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醒了?”
“醒了!”
后面的人群喧哗起来,他们只见雪爪在塔丹沙身边跪下,然后没过几秒,塔丹沙几乎凝滞的胸膛,突然就有了明显的起伏。
向神祈祷竟然会有如此立竿见影的效果吗?所有人都非常惊讶,看到躺在地上的高瘦男性鸟人,颤颤巍巍抬起手,跪在另一边的盼露立刻抓住了他的手。
刚才,看到塔丹沙眼珠转动,她忍不住也在心中向那位梦之主祈祷了,直到塔丹沙开始眨眼,视线的焦点缓缓凝聚在她脸上。
他看清了盼露,张开嘴,“……”
“什么?”盼露听不清,俯下身。
“回……”
“回?”
“都……”
“都?抖什么?塔丹沙,先别说话,喝口水吧。”
盼露想去拿水袋,塔丹沙却更用力地抓住了她的手,嘴唇蠕动地吐出单词。
“回来……”
盼露一愣,和他对视了两秒,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即便刚才以为塔丹沙缺氧休克到不会再醒来了,这位矮小的女子也没哭,但此刻她眼角泛起泪光。
“都回来了!安全回来的!除了你!”她大声道,甩开塔丹沙的手,擦干泪水站起来。
不等塔丹沙再说点什么,她就麻利地喝令出两个健康的男人,请他们帮忙把塔丹沙搬进“医院”,又宣布塔丹沙已经醒来,要大家回到自己的工作上去。
看守蘑菇田的,看守制氧机的,看守淡水净化系统的,还有去检查回港的船的……每一个人现在该干的工作,都被她指出来。
但那些在休息的人她也没管,只要求他们不要跟着一股脑涌进“医院”里,会影响伤员养病。
这些常识,出逃奴隶们还是懂得的。
于是他们围住了雪爪三人……两人。
蕈人已经跑了,它一直注意着自己和普通人的距离。
蕈之王是邪神,身为蕈之王的眷族,蕈人污秽的魔力,很可能不可控地将一个活人寄生,吸干这个人的养分,长出污染真菌,散发污染孢子。
孢子有传播性,所以蕈人一不小心,就会把所有出逃奴隶,变成污染真菌控制的活僵尸。
就连指导种植蘑菇田时,它都会隔着很远,才和人说话。在塔丹沙醒来的那一刻,它就有所预料地溜走了。而雪爪和良章错过机会,不得不留下,应付热情的人们。
“教士,您信的那个梦之主是什么神啊?”
“刚刚那是个能让人醒来的法术吗?为什么没看到光呢?我看过老爷们用法术,是会发光的吧?”
“我的兄弟也昏迷了一天了,能不能救他?”
“不是法术不是法术不是法术,”雪爪满头冷汗地重复向人解释,“我不会法术,我不是职业者……”
“抱歉,我没考到刚才那位神明的传教许可证,”良章则板着面孔打官腔,“什么?女士您不知道传教许可证是什么?请听我给您解释,传教许可证呢……”
如此应付着,才让这些人慢慢散去。
眼看还有两个顽固分子想要继续询问,老人鱼和狼人少女连忙离开暗港,拐进一条开凿出的走廊。
脱离他人视线,良章板起的脸就皱了起来,不可思议地呢喃道:“竟然真的回应啊。”
雪爪跟着感叹:“是啊……”
过了几秒,狼人少女反应过来不对劲,转头瞪他。
“你觉得祂不会回应,还要我去向祂祈祷?!”
“试试而已……”良章为自己辩解,“但梦之主回应祈祷的即时,确实超出我想象……”
他顿了顿,开始给雪爪举例道:“如银月少女这样的大邪神,想要回应祈祷,是需要祭司举行献祭才能做到的。当然了,官方说法是我们的神明为保护我们,将这些邪神隔绝在了世界之外,所以邪神回应祈祷非常费劲。说起来我一直想知道,世界之外到底是什么地方……”
绝非主流学者的考古学家叨叨絮絮了一会儿,才接着为雪爪解释,“哦,继续刚才的说。
“雪爪,你不是教会人员,大概不知道吧。不只是邪神,就连六柱神,也是几乎不回应祈祷的。祂们大部分只回应特定人士,比如教皇、使徒,和一些生前的圣人的祈祷,以及特定物种,比如圣灵或是眷族的祈祷。在这些人之外,会被及时回应的,只有仪式。”
仪式?
雪爪关心起来,因为林是仪式师。
“为什么?”她询问,“不回应祈祷,但回应仪式,有什么问题吗?”
“这不是问题,”良章道,“六柱神这么做,自然有神的道理,我们无需知道为什么。可这样一来,那位梦之主这么及时地回应祈祷,不需要仪式,也不需要你是祂的职业者,反而才是问题。”
良章还想继续解释,口里的话却突然停住。
他转头看向前方,打招呼道:“啊,盼露女士,你是从‘医院’回来?塔丹沙先生好些了吗?”
矮小的女性松鼠人从走廊另一侧出现,她的面上掩不住忧色,不过雪爪和良章从认识她起,她的表情就是这样,他们到不至于以为塔丹沙情况又恶化了。
“教士先生,还有雪爪小姐,刚才真是谢谢你们,”盼露先说,她棕灰色的大尾巴,在身后焦虑地甩来甩去,“是这样,塔丹沙他有些事想询问,你们能不能来医院看看呢?”
这当然是没问题的,良章在这里只能帮忙教教读写,雪爪除了跟上船当战斗力,也没别的可忙,他们现在就是两个闲人,还没有蕈人忙碌。
雪爪和良章跟着盼露来到“医院”,说是“医院”,其实只是靠近制氧机的一个洞穴,尽力保持了干燥,又用砂砾铺了床而已。
塔丹沙就靠躺在一张砂砾床上,他原本在和隔壁床的一个病人说话,安慰她,听到脚步声,才转回头。
良章仔细打量他,这位鸟人虽然没说过姓氏,但良章猜他是安塞鸟人。
安塞鸟人和大雁有相似的特征,其中一种安塞鸟人是灰色的毛发。
塔丹沙是光头,他的头发被监工剃了,看不出颜色,甚至连他耳翼上的羽毛也剪短了。但耳翼残留的灰蓝色覆羽,和黑色带状纹路,很有安塞鸟人的特点,解剖过很多尸体的良章可以做出判断。
良章还看得出,现在塔丹沙因为休克,仿佛大病了一场,缺乏血气。
但和之前像是尸体一样,整张脸都松弛下来的他相比,现在的塔丹沙,哪怕面孔干瘦,额头和眉心皱纹很深,却拥有别样的活力。
“教士,还有雪爪小姐,”他先打了个招呼,然后问,“可以告诉我,向那位新的梦之主祈祷的办法吗?”
“……哈?”
好家伙,雪爪和良章知道,盼露这回是在为什么担忧了
“……塔丹沙先生,”良章不再在脑中书写的回忆录,开始劝道:“你是接受过教育的人……”
塔丹沙打断他,问:“教士,你刚才为什么决定,让雪爪小姐祈祷试试呢?”
“因为,”良章顿了顿,慢慢说,“没有别的办法了。”
虽然盼露做了急救,但他们都不知晓这急救是否有用,不知晓塔丹沙是否会苏醒。
当然,他们能将塔丹沙送进这“医院”等待,观察。但这群出逃奴隶本身就在生死边缘,塔丹沙再多昏迷一会儿,大家恐怕就要分裂,然后争抢内斗了。
“是啊。”塔丹沙道,他想要站起,习惯照顾病人的雪爪连忙扶住他。
站起后,高瘦的鸟人向雪爪道谢,回头扫视整个“医院”。
躺在“医院”里人数不多,不算塔丹沙,其实只有四个。
实际上,病得重的人,上礼拜就已经断断续续死亡了。如今躺在这里的,是前期还不错,最近却突然恶化的人。
为了节省药物,出逃中受伤的他们忍耐着,等待伤口结痂,本来看着快好了,剩下的伤口却突然流脓,然后大片溃烂,又引发高烧,让他们不得不躺在了这里。
而出逃奴隶们既没有药物,也没有足够的净水,盼露担当了医生的职位,却连为这些人清洗伤口都做不到。
来往于“医院”的人们,只能像现在的塔丹沙,以及雪爪和良章一样,看着他们痛苦呻吟,伤口腐烂,身体迅速干枯。
“最后四分之一支血疗针,刚刚用在了我身上。”塔丹沙回过头,他的眼神并非绝望,倒像是要用自我去对抗钢铁的重锤,在被砸烂前,他的眼睛映出他挣扎时所迸发的火星。
他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教士。”
良章张开了嘴,然后又闭上。
一时间他忍不住猜测,当神启降临在雪爪身上时,镜中瞳是否就预见了这一幕。
在审判庭和教会严密控制的城市里,邪神难以扩张势力。镜中瞳又得罪了银月少女,就如一些良章知道的弱小邪神那样,祂必然遭遇排斥。
六柱神会和弱小邪神联合对抗三大邪神,这其实代表着,弱小邪神也是三大邪神的敌人,蕈人一路被三大邪神的爪牙追捕,由此可见蕈之王如今是什么处境。
弱小邪神难以获得新信徒,哪有什么不在城市中,也不在三大邪神教派控制下的人呢?
良章是这么想,直到他被镜中瞳指引到这里来,直到此刻,塔丹沙注视着他。
……或许确实得考虑让蕈人传播一下蕈之王的信仰,来对冲镜中瞳了。
良章思考着,最终还是妥协。
“不在这里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这处洞穴是在天然洞穴的基础上开凿的,水流的侵蚀制造了许多暗道和密洞。
塔丹沙带着良章和雪爪找到一处,然后站在那里,听良章说完他对镜中瞳的了解,又听雪爪说了她怎么获得神启,镜中瞳怎么救了他们两次的过程。
说完雪爪都恍惚了。
听上去,镜中瞳真是一个大好神啊。
“祂不介意为了人使用力量,这样的话,承担失去理智,变成魔物的风险,不过是获得帮助的代价,”塔丹沙总结道,“只要对着镜面或者眼睛,呼唤祂的名字,就可以了,是吗?”
“其实眼睛也是镜面。”良章先纠错道,然后说,“祂是如此向雪爪许诺,而我虽然不是被许诺的对象,呼唤祂时,祂也到来了。”
说完,良章又好奇询问:“刚才雪爪再一次呼唤祂的名字,祂恐怕也降临在了这里。祂的力量既没有声音,也没有光效,却悄无声息唤醒了你,塔丹沙先生,当时你是什么感受?”
“我在浑噩中,看到了我死去的母亲,她叫我醒来。”高瘦的鸟人说,垂下了眼眸。
良章和雪爪一时不好说话。
塔丹沙并不在意他们的沉默,迅速收拾好了心情,请求道:“雪爪小姐,请将你眼睛的镜面借我。”
雪爪尴尬得脚趾动了动,但还是点点头。
塔丹沙立刻对着雪爪,双手交握在胸前,呼唤神名祈祷道:“伟大的梦之主,支配心灵的王者,镜中瞳啊,请告诉我,剑岚审判官现在在哪里吧。”
祈祷内容,竟然是找人?
良章还以为塔丹沙会祈祷镜中瞳救治“医院”里几人,但作为梦和心灵的主人,镜中瞳恐怕做不到直接干涉肉躯。
现在听到塔丹沙的祈祷,良章发现,找人这个祈求,似乎很适合镜中瞳?
看来塔丹沙是认真听取了他和雪爪刚才对镜中瞳的描述,并做了慎重考虑的。
很好……不,等等。
良章猛地反应过来——
你让一个邪神帮你寻找一个审判官在哪里?
你怎么不让这个邪神向审判庭自首呢?!
第82章
尖晶市二层,审判庭总所。
林笑容满面走进了档案科。
他在前台登记,文员小声和他聊八卦,林还笔的时候,有着鸳鸯一样发型的鸟人小姐还恭喜他,“听说你要搬家了,是不是也要准备一下以后结婚的事啦?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谁愿意嫁给我,帮我养孩子啊,”自从考入审判庭,就有人介绍对象给他的林熟练敷衍,“谢谢,送你糖。”
鸟人小姐低头一看,一颗食堂里能免费领取的酸甜糖果,和钢笔一起躺在她桌上。
“啊,林,”鸟人小姐不由笑着问,“你还是小孩子吗?”
已经往里走的蒙眼仪式师,回头抬手,并起双指,在额角比划了一下,不太正经地对她行了一礼。
于是直到林在档案查阅室里坐下,都还能听到这位鸟人小姐的笑声。
一些也来找档案的审判官闻声抬头,点头向林致意,还有人直接询问林来查什么。
“最近不是要清查走私线吗?”林回答,“我看点暗海之洞的资料。”
档案查阅室的布置,和林穿越前喜欢的学校电脑教室差不多。林找了个位置坐下,唤醒了叫做工作终端的电脑,不掩喜悦地和这人道:“而且,听说有人在靠近那里的海边,看到了我妹妹。”
“哦,终于找到人了?”这个同事也扬起笑容,接着反应过来,“哎?等等?怎么是在那边发现的?你妹妹不会是被邪教徒抓到,贩卖过去了吧?”
“应该……没有?”林似乎在思索,“消息转过了几道手,不过告诉我的人说有一点可以确定,雪爪身边有一个教士。”
“不要大意,”同事脸色凝重,“教会人员,审判官,都是邪教徒献祭时喜欢的祭品。”
林往系统里输入自己账号的动作一顿。
他像是有点不愿接受这个可能,动摇地说:“不至于……应该不会吧。”
同事安慰地拍拍林的肩膀,好心道:“要不要我帮你找人?对了,直接和暗海之洞对抗的是蓝宝市和蛋白市吧,我记得三年前一次联合行动,我见过蓝宝市的几个审判官,他们的名字我写给你,你去通讯科,申请打个长线问问。”
“那真是麻烦你了,”林立刻道,“蛋白市你有关系吗?”
说着,蒙眼的仪式师已经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和笔,翻开本子,殷勤地递给同事。
“蛋白市吗……”这个同事一边接过笔开始书写,一边回忆,写到一半,他想了起来,用笔往档案查阅室另一边指了指,道,“你去问问三队的那个豹人。”
“好,谢谢。”林拿回本子和笔。
“不用谢,”这个同事大方道,“不过下次我们队需要仪式师,我指名你,你可不要推啊。”
“尽管找我吧。”林笑着回他,“我什么时候推过。”
“那可不一定,最近说想和你合作的队伍多着呢。”这个同事挥挥手,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进档案查阅室前,就预估着怎么和人说话,怎么引导话题的林,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仔细回顾了刚才这番对话,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
唯一的破绽在于,实际上根本没有人传回雪爪在海边的消息。不过这一条他可以安到洛安头上去,那家伙就是喜欢瞎打听,如今又在名为贸易公司,实际为帮派的地方混,之前也传回过几次错误的雪爪情报。
回顾完成,林记下同事给他的几个名字,以及这几个名字所属的职位,才收起本子和笔,去登录档案系统。
档案系统界面跳转,进入检索页面。
林直接搜“暗海之洞”。
许多档案弹出,林打开最前排一个开始看。
今天来档案科,他确实是要查暗海之洞资料的。
他不多的信徒——其实不算真的信徒——有大半在那边,无论他打算做什么,现在都要准备起来。
讲实话,林对暗海之洞确实不算了解,他穿越前就生活在内陆城市,甚至没去海边旅游过,穿越后又生活在尖晶市,因为这个世界的城市具有封闭性,在雪爪失踪前,他几乎不考虑其他城市的事情。
学习任务重,也没工夫考虑。
当上审判官后,他倒是去别的城市出过差,但那也是尖晶市周边两个城市,没有离开过莱伊河中游一带。
而暗海之洞在哪里呢?
从莱伊河入海口出去,向西北行三千多公里,在大片海底山脉之间。
哪怕只算和大陆沿岸的最近直线距离,也有两千多公里。
好神奇,林自己也在深思。
他是怎么凭借自己的“人”力,和那么远的地方联络上的?
不过,就算联系上,想做点什么也很难。
慢慢来吧,先让那四十几个出逃奴隶活下去再说。
明明是下班时间,林还是在档案查阅室坐了两个多钟头,记了一堆笔记,才往通讯科走。
“什么?”在通讯科值班的通讯员有些迟疑,“你要打长线?”
长线是指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联络电话,而非同城短线。
打这种长线电话很不方便,因为能拨打和接收长线联络的电话,是专门的。
城市里目前通用的固定电话,只能打给城内某地。而可以和其他城市联络的长线电话,不会开放给一般民众。
普通市民想要和其他城市的人联系,只能靠写信了,运行在城市间的地铁会帮忙运输信件。管理收发信件的邮局和电话局一样,归属胶匠教会管理。
林可没时间慢腾腾等回信。
他双手合十在胸前,温声请求道:“我妹妹已经失踪快一年了,这回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消息。我不会问别的,你要是不放心,在旁边看着我好了。”
“蓝宝市和蛋白市审判庭的长线电话,现在可不一定空闲。”通讯员道,将柜门打开,让林进来。
长线电话在里面的房间,不过林记得,除了通讯科的这个小房间,他进去过的大会议厅,还有审判长的办公室里,也各有一台长线电话。
那两台电话是长线短线都能拨打的。这么看,电话局绝对是故意限制了电话的功能,特地分出长线电话和短线电话,果然是为了控制城市间信息流动吧。
为此,这个世界连报纸和报社都没有,敲钟霜鸦教开办的杂志屋,会放上周刊和月刊杂志,供市民借阅,唯一的要求归还。
这种杂志上只刊登着市区内的商业广告和官方公告,因为借阅是免费,林在初步识字后,干脆用他们当阅读教材。
内容都很无聊,却也有很多人去借,然后拿公告和广告当谈资。
这个世界的人们,精神上的娱乐实在太贫乏了。
明明技术已经发展出了局域网和电脑,但别说上网冲浪,他们连电视和电影都没得看。
也无怪戏剧大受欢迎,热门剧组甚至会去周边城市巡演……
等等,白璃不会跑到尖晶市来吧?
瞬间产生网友见光死的尴尬,林拉回神游的思绪,看通讯员拨通了给蛋白市审判庭通讯科的电话。
很快有人接通,互相核实了身份,通讯员才将话筒交给林。
“可能被贩卖到暗海之洞?您的家人吗?请报一下您的审判官编号,嗯……好的,稍等一下,我给您转接到暗海之洞调查行动组办公室。”
话筒传出嘀的一声,过了数十秒,才转接成功。
林和蛋白市暗海之洞调查行动组的人交流了数分钟,只得到登记雪爪特征,会帮忙注意的结果。
如果林不是知道雪爪在哪里,大概已经焦虑起来了。
他适当地表现出一些着急,旁观的通讯员同情之意更明显。
于是林挂断后什么都还没说,她就帮他打了第二个电话。
流程没什么区别,蓝宝市也有一个暗海之洞调查专门组。
在这里,林终于打听到他真正想打听的消息。
电话那头的人说:“能不能帮你询问最近往暗海之洞那边去的审判官?林审判官,你这个要求有点让人为难了……其实专案组的调查员几乎都在行动中,你明白的吧?最近一个回市区的人,上个礼拜也重新返回前线了,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上礼拜离开的那位审判官,”林问,“可以联络上他吗?”
“上个礼拜,啊,剑岚审判官,很难。最近不是流出了能锁定通讯器位置的炼金道具吗?还没找到破解方法,所以除非调查员们先联络后方,不然我们是不会和他们联络的,万一暴露了调查员就麻烦了。”
“这样啊,”林叹气,“谢谢,麻烦您了。”
“没事,如果得到和您妹妹相关的消息,我们会尽快通知您。”
“嗯,再见。”
“再见。”
林挂断这个电话,整个人透出垂头丧气的愁云。
一开始对帮忙犹豫的通讯员,这个时候反而安慰他,道:“别担心,林,既然你得到的消息,只提到你妹妹和一个教士在一起,没说有邪教徒,我觉得她不一定是被抓走贩卖了。”
“没错,不一定的,”林打起精神,“我也希望这样。”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知道,雪爪确实没被抓走贩卖,却差不多算是对暗海之洞自投罗网了。
查完这一通,林回家,上课时忍不住和摩西讨论,那位剑岚审判官的去向。
“如果是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时间,还没离开蓝宝市,那算好事,”林皱眉道,“但他一个礼拜前就已经出发,却没有回到那群奴隶身边,恐怕……”
“你那么关心一个审判官干嘛?”摩西不爽道,“不如用点心,给那四十几个还没有信仰的出逃奴隶,显现一下神迹。”
“上赶着显现神迹,只会让人吓到逃跑,”林的意见不同,“至于关心审判官……剑岚审判官和那些出逃奴隶的关系很密切,如果能找到他,一定有用得上的地方。”
***
现在——
时隔一天,听到塔丹沙的祈祷,林对着摩西露出得意的笑容。
圣灵人鱼轻轻啧了一声,不情不愿道:“你厉害。”
“如果真的厉害,就能直接救出这些人了吧。”林盘坐在黑暗中,一点得意已经收敛,他撑起脸道,“我才发现,白璃发展出的法术没有治疗。如果有治疗的话……”
“种子不要乱想。”摩西直接敲他。
林抬手捂住头,深吸一口气,准备回应这祈祷。
但在回应前,他顿了顿,想起先前良章的一番话。
雪爪呼唤他后,他就在往这边看了,良章说六柱神很少直接回应祈祷,当时雪爪偏离重点去关心仪式了,也在听的林却意识到,他之前可能做错了什么。
六柱神不直接回应祈祷,原因是?
林尚未想到答案,但这不妨碍他尝试效仿。
他没有对塔丹沙说话,而是让自己的声音响起在雪爪的内心。
“剑岚审判官,一礼拜前就离开蓝宝市,返回暗海之洞周边。作为得到批准,能在这片海域单独行动的审判官,普通的意外无法阻拦他回来找你们。所以,现在有两个比较大的可能。”
看着雪爪战战栗栗,向塔丹沙重复自己的话,林说出昨天他和摩西做出的推测。
“第一,他已经被邪教徒杀死。
“第二,教士和审判官是邪神和邪教徒喜欢的祭品,他被俘虏了,他在暗海之洞,他还没有死,但很快就会被献祭。”
雪爪复述,她感觉她的嗓音简直不像她自己的。
说出后她才理解自己说了什么,下意识捂住了嘴。
死了,和快要死了,剑岚审判官如今只有这两个可能。
对于塔丹沙这群人来说,这是多么残酷的猜测。
她看见他闭上眼,不知该如何安慰。
不想,只是闭眼片刻,塔丹沙就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注视雪爪的眼睛,虽然没看到良章描述的,无法形容相貌的年轻人,但他相信,有个存在就在那里。
他必须相信,有个存在就在那里。
“如果他没有死,”塔丹沙再一次祈祷,比上一次虔诚许多,“神啊,需要我付出什么,您会愿意拯救他?”
无论塔丹沙付出什么,恐怕都不行,良章想。
暗海之洞是三大邪神的势力范围,镜中瞳如今最好避开祂们走。
同时,在神国里,摩西也是一样的意见。
“你根本看不到暗海之洞里面的情况,”人鱼认真道,“不要给信徒不适合的期冀,不适合的期冀最后会变成怨恨。”
林沉默了片刻。
他的声音通过雪爪的喉咙传出。
“可以啊,”神说,“哪怕你会死?”
第83章
“我好邪恶。”林道。
“就你?”摩西不屑。
“我可是打算让人去送死哎。”林难以理解摩西的淡定。
“你是打算用他取乐吗?”摩西问。
“……”林思索了片刻,“也没邪恶到这种程度。”
“那就行了,如果你是打算用人命取乐,那我就可以用死亡来辞职了,”摩西翻了个白眼,道,“如果你拿这条命有其他用处……殿下,你要明白这点——你是种子,你是神明,神明的决定自有道理。”
不,林想,他其实有点讨厌这点,如今的他似乎理所当然可以决定让谁去死。
当然,也可以决定不让谁去死。
打个比方,现在和塔丹沙说,你装作什么都没听见吧,我不想要你的命了,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既然神明的决定自有道理,神明想反悔自然也有祂的道理。人只需要听从就好了,人不应该向神明问为什么。
但是——
如果暗海之洞密不透风,苍蝇都飞不进去,那就算了。但暗海之洞里竟然有一股并不真正臣服于邪教徒的力量,有一群渴望自由,又或者只是不想死的奴隶。
他们甚至很有行动力,靠着审判官的帮助,逃出来了一部分。
这证明暗海之洞有可以窥探的空隙,有伸手插入的余地。
都到这一步了,林如果不伸手,感觉都对不起这些奴隶,也对不起他自己。
但这份对不起的心情,值得为之付出人命的代价吗?
塔丹沙这群人,是距离暗海之洞最近,却并非邪教徒的一群人。
暗海之洞在海底山脉深处,塔丹沙这群人躲藏的洞穴,则在这连绵的海底山脉最外围角落。
多日的小心探测,让他们知晓周围的地形;能从暗海之洞逃出,逃到剑岚审判官提前准备好,装上了制氧机和淡水净化系统的洞穴里,证明他们知道——至少塔丹沙这个领头人知道——从暗海之洞到他们藏身洞穴的路。
既然如此,他们当然也应该知道,从他们藏身洞穴,回暗海之洞的路。
只要这群人中有一个,只要一个!能将镜中瞳的名字带进暗海之洞,带到那些还未逃出的奴隶之中……
林沉默地向黑暗中眺望,黑暗深处是无数面没有点亮的镜子。
……只要一个,只要点亮一面。
只要能点亮一面镜子,他不敢确保能救出剑岚审判官,但他可以在更多审判官,在更多沦为奴隶的普通人,深陷于暗海之洞这个囚笼时,伸出援手,给他们一份获救的希望。
那又要老话重提了。
这份希望,值得为之付出人命的代价吗?
“我好邪恶。”林再次道。
明明很大可能救不了剑岚审判官,他还是诓骗了塔丹沙送命。
他会尽量保护塔丹沙,但孤身潜入暗海之洞依然是一条取死之道。
何况他获得的不只是塔丹沙自愿的牺牲,还有四十几个出逃奴隶的信仰。
虽然这四十几个出逃奴隶的信仰,是另一笔交易。
林已经名正言顺发展出对潜水船的兴趣,通过山踏这位曾经学生会会长的人脉,结识了潜水船进步协会的人。他已经得到这个协会下一次聚会的邀请,在聚会上,他可以以好奇为由,询问一些问题。
比如说,如何更换潜水船的电池。
雪爪三人的到来,不仅为塔丹沙等出逃奴隶带来了菌种,还带来了一块炼金电池。
抢劫自邪教徒的潜水船,虽然制氧机和通风系统坏了,能源却没问题,它自带一块能每天产出电能,还能将魔力转为电能的炼金电池。
这东西竟然叫炼金电池,林觉得它应该叫小型炼金发电机,反正是异世界黑科技。
如果能将这块炼金电池安装到塔丹沙等人拥有的充电潜水船上,这群出逃奴隶就可以离开躲藏的洞穴,尝试回大陆了。
可惜,目前生存在洞穴里的人,不是文盲,就是低学历,唯一一个高学历拿的历史学学位,对电池和电路一窍不通。
仪式专科的林:“……”
仪式专科的林再次使用人脉。
他学会潜水船改装,出逃奴隶们通过他学会潜水船改装,这样一来,生病的人可以送到城市去,林则获得了信仰,就是这样一笔交易。
这群人会愿意的,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们只有镜中瞳。
林叹气道:“趁人之危……”
摩西接道:“好邪恶?”
林捧着脸道:“信仰应该是人的一种自由选择吧?”
摩西无语,“自由?信仰那荡妇的自由?”
林认真点头,“为信仰选择去死当然也是自由。”
信仰银月少女可以,只要去死就行?摩西嘴角抽搐,懒得和这个钻牛角尖的种子纠缠下去了,干脆转移话题,道:“不想点高兴的事吗?殿下,你要到新家了。”
啊,林恍然回神。
今天,是他向塔丹沙要求一条命的第二天。
新历991年四十八周的礼拜六,礼拜四申请就被通过的林,昨天就拿到了新家钥匙。
这个周末他不用加班,于是他们选在这天搬家。
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看到他乘坐的这辆有轨电车,快要抵达站台。
小黑斑和短尾已经从座位上站起来,挤在车门边上,脸贴着车窗玻璃,对着平平无奇的电车站台,发出赞叹声。
这个站台就叫分所宿舍站,沿街延展的并排小楼,是审判庭提供给审判官的福利公寓。
电车停下,难得花钱包了车的林,和两个小孩一起,上下几趟,将勉强塞进这辆电车里的家当搬下。
好不容易搬完,司机和售票员发现林不打算为他们的停车等待多付钱,立刻脸色难看地开车离开了。
如果是平时,小黑斑肯定会对着电车的背影做鬼脸,但今天他无暇关注这些,只大张着嘴巴,看着沿街小楼的漂亮墙面,做了装饰的小阳台,和涂着米白油漆的大门。
他突然就瑟缩了,转过头看林。
“林,”小黑斑带着几分恐惧问,“我们真的能住在这种地方吗?”
“可以,”林道,“我熬夜苦读的时候,你可是专门为了我去偷了好多鱼。”
“但是,”小黑斑转回头,继续敬畏地打量这一排小楼,“鱼可换不到这样的房子。”
确实,毕竟审判官的福利,本质是审判官用命换的。
啊,说到这个……
林愣在原地,直到短尾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才如梦初醒。
他握住短尾的手,查看这一排的门牌号,指向其中一栋道:“绿泥陶街A12号,我们在一楼的102。”
短尾发出长长的“哦——”声,抓紧了林的手。
“进去看看吧?”林对两个小孩说,“东西暂时放这里就可以了,这边没有小偷的。”
说着他也握住小黑斑的手,拉着迟疑的他们,走到绿泥陶街A12号门口的台阶,去推那扇门。
门开了。
但林还没碰到门。
林和门里的金发青年面面相觑,片刻后才反应过来,问道:“你……陪审判长来这边的审判官家里拜访?”
“什么呀!”金发青年,有着一对柔软犬耳的掠风秘书跳起来,“我住这里啊!倒是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搬家。”林理直气壮道。
“啊,是听说你申请了公寓……”掠风秘书说着意识到什么,低下头,和躲在林身后的年幼猫人鼠人对视,听到了他们小声说:“是上次那个扣钱的坏人哎……”
“……”掠风秘书捂住胸口,感觉自己要吐血。
吐血之前,他做了最后的挣扎,询问林:“你们是要搬到这栋来?哪一间?”
“102号。”林大方回答。
然后他就看到这金毛大狗摇晃了一下,扶住门框才没摔跤。
不至于吧?难道我之前逗狗真的逗过头了?林稍稍反思了一下自己,下次还是找会计室算加班补贴吧。
但这点反思不妨碍他好奇追问:“你呢?”
掠风秘书扶额回答:“你对门。”
林、短尾,和小黑斑:“哇——”
“审判长秘书这个职位工资应该不低吧,”林惊讶后更加好奇了,“你不自己买房子?”
“住在这里,方便我有急事赶回总所。”掠风秘书道,向外张望一眼,看到堆在街边的行李。
他又转头看林,林今天只穿了衬衫和宽松的皮裤,虽然没穿审判官最标志性的那件黑色皮风衣,但衬衫和皮裤同样是审判官制服的一部分。
这家伙不会因为可以去后勤领衬衫,就把这衣服当日常服穿吧?掠风秘书心中猜测,又看到衬衫上的灰尘印记,知道这肯定是林搬运行李时留下的。
为了方便,黑发的仪式师还将衣袖挽到了手肘处,又解开了衣领下的两颗扣子。
领口敞开,他整个人更显瘦削。
掠风秘书身为职业者,有着照顾羸弱仪式师的工作习惯,忍不住道:“我帮你搬东西吧。”
“但你不是要出门?”林问。
“是打算买点招待客人的东西,但不急。”掠风秘书说。
既然这样,林也不客气,让开了门口的道路。
掠风秘书走到一堆行李边,很随意地直接搬起了三个重叠在一起大包。
小黑斑和短尾再一次张大嘴巴,而林对职业者和普通人的身体素质之差有所预估,瞥了一眼就先进入了房子。
进门首先是花纹瓷砖铺地的走廊,然后是门半敞的101,掠风秘书大概就住这一间。
在101对面,是102,林将钥匙插入,打开门,先看到一个小小的门厅。
小黑斑和短尾冲进公寓里,林听到他们大声的尖叫,不得不喝道:“不要吵到邻居!”
掠风秘书这个时候已经把行李搬了过来,林往旁边靠让他进来,说:“就放门厅吧,谢……谢?”
林卡了卡。
他发现剩下的两大包行李也搬进来了。
跟在掠风秘书后面进来,雪发粉眸,难得穿了黑西装的多弗尔鸟人,将这两大包行李放下在门厅,起身对林笑了笑。
第84章
林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然后他抬手揉眼睛,碰到了蒙眼的绷带,才从震惊中醒来。
但他还是很疑惑,问道:“审判长?”
“是我,”看到林一连串小动作,灰翠嘴角上翘道,“我走过来,看到这些行李放在路边,又听到你家小孩的声音,就顺手搬了过来。”
“吓。”
跑回门厅这边的两个小孩捂住嘴,疑惑自己真的发出了那么大的声音吗。
而掠风秘书听到林的惊问,和灰翠的回答,才发现有人跟在他后面进来了。
“审判长!”金毛犬人今天第二次吓一跳,“难道我记错时间了……”
“你没记错,是我今天有点空闲,就提前出门了,”灰翠先对掠风秘书说,然后向屋内望去,再转头看林,问,“这套宿舍怎么样?虽然申请是从我手里通过的,但我也不知道这是一套怎么样的房子呢。”
“那您要不要进来看看?”林接着他的话道。
“你看过了吗?”灰翠问。
“还没……”林有些迟疑地道。
他不能说完全没看,因为今早他先跑了一趟,背着蓝磷灰,然后洛安拿着吊瓶,先将蓝磷灰送到了宿舍背面驻层分所的医疗室,花人情请驻层分所的血肉医生帮忙照看。
毕竟,若不先将蓝磷灰送来,他们是没法收拾东西的。清理和打扫卫生扬起的灰尘,可能会让蓝磷灰的肺部情况恶化。
一路已经很小心了,但到医疗室一量体温,蓝磷灰果然又开始了低烧。
洛安便在医疗室陪同,而林回去前,往绿泥陶街绕路,从窗户外打量了A12公寓的102号一眼。
“这样啊,”灰翠像个主人一样邀请道,“东西不急着清理,你也来看看吧。”
越过小门厅的花纹玻璃隔断,才算真正进入这套四室两厅的房子,灰翠打开灯光,照亮了铺着深棕色木纹砖的地面,和刷了乳白漆的墙。
后勤部有给这套宿舍配置一套标准家具,比如门厅的鞋柜,比如餐厅里一张虽然是塑料,但质感近似木头的餐桌,及六把餐桌椅,而厨房里有餐具柜,客厅里甚至有一套皮沙发,和一面花纹朴素的地毯。
四间卧室里,有三个配了床架,剩下的那一间,摆了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组书柜。
就林家的人数算,三张床似乎有点不够用,但对比一下,薄荷油公寓那边,林睡了三年的高低床,宽度只有七十厘米,长度一米八,而新宿舍里的三张床架,都是宽一米五长两米的尺寸。
如果只算面积,他们能睡的地方,比以前宽裕很多呢。
在卧室之外的房间,林首先看盥洗室。他推开盥洗室的门,看到锃亮的洁白陶瓷抽水马桶,刹那竟然有落泪的冲动。
明明在上班时也能用到干净的抽水马桶……大概是刚住进薄荷油公寓那会儿,去解手发现马桶竟然是坏的,里面堆满了排泄物时,太受震撼了吧……
至今林家另外五人都不明白,刚加入这个家庭时,林为何每次去盥洗室都一脸如临大敌的表情,甚至需要人陪同。
而现在,林跃跃欲试,有点想按下冲水马桶的按钮,看干净的水流过白色陶瓷表面。
原来穿越的三年终究将他逼成了一个变态,更可怕的是,还将他逼成了一个吝啬鬼。
因为林最后因为不能浪费水,放弃了变态想法。
林回到客厅,看到小黑斑和短尾都围着蹲下的灰翠叽叽喳喳,好像变成了小鸽子一样。
不过他一出现,本来在倾听孩子们稚嫩言语的灰翠就抬起了头,被注视带来的稳定和温暖感,一下子让林的笑容变得更真切。
“怎么样?”灰翠问,“这个新家。”
“再好没有了,”林不假思索道,“新家……”
家。
林卡了一下。
灰翠看到他嘴角短暂拉平,又重新上扬。
一瞬间的悲伤,几乎没有人察觉,因为林已经快乐地道:“太好了,美得我现在就想在沙发上躺一整天。”
“躺一整天!”小黑斑看着沙发眼神发亮。
“我就没看过林你在哪里躺过一整天呢。”短尾则颇感奇异地道。
穿越前,如果是寒暑假开头那几天,我会躺在床上玩一天的手机,林想。
至于现在,那根懒骨头,好像在不得不努力的时候抽出去了。
等等,自从走进这房子,他怎么好像一直在对比穿越前?
先不要想了,林抛去脑中杂乱的思绪,决定试一试沙发的舒适度。
“我是第一个!”他道,大跨步走过去坐下。
“哎——”
“林抢跑!”
小黑斑和短尾追上来,不过和林坐下的果断比,他们跑到沙发边后,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坐下。
这个时候,林已经整个人陷入柔软微凉的皮沙发里了。
又过了几秒,他感到旁边微微一震。
林转过头,在旁边坐下的灰翠在看着他。
“真是很好的房子,”已经挺不起背的林喟叹,“谢谢你……嗯,灰翠先生。”
“这件事你已经说过谢谢了,”灰翠按捺住戳林脸的冲动,手握成拳放在腿上,“又说谢谢的话,不如来聊天吧。”
“聊什么?”
“林,”灰翠微微侧头,“你好像不太开心。”
哪有,很开心的,林在心里说。
他只是,稍稍有些,惆怅。
但林不想解释他为何惆怅,干脆说起他之前在思考的事情。
“嗯,就算是我,也会在某一刻觉得,审判庭的福利会不会太好了。”
“会吗?”灰翠顺从地跟着转移话题,抬头看向在几个房间乱窜的俩小孩,“我倒是觉得,给普通审判官的福利,要是能再多一点就好了,可惜,使徒也不能变出无限经费。”
“哎——使徒也会为经费发愁吗?”
“会的啊,”灰翠道,“你看,我已经拜访完了之前战斗中,所有立功者的家了,今天要和掠风一起去牺牲者的家庭拜访。”
原来如此,林刚才看到还奇怪,审判长今天怎么穿了黑西装。
“能用经费发放的福利,终究是有价之物,”灰翠垂下眼眸,道,“审判官们付出的,却是无价之宝。”
生命。
人的唯一在于此。
“两者不是等值的,”林听到灰翠说出,从昨天开始,林心里一直纠结的话,“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如果将这当做交易,真正占便宜的,会不会是审判庭呢?”
“……”林慢慢用手肘支起身体,坐起来。
他观察着灰翠的侧脸,继续问了下去:“审判庭,是矛盾双生提议建立的吧?”
“是的,不过,林,这是禁忌历史。”灰翠提醒道。
按照中等学校的历史书所言,六柱神创造这个世界后,觊觎美丽世界的邪恶从世界之外袭来,为了保护人类,审判庭随之成立。
但实际上,看摩西对审判庭的厌恶就知道了,六柱神创造世界是新历的开始,而审判庭在新历之前就已经存在,甚至可以说,审判庭人员来自六个教会,是六柱神联合的证明之一。
带领这个组织的大审判长,是光明之龙的使徒,不过矛盾双生的职业者们,一直是审判庭内的中坚力量。
力量来自守护之心的矛盾双生职业者,活跃在破坏敌人的第一线。
灰翠没问林是怎么知道这段禁忌历史的,虽然普通人的历史书上是那么描述,但审判官可以阅读审判庭内部的记载,哪怕关于新历前的记录几乎都被封印了,剩下的记录里,还是能找到过去的蛛丝马迹。
所以,大部分审判官,对这件事有着模糊的了解。
灰翠稍稍提醒一句,就接着说道:“为了守护人类,必须集中六个教会的战斗力,不分彼此的合作,建立对抗邪神的防线。然而审判官也是人类,用人来铸就的防线不可避免会牺牲人,这何尝不是一种矛盾。”
“审判长是怎么想的呢?”林更深入地问,语气平和,只让人感到出自困惑的纯粹求知之心,但问出的问题已经有些咄咄逼人,“您是怎么想的,关于牺牲者?”
灰翠回过头。
虽然看不到林的眼睛,但他能感到林的迷茫。
在思考什么吗?最近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产生了这种困惑?
灰翠也好奇起来,但他要先认真回答林的问题。
“其实,”可以算世界第一枪械大师的灰翠道,“我讨厌握枪。”
“啊?”
“枪支,刀剑,所有武器,”灰翠道,“触碰它们总会让我发抖,要去夺取敌人性命也会让我害怕,我可能比你想象的更胆小。
“成为使徒后我适应了很长时间,虽然在你看来我很可靠,实际上,最近这一两年我才学会了这副稳重的姿态。至于指挥他人,做出抉择……我是从分层驻所的文员直接提拔到审判长这个职位上来的,因为得到了眷顾,成为了使徒,大家都觉得我能做得很好,然而……”
如今说出这件事,灰翠已经能保持出一种没有笑意的笑容。
“我犯过很多错误,最近的那一次,你也知道。
“今天要去拜访的牺牲者家庭,如果我能做出更好的应对,或许这些家庭还是完整的。”
“那要怎么办呢?”林追问道,“您现在是怎么做的?”
着急的样子也很可爱,灰翠想,抬起手落在林的头顶,轻轻摸了摸。
“没有办法,”他道,“没有任何办法,除了面对,除了承担。毕竟,尖晶市站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我。
“把错误和牺牲铭记心中,每一次都尽力做到能做到的最好。林,一直以来,你不都是这样努力的吗?”
第85章
“你心情变好了啊。”摩西道。
“大概?”林回答,“和审判长聊过后,确实没那么紧张了。”
“嗯哼。”摩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虽然这个笑容里更多的是嘲讽。
林不太明白他在嘲讽什么,不过他几乎不对身边的人用读心术,再加上已经习惯了摩西的阴阳怪气,哪怕感到奇怪,也随便放过了这个疑惑,问道:“那边准备好了吗?”
“当然,”摩西也端正神色,“你放心。”
林便点点头。
他坐在崭新的书房里,桌子上是摊开的账本,他刚刚算好了这一天的账。
福利宿舍是免费的,这代表他们可以省下每礼拜三元的房租,然而想要真正住进这个福利宿舍,要花的钱已经超过了三元。
比如说,过去睡着七十厘米宽高低床的他们,必须为这个新家购买匹配新床的床垫。
这个其实还能暂缓,今晚林打算带着两个小孩就在那套皮沙发上对付一宿,因为三张一米五尺寸的床已经退回给后勤部,而林申请的六张一米二床架,还没有送过来。
新床架送来后,什么床单被套也要买起来了,同时还有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室内鞋、盥洗室刷子,等等等等。
这都是他们住在不到二十平,却分隔出两室一厅的薄荷油公寓里时不需要,现在却得考虑起来的东西。
灰翠和掠风离开后,林将家当一一在新房子里归位,下午又出门采购了一番。
他买了挺多新家什,但毫无疑问,接下来这一周,他还得买更多东西,好填装进这套房子。
这么一看,明天能整理好新家,可以将蓝磷灰从驻层分所医疗室接回来,都算林手脚非常麻利了。至于现在,蓝磷灰还得先在医疗室住一天。
暂时住医疗室也不错,林带着两个小孩在晚餐后去看他,发现蓝磷灰的低烧已经退了,就是下肢又开始浮肿,值班的血肉医生好心刷林的医保,给蓝磷灰挂了促进排尿的药。
促进排尿,但蓝磷灰不能下床。
啧,攒钱还是得再快点。
嗯,电磁炉这一类家电,继续用以前的吧。
不装抽油烟机也没关系,不过是做饭时气味会散不去而已。
从垃圾回收站捡回这个电磁炉已经两年,他们没有抽油烟机不也用下来了吗?多做炖菜少放油就好了,这样还更方便打扫呢。
林在账本上添添减减,发现还是得继续贯彻他不要体面就能存下钱的方针。
……以搬家弄坏了衣服为借口,再去领一套衬衫吧,也不算借口,确实刮破了一条小口子嘛。
然后新衬衫可以给蓝磷灰穿。
算完这些,林向书房门外望去,看到短尾和小黑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起身,拿出叠好在一边的旧被子就两小只盖上,然后回到书房,掩上了门。
收拾东西时放进抽屉里的旧镜子,他拿出来摆好在书桌上,接着他瞥一眼书桌前方的窗户,发现因为没买窗帘,他没法遮掩掉可能投来的视线。
幸好书房窗户不是对着街道……等等,对着驻层分所和这排宿舍间的小巷,时不时要面对上下班的审判官们,问题好像更大啊?
林难得对自己本质“身陷敌营”产生清晰认知。
但他对自己力量的隐蔽性认知更清晰,大胆无畏地敲了敲镜面,和返回的摩西交谈。
“所以,”摩西问,“殿下,你也准备好了?”
“嗯,”林深吸一口气道,“除了塔丹沙这群人,还在暗海之洞周边活动,又站在人类文明这边的人,就只有那些去调查暗海之洞的审判官了,但我没有资格和审判官合作,要和一个审判官建立信任要花很长时间,我能利用的,只有这群身无分文的出逃奴隶。”
林当然不是完全出自拯救他人的目的,作为银月少女的敌人,他必须要有能监控邪教徒大本营之一的手段,不然他只能等着敌人上门。
“所有奴隶我都粗略观察过了,”林继续道,“最符合我要求的只有塔丹沙,他坚定,并且充满野心,擅长沟通,更擅长让别人理解他的想法,而且能下手杀人——你不知道吧,他是在家乡杀了人逃出城市,才被邪教徒抓到贩卖的。”
摩西:“哦。”
摩西:“嗯?”
九百多岁的圣灵人鱼惊讶抬头,看了前面忙碌的塔丹沙一眼。
是的,现在摩西就在出逃奴隶藏身的洞穴里。
和林不同,当林以镜中瞳的面貌出现时,他是无法进入现实的,在神国之外,他只能出现在镜面中,或者说他从未离开神国,镜面是神国的窗户,他站在窗户里向外看。
但摩西不一样,梦魇是睡梦中的魔物,是清醒时的幻觉,转变为圣灵不改他力量的本质,只是祛除掉了污染。他没有进出镜面的能力,但他可以离开梦境,成为一抹现实中的幻影。
“医院”里痛苦的病人,半梦半醒中意识化为表面凹凸不平的劣质珍珠。
昨日,他从这样一枚珍珠中走出,降临在向其他奴隶说明交易的塔丹沙面前,表示自己带来了神明的旨意——作为祭司,他将协助他们,举办一场弥撒。
作为突然出现的人,摩西本身就是神迹。人群中少数对这场交易迟疑的顽固分子,在其他人的热情中败退,不得已闭上了嘴。
摩西当然知道,这些顽固分子依然对他,对镜中瞳,保持着警惕。而林也觉得,这种获得信仰的手段上不得台面,若非接下来的行动,林需要让自己迅速变得更稳固,他不会直接提出要信仰做代价。
但摩西只觉得林太年轻。
有个蕈人在边上虎视眈眈的时候,当然要先将人圈起来。
至于如何脱离这种冰冷的交易关系,获得实质的信仰?他相信林的魅力,也相信林的实力。
确实,不是没有别人向这群奴隶伸出手过,但这一刻,向他们伸出手的是镜中瞳,这就足够了。
至于剩下的,他好歹也是名义上的祭司,别的不会,难道还不会传教吗?
传教首先要会看人,虽然摩西所有传教经验,都来自于真正的摩西,但他觉得自己看人,应该蛮准的。
却不曾想到,从白璃开始还没看几个人呢,就在塔丹沙这里摔了一跤。
摩西打量那个光头鸟人,小声嘀咕:“看不出来啊。”
“看不出来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冒出。
摩西并不惊讶,平静地低下头,看向来到他脚边的蕈人。
他进入这个洞穴已经一天多,已经和大部分人都交谈过,却是第一次和它面对面。
“我以为,”摩西语气冰冷道,“说话前先打招呼,是一种人尽皆知的礼貌。”
“哦,换了新主人就强势起来了吗?‘息潮之歌’,”蕈人道,“你的性格和以前比,变化很大呢。”
摩西眯起眼。
他并不觉得和真正的摩西比,自己的性格变化很大,但他同时也知道,他的记忆存在不少吹螺者填补的部分,他的感觉做不得准。
但这不是问题,真正的问题是,这蕈人是哪个?它居然认识“息潮之歌”?
蕈之王的使徒吗?
可他明明记得,这位弱小的邪神在第一个使徒死亡后,就再也没有选择哪个信徒眷顾了。如果在“他”死后,蕈之王拥有了新使徒,这个新使徒不可能认识摩西·古比的。
或者说,它可能会知道“息潮之歌”,却不会将镜中瞳的祭司和“息潮之歌”联系起来。
这家伙到底……
“我是谁?”蕈人道,“你在想这个问题,对吧?”
摩西挑眉。
“我不止性格变化很大,还有一个地方变化很大,”美人鱼不落下风道,“你在想这个问题,对吧?”
蕈人突然安静下来。
不是魔物,而是圣灵,魔力不再具有污染的摩西,朝它挑衅一笑,不再看它,转身走到被称为“大厅”的洞穴中间。
在塔丹沙的努力下,除了几个无法离开工作岗位的人,剩余的奴隶都聚集在了“大厅”中,包括“医院”里的四个病人。
摩西让他们坐下,不能坐的躺下,然后一挥手,一面面幻影镜子从空气中浮现,漂浮在这些人面前。
这一手,让小声议论的出逃奴隶们安静下来,一时间,“大厅”里只能听到病人喘气呻吟声。
弥撒开始了。
摩西应该先诵读镜中瞳的经文。
但是,镜中瞳目前根本没有这东西。
没关系,作为一个活了九百多年的祭司,摩西掌握现编技术。
站在人群之前,他美貌非人的面孔,让他自然而然成为视线的焦点。只要他张开口,人们就忍不住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淡淡的魔力随声音扩散,躺在床上的病人,在声音中感到痛苦减轻,皱起的脸放松下来。
“我来是要告诉你们镜中瞳的仁慈,但镜中瞳说,祂来是要让你们看清自己。”
摩西道,他嗓音如歌声般悦耳,“看看镜子吧,看过去的时光如何将你塑造,看你经历过的痛苦和困难,你真的知晓自己是怎样一个人吗?”
“塔丹沙先生。”良章轻声喊道,不敢打扰弥撒。
并不认识摩西的老人鱼,和雪爪一起站在“大厅”的角落,朝塔丹沙招手。
塔丹沙正静静看着镜子,看着那张和他年轻时相比,已然面目全非的脸庞,过了片刻,才有反应。
作为领头人,他本该坐在所有人前面,但今天他坐在边缘,起身的动静,都无法让沉浸在弥撒中的同伴们分心。
塔丹沙走到良章和雪爪旁边,看到这两人一个捧着一套潜水衣,一个捧着一个氧气罐。
“东西都准备好了,”良章道,“是按照操作手册灌氧的,但我是第一次干这个,你用的时候注意些。”
“你真的要一个人去吗?塔丹沙先生,”雪爪很担心,她觉得是她呼唤了镜中瞳,才导致这个发展,“要不让我也一起……”
塔丹沙朝她摇摇头,雪爪不得不咽下剩下半句话。
“神没有这样说,你就不要这样做,”塔丹沙道,“这是活在这个世界里,应该明白的潜规则。”
说完他又微笑,“不要紧,如果能救出剑岚,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着,塔丹沙回头看了一眼。
他和唯一没有沉浸在弥撒中的盼露对视,收到对方充满担忧的眼神。
接着他得到人鱼祭司的一瞥,他知道,这个突然降临在这个洞穴中,导致局势完全变化的祭司,在催促他。
按照约定,弥撒开始后,他就要出发。
这是昨天就说好的,塔丹沙不会违背,也无法违背了。
塔丹沙最后一次对良章和雪爪道谢,孤身一人,走进黑暗中。
他在暗港边穿戴好潜水服和设备,然后整理起武器。
所谓武器,只是一把匕首,精钢打造,手柄上有审判庭的徽记。
塔丹沙将匕首抽出,凝视雪亮的刀刃。
他以为他会看到自己映在刀刃上的倒影,然而,狭窄的刀刃上,出现了半张他不认识的脸。
明明只能看到半张脸,明明根本看不清这半张脸的细节,他却不知为何知晓,和他对视的,是一个男性的年轻人。
这个年轻人用一只银色的眼睛,注视着塔丹沙。
塔丹沙已经从良章和雪爪那里,听说过相似的描述。
他立刻明白过来这位是谁,动作不由顿住。
这个时候,一个空灵的声音自他心底泛起。
神命令道:
“走吧。”
第86章
话音落,刀刃上的年轻人就消失了,只留塔丹沙和自己眼对眼。
干瘦的鸟人,动作僵硬地把匕首插回皮鞘中,他戴上潜水防护镜,又看到防护镜上,闪过一个淡淡的影子。
塔丹沙动作再次一顿,心中便涌现了不属于他的催促之意。
知道这一次是谁在催,他表情也僵住了,全凭本能咬住了呼吸器,跳入水中。
进入水中后,他摸索到岩壁上一个按键,拍了下去。
水流轰然声突然变大了,通往生活区的门落下紧闭,外界的海水不断注入这个隐藏的小港口,锁在码头上的两艘潜水船在冲击下摇晃起来。
塔丹沙死死抓住扶梯把手,避免被水流卷走。他等待了几分钟,海水填充满了整个暗港,水流终于平静下来了一些,才松手,摆动脚蹼,向打开的出口游去。
无光的海水里一片黑暗。
和林曾经看的潜水纪录片不一样,那些潜水纪录片通常在白天拍摄,浓烈的阳光穿透海水,折射出蔚蓝的海洋,和五彩斑斓的海床。
但在这个世界,在没有电灯和火光照耀的地方,只有黑暗,无垠的黑暗,永恒的黑暗。
在冰冷黑暗的海水中,塔丹沙甚至不能一直开着灯。毕竟,他们躲藏的地方说是海底群山的外围,却也很靠近暗海之洞了,哪怕附近没有安全的航道,但万一哪个邪教徒,就是闲得无聊,开着船往这边走了呢?
灯光会让出逃奴隶们藏身的洞穴被发现,所以塔丹沙只在出洞口时开了一下灯,确认了方向,就将潜水灯关闭了。
之后他保持这样的节奏,游出一段,飞快地开一下灯就关掉,然后凭那一下的印象,往前游。
如果让林来这么游,肯定要浪费很多时间在原地打转,同时浪费的,还有氧气罐里大半空气——是的,空气,潜水氧气罐装的不是纯氧,而是压缩空气——才能慢慢找准方向。
但塔丹沙只改变了两次方向,之后每次开灯,他都只做了一些细微的调整,然后很明确地朝某个目的地游去。
他可没有星辰指路,也没有指南针。
能做到这样,躲藏洞穴附近的地形,塔丹沙绝对已经烂熟于心。
林之所以选择他,就是知道他有这个长处。
是的,林当然能从出逃奴隶们的眼睛中,回溯出去往暗海之洞的那条路,但走上这条路后,他做判断,绝对没有塔丹沙来的熟练快速。
要知道,黑暗的海水里,林其实什么都看不见。
现在他不用看,只倾听着塔丹沙游动的声音,对照回溯出的地图,一边猜测他们到了哪个位置,一边好奇起一件事。
大雁会游泳吗?
安塞鸟人的特征和大雁相似,嗯,大雁是鸭科,所以塔丹沙游泳游得又快又好,似乎也不奇怪。
林点点头,安静地等待着。
一个多小时后,塔丹沙的速度慢了下来。
哪怕这个世界兽人们的身体素质,远超地球人,专心致志地游了这么久后,塔丹沙也开始感到疲惫。
明明带着众人逃出暗海之洞时,他游得更远,游得时间更长,都不觉得疲惫,为什么现在这么快就疲惫了?
是恐惧吗?孤身一人的恐惧,影响了他的状态?
虽然,塔丹沙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孤身一人。
孤身一人,带着一神?
刚冒出这个玩笑般的念头,塔丹沙立刻止住自己的想法。
他是知道的,镜中瞳可以读心,所以他一直想要控制住,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可越想要控制,塔丹沙想法反而越杂乱,如今快要抵达目的地,塔丹沙回忆自己一路乱七八糟的思考,恨不得一头撞在前面山脊的石头上,干脆撞死。
这也是个乱七八糟的想法,他的生命现在可不属于他自己。
塔丹沙再一次止住念头,努力保持着呼吸节奏,轻轻靠向那块岩石,躲在了岩石后面。
过了一小会儿,确定没听到水流之外的动静,他才探出头打开灯,往山脊对面照去。
对面相隔不远,又是一座山脉。
那座山脉与塔丹沙躲避的山脉并列而行,形成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峡谷。
峡谷中巡游的银色鱼群,一只只反射着潜水灯的冷光,塔丹沙不由将其幻视成一只只银色的眼睛,吓得又将灯光关闭。
关上灯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在城市里生活过的他知道,在一些极端分子看来,他的行为已经算大不敬——就算是幻视,他也应该向银色眼睛行礼——不由忐忑起来。
眼看塔丹沙又要开始新一轮胡思乱想,为避免他吓死自己,林只能提醒道:
“你呼吸变快了,氧气会不够用。”
过了十几秒,林不得不再次提醒。
“一直憋气,你会死。”
塔丹沙这才回复了比较正常的呼吸,只是大脑变得一片空白,恐惧中思考已经完全停摆了。
林叹气,没让塔丹沙听到自己的叹气声,继续等待。
在山脊后又等了快半个小时,就在塔丹沙缓慢产生新活动的大脑,开始怀疑氧气罐里的空气要不够用时,他们等到了目标。
一艘大大咧咧开着高功率探照灯的潜水船,在向峡谷靠近。
也在向躲在一边的塔丹沙靠近。
等同于在向镜中瞳靠近。
那灯光从小变大,当塔丹沙的潜水防护镜,可以映出灯光之后的潜水船时,林悄然跳跃,登上了潜水船。
从潜望镜走,他很便捷地进入了潜水船内部,在内部的诸多镜面上逛了一圈后,林飞速确定,船上这群人,是信仰黑太阳的邪教徒。
同时确定的,还有潜水船上的邪教徒人数,以及目前每个邪教徒所在的位置。
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比他更好的侦察兵了,林如此夸奖自己,出现在驾驶室一个仪表上。
开船的只有一人。
距离抵达暗海之洞还有一段路,船上其他邪教徒待在生活舱室那边。
很好,很方便。
仪表上的镜中瞳看向开船的邪教徒,不需要任何姿势,也无需发出声音,更不用瞄准,一个心灵法术就施展成功。
支配心灵。
林命令道:“去打开外部门阀。”
开船的邪教徒依照命令,在操纵台上按下几个按钮,不一会儿,进水声就响起。
这个时候,林已经来到生活舱室,对那几个在打牌的邪教徒,以及围观打牌的邪教徒,用了第二个心灵法术。
群体遮蔽心灵。
这个法术让这群邪教徒听到流水声,也闻而不听。在他们的意识中,根本没有发生外部水阀打开了这回事。
于是,躲在山脊后,但按照要求探出头的塔丹沙,瞪大了眼睛,看到这艘潜水船一边前进,一边打开了顶部的舱门。
“进来。”
他再次听到那个从心底泛起的声音,这个时候,塔丹沙已经无法对这个声音产生任何怀疑的想法。
他游进门中,看门阀自动关上,水面迅速下降。
只是几分钟,水就已经放光,塔丹沙松开紧咬的呼吸器,脱掉脚蹼,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看着内部门阀在他面前打开,露出一个向下的扶梯。
浑身湿漉漉的他,抓住扶梯往下爬,就这样进入了潜水船内部,来到一条走廊上。
才在走廊上站稳,一个穿着灰色长袍,剃光了头发,在额头上纹了黑太阳徽记的邪教徒,就迎面向塔丹沙走来。
塔丹沙下意识要后退躲藏,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个邪教徒已经看到了他,塔丹沙手按在了匕首上,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这把匕首抽出半截时,邪教徒无视了塔丹沙,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塔丹沙:“……”
塔丹沙:“?”
塔丹沙一头雾水,听到镜中瞳对他道:“跟上去,他要去食物储藏室,你也去喝点水,吃点东西。”
塔丹沙再次无言,按照命令转身跟上。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走廊,经过一个舱室时,塔丹沙看到里面有人在打牌。
那些打牌和围观打牌的人,好几个听到脚步声,转头看向门外。
塔丹沙手又放在了匕首柄上,却发现这些人扫一眼给他带路的邪教徒,就收回了目光,没有一个注意到就在带路邪教徒后面,穿着潜水服,背着氧气罐,提着脚蹼的他。
塔丹沙十分茫然,继续跟着往前走,来到食物储藏室。
带路的邪教徒转身离开,很饿的塔丹沙不假思索从里面拿出鸡蛋,直接磕开生吞了一个,然后又拿出一个,找到隔壁厨房的电磁炉,架起锅开始煮。
往开水里加淀粉粉条时,塔丹沙的茫然才逐渐由震惊取代。
他不是那种没什么见识的小市民,所以他更加震惊。
强大。
多么强大的力量。
而且比起残忍的,远离人世的邪神,这位梦之主和人靠得太近了,塔丹沙一路上就是因此恐惧,因此胡思乱想。
但和人靠得太近,有什么问题吗?塔丹沙变了想法,他觉得神和人靠得很近,其实是一件好事。
不然,有哪个神明在要求信徒执行旨意时,还记得信徒在饿肚子!
即便是邪神,这也是一个值得去信仰的神明!
塔丹沙不知道,随着他想法改变,神国中,林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感受着污染的振动,以及从遥远彼方投到自己身上的,四十几道远比不上灰翠的光束,伸出手,握住了和塔丹沙之间的光带。
是的,不是无法触碰的光束,而是能够触碰的光带。
光带是在林第一次直接对塔丹沙说话时形成的,虽然林只说了一个单词。
原来如此……六柱神很少直接回应祈祷,是这么一回事啊。
回应祈祷,就会将单方面的信仰和认知,转变为有来有回的联系,这份联系进一步加深,得到回应的信徒就会从神明那里得到魔力的种子,成为一个职业者。
如果是邪神,这个新的职业者毫无疑问会被污染,逐渐丧失人性。
即便是柱神,祂们更要注意职业者的数量,多一个职业者,就多一分被污染的危险。
林收紧了这根新的光带,因为塔丹沙终于开始真正信仰他,这份联系变得更紧密,更容易传递污染,但同时,塔丹沙作为光束的另一端,也变得比之前要稳固一点,绷紧这根光带耗费的力气,比林想象的要少。
林暗自点头,又感到另一边的弥撒已经结束,来自四十多个出逃奴隶的光束在变弱,但没有消失。
足够了,足够他使用法术时,不会用出带有污染的魔力。
林放松了一些,看着塔丹沙填饱了肚子,收拾了厨房里的痕迹,开始发挥主观能动性,不用林命令,就偷窃,也可以说当面拿走了一些衣物,换掉了奴隶的装束,伪装自己。
这光头鸟人,甚至从一个女邪教徒的床位上找到了化妆品,给自己打了粉,试图遮挡脸上的半月徽记。
林感觉得到,塔丹沙对镜中瞳的态度,变得比之前积极多了,对塔丹沙而言,镜中瞳不再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
甚至,塔丹沙经过一些镜面时,林看到他在思考,思考自己能不能成为镜中瞳的职业者。
新诞生的神……从零开始的教会架构……早期人员能很方便获得权力,施展拳脚……如果主流社会不接收奴隶们,或者不接收全部奴隶们……第二个选择……
塔丹沙的想法,已经到了这一步。
真的好像一个碰到喜欢的女孩,一秒内就在脑内完成了结婚生子整个流程的男人。
这样其实也不错,可惜,林暂时没有第二个职业者份额给他。
不要许下期望,林提醒自己,现实里的他摸出一份和仪式有关的文献阅读起来,再次开始等待。
潜水船比塔丹沙游得快多了,两个小时后,他们靠近了暗海之洞。
通过潜望镜,林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个海底群山深处的庞然大物。
第87章
先引起林注意的,其实是鱼群。
天可怜见,源血之母的教士们真的很努力在维持河流生态了,但无论她们怎么投喂,在透明河道中游曳的鱼群,都没办法像暗海之洞周边的鱼群那样生机勃勃。
林看到,长达数公里的巨型海藻,一根一根组成连绵的丛林,从接近海面的地方倒垂而下。
它们是魔力催生出来的,经过花之牧者的改造,不需要光照也能存活。
这些巨型海藻,是暗海之洞的第一道防护圈,遇到异动,直接能转变为千万士兵。
不过此刻,这些士兵只是在随波摇晃,轻轻拍打高耸的群山。
群山几乎已经被珊瑚、海葵,和海百合覆盖,它们如鲜花沿着山谷盛开,摇曳着触手,供多彩的小鱼在里面钻进钻出。
半透明的水母一开一合地吐水游动,一只海龟靠近,飞快将其叼走,然后躲到了巨型海藻形成的丛林里。
接着,一头庞大的鲸类,排开如珠帘的海藻们出现,威严仿佛一位国王,在簇拥中走向王座。
这位国王穿着厚厚盔甲,或者说,这头鲸类的背部和腹部,长有大片大片藤壶。
林看着它出现在潜水船照射的灯光中,不知不觉心神倾倒,屏住了呼吸。
直到这头鲸鱼离开,他某种难以言明的情绪,才慢慢缓解。
藻类,细小到人肉眼看不见的藻类,其实是生态圈的重要组成成分。
不仅是因为它们本应该是空气中氧气的最大来源,还因为浮游生物是靠吃微小藻类和细菌为生的。
浮游生物又供养了无数动物,从珊瑚虫到海百合,从许多种类的水母,到看起来能吞下一艘船的某些鲸类。
为构建更好的生态,源血之母的教士们并非不想在河流中投放安全的藻类,但她们一开放安全藻类的繁衍,花之牧者就会让不安全的藻类入侵。
而在暗海之洞,直接就没有安全藻类和不安全藻类的区别了。
是的,海带作为褐藻不是植物。
但它也不是动物啊,关你源血之母什么事?
总之,掌握着动物的源血之母,和掌握着植物的银月少女,如今围绕着原核生物界和原生生物界打生打死。倒是生命的另一大分类,掌握真菌的蕈之王,将自己隐匿得很成功。
养殖、推广海带产品的公司,或许有源血之母教会在支持,她们不希望褐藻归入银月少女手中。
可惜,从暗海之洞周边茂盛的褐藻看,目前还是银月少女更胜一筹。
现在,林和塔丹沙搭乘的这艘潜水船,驶入茂盛的巨型藻类丛林中。在进入前,开船的邪神信徒打出信号灯,这些藻类接受到信号,就向两边分开道路,在船进入后又合上。
这样行驶了一公里多后,船才和一些小鱼一起,从巨型藻类丛林的另一头出来。
船的灯光照耀前方,林又看到一头巨大的,非常巨大的,是自然界按理不该有的巨大鲸鱼,迎面游来。
朝着这艘潜水船,它张开长满须齿的大嘴,在林反应过来之前,就将整艘船,连同大股大股海水,一起吞了下去。
林很想惊讶一下,不过他已经从这批邪神信徒眼里,看到了进入暗海之洞的具体流程,此刻面对这具体流程之一,实在惊讶不起来。
他心情平静,从潜望镜出去,离开了潜水船,藏身在一处稍稍平缓的水面。
从水面向外望,他看到五六艘潜水船并排在这条鲸鱼的肚子里,互相打着信号灯在说着什么,塔丹沙所在的那艘船汇入其中,也参与进聊天。
借他们乱闪的灯光,林从一颗水珠跳到另一颗水珠,又在某根须齿湿润的表面停留了一会儿。
这头鲸鱼再一次张嘴时,林成功地出去了,通过一艘也要进入鲸鱼腹中的潜水船,他来到了鲸鱼的眼珠上,出现在了鲸鱼的视野中。
鲸鱼一点反应都没有,林在覆盖眼球的光洁角膜上移动,似乎要去触碰它的虹膜,依然看不到它转动眼珠躲避。
它已经死了。
这是一头经过亡灵法师改造的亡灵鲸。
林之前看回溯就感到奇怪了,他不明白,邪神信徒是怎么做到让一头智商颇高的鲸鱼听话,乖巧变成潜水船运输工具的。
但如果是亡灵,那就一点也不奇怪。
既然如此,他们进入巨型藻类丛林前,所遇到的那只威武神气巨鲸,也会变成这样吧。
因为它明显是暗海之洞的某些人蓄养的。
鲸鱼需要上浮到海面呼吸,而这个世界根本没有海面。
海龟也是,必然是有人提供了呼吸场所给它们,这些动物才能在这里生活。
作为代价,被蓄养的鲸鱼在壮年时期就会被杀死,成为制造亡灵的材料。
林并不觉得杀死动物是邪恶的,人的生存踩着无数动物的尸体,当然虐杀是另一回事。
但身为一名审判官,他更知道亡灵有两种,一种是没有灵魂的亡灵,这种亡灵除了身躯是使用的生物材料外,就是个不太灵便的遥控机器人,和亡灵法师离得远一点,就会接收不到亡灵法师的命令,还比不过林穿越前见过的一些大厂无人机。
而另一种亡灵,更灵活,更智能的亡灵,必要的加工材料之一,就是灵魂。
这头亡灵鲸的灵魂,还在自己腐朽的身躯里挣扎。
它挣扎得越痛苦,束缚它的亡灵就能变得越强大。
林收回假意触碰的手,轻轻叹气。
水流变得更湍急了,这么湍急的水流,可能会损坏潜水船。
好在亡灵鲸损坏了也不用担心,它甚至还再往下潜,又猛地转了一个方向,极速上浮,靠近光亮。
突然,它的头部直接浮出水面。
林的视野随之开阔,在某种苍白冷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了水边成排展开的码头,看到了整齐排列码头边的大大小小潜水船,看到了和他所在的这头亡灵鲸一样,正在往外吐出潜水船的另外两头亡灵鲸。
哗啦——
林所在的这头亡灵鲸,一样大大地张开嘴,张开到看上去会脱臼的地步。
海水从它嘴中向外涌,保护在它腹中的七艘潜水船,一艘一艘向外行驶。
林得回到塔丹沙那边去了。
离开前,林再次回头,尝试感应。
什么都感应不到,亡灵鲸的灵魂虽然囚禁在身体内,但它的灵魂已经不是身体的主人。
它不能算有灵者,不具备自由的意识,更别提心灵。
***
塔丹沙在整理行李箱。
虽然他本来没有行李箱,但下船的邪神信徒都提着自己的行李箱,他当然也得有一个。
他把自己的潜水服和潜水设备放进去,因为他担心,将这套不属于这群邪神信徒的东西留在船上,可能会让他们发现什么。
然后他又放了一些食物和瓶装淡水,以防出什么意外。
最后,他将刚才偷窃得到的钱分成两份,大面额的也放进行李箱,小面额的带在身上。
做完这些,塔丹沙抬起头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这件灰色斗篷的兜帽,确定他扑了粉的脸不会引人注目。
镜中瞳……不,应该说,主的力量很强大。
但他不能全靠主的力量,他得表现好一点,至少要展现他会非常努力的态度。
塔丹沙开始调整呼吸,绷起又放松肌肉,让自己随时能和人搏斗,但又不至于将紧张暴露在外。
这个时候,他看到镜子里那个自己的旁边,出现了一个人影。
塔丹沙立刻低下头表示恭敬,但最开始的一瞥,已经让他有了印象。
好沉郁啊。
塔丹沙不知道这个沉郁的印象是怎么来的,他根本看不清主的脸,但片刻的安静后,塔丹沙发现镜中瞳没有说话,忍不住就着这个印象关切问:
“主,您心情不好吗?”
“还不至于。”镜中瞳竟然像是闲聊一样回答了。
“那……”
“就是好想把这破地方给砸了啊。”镜中瞳说。
塔丹沙的心情突然有些激动。
他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我明白了。”
还在想着外面亡灵鲸的林,闻言打出一个问号。
你明白什么了?
不等林用镜子看看,外面走廊传来一大串脚步声,是潜水船已经停好在码头,这群邪神信徒准备出去了。
林顿时忘了刚才的疑惑,命令道:“走。”
塔丹沙打开门,门外是七八个路过的邪神信徒。
这七八个邪神信徒看都不往他这边看一眼,哪怕塔丹沙跟在了他们身后,又加快几步,走到他们中间。
一伙邪神信徒加一个邪神信徒,一起顺着梯子爬出潜水船,再顺着临时搭起的浮板,走到码头上。
塔丹沙听着周围人抱怨打湿的鞋子,也跟着一起跺了跺脚,偷来的皮靴不合脚,挤得他脚趾发痛。
他向上抬头,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还是再一次为神明的力量感到震撼。
暗海之洞,确实是位于大海深处的一个空洞。
某种伟力,在这里制造了一个巨大的气泡,气泡将一段曲折的山脉笼罩其中。
这里有鳞次栉比的房屋沿着山坡排列,犹如一座城镇,山下的海水像是小河一样静谧流动,河面倒映着银月,那是银月少女信徒悬挂在高处的一盏白色大灯。
灯光之上,是穹顶,是世界的边际,是涌动的灰色雾气。
看到灰色雾气时,塔丹沙就低下了头。
曾经受到的教育告诫他,不要靠近穹顶,会遭遇不幸。
因此他没注意到,一边光洁的柱子上,有个身影长久地抬头,向上凝望。
直到塔丹沙跟着邪神信徒们前往入境登记室,祂才消失。
入境登记室所有工作人员,果然也一样无视了塔丹沙,根本不管他有没有登记,任由塔丹沙穿过排队的人群,走向出口。
但就在要迈步出去时,塔丹沙被拦住了。
光头鸟人镇定的停步,不知道林此刻心率飙升。
拦下塔丹沙的,是一个不受心灵法术影响的亡灵骑士。
第88章
这里为什么会有亡灵骑士?!
林紧急回忆他之前看过的回溯,确定那些邪神信徒走出来后,没有亡灵骑士上前拦路……不,等等,仔细看这几帧,入境登记室外面,好像一直有一大队活尸和几个亡灵骑士在巡逻。
怎么回事?难道有谁早有预备地放这里克他?
林下意识阴谋论了一下,不过他的理智知道,就算暗海之洞开始像尖晶市一样,彻查每个居住者的梦境,也不可能将关注点,放在过去从未出现的心灵力量上,这些活尸和亡灵骑士,不是用来对付他的。
它们应该是……对,它们是克制变形者的一条防线。
源血之母的职业者可以感知周边生命,但他们感知生命的形式,是感知生命流动的体液。
亡灵也能感知生命,它们感知生命的方式是林难以理解的,它们感知的是某种生命的气息。
就像林不久前的队友,送葬人岩糖一样,岩糖可以感知死亡的气息,这种感知甚至能转变为视觉信号,通过大脑的处理,她可以用眼睛直接看到,当时用死亡气息遮掩自己的梳叶的去向。
所以,这些亡灵在这里,只是起生命气息侦察机的作用。
为防止变形者变成小型啮齿动物之类,跟着潜水船偷渡进来,暗海之洞的管理者在码头周边布置了亡灵防线,用来追杀随船而来的老鼠、蟑螂,还有蚊子。
世界都变成这样了,这三样,尤其是最后一样,怎么还没灭绝呢?
林在心里吐槽一句,没有刚才那么紧张了。
搞清楚亡灵骑士出现原因,这件事就很好处理了,他只要找到应该就在附近的、操纵这批活尸和亡灵骑士的亡灵法师——
“你拦我?”塔丹沙对亡灵骑士说。
林正要看戴在亡灵骑士头上,可以当镜子用的雪亮钢盔,闻言差点在神国里摔一跤。
他急忙去翻找亡灵骑士钢盔的回溯,发现数个小时前这个亡灵骑士就和它的主人分开了,再往前翻,看这个亡灵骑士之前的执勤记录,它的主人应该会在——
“别挡道。”塔丹沙说。
塔丹沙的口音微妙地变了,不再是标准通用语的说法,变得更含糊不清,像是一边说话,一边舌头卷着一颗小石子。
这大概是某地区邪神信徒的土音,游离在城市外的邪神信徒,会故意带上口音说话,好像这样更能表示,他们对城市秩序的不屑一顾。
林当初在审判官学校,学习分辨邪神信徒这一课,从老师口中听说这件事时,十分怀疑到底是自己初中没毕业,还是这些邪神信徒初中没毕业。
不然何至于这么中二?
但在此刻,他倒是意识到,口音也是筑建邪神信徒们身份认同的一部分。
“我以为你看得到,我刚才走过来,没有一个人拦我,”塔丹沙还在说,语句之间的停顿让他显得压迫感十足,“当然了,你不过是个没脑子的东西,但你背后的主人应该长了脑子。”
塔丹沙在这里再次停顿了一下。
他头抬得更高,眼睛自兜帽下露出,盯着亡灵骑士从头盔视孔透出的灵魂之火光亮,喝道:
“让开!”
亡灵骑士左右摇晃头。
它的主人在通过它,观察后面入境登记室的动静。
入境登记室人声嘈杂,但没有人往出口处发生的对峙看一眼,包括那些工作人员,好像默认了这个没有摘下兜帽的可疑人物,有权力对亡灵骑士颐指气使。
最后,亡灵骑士后退了。
塔丹沙用力哼了一声,大步走出。
而林终于找到了亡灵法师的位置,在入境登记室的二楼,并一头冷汗地发现,亡灵骑士拦下塔丹沙时,这个亡灵法师手已经握住绳子,准备拉响警钟了。
当然,现在,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了哪位高层的亡灵法师,松开了绳子,陷入自我怀疑。林赶紧趁他心情低落意志不坚定,直接模糊了他的记忆,让他记不清刚才发生的事。
做完这些,他返回塔丹沙身边,有点想夸他做得好。
不能许下期待,不能许下期待……林不得不告诫自己,才保持了默不作声。
塔丹沙还不知道,自己作为信徒的待遇,被很不公平地降低了许多。他带着主走入城镇,而主的目光流连在街道和庭院中,看那些茵茵树木,以及从围墙上爬出来的野花。
很美。
眼睛好久没有这么舒适了。
但想到这些树木花草会在发现入侵者时,直接转化为兵力,即便现在好好长在这里,也是活生生的摄像头,似乎就不美了。
塔丹沙显然也知道这点,作为这个世界的城里人,他应该对植物的存在更敏锐,更恐惧才对。不过就像之前面对亡灵骑士时一样,他很镇定。
或许是数年的种田生活让他脱敏了。
对比白璃,林意识到了两人鲜明的不同。
白璃很有冲劲,信仰也很狂热,但她不太会思考未来的方向,这是被家庭严格管控,情绪上头出格私奔后,又当了家庭主妇……这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留下的后遗症。
她需要林告诉她怎么做,告诉她去学习,去工作,如果林不说,她不会自发地为自己寻找未来。
塔丹沙不一样。
他被林力量打动,决定投奔后,就开始兢兢业业规划未来,所以刚才没有林的命令,他也很有条理地应对了亡灵骑士和亡灵法师,没有像白璃一样,情绪上头直接莽。
又比如现在,进入暗海之洞内部后,他不需要林指挥,也能自己行动。
从入境登记室可以看出,暗海之洞是有管理机构的,叫三议会。但在里面进行会议的组织有四个,因为属于黑太阳的邪教组织是两个——瘟疫研修会和影之刃。
议会议员开会的地方,在山顶的一个城堡中。
说真的,林看到那个城堡,再看飞舞的亡灵鸟,差点以为自己穿越到正常西幻世界了呢。
塔丹沙直接向着山顶的城堡走去,好像他真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在身的大人物。
如果那个亡灵法师没有放下怀疑,还在偷偷盯着他,那么看到他无视守卫走进内城时,也得悻悻放弃了。
林没有出声,看他在内城左拐右拐,进入一栋房屋内,又从房屋内的楼梯向下,走进地下,就知道他在路线上也有规划。
再听他的心声,塔丹沙还在一路称赞镜中瞳的力量,明明是“孤身”潜入暗海之洞这么危险的地方,塔丹沙却一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和危机,多么强大,多么仁慈。
话很好听,但考虑到塔丹沙之前想要控制自己想法的行为,林很难不认为这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就像打工人在讨好上司一样。
然后他路过一根钟乳石,林通过一滴水珠看了看,发现确实如此。
这些赞美的话,不是撒谎,但也有他放任了感动崇拜情绪的缘故。
虔诚上和白璃不能比了。
狗狗什么都没有,狗狗只有一颗真心。
信徒真是性格各异啊,林不由感叹,然后注意力转向塔丹沙的前方。
暗海之洞,沿着山坡排列的精致房屋之下,是完全被掏空的山体。
它就像陆地上的城市一样,是一层层的,但没有电梯,只有楼梯和绳索机关来供上下。
林不知道这是因为邪神信徒们找不到装电梯的工程师呢,还是单纯排斥机械。反正,需要每日在楼梯上爬上爬下的,不是他们。
塔丹沙想要侧身让过一队搬运着果蔬的奴隶,不过在他差点暴露自己,做出这不像邪神信徒的行为前,这些奴隶已经毕恭毕敬退让到楼梯两边,双手向上举起篮筐,人却已经在楼梯上俯身跪下,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
塔丹沙脚步不停,但林从塔丹沙心中,感到了比赞美更真实的愤怒。
直到塔丹沙伪装的邪神信徒走过去,这些奴隶才慢慢起身,抱着沉重的篮筐,继续攀爬。
他这么往下走了半个多小时,路过一层又一层的工坊、田地,一队又一队俯身跪下的奴隶,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在楼层的底部,奴隶们的居所在这里。
连草棚都没有,更别说灯光,塔丹沙打开他携带的潜水灯照去,林才看到这一层只有一些干草铺在粗粝地上,衣不蔽体、可以看到突出肋骨的奴隶们,和屎尿睡在一起。
人不多,大部分奴隶在工作,剩下这些没有去工作的奴隶,对塔丹沙的到来很惊讶,要知道,邪神信徒通常是不会来这种下等人地方的。
然后,他们也很恐惧。
如果邪神信徒来到这里,他们很难想象他会带来痛苦和死亡之外的东西。
塔丹沙猛地将斗篷扯下。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落下泪来,但光头鸟人并未发觉自己在哭,只做了个手势,让这些认出他,瞪大眼睛,翻身坐起的奴隶们安静。
“我回来了。”
塔丹沙先说。
“黑皮,三只眼,远心,在逃出的过程中受伤,死了,但其他人还活着,马上就能去陆地上。”他又说。
屏住呼吸的奴隶们开始呼吸。
塔丹沙说出第三句话,也能说,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剑岚审判官失踪了,你们有他的消息吗?”
一个鼠人小奴隶站起来,他啊啊两声,往向上的楼梯一指,然后给塔丹沙带路。
塔丹沙知道,如果剑岚被抓到暗海之洞了,奴隶们肯定知道他的消息。因为剑岚之前帮助奴隶逃跑时露了脸,只要他被抓到,他很难不被邪神信徒带到奴隶们面前,用力虐待一番。
但小奴隶竟然有个明确方向能带他前去,这让塔丹沙开始慌张了。
难道剑岚如今还被挂在哪里,锁在哪里,被鞭打,被伤害,被展现在奴隶们面前吗?
塔丹沙忍不住在心里祈祷起来。
镜中瞳保佑,保佑,保佑……
镜中瞳寂静无声,塔丹沙脚步不由加快,然后在往上三层的土豆田边,顺着小奴隶的手指,看到一个在监工的亡灵骑士。
这个亡灵骑士没有戴上头盔,它双目中的灵魂之火在熊熊燃烧,向一个经过它身边的奴隶挥动鞭子。
这没什么。
……这没什么,只是,只是……
这个亡灵骑士,脸和剑岚一模一样。
第89章
“今天,我们来到这里,是为悼念悦·玛斯玛、梦菲·拉布拉多、魁应·比金等十一位审判官,铭记他们在上个礼拜审判庭总所入侵事件的牺牲……”
第四十八周,礼拜日。
因为有牺牲审判官的家属,在抚恤金的多少上,和审判庭产生了一点纠纷,周五林就得到通知,追悼会延后一天。
延后一天,会错过敲钟霜鸦掌管的礼拜六。
在这个世界的民间玄学里,礼拜日举办葬礼,是没有礼拜六吉利的,但最后追悼会还是延期到了礼拜日。
甚至,林怀疑,审判长礼拜六穿了黑西装说要去拜访牺牲者家属,还带上了掠风秘书,就是为处理这件事。
也不知审判长答应了什么,这场追悼会,倒是没拖到下周礼拜六。
林站在来悼念的人群中,他没有穿黑西装,依然穿着审判官制服的黑色皮风衣,只是难得将所有扣子都扣严实了。
举行追悼会的地点,是位于六层的敲钟霜鸦教堂。
主持追悼会的人,是敲钟霜鸦教会的尖晶市主教。
主教是羊人,他有着很长的白胡子,但除了白胡子外,看不到他任何外貌的细节,只能从嗓音上判断主教年纪很高。
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主教拥有和镜中瞳一样的马赛克能力,而是主教披着重重叠叠的黑纱,从他一对弯曲的羊角上垂下,将老人面部遮掩,只露出了下巴。
“……但雪原是宁静的,雪覆盖了所有痛苦,他们只需要在雪原等待,当最后一片凝冰碎裂,他们无垢的灵魂就会回归他们所信的神国,不要悲伤,朋友们,终有一日,我们将在那里团聚。”
主教下巴颤抖,以悠长的、庄重的语气,结束了这段致辞。
接下来的环节,是前来参与悼念的宾客,上前送花。
啊不,没有花,按照这个世界的习俗,参加葬礼的宾客,放进棺材里的不是鲜花,而是用白纸折的乌鸦,又或者一根白羽毛。
通常是鸡的羽毛,因为城里只有养鸡场。
黑压压的人群缓慢排成一条不太规整的队伍,依次上前,将纸乌鸦放下。很快,十一具棺材里,就堆满了这种或精致,或粗糙的纯手工制品。
蓬松的,雪白的,犹如哪位神明,在这连地板都是黑色的教堂里,降了一场小雪。
自从穿越后,林就没有见过雪了。
地下世界连雨都不下,敲钟霜鸦的圣典中却多次提到敲钟霜鸦的神国,那片凝结亡者灵魂的雪原,这曾是林坚信还有地表世界的证据之一。
轮到林了,他弯下腰,将纸乌鸦轻轻放进棺材里。
抬起头时,他看到打开的棺材中,一枚尖晶石徽章,摆放在经过化妆,表情安详的尸体胸口。
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片刻后,他才走向下一个棺材。
林想起了昨晚。
想起昨晚最后见到的亡灵骑士。
亡灵骑士的胸铠上,粘着一枚蓝宝石徽章,有人恶意在徽章上,用干涸的鲜血,画了一个叉。
这是城市守护者徽章,每个城市使用的徽章材料都不同。正如尖晶市会用代表性矿物——尖晶石,来制作尖晶市的城市守护者徽章,蓝宝市的城市守护者徽章,自然是蓝宝石制作的。
城市守护者徽章,几乎是一名审判官能获得的最高荣耀了,再往上,只有审判所总部颁发的人类防线徽章。
但人类防线徽章,要在一场危及多座城市的大事件中力挽狂澜,牺牲或几近牺牲,才有可能获得。
剑岚有一枚城市守护者徽章。
在隐姓埋名加入暗海之洞调查组,成为情报调查员之前,他就是一位极为优秀,为守护人类作出很大贡献的审判官了。
林深呼吸,弯下腰将第二枚纸乌鸦,放进第二个棺材。
他起身时,视线轻飘飘从棺材中同僚苍白泛灰的脸庞上滑过,眼前浮现的,却是亡灵骑士剑岚那张几乎与生前没有区别,只是透着灰蓝暗调的脸庞。
如果光从塔丹沙那里听他对剑岚的形容,大概很难想象,剑岚审判官其实长了一张仿佛花花公子般的轻浮面孔。
并有一对与脸截然相反,尤其凶残的耳鳍。
真的很凶残。
剑岚可是夏尔克人鱼,也就是鲨鱼。
林走向下一个棺材,在他后面的一个审判官同事,正要往棺材里放下纸乌鸦,不想看到了纸堆的最高处,那个刚才摆上去的纸乌鸦。
那个纸乌鸦皱皱巴巴,仿佛曾被人很用力地捏在手心中。
同事有些惊讶地看了林一眼。
他很少见到林表现出这么激烈的情绪。
送纸乌鸦的环节完成后,所有人再退后,只留抽泣流泪的亲属站在棺材两侧。
披着黑纱的羊人主教,举起一根像是水晶打造的权杖。
水晶权杖挥舞,突然有风从教堂深处吹来,棺材里的无数纸乌鸦随风飞起,几乎遮挡了所有人的视线。
等纸乌鸦开始飘落,家属们看到棺材里,只剩下了一捧洁白的尘埃。
家属的哭声一下子变大。
和牺牲者关系亲密的同事上去安慰他们。
一直都是如此,官方收殓的审判官不会留下尸体。
如果不这么做,审判官的尸体,会被亡灵法师盗取。
即便灵魂已经去往敲钟霜鸦的雪原,无法用来制造高级亡灵,但审判官被魔力改造过的身体,让他们的尸体质量十分优秀。
一些敲钟霜鸦的教会人员上前,帮助家属收殓剩下的骨灰。
像是林这样的来宾,开始陆续离开。
他们从教堂的侧门走出,侧门边有审判庭后勤人员设置的募捐箱。
林本能地拿出一元的纸币。
这种募捐名义上捐多少都可以,实际上却有着约定俗成的最低捐款限额,正是一元。
自从林开始工作,他参加同事的葬礼,都是只捐一元,但今天他拿出一元后,却站在募捐箱前想了一会儿,将一元放了回去,重新抽出一张崭新的五元,放进募捐箱里。
这算什么?救不到剑岚审判官,于是在这里寻找自我安慰吗?林也不明白。
他不明白,但是,有火在他胸中燃烧。
其实林也知道,剑岚审判官凶多吉少,毕竟他失踪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将近一周。
而且林做这么多,并不是光为了救剑岚审判官,他有许多目的,他要获得畸变教派的行动情报,他预备在暗海之洞的奴隶中传播自己的名字。
当然,他不是没想过,挽救那么一条,或者两条性命。
他也是审判官啊,能做好人好事,为什么不做?
林是有期待的。
正因为他有过期待,所以他更难面对亡灵骑士剑岚。
举办在尖晶市的这场追悼会结束了。
遥远的蓝宝市审判庭,还不知道剑岚审判官牺牲的消息,他的追悼会何时举办?
所有人散去后,林独自返回了敲钟霜鸦的教堂。
那位羊人主教还在里面,他站在祭坛前,听到脚步声才回头,对林的出现稍显惊讶。
不过老羊人没有说话,他只转过身面对林,安静等待着林开口。
“主教,”林问,“亡灵之躯束缚的灵魂,还有拯救的方法吗?”
“有,”羊人主教回答,“杀了它吧,这既能拯救他,也能拯救你。”
这个答案不出林的意料,审判官学校的教科书上,对该问题的标准答案也是如此,但它不是林想要的那个答案。
林停顿了片刻,才自言自语般道:“被用来当做亡灵材料的灵魂,在制作亡灵的过程中就受到了损伤,击破亡灵之躯后,残破的灵魂会迅速消散,甚至支撑不到随着冷风去往雪原……”
“但让那可怜的灵魂,继续痛苦地被束缚,他会愿意吗?”羊人主教反问。
林抿起唇。
羊人主教转过身。
他双手交握在胸前,低下头向神龛上的神像祈祷。
与源血之母教堂里,庞然赤裸的源血之母神像不同,敲钟霜鸦教堂的神龛上,没有神像,只悬挂着一枚小小的钟形铃铛。
因为多次参加葬礼,林来过敲钟霜鸦的教堂不少次,却从未见过这枚钟形铃铛响起过。
所以敲钟霜鸦到底是钟还是乌鸦啊?曾经的林每次来,都会产生这样的疑惑。
今天他无暇思考这个问题了,发现羊人主教不再说话,林干脆转身。
也好,也行。
那就杀掉,如果可以,他想慢慢杀光。
就在他背对神龛迈出第一步时,突然——
“叮——”
羊人主教愕然抬头,瞪大眼睛,没管黑纱差点从他的羊角上滑落。
神龛上的钟形铃铛,在明明没有风,也没有谁动它的情况下,自己摇晃了一下,发出了声音。
林也回头,他怀疑他是不是听错了。
钟形铃铛没有再响,林倒是通过回溯确定,它确实摇晃了一下。
所以这铃铛是会响的?只是他之前从没遇到过?
林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疑问,不过这些疑问,在此刻同样不重要。
他重新往教堂外走,背对神龛,迈出了第二步。
羊人主教就是在这个时候出声的。
“不是没有。”老羊人忽然说。
“……”林慢慢地转过身,看向羊人主教,然后看向那枚已经沉寂的钟形铃铛。
“不是没有,”老羊人凝重地道,“理论上,存在一个能拯救亡灵灵魂的办法。”
***
“辛苦了。”灰翠对帮忙募捐的后勤人员道。
后勤人员害羞地低下头,说了一长串哪里哪里我不辛苦的话。
说完后她腼腆抬头,发现本在和她说话的审判长,不知为何侧身对她,看向另一个方向。
审判长在看什么?
后勤人员好奇。
灰翠看的是一个万分熟悉的背影,刚从敲钟霜鸦教堂的对面侧门走出,蓬松凌乱的及肩黑发,白色绷带蒙住的双眼,提着皮箱,脚步匆匆,风衣下摆飞扬。
灰翠看着林的背影汇入人群,最终消失于他的视野。
慢慢地,灰翠的眉头蹙起。
第90章
又是美好的一天。
波波·西格欧带着亡灵骑士,开始在田地间巡逻。
好吧,这一天其实不怎么美好,如果是一个礼拜前……啊不,如果是两个礼拜前,他根本不需要在这个点就起床,更无需亲自行走在这臭气熏天的田地里。
他只需要把活尸派出去就好了,束缚了灵魂的活尸很好用,他可以躺在家里,远远对着活尸下令,要活尸把奴隶们赶出来。
活尸能一丝不苟地执行他的命令,推倒奴隶们好不容易堆高,堆蓬松,堆舒服一点的干草,拖出病得动不了的奴隶,抽打还能动的奴隶,不管他们是不是已经起身,是不是已经在向上面的田地奔跑了。
爽。
好爽。
为了观赏这一幕,波波甚至能突破懒觉的障碍,每天凌晨三点醒一次,将奴隶们赶进田里,下令让活尸监督——监督的意思是,活尸随意在田地中移动,并攻击每个和它距离比较近的奴隶——再翻个身继续睡。
但现在不能了。
波波的导师给他分配了一个亡灵骑士。
说是分配给他,实际上这个亡灵骑士不会真的属于波波,哪怕波波和这个亡灵骑士签了灵魂契约,但亡灵法师和亡灵之间的灵魂契约,本来就是能转移的。
导师制作了这个亡灵骑士,拥有亡灵的契约,他将这份契约转移到波波手中,只是为了让波波帮他训练这个亡灵骑士。
具体形容一下——
导师很忙,没时间一直盯着亡灵骑士变强,所以波波来帮导师带孩子,啊不,带亡灵骑士,让亡灵骑士痛苦。
痛苦能激发灵魂的力量,痛苦让亡灵变得更强。
亡灵骑士必须用职业者的完整尸体制作,但如果只有尸体,没有灵魂,这样制作出的亡灵,在实力上必然弱于亡灵的生前。
必须添加原本的灵魂,才称得上真正的亡灵骑士。
这样的亡灵骑士,不仅能在战斗中做自主判断,无需亡灵法师每一步都遥控指挥,还能使用些一部分生前拥有的能力和法术,并能在攻击上附着诅咒。
灵魂越痛苦,诅咒越强大。
如何磨砺出一个痛苦的灵魂,是亡灵法师永远都要面对的问题。
这门课其实挺难的,因为亡灵法师通常能搞到手的完整职业者尸体,来自邪神的职业者们。
兽化人是最好最常见的选择,他们强大的肉体让亡灵法师垂涎。
花之牧者就比较一般了,因为花之牧者更依靠植物和法术,而束缚他们的灵魂时,无论多好的手法,都会造成的灵魂上的损伤。
只要有损伤,就难以预估制作出的亡灵骑士成品,会抽到什么样的法术。
阴影刺客和瘟疫法师这两个属于黑太阳的职业也一样。
亡灵法师们很可能制作出根本不会隐身的亡灵骑士刺客,又或者无法释放瘟疫的亡灵骑士废物。
如果运气很好,抽出了想要的法术和天赋,下一个环节就是让亡灵骑士拥有诅咒。
用邪神职业者制作的亡灵骑士,很多都卡在这一步。
这些被束缚的邪恶灵魂,最痛苦的是自己竟然死了,但“竟然死了”这件事,到最后终究会被接受,难以源源不断产生痛苦。
这时候,就要用各种各样的欲望,去诱惑这些灵魂,让他们回忆生前,继续痛苦。
然而几回合后,灵魂产生的痛苦还是会减少。
邪神信徒的灵魂,似乎就是不会长久的痛苦。
相比之下,柱神的职业者们就好多了!
用审判官制作亡灵骑士,难度在于如何获得一具完整的审判官尸体。
审判官通常成队行动,如果同伴死亡,他们会把同伴的尸体带回去。
如果战况激烈到实在无法带回同伴尸体,他们也会在撤退前,破坏同伴的尸体,避免同伴的尸体被亡灵法师利用。
想要比较轻松的获得完整审判官尸体,得是高级亡灵法师,拥有亡灵制造的天赋,进阶时又获得快速亡灵制造天赋,再一次进阶,得到瞬间亡灵制造天赋。
拥有这三个天赋,一个亡灵法师就能在战场上,即时制造亡灵骑士这样的高级亡灵了。
如果没有这三个天赋,想要得到一具完整的审判官尸体,除了向堕落天祈祷一个好运气外,不会再有别的办法。
波波的导师,上个礼拜就得到了这样一个好运气,意外抓到一个审判官。
也不能算意外,波波真不知道这个审判官怎么想的,刚在暗海之洞闹过事,他竟然不躲起来,反而再次回到暗海之洞附近?
他其实是打算做好事,给他们这些邪神信徒们送福利吧!
波波满心恶意地贬低这个审判官,看到前面有奴隶在费劲地拉动犁耙,立刻将早起的怒火倾泻,喝道:“力气怎么这么小!拉不动就去死!杀了她!”
得到命令的亡灵骑士,大步向拉犁耙的奴隶走去。
奴隶还没麻木到丧失求生本能,下意识丢下犁耙,转身逃跑。
“愚蠢!”波波大声评价。
普通人跑得再快,难道跑得过职业者吗?
只是片刻,鲜血就溅染上亡灵骑士银白的盔甲。
亡灵法师拥有的特殊视野,让波波能够看到,束缚在亡灵骑士体内,如火焰般舞动,但又被层层经文拘禁的灵魂,愈发扭曲,已经无法辨认出那张原本颇具魅力的脸。
波波不由大笑,满意地确认,亡灵骑士身上泛起紫色的诅咒气息。
“又添加了新诅咒?无法伤愈?导师看到都要奖励我了。”
波波缺觉的脑子清醒了几分,虽然还是对早起忿忿不平——哪怕跟着亡灵骑士,更好地折磨它的灵魂,是波波自己为讨好导师做的决定——但他折磨人的兴致也起来了,立刻决定再喊几个奴隶过来玩一把。
正要抬头寻找其他奴隶在哪里,波波突然看到,他用胶水粘在亡灵骑士胸铠表面的那枚蓝宝石徽章,原本就被他故意画上去的干涸血液遮盖掉了大半,现在亡灵骑士一身盔甲又被溅染上鲜血,完全显不出蓝宝石徽章的存在了。
“这可不行。”
波波认真评价,扣下那枚徽章。
他把蓝宝石徽章表面的血迹擦干净,无论是已经干涸的,还是刚刚沾上的,然后他施法让那些往下滑落的血凝固在亡灵骑士胸铠表面,将银白的盔甲,变成血红的盔甲。
最后,他把重新变得光彩璨璨的蓝宝石徽章,端正粘在胸铠表面。
做完这一切,他后退一步,欣赏自己的杰作。
——象征守护城市荣耀的蓝宝石,闪耀在无辜者的鲜血上。
同时闪耀的,还有熊熊燃烧的,已经不成人形的,审判官的灵魂。
波波觉得,他得找一群人来赞美自己的好活!
他直接带着这样的亡灵骑士,去找散布各处劳作的奴隶们了。他打断奴隶的工作,强迫他们回答对他“杰作”的感想。
如果奴隶回答得词不达意,根本不明白这枚蓝宝石徽章是什么东西,波波会让亡灵骑士给这种人十鞭。
如果奴隶回答得很好,简直像在说波波的心声,波波会很高兴,让亡灵骑士打这样的人二十鞭。
如此一天,波波觉得导师应该会满意亡灵骑士酝酿诅咒的进度了,才在黑太阳信徒取下挂在高空的黑球,而银月少女信徒挂上一盏比昨天更圆些的白灯时,带着亡灵骑士,返回自己的住处。
波波的住处,在外城底下,靠近海边的那一片。
那是一栋低矮的房子,附带一个小小的院子。
院子里种满花草,但作为堕落天的职业者,波波其实讨厌很花草带来的生机勃勃感。
然而他不敢违背那个地位高于他的银月少女信徒的要求,为了讨好那人,他还要精心照顾这些花草。
就像现在,波波进门,路过院子,瞥到一簇杂草的叶子出现了几根枯黄,就下意识扑过去,将枯黄的叶片摘掉。
扑过去时,他动作太激烈,哪怕刚才在城中行走时也没有摘过的兜帽,从他头上滑落。
波波·西格欧的脸露了出来。
同时露出的,还有他右边脸颊上,半月形状的奴隶烙印。
波波抓着几根干枯的草起身,转头,然后才发现兜帽掉下去了。
现在,他和跟在他身后亡灵骑士,面对面。
这个新诞生的亡灵骑士,第一次看到波波·西格欧的脸。
波波发现,束缚在亡灵骑士体内的灵魂,突然间燃烧得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厉害,那无比扭曲的形状,和已经完全看不出是眼睛的两个不规则黑洞,竟然往外挤出了几滴水。
那不是水,那是眼泪。
“……你什么意思?”
波波攥紧了手中干草。
“你在为我哭泣?为我痛苦?”
波波丢掉了手中干草,大声怒喝:
“凭什么!你有什么资格——”
一瞬间,波波已然失去理智,不顾这亡灵骑士实际属于他的导师,要出手用法术破坏掉它。
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亡灵骑士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不知为何盯向他右边。
右边难道有什么东西吗?没有的吧?
如果波波是一个熟练于战斗的亡灵法师,面对这种情况,他首先应该做的,是连接和亡灵骑士的灵魂契约,用亡灵骑士的眼睛去看右边,并唤出他房子里的几个活尸,留两个在身边保护自己,剩下的活尸,不管右边有没有东西,都配合亡灵骑士,一起围攻上去。
但波波几乎没有和人战斗过。
这个几乎,是将他长期折磨奴隶的行为,姑且算进战斗经验里。
所以,他的第一本能,是向着右边,转过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