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水的那人却已无机会再听到这清亮的回答,唯剩那舟上的数人,张皇失措的滑向河心。
再入夜,雨雪不停,浑身淋漓湿透的孝瓘却有些吃不消,只觉阵阵寒意,似有些低烧。
延宗依是赌着气,却不再喝酒,与几个参将掷起五木来——参将们窥听到孝瓘与延宗的对话,自是愿意与他结交。
忽有回报,斛律将军次子须达已近牛头,但总攻尚未开始。
“哎!”其中一名参将重重叹了口气。
“临战当前,唉声叹气的做什么?”延宗瞥了他一眼。
“我是真为咱们不平,你说咱兄弟们饥寒交迫的在这雨中蹲上两日,牵引敌军视线,那大功全让斛律光的儿子给得找了!他还真会安排差事!”
延宗也不忿道,“可不是!我四兄就是心眼实在,气死我了!”
“不如……”参将诡黠的笑笑,“咱们立一头功……”
却很快肃颜,只为抬眼看见孝瓘正走过来,猛踢延宗的屁股。
“成什么样子!别玩了!军心都玩散了!”
延宗怒极,扭头吼道,“军心是我们玩散的吗?让斛律大将军过来泡个两天,看他的心散不散?”说罢重重将五木摔在地上。
“走!我们走!”延宗再沉不住气,提了长槊,跨上战马,招呼几个参将,“不是说须达已经快到了吗?我们过河接应去!”
遂一加马腹,全然不顾身后孝瓘“站住!站住”的怒吼声。
“快!下马!把铠甲和兵刃卸去!”孝瓘望着已成包围之势的数千西魏军,对数百齐兵大吼道。
“阿兄!你这是做什么!大丈夫宁可与敌同归于尽,也不能坐以待毙!”延宗怒道。
孝瓘自己下了马,一把将延宗从马上拽下来,一拳重重打在他的脸上,吼道:“同归于尽!谁说要同归于尽!”
士卒不敢违拗,都下得马来,除去战甲,擦拭长矛刀剑。
西魏军竟真的踯躅不前了。
借着暗暗的月光,主帅敬俊极力向东张望,谓其左右,“齐军不会以这数百人为饵,且战且退,趁我军渡河之时,伏大军重击吧?”于是命探子渡河窥探,再行将令。
暗黑的雨夜,敬俊的数千军队与孝瓘的几百骑兵僵持对峙。
一缕鱼肚白现于东方,孝瓘心焦如焚,既无援军,又无退路,他压低声音对兄弟们道,
“将军本来的意思是让我们待大军抵达牛头戍后再合攻,让他们顾此失彼,腹背受敌;却因我贪功冒进,先渡汾水,而使各位陷入绝境;虽已尽可能的拖延了时间,但天色一亮,他们一定会发现我们根本没有援军,到时必死无疑!不如趁现在天色微白,敌心尚犹,奋起一击!能杀出战圈的兄弟,就直往牛头戍去,与斛律将军汇合,若……”
他说到此处,但觉心底虚弱,眼前发黑,他夺过延宗的酒壶,饮下数口,
“若……留尸于此,来年忌日,以酒相酹!”
说着将酒尽洒在地上,决然提刃上马。
他终于明白斛律将军的那番话的意义——战争本就是一场豪赌。
士卒们俱是热血沸腾,泪水满眶,由衷的佩服这年轻的主将——冒失贪功的本不是他,但他却一人承担所有,不推诿,不埋怨;他是皇族贵胄,却身先士卒,勇入战阵。
此役背水一战,生死同盟,他们跟定了这主将!
唯剩延宗神情歉疚的望着孝瓘远去的背影……
斛律须达身为剿戍前锋,所辖的千骑骑兵已绕过汾水,接近牛头戍所,却突然接到父亲的命令,“折回汾水!”
“什么?!为什么回去?”须达生性火爆,脾气甚大,听闻此言,不禁大怒质问令官。
令官神情无奈,道:“四皇子汾水西岸遭遇敌军主力……”
“谁让他们这么早过河的!不是隔岸牵制嘛!”他吼道,“牛头戍怎么办?”
“牛头戍是小,皇子的性命攸关……剿灭的事,将军会亲自督战。”
须达重重叹了口气,留下一半的兵卒攻戍,自己带了几百骑掉转马头向汾水来。行了数里,便碰到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卒,吃力道:“我军……遭遇敌人伏兵,伤亡惨重!四皇子……中箭……”
“禀仪同王,探子已明察隔岸齐军并无埋伏,请……”
副将话音未落,便见一骑飞驰而来,长槊过处,血流成河,展眼已到了敬俊跟前。
清白的日曦映在他同样清白的俊秀面容上,冰冷的雨珠和着滚热的汗水涔涔而下。
敬俊不禁放声大笑,“齐国果然无人,竟派个白面的娃娃来送死!哈哈哈——”周遭的西魏兵也都应和着主帅大笑起来。
孝瓘抿紧薄唇,篾然一笑,“杀鸡焉用牛刀!”挥起长槊,直刺过去。
敬俊横戟接招,心想自己这重重一抗,必将这小子的虎口震裂;却万不料这孩子身形轻灵,只虚晃一招,弯腰催马钻过他的腋下,敬俊自己倒险些从马上栽下来。再回头看,那孩子正扮着鬼脸,俏然一笑,放马西去了。
他笨拙的调转马头,欲追过去,却闻探子来报:“齐军偷袭牛头!”
孝瓘行了数里,身后突围的齐兵多起来。虽俱是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却劫后余生,豪壮满怀,男儿的铁骑穿越漫天而坠的雨丝,溅起点点泥污,一路西去。
“你怎了?!”孝瓘伏在飞驰的快马上,左手挽着缰绳,侧脸对身后的延宗笑道,“来呀!安德王不来和我比比赛马吗?”
延宗却不应,直着上身,满面颓色,一幅心不在焉的样子。
耳畔“嗖”一声,光亮的雨丝中竟裹了一支冷箭!
“延宗!”孝瓘边吼边放开缰绳,扑向延宗,抱着他的身子,滚落马鞍。
重重摔在地上的延宗吓得脸色煞白,支吾着:“阿兄……”
孝瓘猛力抓住延宗的肩膀,前后剧烈的摇动,大骂道:“混蛋!!你……你发什么呆!你不会骑马嘛?!”
“阿兄……你……”延宗泪涌上来,声音哽咽,他的手碰触到孝瓘的背,剑尖已然深深的插进去,周围的甲胄湿漉漉的,分不清是血水还是雨水。
“都给我下马受死!”
这昂然尖锐的声音出自一位鱼鳞铠甲的将军,但见他骑在高大的驳色战马上,手携弯弓,银亮头盔的阴影隐去了面容。
“帮我……帮我把箭拔出来……”孝瓘背转过身。
“不……不行……此处无医无药……”
“折断!把箭柄折断!”
孝瓘艰难的站起来,用长槊撑住地面,眼前的人、景、物都如浮尘一般,轻飘飘的,他想要上马,却许久找不到马镫。
“你是谁?”延宗站起来大声问。
那人催马缓前,硬朗俊毅的五官从那阴影中明亮起来——那少年,浓墨的眉色,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一屡狠决残忍的微笑衔在丰润的唇边。
“骠骑将军宇文宪!”
“你就是宇文泰的第五子?”
“是。”宇文宪高傲的笑,“你们所辖的这几个老弱残兵已被我军包围,速速缴械吧,还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
“休想!阿兄,咱们跟他拼了!血战到底!”延宗从腰间抽出剑。
“不……”孝瓘拦住他,呕出一口鲜血,“我们投降!”
他对延宗说,亦对伤残的齐兵说。
“什么?”延宗以为听错了,一向铁骨铮铮的四兄怎么会说出“投降”二字呢?“不……不打怎么知道没机会?”
“卸甲!放下武器!”又一口血涌出来,孝瓘率先扔下长槊,全然不顾延宗在身后哭喊:
“士可杀,不可辱!”
只身走到宇文宪的马下,双膝落地,跪了下去……
“你……”宇文宪用刀柄擎起孝瓘的下巴,修长的手指点着被围的齐兵,篾然道,“叫什么名字?我刀下不死无名之鬼。”
宇文宪傲然的目光飘乎在众齐兵间,全然没有注意到孝瓘潭墨色的眸中燃起的阵阵杀气——血气翻涌上来,他抿紧薄唇,生生咽下口中的腥甜,然后,果决的出手: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抓住那稀松耷在马蹬上的脚,猛然一拽,失去重心的宇文宪“啊”的一声栽落下马,狠狠的跌在地上。
“出去!去迎斛律将军!”孝瓘只丢下这样的吼声,转身扑向宇文宪。
如果除去铠甲,两个少年俨然就是街头戏耍缠打的顽童;可惜他们身处于血腥残酷的战场,这就成了一场不折不扣的肉搏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兄弟们!杀啊!”延宗振奋了精神,将长槊一挥,大吼道。
齐兵俱都激愤,捉刀杀向敌军,双方混战在一起。
兵器与兵器相碰,清脆寒冷,点点星火,突兀在银亮的雨幕间;
兵器与肉身相触,无声无息,浓黑血光,弥散于沉沉的夜色中……
鲜红浓稠的血从宇文宪的额间伤口中汩汩而出,他用力抹去,但雨水又不断地将血冲进双眼,红红的薄雾模糊了视线。凭着本能,他用手死死扼住对面少年的喉咙;但重拳接踵而来,硬硬的落在腮上、额上,宇文宪终松了手,痛苦的倒向一旁。
孝瓘吃力地直起身子,惨白的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血却一口口的呕出来,和着冰凉的雨水,洒满前襟……
“阿兄!你醒醒啊……”他依稀听见延宗的呼唤,却疲惫衰弱得再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