之间的联系,因为他的期待,和白璃的回应,变得更深。他从土壤中吸取的魔力,开始通过他流向白璃,并且这个过程完全不受他控制。

    ……等等。

    污染?!!!

    关键词带来的冰凉惊悚感,让林的自我又凝固了一些,他猛地睁大眼睛——嗯,他现在有眼睛了——直接伸手,去握住银色的光带。

    回来!

    不行!

    白璃刚刚才真正战胜了过去的她,完成了一次成长,她的坦途就在前方,他怎么能把她再拉回地狱?

    林握住了光带,但本来就在振动的他,即便握住光带,也只是让通过光带传递的振动变得更多,更复杂。

    所以,将这个光带视为有弹性的绳子的话……

    林咬牙,将光带往他这边用力拉扯。

    光带很快拉成笔直一条,这下肉眼看不到什么震颤了,但林只是坚持拉扯住它一小会儿,就感到快无法坚持下去。

    这像是用身体去堵住河堤上的缺口,又或者在狂风暴雨中和海浪搏斗。

    无数力量在让林松开手,何况,林若将全部力气用在拉直光带上,就没有力气挽回还在共振中的他自己。

    他再一次感到勉强凝住的自我在振动中溃散,林用力绷直光带的手颤抖起来。

    保持对自我的认知,找到回家的路。

    但是不能污染白璃。

    保持自我,回家。

    不能污染白璃。

    回家。

    “……!”

    林无声痛呼,没有松开手,反而更用力地,将光带拉直。

    自我溃散后会怎样?

    吹螺者当初做了怎样的选择?六柱神又做了怎样的选择?

    即便他现在坚持,等自我溃散后,白璃污染不污染,对他来说肯定无所谓了吧?

    那个时候他恐怕会放手,所以继续坚持其实没有什么用。

    但是!但是,啊……

    纷杂念头来回转,林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死死地将光带拽进自己怀中,不让它松下。

    镜中瞳的神国之中,摩西看到林身上,又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大裂缝。

    密密麻麻的裂缝,犹如蛛网遍布林身上,即便知道触碰不到林,摩西也不敢靠近他了,因为林看上去吹口气就会散落一地。

    “短尾……小黑斑……蓝磷灰……洛安……”

    崩解的痛苦中,林无意识念着那些会记住他的人的名字,“雪爪……”

    摩西突然看到一面镜子亮了,里面出现在一个洞穴里的雪爪。

    然后他听到林的声音回响在神国中,喊着他的名字:“摩西……”

    “林!”

    摩西大声回应,但他的声音传达不到林的耳边。

    没听到回应的林,几乎是用气音唤道:

    “审判长……”

    ***

    尖晶市,二层。

    市审判庭总所,一区。

    坐在办公桌后的灰翠·多弗尔突然抬头,他似乎因为今天只在例会上见到林一面,所以思念中产生了幻觉,刚才,他好像听到了林呼唤他的声音。

    虽然知道林并不在这里,他也下意识回应到,问:

    “林?”

    第73章

    这个点,林已经下班回家,当然不可能回应他。

    应该只是幻觉,当然只是幻觉,灰翠这么说服自己,心中却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他按住太阳穴,控制住直接去看林一眼的冲动,想将注意力集中到笔下的文件里,但他看了一秒,高级职业者理当比正常人强许多的阅读理解能力,没法让他看进去一个单词。

    灰翠在和自己的道德感做斗争。

    不祥之感愈发明显,道德坚持不到片刻就溃不成军。灰翠迟疑了一下,对自己说只看一眼,就站起来,离开了座位。

    一把装了瞄准镜的步枪在乍现的红光中浮出,灰翠拿起那把枪,让枪口指向下方,闭上一只眼睛,睁开的眼睛抵着瞄准镜的目镜。

    这只睁开的粉红眼眸,光亮仿佛收敛进了瞳孔,虹膜变得非常黯淡。

    灰翠的视线穿过了楼板,穿透了一面面墙壁,随着枪口所指,望向位于三层西南方向,距离城墙很近的薄荷油公寓。

    他看到,薄荷油公寓203中,小黑斑和短尾在写作业,躺在床上打吊针的蓝磷灰,在缓慢翻看林以前的课本。

    而林,他坐在自己房间高低床下面那张床的床沿上,既是衣柜也是书桌的铁皮箱摆在他身前,上面摊开着一本从仪式科资料室借出的论文集。

    看样子之前是在学习。

    但现在,林用一个很别扭的姿势,趴在论文集上睡着了。

    胸口起伏频率很快,呼吸很急促。

    灰翠回忆他有权限看,但通常不会去看的审判官出院体检单,对比此刻他通过瞄准镜能观察到的,林体内的生命力,帮医疗部的血肉医生做了个回诊——感冒确实是痊愈了没错。

    但林皱起的脸,明显昭示着他此刻感到身体难受。

    做噩梦了吗?林最近做噩梦是不是有些太频繁了?

    从今早例会上的脸色看,昨晚也不像睡得很好的样子。

    那个新生的梦神……

    还是吹螺者的诅咒并未完全消散?

    灰翠慢慢放下枪,让它回到存放武器的空间里去。他看一眼办公桌的上的文件,思索了一下,带上文件和笔,又来到办公室门后,拿起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穿好,然后向外走去。

    他并不知道,他对幻觉般呼唤的疑惑回应,其实传达到了他想传达的人的耳边。

    “林?”

    一根新的银色光带出现了,是随着灰翠疑惑但立即的回应一起出现的。林没想到会听到审判长的声音,诧异往另一边望去,但没看到灰翠·多弗尔,只看到指向他的银色光带,另一头伸向遥远的彼端。

    这一根新的光带,不需要林去拉扯,就已经是笔直。

    而且,当林伸手去触碰它时,才发现那是那不是光带,而是光束。

    和他和白璃之间的光带不一样,林不能改变光束,但光束却改变了林。

    它落在林身上,仿佛往林身上施加了一重新的力,林依然在随污染的嘶吼与呓语共振,但这振动却减缓了许多。

    他可以将刚刚甩出去了的脑子慢慢捡回来了,同时,他还有更多余力拉住他和白璃之间的光带。

    又过了几秒,投来的光束突然变得更明亮。

    在明亮的光束里,林低头看自己,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手是手,脚是脚。

    他就是他,非常稳固的一个他。

    光束只是明亮了几秒,就恢复了一开始的亮度。但完全稳定下来的林,没有再像之前那样轻易跟着污染共振,如今他体感到的振动,像是他坐在一辆行驶在凹凸不平道路上的车中,有点摇晃,有点想吐,但可以忍受。

    这是因为,投来光束的那个人,不仅和林的联系稳固,自己本身也很稳固。

    是审判长……

    厌恶还有这样的作用?这是邪神们一直挑衅审判庭的原因?可好像也不对啊。

    好像不对,但是指向他的光束,肯定是指向镜中瞳,而非指向审判官林的吧?

    又或者,审判长对所有尖晶市所有他认识的审判官,都怀有非常纯粹的……慈爱与保护欲?

    感觉也不是不行,但林依然觉得哪里不对。

    他嘴角抽了抽,挥掉脑中奇怪的猜测,回到正事上。

    重新回到一开始的推断上,他要让白璃也稳固下来,如果能稳固下来,可以减轻他的很大一部分压力。

    要怎么做?

    林望向白璃,之前白璃身上总有几分不确定性,但人不就是这样吗?人是每时每刻都可能产生变化的生命,或许只是一秒,他们就会蜕变得和过去完全不一样,如同蝴蝶在风中展翼,如同花朵在光中盛开。

    人的信念,人的三观,人的认知,其实从不稳定,而是移动变化的。

    所以,柱神们是怎么做的呢?

    啊,是了,祂们通过仪式,让想要成为职业者的信徒去理解,去认同,去打造职业中不变的法则。

    ——应该这么做。

    机械师不要沉湎在机械的世界中,要向外看,谨慎地对待机械和人的关系。

    ——应该这么做。

    血骑士要在溶解中接近生命的反面,接近死亡,在这个过程中探寻血和自我、生命的关系,这样才知道如何用血去治疗别人,如何用血去进行争斗。

    那么,白璃——

    “恭喜,”林闭上眼,又睁开眼,“你终于明白了。”

    “主?”正要抽出乐彩胸口那把匕首的白璃听到林的声音,立刻惊喜地在心中回应。

    惊喜的时候她又有一些惊疑,因为主的声音,好像透着一点虚弱。

    不过这点虚弱,在镜中瞳继续开口说话后就消失不见,白璃觉得,她大概是太激动,所以听错了。

    主的声音,明明一直温柔又坚定。

    祂说:“认识你的内心,对于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你我来说,并不是一句虚言。你已经知道情绪与思想,能如何的影响一个人。

    “它会化为锁链,禁锢你;它会化为双翼,帮助你。它可以是最好的药物,让一个人坚持活下去;它也能是最锋利的尖刀,现在,这把尖刀握在你手里。

    “你能用它对准敌人,但同时,这是一把双头的尖刀,无论你是否用它对准敌人,它都有一头时时刻刻对准你自己。

    “所以,女士,”镜中瞳问,“你明白你以后要怎么做吗?”

    “是,”白璃按在胸口,虔诚地垂下眼眸,“我会时时刻刻地,与自己的内心战斗,认清自我,并取得下一次胜利。”

    “好,”镜中瞳轻笑,“来让敌人认识你吧,新诞生的……心灵之刃啊。”

    数秒前就开始用极慢速度增长的魔力,犹如花之牧者催生的植物,在白璃体内蓬发。她的身体在魔力中被重塑,她突然获得了无数知识。

    【心灵之刃】——

    你得到了镜中瞳的赐福,祂为你恒定了天赋。

    情绪感知——你可以用的你的眼睛,直接看见有灵者的感情。

    情绪爆发——你可以爆发你的情绪,来让你的法术威力数倍增长,或者将它灌注进你的念刃中,引发更大的伤害。但这种爆发在一定时间内存在次数限制,在已经力竭时强行爆发,会导致你失去施法能力一段时间。

    恐惧之刃——你战胜了你的恐惧,你可以将无形的恐惧从自己的心灵中抽出,将它化为一把看不见但存在的念刃。它的刀刃有三十公分长,能够格挡,当然也能够杀人,哪怕脱离你,在三十秒内它依然能保持存在。

    白璃看到这里明白了,主在暗示她学习刀术,特别是飞刀。

    而在天赋后面,白璃还得到了一份法术表。

    自我催眠——相信你自己,相信你这一拳有更强的力量,相信你可以爆发更快的速度,相信你不用吃东西也可以活着,相信你并没有受伤,所以你不觉得痛,还能继续战斗。

    友好术——在有灵者的感知中,你非常友善亲和,值得信任。

    侦测思想——你可以知晓某个有灵者的想法。

    遮蔽心灵——你可以从某个有灵者的思想和视野中,暂时抹去你的存在。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但白璃扫过就忽略,只看法术表里少有的那个攻击法术。

    单体情绪引爆——你可以用敌人自己的情绪,给敌人的心灵一击重锤,这或许会导致敌人死亡。

    致死?还有这种好事?

    白璃毫不犹豫爆发了自己的情绪,为引爆敌人加上重码。

    刚刚下水的芳英·玛斯玛,往乐彩那边一望,就看到白璃盯着他,双眼流出银色的光芒。

    轰!

    银色光芒引爆芳英·玛斯玛的情绪,他脑子如同遭遇一击重锤。

    虽然看到了乐彩的死亡,但他心中瞬间生出的警惕,不是会遭遇法术攻击的警惕。

    更何况,在今天之前,与单体情绪引爆最相近的法术,是银月少女系魔人职业的欲望引爆。但射空而亡、高潮而亡,和大脑不堪情绪重负爆开,是两种死法。

    芳英·玛斯玛全无防备。

    两道鼻血从他鼻腔流出,他暂时还有呼吸,但他的脑活动已经停止。

    白璃从他无力松开的手里抢回呛水的小玉,然后摆动双腿,向水面游去。

    哗啦!

    白璃挂着满脸的丝丝缕缕绿藻,露出水面,向上高举起小玉。

    立刻有手将小玉接过,并开始给小玉急救,但更多手握住了白璃的手。

    欢半香和源血之母的教士们,一起将白璃从河中拉起。

    她们簇拥白璃,欢半香瞪着眼睛查看白璃那只被匕首贯穿的手,但白璃完全不把自己的伤当一回事,只对欢半香笑道:“我杀了那个男人。”

    “好厉害!白璃!”其实依然不知道陌生牛人是乐彩的欢半香立刻道,反正不管怎样都是邪教徒,死了是好事,“你感觉怎么样?”

    白璃摇摇头,只问:“小玉呢?”

    源血之母的教士,将小小女婴抱到白璃面前,湿透的襁褓上还能看到血迹,但小玉身上的伤口已经被法术治愈。

    白璃看着她抽泣的模样,笑容慢慢变得柔和。

    最后,她眼睛一闭,晕了过去。

    铁榴市的审判长,褪去浑身火焰,走到娇小的博美犬人身边。

    她观察白璃脸上的笑容,又转过头,看向因为脑死亡,不能用藻叶给自己制造氧气泡,在水中窒息而死,尸体就和鱼一起浮在水面上的芳英·玛斯玛。

    良久。

    铁榴市的审判长吩咐秘书:

    “白璃女士在这次战斗里接触了太多污秽的魔力,在净化室给这位勇敢的女士开一间单人房。”

    ***

    同一时刻,镜中瞳的神国里,差点碎开的林,终于有了动作。

    他抬起手,看到皮肤上正在拼合的裂纹,又抬起头,看到站在他身前不远,不敢离开也不敢靠近的摩西。

    摩西也在看着他。

    摩西的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第74章

    直到和林对视,摩西才发现他是多么的狼狈。

    但这个时候,他完全没工夫在意。

    摩西看到了林身上的裂纹愈合,但他依然也不敢靠近,那种小心翼翼的态度,好像摩西自己是什么脏东西,而林得了免疫疾病,只能呆在无菌病房里一样。

    他不敢靠近,却又非常想知道一件事。

    九百多岁的圣灵人鱼嘴巴开开合合,半天才用沙哑到有些难听的声音问出:

    “你……你做到了?”

    林向他轻轻微笑。

    这个微笑中充满苦涩。

    摩西看起来几乎要心脏骤停,很多次,真正的摩西看到玛莉帝斯露出相似的苦涩微笑。

    “……还是,”他声音小了很多,像是根本不想说出这句话,“不行?”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应该没有污染到白璃,或者只有非常轻微的污染,”林道,“但是,我,我的话……”

    林的话,直到此刻,林也没有脱离了那个充满嘶吼与呓语的污染世界,就像种子没有离开土壤。

    嘶吼和呓语依然回响在他体内,也回响在四面八方,它们重重叠叠,在他体内的想从他身体里挤出来,在外面的想钻进他的身体。林只能被动听着,随之振动着,他没找到办法摆脱。

    但至少,没有污染白璃,这是最值得庆幸的。

    “算了,不说这个,讲点关键的,”林掩去表情中的苦涩,安抚着摩西,“我大概找到吹螺者最开始时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什么?”摩西还在很慌张的不明所以,“你现在到底怎样?”

    “我觉得,”林自顾自地说下去,他现在也需要理清思路,“吹螺者这样不想成为邪神的邪神,最开始犯的错误,可能是,制造了太多属于自己的职业者。”

    摩西尚未冷静下来,但他好歹也经历过许多事了——虽然是记忆里经历过——深吸了一口气,跟着林的话语,问:“制造职业者有什么问题?职业者就是神显现的圣迹,一个职业者可以为神带来更多信徒,也可以为神保护信徒。”

    “是这样吗?”林还没到这种显现圣迹好获取信徒的时候,便只随口一问,就继续说着他思考后的结果,“但是,对一个神来说……我不知道其他神怎么样,但是白璃刚才从我这里获得魔力时,我几乎无法控制不让魔力流向白璃。”

    摩西终于将更多注意力转到思考林的话上来。

    他很诧异地问:“无法控制?”

    林也问他:“吹螺者有和你说过吗?”

    摩西思索回忆了一下,摇头道:“真正的那个我,成为使徒时,海之音已经是发展了数百年的一个邪神教派了。你也知道新历前非常动荡,不是在神战,就是在以神之名而战,海之音流传的圣典经过数次遗失和改版,和最初的传说相比已经面目全非。玛莉帝斯又不喜欢说以前的事,所以哪怕是我,也不知道祂最开始行走在世界上,是怎么获得信徒和第一个职业者的。

    “但有件事我知道,”他竖起一根手指,“玛莉帝斯虽然不喜欢说以前的事,却不是没说过,我能通过祂的一些话分析出来,祂还没有信徒和职业者时,就能运用强大的魔力了。”

    林:“呃。”

    这和林以为的不一样。

    他还以为,所有神都是在获得职业者这个阶段才能感知魔力,原来不是吗?

    林记下这个和他矛盾的点,继续讲述他刚才的经历。

    “神做出期许,被期许的信徒回应了期许,这一来一回的交流中,神和信徒的联系加深,神的魔力开始改造信徒,这就是职业者。改造后职业者获得天赋和法术,这来自她回应我期许时的举动和欲求,与我掌握的心灵领域共鸣。同时,我也得到了她的天赋和法术,”林说着抬手握住,无形的心灵魔力汇聚在他手中,变成了一把由恐惧塑造的隐形念刃,“如果说神掌握的领域是树的主枝,职业者就是主枝上的分叉,分叉越多,代表这根主枝越强。”

    “如果是这样,我完全理解了,”林道,“唯一的问题在于,在这个世界里,魔力天然具有污染。”

    林松开手,让恐惧念刃消散。

    他慢慢道:“联系加深,魔力通过我去改造白璃,而魔力和污染是一体两面,不分彼此。”

    摩西疑惑,“那白璃必然会被污染,但我刚才看她的样子,她还能回应小玉和那个海思科犬人审判官,并没有变得冷漠。”

    正因为看到白璃能对家人和朋友表现出善意,摩西才没有忍住哭了。

    “刚才也说了,大概有一点很轻微的污染吧,只要进一趟净化室就可以消除,”林道,“对了,你说吹螺者一开始就能使用魔力,并且不知道魔力有污染。祂将信徒转为职业者时,甚至会觉得自己在做好事吧,祂给了信徒自保的力量。等祂知道污染,无论怎么做都已经晚了。而我,正因为一直以来我根本感受不到魔力,所以刚才魔力突然通过我连上白璃时,我才能那么快的做出反应,那个时候,我强行减弱了魔力在我和她之间的传递。”

    但即便是林,从当时情况看,也不能将这个减弱维系太久。

    从现实看,白璃杀死乐彩,林赞许她,到白璃去抽出匕首,其实只过了十来秒?

    而林都没有十来秒,他只撑了一两秒,就不得不面对一个局面——

    松手,白璃被污染;不松手,自己人格崩解,不知还能不能拼回来。

    或许他能选择先松手,然后稳住自我,再拉紧光带。但那个时候,白璃就已经被污染了。

    哪怕重新拉紧光带,白璃已经成了新的污染源,新的共振点。

    现在回忆整个过程,林最幸运的两点,一是他早就知道魔力有污染,二是他只有白璃这一个信徒,只有这一个信徒要成为职业者。

    “一个神,如果在初期,得到太多簇拥,这些簇拥又都很敬爱祂,努力完成祂的想法和期许,祂恐怕就会不受控地,将这些簇拥变成有污染的职业者。

    “这样一来,哪怕后来祂发现了问题,努力想要控制污染,信徒身上的污染会顺着原本的联系,反过来振动祂。”

    污染在邪神和职业者之间来回传递,无论哪一方都不能停下,除非一方死亡……

    思索的林突然看了摩西一眼。

    圣灵摩西诞生前,随着吹螺者的陨落,祂的职业者,要不是自杀,要不就被审判庭和其他邪神教派追杀死去了。

    摩西不是魔物而是圣灵,是否有这方面的因素呢?

    被林观察的摩西很莫名。

    他不太理解“振动”的意思,因为他不能直观感受污染在林眼中的模样,便略过林最后那段话,追问前一段。

    “你减弱了魔力的传递,但白璃还是成了职业者。她最后使用的那个法术威力很强,在伤害型法术里,可以排上前列。”

    可如果林不给她充足的魔力,让她的魔力种子完整发育,白璃的法术和天赋,应该会比其他职业者弱才是。

    “啊,”林解释,“是因为后面,审判长——”

    咯嘣。

    突然听到一声响的林停下,疑惑张望,想知道是哪里来的声音。

    光是听到那个称呼,就差点咬碎牙的摩西,已经平复了情绪,问:“嗯,战争疯子的使徒,他怎么了?”

    “呃,”林讪笑移开目光,“怎么说呢,当时那是……情感?”

    坚定的,稳固的,明明只是无法触摸的光束,而非更有力的光带,却一下维持住了林正在溃散的人格,让他恢复了过来。

    到底怎么做到的,林也不太理解。

    直到此刻,那从彼方投来的光束,依然在源源不断提供给林支撑。

    这样一来,在白璃向着他述说了确定的信念,同样稳固下来后,林才能放开不再振动的魔力流去,赐予她天赋和法术。

    如今林还是得紧紧拉着他和白璃之间的光带。

    但哪怕拉得再紧,紧到肉眼看不出光带的震颤,微小的振动,依然存在。

    不过,白璃信念稳固下来后,这已经微弱到难以分辨的振动,她自己可以抵抗。

    “就是这样了,”林叹息,“目前是,审判长,我,还有白璃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平衡。审判长是这个平衡里完全不受影响的那个,他支撑住我。稳定下来的白璃,只要不遭遇非常大的振动,也能稍稍支撑我。只有我,我是大炸弹。”

    林处于平衡的中心,同时也是最脆弱的一环。

    他不能放松,他并不是完全固定了,他还在嘶吼和呓语中振动着,一放松白璃就会被污染。

    他最好也不要立刻制造新的职业者,再加一个,平衡恐怕会随即崩掉。

    一崩掉,他的人格就危险了,信徒们毫无疑问还是会被污染。

    “为了不引爆我,信徒和职业者之间,最好有一个兑换比例,”林计算着,“有一个审判长的讨厌,加一个稳定下来的白璃,才有一个心灵之刃,那可能还要两三个,或者四五个,甚至更多比较稳固的信徒,让我处于一个比较良好的平静状态,才可以制造下一个职业者。”

    毕竟,尖晶市人口七十万,一大半信仰着某位柱神,剩下的人基本都信仰着六柱神这个整体,职业者数量却只有一万多。

    要是柱神们也像他一样要保持平衡,这岂不是前辈们维持了几百年的兑换比例?

    那他要上哪里找几十个信徒啊?!

    而且这么算的话,帮助了他的审判长,岂不是一个人能当几十个使?

    是这样吗?柱神前辈们的使徒都是这样的吗?

    使徒是怎么做成的?教教我吧,柱神前辈们!

    啊,说起来,仪式师不是职业者,不会增加平衡的负担,却能填补职业者不足的空缺……原来如此,仪式师的意义在这里。

    但是,回应仪式不会造成污染吗?

    柱神前辈们,有没有成神说明书给一下……

    林再次开始思考,都没发现摩西在听到“有一个审判长的讨厌”时,表情变得很奇怪。

    九百多岁的圣灵人鱼脸色一下黑,一下青,来回变幻,可见他内心挣扎之剧烈。

    摩西实在不想提醒林,但林搞错了的话,会不会在什么时候,不小心破坏掉那个“平衡”?

    想到这里,摩西犹豫很久,不情不愿道:“殿下,有没有可能,那个战争疯子的使徒……对你不是讨厌?”

    林从深思中回神,惊讶。

    “不是吧?”他垮着脸道,“我还没做什么,这就恨起来了?”

    ***

    灰翠突然有点想打喷嚏。

    他忍住了。

    二十点一十三分,灰翠来到了薄荷油公寓楼下。

    第75章

    林的意识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一回来他就感觉不对劲,共振得他难受的嘶吼和呓语还在,也没有减弱,不过在神国中时,他必须想象着收紧自己,才能抵消污染随时要挤爆他的感觉,而回到身体中后,他的身体将污染牢牢束缚,林虽然不至于就这么放松下来,但确实觉得清净了许多。

    只是,不仅污染无法穿透他明明很脆弱的皮肤,魔力也无法穿透了。

    林想要故技重施,抽出那把隐形念刃,可是他抬起手按在胸口,数着心跳,明明可以触碰那无形情绪凝成的实体,却无法将它拔出。

    也不能说完全无法。

    但林灵感上的直觉让他知道,拔出来恐怕得花一番功夫,用很大力气。

    那他还拔什么啊?

    念刃的优点不就在于,比任何随身携带的武器都方便拿到,而且在那种禁止携带武器的场合,再怎么安检也检查不出来吗?

    如果它要费很大力气才能拿出,拿出时林还要做一番引人注目的姿态……他和白璃不一样,他是有城区持枪许可证的人,他为什么不直接开枪?

    念刃仅剩的优点就只有它是隐形的了,搞刺杀确实很不错。

    哦,它也算一把附魔武器,可以直接攻击到幽魂这样的虚体。

    但林也可以申请附魔子弹啊!

    这到底是为什么?穿越者的体质和这个世界的人到底还是不同吗?魔力亲和度有区别?

    如果只是很难用魔力,林大概会很不爽,但污染也一并被拘束,日常生活中林不用担心自己不小心污染谁,那好像也不错。

    毕竟林原本就不能用魔力。

    就是有些可惜,他还挺期待的,甚至已经评估好了他从白璃身上同步到的天赋和法术表。

    不久前林的力量还局限于镜面和梦中,因此受到了黑太阳阴影领域的克制,不过心灵之刃的法术表里却有这样一个法术——群体心灵震荡。

    这个法术形容为朝一个方向释放锥形的心灵冲击波,所有站在范围内的有灵者,视他们当时意志坚定程度,会出现数秒到数分钟的眩晕和恶心。

    作为一个范围性法术,即便这个范围一片黑暗,也不影响黑暗中的人受到攻击。

    不过,除了这个法术以外,白璃法术表里的大部分法术,都需要能看到受术者的头,又或者别的什么进行思维活动的器官。

    这个看到,包括看到镜子里的影子。

    有些神奇,但将镜子视为心灵力量的通道,好像又能够理解。

    嗯,然后敌人还要在白璃的施法范围内,也就是白璃肉眼能看清的范围。

    好可惜,犬人有轻度近视来着,虽然动态视力很好……鸟人当心灵之刃会有种族优势吗?

    似乎也没有,鸟人的视力优势不能体现在念刃运用上,而心灵之刃一半的能力,还是靠念刃。

    这个职业,很明显适合游走在人群聚集的地方,进行情报收集和刺杀。

    ……去审判庭情报科?

    林放下按在胸口的手,没忍住笑了一声。

    如果要白璃进审判庭情报科,他恐怕得奋斗成柱神才行。

    没有污染白璃姑且算迈出了第一步,但奋斗成柱神……

    林的笑容突然收敛了,他侧头倾听门外的声音,在污染的嘶吼呓语中,他听到小黑斑一边写作业,一边和短尾说小话,短尾则要认真很多,只偶尔应他一声。

    奋斗成柱神的话……

    回家的话……

    咚咚。

    敲门声突然打断林的走神,他听到小黑斑跑过去开门,也起身打开了自己的房门,站在门后,同时一只手插进口袋,握住了审判官配发的手枪。

    薄荷油公寓的位置,太靠近城墙和真菌森林,相比下面的楼层,这边混乱很多。

    林在三年里遇到过两次闯门抢劫,这还是在他们有雪爪这个强大战力,在附近较为闻名的情况下。

    林考上审判官后,他们家倒是再没遇到过这种事,不过林此刻还是习惯性警戒,打开了手枪的保险,

    ……然后和小黑斑一起,对着出现在门口的人影,瞪大眼睛。

    短尾的钢笔滚到作业本上。

    她低呼:“审判长?”

    一写作业就嘴巴不得闲的小黑斑,这一刻反而一个单词都说不出来。虽然洛安之前有和他们说过,昨晚审判长帮林送了他们回家,但那个时候小黑斑已经睡着,没有任何感觉,根本不像现在亲眼看到审判长出现在他们家门口来得震撼。

    明明昨天已经被林带着,和审判长腼腆地打过招呼,然而此刻,他还是下意识捂住鼻子,好遮住那块让他备受嘲笑的黑斑。

    僵硬几秒后,他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同样惊讶的林。

    林:“……”

    林一脸平静地关上手枪保险,走出来迎接,喊道:“审判长。”

    “林。”审判长对他点头,看到林后他的微笑更明显了一些,不过林有些奇怪的是,他感到审判长的目光,很快速但也很细致地将他全身观察了一遍。

    然后,在林做出什么反应前,这样的观察视线就收回去了。

    林心中缓缓浮现一个问号。

    他没表现出来,走到小黑斑身边,拍拍他的头,让他回餐桌边去,自己代替小孩站在门边,好奇询问:“怎么了?仪式科今晚值班的人手不够,您亲自喊我回去加班吗?”

    这是个玩笑,喊加班哪里需要劳烦审判长来喊。

    不过,薄荷油公寓虽然有公用电话,但据说洛安说,他和蓝磷灰、短尾住进来时,电话就是坏的,要是真有紧急情况喊加班,仪式科真得叫人上门来找林。

    “怎么会,虽然大家都在加班,但仪式科最近的加班任务没这么重,”明白林玩笑的灰翠,眼角笑意弯弯,“是突击拜访,在追悼会和表彰大会前,我会访问每个牺牲者和立功者的家里……打扰到你们了吗?”

    “没有哦。”短尾立刻说,她的蓝眼睛亮晶晶的。

    坐回她身边的小黑斑也连忙摇头,林思索了一下,蓬荜生辉这个词,换这个世界的通用语应该怎么说,又因为不确定这个世界是否有类似俗语,决定还是闭嘴。

    他确实是用不到半年的时间,把读写突击到了能通过审判庭学校考试的水平,又在学校锻炼了两年,已经不会让人觉得通用语不是他母语。但他对语言的掌握十分偏科,如今他能流畅阅读艰涩的论文,却没读过几本这个世界的文学名著,又或者流行小说。

    想说点这个世界欢迎贵客的客套话都没词,林最后选择给审判长搬来一把椅子。

    塑料椅子上有明显裂纹,显然也是捡回来的二手货,很多人都会嫌弃,但灰翠坐下得十分自然。

    他的态度影响了本来有些紧张的小黑斑,胖乎乎的猫人往灰翠那边挪了挪。

    短尾重新拿起笔做作业,姿势很端正,态度很认真,要是大耳朵没转向灰翠,大概能表现得更认真。

    林本来也想紧张的,看看他刚才在铁榴市那边做了什么吧。但沐浴在灰翠的目光里,他感到那稳固他的无形光束又明亮许多,污染好像远去,心情也变得愉快,他实在紧张不起来。

    他给审判长倒了杯热水,很坦然道:“对不起,大概只能用这个款待您了。”

    灰翠接过杯子,笑道:“足够了。”

    林在对面坐下,听灰翠起了个话题,开始随意的闲聊。

    先说的,果然是昨天的潜水船观光,想表现自己是认真写作业好孩子的短尾顿时破功,跟着小黑斑一起兴奋描述起水下风景,好吃的海带,以及没中奖的遗憾。

    然后话题不知道怎么转到林的身体上,重新活泼起来的小黑斑直接揭林的短,说林其实非常挑食,别看现在林可以接受大部分食物,但这些食物不要想让林说一个和“好吃”相关的词。

    “你在食堂吃饭时,表情总是很愁苦。”灰翠也道。

    “也没,”林想了想,“也没这么明显吧。”

    他并不反驳他认为大部分食物不好吃这点,这种孩子气的地方,总是让灰翠觉得很可爱。就像昨天从河堤上走过,他看到工作上很稳重的天才仪式师,在偷偷玩水。

    说到昨天的观光船,灰翠很顺利地将话题,引到林的潜水船窒息噩梦上。

    不知道赠送船票还有这个环节的两个小孩好奇看林,林只能道:

    “梦里的潜水船和观光船一点也不像,现在回忆起来,梦里的船结构完全不对,也只有在梦里,我才会坚信自己要缺氧死掉了吧。”

    “所以,没有再做了梦吗?”灰翠问。

    “现在更容易梦到吃海带。”林随口撒谎。

    “海带真好吃~”小黑斑捧起脸。

    “真好吃。”短尾应和道。

    吃海带为什么会导致睡梦中呼吸急促?

    灰翠疑惑起来,难道是吃的太快?

    不过,没有噩梦就好。

    预定的工作里,确实有拜访牺牲者和立功者家中这一项的灰翠笑笑,判断了一下时间,站起身道别。

    他没说要去看林另一个重病的家人,既然病人就在隔壁房间,也醒着,能听到他的声音,却没有出声,恐怕是不想被陌生人看到自己生病的样子吧。

    林也没提,只跟着起身。

    他知道审判长工作繁忙,不说挽留的话,很干脆地送灰翠下楼。

    楼梯通道的灯光亮了一下,迅速熄灭。

    没有夜视能力的林扶着栏杆转弯,突然听到审判长道:“刚才你家小朋友来开门时,你拿了枪出来。”

    “?”林不太明白他说起这个的意思,一边回忆《审判官用枪规范》,一边寻着声音看向灰翠。

    “这边对于未成年人还是不够安全吧?而且素栌·本固的死因一旦传出,畸变教派可能会针对你的家人,”灰翠转过脸,在昏暗中对上林的视线,认真提议道,“有考虑搬家吗?你已经立过几次功,我觉得是可以特批的,三层的驻层分所有空宿舍。”

    第76章

    林本身有分配免费宿舍的资格,审判官的工作福利一直很好。

    但是,会分给他的宿舍,是单身青年宿舍。

    一厅一室的设计,对大部分单身审判官来说确实足够了,但林家可是六口之家,哪怕有一个几乎算半搬出,还有一个是失踪状态,单身青年宿舍对林家来说依然很不方便。

    而且,林一开始是在八层的驻层分所工作,要分配宿舍当然也在八层,对于林家来说,这实在太远。

    太远,雪爪回来找不到他们怎么办?

    不过,如果是三层的驻层分所……好像还不错?

    很近,他们可以随时回来看看。

    而且,审判长说的肯定不是单身青年宿舍了,在这一层的驻层分所给林分配一个单身青年宿舍不算特批,林自己去申请一下都能通过的。审判长既然说特批,肯定是家庭宿舍。

    林的眼睛已经亮起来,虽然绷带覆盖,灰翠看不见。

    “真的吗审判长?!”他开心地问,快乐洋溢了出来。

    毕竟审判官宿舍是免费的啊!

    薄荷油公寓的房租很便宜,如果不便宜,蓝磷灰不可能带着洛安和短尾住进来,然后陆续加入小黑斑,雪爪,还有林。但薄荷油公寓的房租再便宜,又如何便宜得过免费!

    “嗯,”灰翠嘴角也扬起,“你因为家庭情况,账户和金钱来往上受到相当严格的监控,这是不公平的,所以也得额外照顾你一些。”

    “啊啊,那个监控?没事,”林挥挥手,“他们再怎么监控,我账户上也就那么点钱。每角钱的来往我记得比内务督查处还清楚,根本不可能凭空多出巨额财产……所以确实会特批是吗?需不需要我打申请?申请了什么时候能通过?”

    “你明天上班先写申请吧,”灰翠继续往下走,林跟着他,“应该是很快的。”

    林知道,审判长说很快,那就是真的很快,毕竟审判长可不是市政厅里那些推诿的文员。

    这么一想,他似乎已经可以考虑搬家要带什么,不要带什么了。对了,明早还要让小黑斑去给洛安报个信,叫他从公司回来一趟。

    林细数搬家的优点。

    驻层分所是有医疗小队值班的,住在宿舍里的话,蓝磷灰出什么事,消耗个人情请医疗小队帮忙看看,很方便。

    至于雪爪,他现在是知道雪爪在哪里的,但雪爪在暗海之洞附近,一来不可能很快回来,二来他也没法把消息来源说给洛安他们,只能慢慢讲一些听说有人在海边见到雪爪这种话。

    所以大家还会一直打听,驻层分所是每层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之一,既方便打听消息,也方便洛安和小黑斑时不时回薄荷油公寓转一转。

    商量后,大家应该会同意。

    林仔细考虑完,都找不到不搬家的理由。

    而且家庭宿舍是有盥洗室的啊!

    林读到初三都没有住过校,在穿越前,他完全不知道宿舍公共盥洗室是什么模样。

    穿越确实给林打开了新天地……啊不,没有天。

    可以恢复以前用家庭盥洗室的生活,林想想都要落泪。

    他跟着审判长走到薄荷油公寓门口,外面依然是二十四小时都很喧闹的真菌森林土产一条街。穿着白西装,和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审判长推开公寓陈旧的大门,回过头对他笑着道:“好了,就到这里吧。林,早点休息。”

    “啊……”林张开嘴。

    这一刻,他心里有很多话想对审判长说。

    不只是特批宿舍的事,还有更早一点的事。

    虽然审判长只是单纯的讨厌一个邪神而已,本意绝非是要帮助镜中瞳,但今天要不是审判长,他可能已经完全滑落邪神一侧,还搭上一个白璃。

    知道魔力有污染,邪神有污染时,林其实有做心理准备。

    他不是什么没沾血的小白花,更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白痴,即便学校只教授新历后的历史,即便摩西只偶尔提一嘴当年的神战,但哪怕是林背诵过的、经过修饰的历史,他也能看到,神明们每一次交锋,都有成千上万的生命交付其中。

    这些生命或罪恶,或正义,或自愿献身,或是完全不该牵扯进战争里。

    神明的王座,是由这些生命铸就的。

    而林,为了回家,已经决意成为神明之一。

    ……他必然会沐浴鲜血。

    最好是没有污染的柱神,数日前林如此思忖,如果无法控制,成为了会扩散污染的邪神,他会努力躲得离人类的疆域远一点。

    他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准备,但他也祈祷着。

    不知道向谁祈祷,却只能祈祷,由他导致的无辜牺牲者,慢一点出现,再慢一点出现。

    其实可能已经出现了,为了找到他,畸变教派调动人员来尖晶市,于莱伊河沿岸掀起许多冲突。在林能看到的尖晶市和铁榴市之外,或许已经有普通人卷入冲突,又或许有审判官为阻挡邪教徒而牺牲……但至少,至少,只管他视线之内,林不希望这么快就有人陪他一起坠入深渊。

    多亏了审判长。

    审判长救了我。

    林心里充满了感激,但他无论用哪种方式表达,在这一刻都显得很奇怪吧。

    发现审判长因为他轻轻一个音节停下脚步,他尴尬地又“啊”了一声,握紧了手。

    安静了片刻。

    “谢谢您,”林郑重道,“审判长。”

    说完,林发现审判长不知为何也沉默了片刻。

    “林,”过了一会儿,灰翠才出声,“绷带湿了哦。”

    “什么?”林下意识去摸,果然摸到绷带潮潮的。

    “你这幅样子,看来这个宿舍特批我不能应该很快的通过,得特别快的给你通过才行,”看林有点慌张地整理绷带,灰翠开了个玩笑,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继续道,“不过,这么感谢我的话,以后这样私下的场合,就不用敬称了如何?

    “说过了吧,我很喜欢和你聊天。虽然我们是上司和下属,但年纪相差不大,平时也能当朋友。下一次如果不在审判庭内见面,直接喊我名字也可以。”

    “直接叫名字……”林感到有些别扭,但雪发的多弗尔鸟人朝他微笑,他一下子说不出拒绝的话。

    灰翠好像没看出他在犹豫,准备转身,道:“那么,明天再见了,林。”

    “啊……明天见,”林犹豫了一下,“灰翠……先生。”

    已经看向街道的灰翠闻言回头,他逆着光,外面的路灯为他的雪色短发和耳翼镀上金边。

    那一刻,路灯的光经过雪发和耳翼的折射,好像全照了进来,昏暗的公寓大厅,随着灰翠的笑容,明亮了很久。

    直到审判长真的离开,如此滤镜般的明亮,才慢慢黯淡回去。

    林陷入思考。

    这种明亮,是刚才审判长注视带来的更有力的光束,稳固了他,导致了某种通感错觉吧?

    他轻飘飘地转身踏上楼梯,突然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什么。

    林相信其他审判官是他这个家庭情况,审判长也会多加照顾,甚至他听说过审判长照顾过哪几位前辈的遗孤。不过,审判长对他的照顾,好像要更多一点。

    嗯,一点点。

    毕竟已经是朋友了嘛。

    林的脸不知缘由地有些发烫,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轻飘飘的上楼。

    “呵呵。”

    昏暗中突然冒出冷笑声。

    林的动作顿住,直接为自己的举动解释道:“今天确实要感谢审判长。”

    如幻影般浮现的摩西又是一声冷笑,不过他没有再说不要和审判长接触的话,林觉得,摩西这个态度,其实是赞同自己去道谢的。

    但看不顺眼就是看不顺眼,林最好不要继续说这个。

    他换了一个话题,问:“摩西老师,你先前说自己要思考一下,现在是有什么思考结果了吗?”

    “没有任何结果。”摩西语气冰凉。

    要说吗?还是不说?说了会不会反而坏事?

    摩西在真正自己的记忆里,见过无数年轻人的热恋。爱情的火点燃只要一瞬,熄灭也是一样,光彩照人的甜蜜时光,相比于神的生命长度,是如此短暂。

    而无论是林,还是那个灰翠·多弗尔,在摩西眼里,都是这种还不够成熟的年轻人。

    今天,灰翠·多弗尔是用他的情感支撑住了林,但如果摩西告诉林真相,林因此和灰翠·多弗尔走到一起,他们之间的情感绝对会有变化。

    无论是变心,还是分手,摩西都觉得,恐怕是林难以承受变化的代价。

    又或者他们顺利走了下去?那还有林真正身份这个大暴雷!

    林的状态绝不能全压灰翠·多弗尔身上,信徒,更多的信徒,先找到更多的信徒,有更多的支撑,再说吧。

    摩西皱着眉做下决定,然后汇报正事。

    他道:“白璃醒来了。”

    ***

    白璃在净化室里醒来了。

    除了干燥和炎热,她没有任何不适。

    应该有人帮她擦拭过身体,洗掉了那些脏污的绿藻。她手上还有脚上的伤口已经治好,衣服也换了一套干净的衬衫裙。

    衬衫裙看起来是崭新的衣料,之后会直接送给她吧,毕竟白璃原本那条裙子和外套,好像肮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

    算出来不亏不赚的白璃有规律地喝水,她不是第一次进净化室,知道如何坚持更长时间,加上之前立下的信念,她决定将忍受净化室内的环境,当做一场修行。

    主已经说了,不用担心净化会对她造成伤害,那么现在的重点,是维持内心的平静。

    情绪是力量,积蓄它,必要时再让它爆发。

    新鲜的心灵之刃摸索着心得,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头戴灯泡的熊人女子走进她的房间。

    “你好,白璃女士,”她搬了一条椅子,在白璃面前坐下,圆脸十分严肃,道,“我可以询问你几个问题吗?”

    第77章

    同一时刻。

    和白璃一墙之隔,铁榴市审判庭的审判长,“流火”芮尔勤·欧勘露,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坐下。

    欢半香的队长,优沼·沃特巴克,和一个长相普普通通的猫人少女,站在她对面。

    白璃并不知道自己所在的这间净化室单人房有特殊的设置,不知道她的声音穿过单向扩音的墙壁传出,礼貌回答熊人女子道:“当然,无论您要问什么都可以。”

    头戴灯泡的光术士便问了两个关于她年龄和过去的小问题,意在放松气氛。而隔壁,坐下的芮尔勤再一次翻看本次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

    她首先看的是芳英·玛斯玛这位老对手的死因。

    急性脑出血。

    有多急呢?

    就考古学家和血肉医生的联合解剖结果,死前三秒的芳英·玛斯玛还非常健康,拥有大部分高级职业者会有的强健体魄,三秒里,他血压迅速升高,脑血管大面积破裂,直接跳过了头疼和昏迷,连挣扎都没有就脑死亡了。

    伴随急性脑出血的,还有心肌梗死。也是那三秒,他的肾上腺突然释放出巨量的肾上腺素和去甲肾上腺素,促使心跳陡然加快到近三百,如果不是急性脑出血导致的脑死亡更快一点,使得他心跳在脑死亡后缓缓回落,芳英·玛斯玛大概就能换个死法了。

    但反正都是要死的。

    第一次看这份尸检报告的时候,芮尔勤忍不住问:“是不是柔波女士路过我们这儿了?”

    柔波女士是源血之母的人间使徒,她同时兼任了源血之母教会的教皇。

    这位女教皇几乎不会离开大陆之心,也就是源血之母教会总部,那里是所有河流的源头,也因此需要最严密的防护。

    所以,她是不可能在刚才袭击发生时路过铁榴市的。

    但如果不是她路过了铁榴市,芮尔勤又很难相信,芳英·玛斯玛的死因竟然真的是急性脑出血。

    除了那位能强行操纵敌人血液的使徒,还有第二个人能这么杀死芳英·玛斯玛么?

    总不会是在场源血之母的教士很多,让源血之母偶然往这边看了一眼吧?

    芮尔勤:“……”

    芮尔勤还是给源血之母教会发去了一份询问。

    然后,又给审判庭总部也提交了一份报告。

    现在,她坐在这里,看着尸检报告,依旧百思不得其解。

    她更不解的是,白璃·博美到底是怎么找到乐彩·西卡迪尔的。

    芮尔勤不知道,这也是乐彩死前一直疑惑的,为此那个改头换面的鹿人不惜带着白璃一起跑路,然后送掉了性命。

    光术士刚好问到这里。

    “当时还在爱缪剧院的您,是怎么知道乐彩·西卡迪尔在三层莱伊河旁边的?”

    “不是,欢半香说,他要去尖晶市的吗?”白璃·博美茫然反问的声音传过来,“他去尖晶市,不可能坐地铁,肯定是要去三层码头偷渡的吧?”

    “……就这样?”

    “我也帮不上其他忙,知道他大概在三层,足够我行动了。”

    “可是,三层的码头有五个啊?”

    “我可以每个跑一遍,万一找到小玉了呢。”

    光术士不由陷入沉默。

    在隔壁,芮尔勤看向优沼。

    优沼思索了一下,沉痛道:“是我没发现这点,能和欢半香成为朋友,性格上肯定有相似之处……”

    “欢半香可是光明之龙教会看好的优秀圣光骑士,如果不是她自己想来审判庭,光明之龙教会根本不打算让她走,一点性格上的小瑕疵……算了,”芮尔勤挥挥手,“不如说大部分犬人的性格都有点,嗯。”

    猫人少女身形变化,变成了一个犬人青年,双手举起在胸前比叉,道:“我代表犬人拒绝种族歧视哦,审判长。”

    “我刚刚说的哪里到种族歧视的地步了,”芮尔勤瞥他,“而且你又不是真的犬人。”

    “我现在明明就是犬人。”变形者双手抱胸道。

    他顿了顿,语气轻快地说:“不过嘛,丢了孩子没有其他办法的母亲,决定将可能找得到孩子的地方都跑一遍,也是很常见的事吧?犬人天生的灵敏嗅觉和听觉,会让她觉得自己能找得到线索。这就是赌一把而已,最后也赌对了,不是吗?”

    “就是这个赌对了,感觉实在运气太好,”芮尔勤道,“甚至整个绑架袭击事件里,我方的运气都很好。无论是发现‘假乐彩’是亡灵法师救回了你,还是畸变教派准备挟持平民时,那声突然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力的巨响——去调查的人在音源附近发现了魔力残留的痕迹,而且魔力痕迹不带污染,这一点证实了,当时是有谁出手帮助。”

    运气好的不止这里。

    芮尔勤算着。

    平民在冲突中完成了迅速撤退,并且几乎没有受伤。

    和畸变教派的战斗里,源血之母的教士们明明人数处于劣势,却无一死亡。要知道,这些教士里甚至有三个人不是职业者。

    最后,芳英·玛斯玛还因为突发疾病猝死了……不,芮尔勤才不相信真的是因为突发疾病。

    是诅咒吗?又或者有看芳英·玛斯玛不顺眼的瘟疫法师,偷偷在这位畸变教派教长身体里埋了疾病的种子?

    无论如何,现在她事后回顾,就一直觉得灵感上的直觉隐隐提醒她,有什么不太对劲。

    为此,芮尔勤认真听着光术士提问。

    “你是怎么发现乐彩·西卡迪尔的?”

    “发现……?”白璃·博美的语气有一股清澈的茫然,“我不太明白,那个,您的意思?”

    “乐彩·西卡迪尔已经通过一种邪恶的法术,改变了样貌和种族特征,你是怎么认出他的?”

    “哎?有改变样貌?……好像,有的吗?我没注意到,变化不是很大吧?我往码头跑,一眼看到他钻进小巷里,那个背影,绝对是他。”

    “……女士,您做出判断时,甚至没看到他的脸?”

    “脸不重要。我知道,就是他。”

    “……虽然听说过,但您的直觉,真的很敏锐啊。”

    光术士感慨道。

    隔壁,芮尔勤耳朵几乎贴在墙上,她头顶的灰毛尖耳颤抖着,帮助她做出判断。

    芮尔勤身为兔人的听力天赋,让她能不用测谎仪式就听到另一个人的心跳频率,她低头看着怀表来计数,道:“心跳没什么变化。”

    依然没找到什么可疑之处,铁榴市审判长回到座位上,扶着额头道:“用测谎仪式也会得出一样的结果,要知道更细致的,除非有高级血肉医生来插脑了。”

    但只有确定的邪教徒,才会使用这种近乎酷刑的测谎方法,白璃·博美并不是。

    “难道,这位不久前还在遭遇丈夫家暴的娇弱女士,就是在分辨一个人是不是邪教徒、是不是做了伪装上,有特别的天赋吗?只是她过去贫瘠的经历,无法体现出她的特长?”芮尔勤十分困惑,“但连职业者都不曾有这样敏锐的直觉,至少我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优沼,‘假乐彩’也是她发现的,对吧?”

    “是她发现的,”变形者抢答道,“优沼直接劫下电车时是这么说的,车一停那个‘假乐彩’就掏出来一打幽魂,然后大家开始群架,真是吓我一跳,我可不是战斗职业啊。

    “但她一开始好像没有发现‘假乐彩’的问题呢。”变形者又说,“如果一开始就发现了,她可以直接提醒准备伪装成她的我。”

    “或许,一开始她对‘假乐彩’有些疑惑,但没有反应过来,”作为处理了白璃反杀邪教徒丈夫案件的人,优沼回忆道,“我认为,白璃女士的敏锐直觉,大概和她杀死丈夫后出现的精神异常有关。当初她从医院出院时有心理评估报告,我想待会儿可以再做个确切诊断。总之,威胁到她女儿的人,以及对她表现出追求之意的男性,都有可能刺激到她。”

    “这样啊,精神异常啊,”变形者思索般捏着下巴,提出一个重要问题,“那她现在的证词真的有效吗?”

    芮尔勤:“……”

    优沼:“……”

    真是好问题。

    如果优沼是在自己的办公室,大概已经开始按太阳穴缓解头痛了,但在顶头上司面前,她不得不注意一下仪态。

    隔壁的讯问,已经进行到芳英·玛斯玛死亡相关。

    “……嗯,我杀了乐彩,其实,我一直按捺着对他的杀心,他的眼神和檀鼻一模一样,不,甚至更恶心一点,我面试时见到他,他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知道他是邪教徒了。

    “那个男鼠人?我不知道……我只是从他手里抢走了小玉……他死了?还有这种好事?”

    旁听的三人继续沉默。

    如果不是乐彩·西卡迪尔确实是黑太阳的信徒,还是信奉黑太阳的仪式师,白璃·博美的发言,和精神病人缺乏逻辑的话没有太大区别。

    “其实,”变形者突然道,“试一试她直觉的准确性,就好了吧?”

    这位在铁榴市审判庭内,有很大行动自由权的罕见职业者,轻佻地向芮尔勤行了个礼,转身走出去。

    很快,芮尔勤和优沼听到,他进入隔壁净化室单人房的打招呼声。

    光术士惊讶问:“你是谁?”

    而白璃·博美的声音,过了几秒才传出。

    崭新的心灵之刃眨了眨眼,遮掉眼里几近于无的魔力辉光,变形者哪里想得到会在净化室内受到他人法术效果,一个侦测思想悄无声息地成功了。

    “是您?”白璃有些惊喜地道,“您没事吧?”

    “哇哦。”甚至还没和她说话的变形者惊叹。

    他没想到他真的会被认出,若非他的潜伏技术有无数邪教徒的血泪作证,他都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小心露出了破绽。

    犬人青年想了想,再次变化,变成了犬人少女,还是个海思科犬人少女。

    她大步越过恍然大悟的光术士,来到白璃面前,握住她的手。

    “白璃女士,”变形者诚恳道,“来我们情报科当顾问吧。”

    第78章

    芮尔勤:“呃……”

    优沼:“啊……”

    两个压力山大的女审判官,一个抬手揉右太阳穴,一个抬手揉左太阳穴。

    优沼是因为欢半香不过脑子的行动过于自由,以至于她现在遇到超出料想的局面,就条件反射头疼。但她揉了两下太阳穴,惊异发现,审判长和她竟然是一样的动作,不由地思考起一个问题——

    变形者难道真的是犬人吗?

    如果不是,那审判长头疼的姿态,为何会如此熟悉呢?

    芮尔勤倒是没注意优沼也在揉太阳穴,相对于倾向批评欢半香,以及批评和欢半香一样过于自由的变形者,芮尔勤更习惯于开启了精神内耗,怀疑是不是自己没什么威慑力,才让部下们的作风如此闲散。

    兔人在这方面果然还是欠缺一点吧……如果她能和大审判长一样威严就好了……要不要找个血肉医生往脸上纹两道恐怖伤疤呢……但如果有人说破她的伤疤是纹的,那不就更没有威慑力了吗?

    明明是铁榴市少有的几个高级职业者之一,芮尔勤依然有些难以建立自信。她叹气一声,站起来,低声对优沼道:“我觉得招聘白璃女士当顾问,还是不太适合,优沼,你去……不,我去道个歉吧,说制度上暂时不——”

    她说着要往外走,不想,她的秘书走进来。

    那是一个非常威严高大的狼人,有银灰色的狼耳和狼尾,他下颌处有一道鲜红的伤疤,嗯,是货真价实的伤疤。

    这个威严高大的狼人对个头矮小的芮尔勤毕恭毕敬,道:“审判长,总部那边回信了。”

    “什么?好快。”芮尔勤有些惊讶。

    审判庭总部处理事务一直很快,那位所罗门大审判长的风格就是如此,但每天提交给审判庭总部的报告那么多,铁榴市这次袭击事件没有人员伤亡,后续也未造成什么不良影响,芮尔勤还以为,她至少要过零点才会收到总部对报告的意见。

    难道这也算今天好运气的一部分?总部刚好没那么事情要处理?

    芮尔勤一边疑惑,一边接过秘书打印出来的总部意见。

    看到第一个字她就眯起了眼睛,因为这份来自总部的意见,所用字体并非审判庭惯用的标准印刷体,而是手写体。

    略潦草的字迹在纸上散发着微光,经过传真打印后,依然有着肉眼能辨认出的光明之力,甚至能拿去当一次性驱邪道具。

    毫无疑问,这种痕迹,只可能是所罗门大审判长亲自留下。

    芮尔勤忍不住猜测起她是不是出了什么大错漏,但今年最大的错漏,应该已经由尖晶市那边犯下了吧?

    距离新年只有三礼拜多了,不可能再出什么大事了。

    她心里打鼓,认真阅读大审判长写了什么,结果第一行就让她皱起眉。

    “那个亲眼看到芳英·玛斯玛死亡的平民,如果她在净化室里表现出任何受污染者会出现的不良反应,立即击毙。”

    ……啊?

    隔壁的变形者和白璃在愉快交谈,芮尔勤听得清清楚楚。

    就在不久前,她看过了这位女士的市民档案,知道她的年纪,知道她读过的学校,知道她小时候的家,距离芮尔勤刚开始当审判官时,被分配的驻层分所很近。

    白璃女士是个可爱漂亮的年轻女性,被迫负担了一个并非出自她意愿的生命,却也愿意承担责任,为此不断努力,改变自己。

    虽然有些精神异常,但考虑其经历,不是不能理解。

    “立即击毙。”

    芮尔勤重新看一遍这句话,合上眼,深呼吸,再睁开眼时,所有感情都已经收敛,眼睛里只有冰冷的火光在跳动。

    她以更有距离的态度,审慎地旁听变形者和白璃·博美的交谈,然后继续往下看大审判长的意见。

    “如果接受净化时,没有出现不良反应,也要将这位平民纳入你铁榴市审判庭情报科的监控观察目标名单中。

    “监控观察时间无限期,除非我下令结束。

    “监控期间出现任何受污染迹象,同样立即击毙。

    “——所罗门·莱恩”

    站在芮尔勤身后的优沼,不知道审判长身上的气场为何变化了。

    她不敢出声,只静静等待,片刻,她听到芮尔勤突然问:“优沼,现在白璃女士是住在欢半香审判官家中吗?”

    “……是?是的。”优沼疑惑回答。

    “白璃女士的精神异常是有一定攻击性的,但她是邪教受害者也毫无疑问,这次她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在她不愿与父母家族和解的情况下,我觉得我们可以为她提供一定的监护。”芮尔勤说出一段官话。

    “您的意思是……”

    “待会儿喊欢半香来我办公室好吗?”芮尔勤道。

    “是,我知道了。”优沼立刻回答,好像没有半点迟疑,但她心中冒出了各种猜测。

    高挑矫健的羚人,和高大威严的狼人,跟在较为矮小的兔人身后,走到隔壁净化室。

    变形者并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看到他们便扬起笑容。

    她语气欢快,“审判长,我和你说啊,我觉得白璃女士真是一位人才,我们情报科不可缺少的人才,我想聘请她来情报科当顾问,当然了,按照制度不会是正式员工,但我觉得待遇方面——”

    “待遇好说。”芮尔勤也很热情地说。

    “?”还以为自己会被批评的变形者歪了歪头。

    “?”不久前听芮尔勤说不太适合的优沼也歪了歪头。

    只有狼人秘书保持着严肃,他站在人群之后,似乎是知道白璃对男性态度过激,没有靠近,但那双和犬人相似却又不同的明黄色眼睛,在角落里盯着白璃。

    白璃视线轻轻从他身上扫过。

    在她眼里,优沼队长和变形者脑部,都浮现了一层淡紫色,代表她们有些疑惑。

    而芮尔勤审判长和那个男狼人的脑部,则凝聚着非常浓厚的蓝色,边缘泛着灰色,这是冷静,以及警惕。

    芮尔勤表面热情的态度,和她真正的情绪不一样。

    不过,只要没出现黑色的杀意,就说明她暂时是安全的。

    “工资按非正式文员的周薪算如何?底薪二十元,然后按项目结算顾问费,之前有这样的例子吧?”芮尔勤依然很热情地说,“还有,女士您协助击杀了一位信奉邪神的仪式师,我们会申请奖金给您。”

    “啊。”

    白璃突然听到主莫名感慨了一声。

    主看过来了吗?什么时候看过来的?

    白璃立刻反思自己刚才有没有哪里没做好,当然,她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应付眼前的审判长。

    “真是不好意思,这么高的周薪,”白璃因净化室高温满是汗水的脸颊更红了一些,她垂下目光,过了一会儿才抬起,羞涩道,“实在感谢您愿意雇佣我,虽然我好像没什么可以帮忙的,但无论要我做什么,请尽管说。”

    “哪里,我觉得白璃女士你能帮上很多忙,就像这次一样。”芮尔勤说。

    说这句话时,她仔细观察着博美犬人的神色,看白璃是否知道那个无名帮助者。

    “我没做什么,反正邪教徒死得好,”白璃说得真心实意,“而且,是欢半香帮助了我,救了我才对。”

    说完这句话,过了几秒,她又突然反应过来,急忙补充,“哦,还要谢谢优沼队长,和审判庭的大家,嗯,源血之母的教士们也……”

    芮尔勤没看出任何端倪。

    虽然在剧组学习没有多久,但白璃的演技和她去面试时比,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我知道,”芮尔勤保持微笑道,“不用谢,能看到您平安,我们就很高兴了。请好好休息吧,小玉就在旁边的净化室,有一位血肉医生在照顾她,只需要在这里观察二十四小时,你们明天晚上就能团聚了。”

    二十四小时。

    在审判长进来后,就开始装小透明的光术士,低头看手中的登记表。

    按照原本的计划,白璃·博美只需要接受净化十二个小时。

    “好。”白璃点头。

    她脸上再一次浮现笑容,就是几个小时前曾绽放在她面上的那种柔和笑容,虽然孩子不在她面前,她却好像已经将孩子抱在怀中。

    芮尔勤的一部分内心动摇了。

    但她作为审判长的那部分心更加坚硬。

    谨慎地道别离开,和其他人一起转身的芮尔勤并不知道,她身后白璃的眼中,一个细小的身影也消失了。

    林旁观了白璃自己处理好一切,回到神国。

    他手里拿着一张纸,是他回溯芮尔勤眼睛曾见过的景象后,从中取出的影子。

    看完纸张上大审判长的处理意见,林哇哦了一声,将纸张递给摩西看。

    摩西看完,冷冷评价道:“符合我记忆里这头狮子的作风,看来,审判庭总部完全不信芳英·玛斯玛的解剖死因,直接将嫌疑钉死在唯一在现场的白璃身上,并和您联系了起来。”

    他挥手让纸张消失,问:“殿下,您怎么想?”

    “啊,”林双眼没有焦距,“刚刚说到奖金我想起来,白璃杀死的那个芳英·玛斯玛,悬赏金有一千一,她领不到啊……”

    “这是重点吗?!”摩西差点摔跤。

    “那可是一千一!”林反驳,捂住胸口,觉得心好痛。

    当然,他知道摩西想讨论的是什么,缓了缓心疼,也评价道:“怎么说呢,还真是干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啊,无论是审判庭,还是六柱神。”

    “吃力不讨好?”

    摩西不太明白,林为何给出这样的评价。

    “我之前就想过这个,在一个邪神的职业者不多时,杀光邪神的职业者,或许能减轻邪神被污染的程度,甚至……甚至给这个邪神带来走回正途的可能性。反正一切清零,祂下次再制造职业者,说不定就运气好控制住了污染呢。”

    林双手捧起脸,冷静道:“但是,会被憎恨吧。如果是维持着人性,渴望减少污染的邪神,对这样的邪神来说,制造职业者是心力和感情的付出,哪怕祂得救,祂也会无比憎恨审判庭和六柱神。”

    摩西怔然。

    他没想到这一点。

    “如果是这样,”摩西陷入回忆中,“我听说过一个古早传闻。”

    有八卦?林抬头看他。

    摩西道:“矛盾双生曾亲自出手,杀光了源血之母的所有职业者和信徒。”

    第79章

    “血肉披挂于骑士的胄甲,

    “他与尸山尸海是同一颜色。

    “倒伏的尸首睁着眼睛落下泪水,

    “它与妇人眼角的痣是同一颜色。”

    昏暗的,只点亮了一盏冷光小灯的洞穴里,良章·巴特弗莱轻轻诵念完一段诗歌,然后合上笔记本。

    他对坐在潮湿地面上的两个小孩说:“那么,刚才这段话里,你们有哪几个单词听不懂呢?”

    一个小孩约莫六七岁,头顶身体上可以见到隐约的鳞片,他眼睛很明显一只大一只小,大的眼睛里遍布血丝,几乎臌胀到要爆开。

    这是基因病导致的发育畸形,相似的病征在另一个十多岁少年身上也有体现,少年只长了一边耳朵,空落落的左侧只留下了稀疏头发遮盖的黑洞。

    大小眼的孩子阿巴阿巴了一会儿,缺耳朵的少年也花了一些时间思考,才能回答出:“第一句的第一个单词开始。”

    “‘血肉’是吗?”良章点点头,“那今天我们就从这个单词学起。”

    刚才一边诵念,一边书写下这段诗的老人鱼又翻开笔记本,钢笔在第一句第一个单词上轻轻一点。

    刷——

    发着光的魔力在空气中划动,复刻着良章的笔迹,书写出“血肉”的单词。

    “前两天,你们已经学习过了字母,”老人鱼和蔼地问,“谁可以将这个单词的字母,从头到尾念出来呢?”

    缺耳朵的少年立刻举手,看到他举手,大小眼的孩子跟着举手,虽然他迷迷糊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像知道举手是要干什么。

    “那么,缺耳先念一遍吧,然后大小眼也念一遍。”良章说,“第一个字母是?”

    半个多小时后,这堂几乎没什么进展的识字课结束了。

    一听到良章说下课,整堂课都恍若梦游的大小眼立刻站起,拉着缺耳的手大喊:“我们去看蘑菇田吧!”

    试图认真学习,但一节课下来,背一个单词都磕磕巴巴的缺耳趔趄了一下,朝良章露出歉意的表情,很礼貌地说了老师再见,然后因为说话放慢了脚步,再次被大小眼拉得一趔趄。

    他们的脚步声远去,这个位于大洞穴中的小洞穴,终于安静下来。

    啊不,没有安静,手臂大小的蚂蚁走路会发出细微但清晰的踢踏声,蕈人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冒出。

    它一出现就指责良章:“你在这里夹带什么私货呢,良章先生,给小孩上课竟然讲禁忌历史。”

    “什么禁忌历史?”良章小心翼翼收好钢笔,他携带的墨水已经不多了,现在显然没有渠道买新的,“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这首诗是我在公共图书馆的一本旧书上看到的,整理的人并没有把它收纳到禁忌书库里去。”

    “但你知道这首诗在暗喻什么吧?”蕈人走到他面前,“所有新历前的历史记录都是禁忌,这不是你们敲钟霜鸦教会的观点吗?”

    “我真的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良章瞪着眼睛,作势仔细端详笔记本上的诗句,“哎呀哎呀,这不是一位骑士拯救了一位女士的故事诗吗?难道会有别的意思。”

    “喂!”蕈人不满道,“都是自己人,装傻就没意思了?”

    老人鱼装模作样扫视诗句的动作一顿,片刻后叹息道:“虽然合作了很久,但我们怎么也不能算自己人吧?”

    “你从我这里探听禁忌历史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蕈人气呼呼,菌丝都在抖动,“我只想提醒你,下一次可不要在别人面前念这几句诗了。普通人最好不要接触到某些真相,哪怕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明白这几句诗真正的意思。”

    良章终于感到惊讶。

    “当初在公共图书馆看到这首没头没尾的诗时,我猜到它可能在暗指什么,但我并不知道它暗指什么……难道是在说什么很重要的事件吗?”

    这位考古学家拿着笔记本的手有点颤抖,他眼里充满好奇与求知的光,然而他身为教会人员的素养,又让他无法说出“请告诉我”这种话。

    蕈人呵呵笑了。

    “重要?当然很重要,”它道,“六柱神的结盟,从矛盾双生和源血之母的合作起始,虽然在当初的其他神明看来,不过是一个疯子和一个疯子疯到了一起,如果想知道更具体的——”

    “等等!停!”

    良章不仅嘴上喊停,还直接丢掉了笔记本捂住了耳朵,用力之大,差点抓掉自己耳鳍上的鳞片。

    他倒抽一口凉气,却不敢放手,直到确定蕈人花冠般的菌丝中间,那个洞没有继续一开一合后,才慢慢松开了一点。

    没听到说话声,又松开了一点。

    蕈人无语极了,“怎么了良章先生,听完我说的话,敲钟霜鸦会一翅膀把你扇进祂的冰原吗?”

    “主可能不会亲自扇我,”良章放下手捂住胸口,“但我说不定会心脏病突发,然后自行前往冰原。”

    虽然死亡的到来不可避免,敲钟霜鸦的信徒也不会逃避死亡,但良章暂时不想死在这里。

    死在这里,会给躲藏在洞穴中的出逃奴隶们添麻烦。

    是的,出逃奴隶们。

    良章听说过暗海之洞,却从未听说过,暗海之洞里除了邪教徒,还有奴隶。

    要奴隶干什么?如果是繁琐的,不需要法术和魔力的工作,职业者不愿浪费时间在上面,邪教徒里也有普通人啊,他们难道不能去做普通的工作吗?有什么事是必须得剥夺一群人的自由,然后强迫他们去干的?

    作为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人,良章甚至对奴隶这个单词都感到陌生。这导致数天前,他们的船被强拖进暗港里,他们战战栗栗走出来和“绑匪”交流时,作为交流代表的良章,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理解了“绑匪”不是邪教徒。

    奴隶们也搞清楚了他们不是来支援的审判官,一时间暗港中气氛惨淡。

    良章说明自己是教会人士,奴隶们中只有两三个理解教会是什么组织,也明白敲钟霜鸦是哪位柱神。

    除了那两三个人外,其余奴隶甚至无法弄清楚“很多教会人员会在审判庭内任职,但不是所有教会人员都会去审判庭”这句话的意思。

    缺少教育,缺乏营养的大脑,无法专注地进行思考。

    良章觉得,让这样的人去做工作,是对工作的不负责。

    “但如果只是卖力气,为了能吃饭,我们干得还不错,”奴隶中的领头人道,“像是种田,那些职业者怎么可能花时间慢慢种田?他们追求更有杀伤力,更邪恶的植物,而非用植物制造食物。但暗海之洞也不可能修建淀粉合成厂,因为哪怕他们走私来一整套淀粉合成厂的设备,也缺少能保证工厂一直运转的工程师……发展几个工程师邪教徒没太大作用,所以除了种田,没有办法。”

    “种田……”良章像个记者一样,用钢笔记录领头人的话,“听上去真邪恶啊,这种大规模培育植物的行为。”

    “是的,”领头人说,“我刚被抓到暗海之洞,看到大片田地时,颤抖到无无法行动,然后被抽了二十鞭。绿色的植物一株一株整齐排列在地上,叫我幻视了会有邪教徒举行邪恶仪式的古老坟场,等我发现,食物是由这些植物埋在土里的人头大根系制作的,我又吐了一次。您大概没见过,教士,那些根系崎岖的形状,有些甚至看得出人脸的五官。”

    良章想象了一下,颇为不适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口前,手掌如翅膀拍打了两下,向敲钟霜鸦祈祷。

    领头人也跟着做了一下这个祈祷姿势。

    良章重新拿起笔记录,写完这一段,他突然好奇起来。

    “所以……”他小声问,“这种根系味道如何呢?”

    “很好吃,”领头人也小声回答,“特别是用油煎熟后,再撒一点盐。”

    “……这正是它的邪恶之处啊。”

    “没错。”

    这群出逃奴隶的领头人叫塔丹沙,他没有说自己的姓氏,但看得出他是一个鸟人。他之所以能和良章三人熟练交谈,是因为他并非出生在暗海之洞的奴隶,而是被掳到暗海之洞后,才成为奴隶的。

    暗海之洞的奴隶消耗得很快,他们实际的作用并非是去种田,而是充当血腥献祭的祭品。同时,病死,受伤而死,被邪教徒职业者选去当实验品而死,都和当祭品死亡一样常见。奴隶中几乎看不到四十岁以上的人,在衰老之前,他们就会死亡。

    正因此,为了补充缺失的劳动力,由几大邪教操持的人口贩卖网络,很大一部分商品流入了暗海之洞。

    良章过去未曾接触过这样的人,他还以为,那些因为城市难以提供足够的工作岗位,不得不居住在贫民窟,靠着救济和犯罪勉强活着的人,已经够可怜了。哪怕他们一时走错投向邪神,良章也能报以同情的态度。

    但在塔丹沙面前,在这群遭遇如此悲惨困境,也逃了出来的奴隶面前,他觉得他的同情,实在太轻飘飘。

    “请不要这么想,良章先生,”塔丹沙说,“我要带着同胞们,回到文明的疆域中去,但您也看到了,我们没什么武器,也没什么食物,我们可以说是一无所有。您的同情可以成为我们的力量,我们的武器,不需要挑剔,无论给什么,我们都能接受。”

    “真是厉害的领导人,希望可以一切顺利。”结束回忆的良章对蕈人说,“你的蘑菇田弄得怎么样了?”

    “你当我是谁?我教导他们用稀释后的粪水喷到菌床上,接下来只要氧气和水分足够,很快蘑菇们就能长得又高又胖。”

    “等等?”良章惊讶,“粪水?”

    “是啊,粪水,”蕈人道,“这是很好的肥料。说真的,六柱神把你们人类养得有些常识失调了,你不觉得吗?”

    “你说的常识是指……?”

    良章问,他思考了一会儿,依然难以理解蕈人的话。

    发现蕈人不打算解释,良章换了个问题试探,“肥料又是什么?听上去像是金锤子信徒喜欢研究的东西。我还以为,让蘑菇长得又高又胖的秘诀,是赞美蕈之王。”

    “啊,”蕈人道,“我确实让他们赞美了。”

    “……”良章沉默了一会儿,“蕈人先生……”

    “都说了不是先生了吧!”

    “蕈人先生,这些人刚从邪教的控制中逃出,”良章无视蕈人的反驳,劝说道,“你何必又将他们引上歪路?”

    “怎么?放下蘑菇就骂蕈之王?”

    “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些奴隶救出来后肯定要转信六柱神的,在他们转信前,我替我的王捞一笔怎么了?”

    “但你不是说信仰是很严肃的事吗?”良章大声道。

    之前用这句话,狠狠坑了良章一把的蕈人沉默。

    “难道,”良久后蕈人才开口,“你想替那位梦之主抢这一笔?”

    “哈?别乱说啊!我不会改信的,你怎么联系上那位——”

    内乱小队里的两人又要陷入争吵,这个时候,雪爪十分慌张地突然冲了过来。

    “不好了!”她喊道,“你们快来看看!塔丹沙缺氧昏迷,我们用掉了最后那根氧气蜡烛,但他没能醒来——”

    第80章

    良章惊愕地跟着雪爪跑起来,一边跑一边问:

    “塔丹沙怎么会缺氧昏迷?制氧机出问题了吗?”

    蕈人默默跟在后面,带路的雪爪解释道:“我们今天又开船出去……”

    她这么一说,良章和蕈人就明白了。

    躲藏在这个洞穴里的奴隶们,人数有四十九人,包括三十三个成年男性,十四个成年女性,和两个小孩。

    这四十九人,之前全靠审判官留下的物资生存,如今已经过了两个礼拜,即便塔丹沙严格控制每个人的配给,食物和药物依然所剩无几了。

    雪爪三人的到来,特别是蕈人的到来,可以说为这群出逃奴隶们带来了新的希望。蕈人随身携带的菌种救人大命,但一来蘑菇田还没有开始产出,二来蘑菇田开始产出了,也只是解决了食物上的燃眉之急。这批奴隶一半都受了伤,有好几个因为炎症一直在断断续续发烧,这几个人熬了两礼拜,已经形同枯槁。明眼人看得出来,来自冰原的寒风已经在召唤他们的灵魂了。

    而离开的审判官,约定的是一礼拜就会带着食物和药物回来。

    “他不可能抛下我们,”塔丹沙说起这件事,那一直紧皱的眉头就拧得更紧,“我们已经建立了信任。何况他要是觉得我们不如在这里耗死,一开始他就不会出手帮忙。所以,我是这样想的,剑岚恐怕遇到危险了。”

    剑岚是那个审判官的名字。

    但他到底遇到了怎样的危险,对于藏在洞穴里的这群人来说,完全没有渠道去知晓。

    出逃奴隶们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每天开船出去,在周边转一圈,看能不能接应到剑岚审判官。

    这代表他们要在运转制氧机和淡水净化系统外,挤出能源给潜水船充能。而剑岚审判官留下来的炼金电池,每天生产的电量是定额的,分给潜水船,洞穴里的氧气浓度就会下降,又或者每个人能喝的水会减少。

    “不开船出去,留在洞穴里也是等死。”

    塔丹沙曾这么和良章说,但良章也想不到,他会开着船出去,躺着被人抬回来。

    暗港前方,水阀坞轰隆隆的放水声也掩盖不了人群的嘈杂,除了实在行动不了的病人,所有藏在洞穴里的奴隶都跑来了。

    雪爪大喊着让一让,用自己给体弱的老人鱼和蕈人撑开一条道,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挤到人群正前方,刚好看到这群出逃奴隶中的另一个领头人,关掉了照射塔丹沙瞳孔的手电筒。

    “盼露女士!”良章气喘吁吁地询问情况,“塔丹沙先生,塔丹沙先生怎么样了?”

    有着松鼠大尾巴的盼露女士抬起头和良章对视,她脸色苍白,眼神绝望。

    明明什么都没说,但周围人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他说今天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结果返程的路上电不够了,”雪爪低声说,“他把其他人赶到小舱室里,然后只开了那个小舱室的通风,自己拿了一个氧气袋在驾驶舱……结果快回港的时候,我隔着墙听到什么倒下的声音,觉得不对,返回驾驶舱,就发现塔丹沙先生已经休克了。”

    狼人少女举起和一副吸氧管相连的蓝色氧气袋,她忍着哽咽道:“有洞。”

    “今天运送氧气袋的人是谁?!”

    人群里立刻传出激愤的声音,“送上船后都不检查的吗?”

    “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盼露立刻喝道,她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向人群,制止了骚动,也吓到了那些已经要开始哭的人。

    如此强行让出逃奴隶们镇定下来,她才祈求地看向良章,道:“教士……我刚刚给塔丹沙打了剩下了四分之一支血疗针,想治愈他缺氧导致的大脑损伤,但我不知道血疗针会不会对大脑起作用。你来看看,有没有法术能救他?”

    良章:“……”

    良章:“……我来看看吧。”

    虽然说了这样的话,但老人鱼十分忐忑。

    这要是在城市里,谁会找敲钟霜鸦的神职人员救人啊?他们只会帮忙收尸和主持葬礼!

    说真的,让他调查氧气袋上的破口痕迹,才是考古学家的专业对口。

    但这个时候,良章更不能说做不到。

    他咬咬牙,蹲到塔丹沙身边,先开启了考古学家的一个天赋——灵魂视野。

    就见四周一下黯淡,水阀坞放水的声音也远去,他看到的每个人身体都变得朦胧,却有光亮从朦胧的肉躯中透出,显出稳定的形状。

    “塔丹沙先生的灵魂并没受到损伤。”关掉视野的良章判断道,然后伸手搭在塔丹沙的胸口,同时倾听呼吸。

    “心跳很慢,呼吸很微弱,这是……”

    “恐怕不是轻度休克,”盼露道,她也伸手去探塔丹沙的鼻息,但她的手在颤抖,大概什么都感觉不到,“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对不起,学校的急救选修课我应该认真听的,但当时我讨厌女生适合学医这种说法……”

    “哦,哦!”良章其实根本不知道轻度休克和其他休克有什么区别——医生和护士都是女性更适合,由于源血之母教会,城市中形成了这样的偏见,所以男性大多不会去关注相关知识——他装作很懂的斟酌了几秒,发现实在无从下手。

    血疗针对外伤更有效果,尤其是紧急止血。它是否能愈合大脑损伤,这点恐怕是专业人士才知晓的了。

    但良章想,无论如何它还是会起点效果的吧。

    所以一针……四分之一针打下去,却不见塔丹沙醒来,不怪盼露突然恐慌。

    休克时间越长,人就越难醒,这种常识良章还是知道的。他思来想去,最终慢慢抬头,看向一边紧张等候的雪爪。

    雪爪:“?”

    良章慢慢道:“一个昏迷的人是否能醒来,是由他的生理情况决定的,但也和这个人的意志有关。”

    雪爪:“……”

    良章继续道:“意志,意识,都是心灵的一部分。雪爪,你觉得……”

    “你真要给那位梦之主抢这一笔啊!”蕈人忍不住低呼道。

    良章给它让出位置,道:“那你让蕈之王来?”

    蕈人:“可以哦,我可以寄生他,然后代替他醒来。”

    话音落,良章就看到对面的盼露眼角抽了一下。

    要是这么干,这里的人即便赤手空拳也会杀了他们复仇吧。蕈之王的力量真是既亵渎生命,也亵渎死亡。

    良章按捺住给蕈人一枪的冲动,再次看向雪爪,小心询问道:“雪爪,你要不要……试试?”

    “梦之主,”盼露这个时候插嘴问,“你们在说那位女皇吗?”

    她只是说出这个代称,后面不少人就颤抖了起来。

    这群出逃奴隶的脸上,都有半圆的烙印,这是银月少女的徽记。他们的脖子上,或者胸膛上,则有圆形环绕发射线的烙印,这是黑太阳的徽记。

    堕落天的徽记通常在背后,是一个鲜红的骷颅头。

    “不,”良章立刻道,“那位女皇战败了,祂失去了梦的力量,一个新神不久前诞生,祂既是梦之主,也是心灵世界的君王。当然,你曾经接受过教育,应该知道,六柱神之外的神都是邪恶的,不过……在我们来到这里前,我尚未听说过这位有什么恶名。”

    良章含糊其辞,他同样离开文明很久了,那位镜中瞳就算制造了什么恐怖的袭击,他也无从得知。

    但他曾经认为,弱小的邪神可以有限度地合作,现在他依然这么认为。镜中瞳已经一再表现出善意,他觉得,让雪爪再向祂祈祷一次,是可以试试的。

    嗯,让雪爪祈祷。

    不是他去祈祷。

    “新的神?”盼露果然茫然起来,后面的人群也传出小声的议论。

    和受过教育的盼露比起来,在暗海之洞出生的出逃奴隶们,接受新神的速度更快。

    他们仇视银月少女、黑太阳和堕落天,是因为他们饱受这三个邪神的信徒折磨,在这三个邪神之外,他们对金锤子有隐晦的好感,因为那是失踪的审判官剑岚的信仰。

    但除了金锤子,剩下的六柱神他们并不在意,也不理解“非六柱神既是邪恶”这一概念。

    “试试呗。”

    果然有人这么说了。

    “祈祷就会有用吗?”又有人说,“监工也强迫我们向那三个邪神祈祷,我觉得没啥效果。”

    “‘心灵’是什么意思?”缺耳少年问。

    只有盼露知道,这新的梦之主绝对也是邪神,脸色十分难看。

    但她并没有拒绝良章的提议,双手紧握片刻,肩垮了下去。

    “反正,我们已经被迫向不止一个邪神祈祷过了……如果,能救塔丹沙的话……”

    这就像是不会游泳的人落进水中,除了向飘在水面的羽毛伸出手,别无他法。

    良章在心里比喻,不知道自己指出有羽毛飘在水面,到底是好是坏。

    至少,雪爪觉得大大的坏。

    前几天,她听到镜中瞳突然用林的声音喊了她的名字,她很害怕,便没有回应。

    到了现在,突然要向镜中瞳祈祷,她不知为何非常心虚。

    我是为了救人,雪爪努力说服自己。

    一成功说服自己,狼人少女就心无杂念了,她甚至没有思考,先环顾四周,寻找镜子。

    没找到镜子,她寻求帮助般看向良章,接着恍然大悟。

    雪爪在昏迷的塔丹沙身边跪下,她翻开塔丹沙的眼皮,对着塔丹沙的眼珠,对着塔丹沙眼珠里小小的自己,低声唤道:

    “镜中瞳——”

    话音落,塔丹沙眼珠里的倒影依然是雪爪,没有出现任何变化。

    不行吗?雪爪一时有些慌乱。

    或许她不敬的态度终于还是惹怒了镜中瞳,祂要惩罚她了?

    试图揣测神明的雪爪,心脏向胃部坠落。不想,就在下一秒,塔丹沙空虚的视线突然有了焦点,他的眼珠转动起来,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