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自那日的雨夜后,朝长陵就没再和元秋说过话了。
他白日在迟逍风屋里和他对弈,夜里会回她屋里睡觉——她不睡床,只需要一个法座,元秋就随便往榻上一躺,背朝着这边,就算说话也没见他回应。
迟逍风日日过来跟她叫苦,说元秋之前跟他说话还会笑一笑,现在整日面无表情,下棋的时候让他压力很大,他都感觉不到对弈的快乐,只觉比修炼还痛苦。
也就白阳真君乐呵呵地说元秋的棋术高超,要是在凡人界,说不准能当个第一人,可惜不能修炼,不然他还挺愿意带元秋入门的云云。
朝长陵这几日忙着和黄解一研究大藏经阁里的秘典,倒没怎么在意元秋整日都在干什么。
听他这么一说,颔首道:“我有空和他谈谈。”
不过他们在那日已经得出了结论,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聊什么。
门扉在这时敞开,朝长陵瞥过去,正好和里边的元秋四目相视。他冷着脸移开目光,朝长陵看着他转身离去,也没吭声。
迟逍风这时总算品出点不对劲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那天的最后,确实有点不欢而散的意思。
“也许。”她道。
“也许……”迟逍风无语:“你啊……”
他似乎想再说点什么,但朝长陵却没那个空闲,她得去看看黄解一又带来了什么情报。
这段时间他基本日日都来,每日都会带来从各类符篆上抄来的样书,完事了二人会聊聊魂魄之术,然后散会。
今天似乎有什么新发现,他一来就兴冲冲开口:“真君,我也许找到线索了。”
他把手里那本抄书摊开,指着上边的字给她看。
“上古妖兽!”
他道:“说到上古妖兽,修真界都知是早已隐于六界的龙族,因为灵力醇厚,全身上下都是宝,一张皮一块肉都是炼化灵丹妙药的好素材,不知惹来多少修士垂涎。可惜它们再厉害,终究寡不敌众,所以选择了四处躲藏。”
“因为行踪隐匿,至今无法得知它们还剩下几匹,就连大藏经阁内,有关它们的藏书也少之又少。真君不觉得,这是一个可能性吗?”
那书册不厚,约莫一指宽,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楷,黄解一说自己来不及全部翻看,趁着把守的弟子换班,抄下来就急匆匆带了出来。
“这个就由真君自己来看吧。”
他将书推到她面前,试探性地道:“晚辈其实有一个请求。”
他为这事愁了好几天,就想找个机会跟朝长陵提一提,所以这几天才会废寝忘食地窝在藏经阁里。
朝长陵道:“什么?”
黄解一起身作揖,将那日自己造访这里,无意间看见元秋的事说了。
“那个……‘东西’,他很奇怪,他根本就不是生灵,可又似乎有神智有生命。晚辈从未见过,所以想请真君准许,让我看看他到底为何如此古怪。”
怕她拒绝,他连忙保证:“晚辈绝不将此事外传!”
不是生灵。
黄解一说了和白阳真君一模一样的话,而且他的眼神是认真的,那是对未知领域的渴望。
这几天下来,朝长陵用心诀看过几次,这人就是那种沉浸在研习中的好学修士。
他在魂魄之术此道上的造诣广泛,修真界恐怕再无第二人能达到。
如果师尊和师兄都看不出元秋是什么,那他呢?
朝长陵眼皮一垂,像在思考,黄解一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良久,听见她吐出一句:“可以是可以,但我帮不了你。”
“真君的意思是?”
“你说的那个‘东西’,脾气挺差的,说话也不好听。”朝长陵试图给他描述:“加上如今正在气头上,你一个生人突然窜过去,他可能……”
可能会让你不好过。
她本想这么说,黄解一道:“无妨,这点困难,早在意料之中,晚辈不惧!”
那就随便你了。朝长陵在心里想。
黄解一得了允许,一边想着日持真君果然不像外界所传的那般凶残冷酷,一边快步朝内院走去。
朝长陵大致跟他说了方位,他一进院就发现那间屋子门前倚靠着一个身形颀长削痩的青年。
垂着眼睫,有点懒洋洋的,那独一无二的苍白易碎感,还有那股特殊的气息,没错,就是他那天在雨中透过门缝看见的人。
“这位小兄弟!”他兴奋不已,上前行了个周到的礼,没等他说明来意就听青年冷道:“你谁?”
“在下黄解一,是得了日持真君许可,特来和小兄弟……”
“我叫元秋。”元秋打量他几眼,猜到面前这笑得跟傻子一样的修士多半就是这几日和她见面的那一个,他本来就烦躁,现在更烦了:“怎么,你是来跟我耀武扬威的?”
黄解一茫然眨眼:“何为……耀武扬威?”
元秋懒得理他,转身要走,黄解一叫住他:“元秋道友,等等,我是有事……”
“滚远点。”
黄解一:“……”
这、这……他确实还没见过这么不客气的人!
看来日持真君没有骗他。
可为了达成更高的研习境界,他今日被骂个狗血淋头也不能退缩!
他拔腿跟上去。
元秋身长腿长,走路带风一样快,黄解一矮了一截,要催动灵力才能跟紧他:“元秋道友,你就听我说一句,我不是来害你的,我知道你也许害怕修士……”
“谁怕修士了?”元秋斜过眉眼看他:“你以为凭你这种小修能杀得了我?”
这倒是,黄解一看得出来,他体内的瘴气虽然不能自如操控,但保护着他的躯体。
“可,可我就算不杀你,你也还是个‘死物’啊。”
他叹了口气,元秋脚步一停,回首,阴晴不定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黄解一道:“真君没告诉你吗?在下对魂魄之术略有涉略,其中有一道可以堪破生灵的三魂六魄,而你,恰巧缺了一魄,魂魄若不完整,你就不能算是生灵,只是个死物。”
“不过我还从未见过魂魄不完整的东西,你怎么会独独缺了那一魄呢?”
“……”元秋问:“那你说,我缺了哪一魄?”
说起这个黄解一就来劲了:“所谓的三魂,乃是‘元神’、‘阳神’、‘阴神’,七魄则是‘喜、怒、哀、惧、爱、恶、欲’。”
“你缺的那一魄,”他盯着他打量了十来息,“那一魄是……‘爱’。”
黄解一的声音逐渐在耳边听得不大清楚,元秋愣了愣,想起之前朝长陵问他“你对我有男女间的情爱?”,他没能回答,因为不知道。
所以那其实不是不知道,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吗。
那对朝长陵的这种感情,也只是一种虚假的东西……是吗?
“你怎么就能笃定我没有?”他面无表情道:“我也许只是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不就足以证明你没有吗?”黄解一总算看出元秋让他觉得古怪的源头,虽然不解,但求知欲已经得到满足:“等你以后什么时候找回了爱魄,你自然就能明白。而且,到了那时,你就能真的成为生灵,变得完整。”
“不再只是死物。”他道。
黄解一从元秋那里回来,将这事告诉了朝长陵,有些抱歉地道:“……我也只能看出这些,至于他的真身究竟是什么,实在无从得知,希望能帮上真君的忙。”
爱魄。
这倒是朝长陵第一次知道元秋竟是魂魄缺失之体,她不曾研习过魂魄之术中的此道,的确看不出来。
那天晚上他说自己不知道,是这个原因?
“足够了,你说自己略有涉略,实在谦虚。此道有你,故去的道统高人也会安心。”朝长陵道。
黄解一有些不好意思:“这哪里敢当,但是……”他挠挠头,鼓起勇气说:“其实我刚入仙门时,第一个知道的人就是日持真君您,可惜我没有做剑修的天资……当初会研习魂魄之术,都是因为憧憬真君。”
“但只靠憧憬,很多东西根本没法练成。刚夺得道统传承时,我一窍不通,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天赋,后来听说您为了下次渡劫天雷,竟然去到凡人界历练,我这才觉得,连那样厉害的人都在努力,那我更不能气馁。”
“如今,魂魄之术此道,已经不再是因为憧憬他人才研习的领域,而是我生涯中的唯一,不可取代的东西。”
不可取代。
望着黄解一认真的神情,朝长陵瞥了眼自己腰间的剑,虽然修炼到了这个地步,她却从未产生过这种感情。
修炼只是复仇的手段。成为剑修,也不过是因为玄一宗只收剑修。
她有什么觉得不可取代的东西吗?
“如果你其实在剑术上有天赋,还会接着研习此道吗?”她不禁问道:“虽然我不这么觉得,但魂魄之术在修真界,用处不大。”
黄解一笑道:“以前晚辈也许会犹豫,但现在如果要择其一,我定然选后者。”
“这么说也许有点奇怪……”他摸摸下颌想了想:“就像人和人的情感,看着似乎同样亲近,但其实每个人都截然不同。这并不只限于道侣。真君应该也有那样的人吧?觉得除了他就不行的那种人。我对魂魄之术,大概也是这样的感觉。”
“……”朝长陵一顿,没有回话。
黄解一走后,她将那本手抄的书册从头翻到了尾,果然从中找到了线索。
只是究竟是真是假,需要找机会试一试才知道。
她起身,耳边莫名响起刚才黄解一的那些话,等回过神时已经来到后面的居室。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看来,本心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修士,如果不遵从自己的本心,那就离走火入魔不远了。
屋前没有发现朝长陵要找的人,绕到屋后的小溪边才看见他。
抱臂靠在墙边,盯着脚下的河沙,身影显得有点孤零零的,叫他一声才缓慢地抬头看向这边。
眼睛黑漆漆的,像下了一场雪,一地的落寞,隔了好半天才发出声音。
“干什么?”
他似乎想往后和她拉开距离,可惜胳膊在那之前被她拽住。
朝长陵一路上想了很多,虽然这几日表现得不甚在意,但不代表她没有想法。
“之前那件事,我想再跟你谈谈。”
“……”元秋如今不太想和她聊这个,她那天的态度已经足够坚决,他猜都猜得到她现在会说什么,冷笑道:“你难不成想问我,既然没有情爱,要不要干脆做你的宠物算了?”
“我知道你不想做宠物。”朝长陵看着他道:“我在想的是,你对我没有爱,我对你或许也没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们成不了我那天所说的关系中的任何一个,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要你。”
后面那句话太过突然,又像极了她会说得出来的,元秋一滞,没吭声。
“这一千年里,我从未对任何事物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对我的剑没有,对我的修道也没有,恐怕你是唯一一个。”朝长陵道:“所以就算不是道侣,也并非灵兽,我也觉得,你要能一直跟着我,那倒挺有意思的。”
她看着他,突然发现元秋像出了神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镶嵌在瞳孔下半部分的花纹有点像一片雪花,她以前倒没发现。
于是,朝长陵莫名就把下一句话在嘴里斟酌了两遍才吐出来:“这就是我刚才突然想到的事,你是怎么想的?”
“……你应该听那个修士说了,我没有爱魄,我是残缺的,所以才是‘死物’。”元秋好半天才道。
“我知道,但我们之间没有情爱也无所谓,你不是想要唯一吗?我给你。”
元秋一愣,有些讥诮地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
朝长陵想过了,这就是她的结论,黄解一对魂魄之术的那种感觉,就有点像她对元秋的想法。
她从怀中摸出那本手抄的书:“起死回生之术,似乎已经被我找到了。我打算去救桃决,可就算我救了他,我对他的感情也只是家人。”
“我会吻你,帮你做那种事,却不会想要同样地对他。”她道:“所以,你是唯一的,元秋。”
“……”
恐怕没人会想到,从那个朝长陵口中能说出这种话,元秋也没想到,他甚至在想这个朝长陵是不是谁假扮的。
他的鬓发被她撩起一些,冰冷的手附在他同样冰冷的脸上,他心中在这时才涌出一股酸涩的情绪。
元秋这几天说是生气,其实只是在烦躁自己对她的感情到底算是什么,他无法断言,却不想和她分开,桃决可以和她在一起,因为有家人这个所谓的名义,而自己有什么?他或许什么都没有,除非当宠物。
可他不想当宠物,更不想做玩具。
他看着她,声音有点低,有点委屈:“朝长陵,你好几天没亲我了。”
这里是僻静的屋后,没人会来,可朝长陵吻他的时候,他的呼吸不知为何还是窒了窒。
元秋连唇齿间都有些冰凉,但很软,她抚摸着的脸颊渐渐攀升上热意。
他的声音在这个吻中变得模糊不清,他想,算了吧,她要救桃决那就让她救,他不会阻拦,可如果今天这话是在骗自己,那就算死,他也会杀了桃决。
他和她之间不需要爱,元秋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也有点自己的想法。
朝长陵既然给了他唯一,那他该为此付些什么报酬。
第52章
黄解一隔日再来的时候,发现花厅里除了朝长陵,还多了一个元秋。
他还是那副慵懒颓靡没什么精神的样子,靠在椅背上,腿叠起来翘在桌上,手里把玩着一只银镯子,似乎没有在和朝长陵说话。
说来,他还不知道日持真君身边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人物。
贸然问起来也有些失礼,他想着,到底没开口,行了个礼道:“真君。”
“坐。”朝长陵抬手让他坐下,但唯一一个位置只剩元秋的对面,要是坐在那,只能看他的靴底,没等黄解一犹豫,朝长陵偏头冲元秋道:“腿放下去。”
“我要是说不呢?”漂亮的青年冲她挑衅地露出个笑,殷红的舌尖往外伸了伸:“你要惩罚我吗?”
“……”朝长陵脸色一顿,黄解一以为她要发怒:“无妨无妨,我转过来和真君说话就是。”
他友善地冲元秋笑了笑,可惜后者根本没看他。
他坐下,拿出自己今日抄来的符篆:“我昨夜又去了一次藏经阁,可有关上古妖兽的秘典实在太少,找来找去,也就找到这些。”
这次的很薄,除了小楷,黄解一还在尾页写了几排她看不懂的符文。
“这是什么?”她问。
“我也不知,看着像某种暗号或者文字。”黄解一道:“那本符篆本身也挺破旧,有几页甚至缺失了,当初写它的大能估计早就陨落了。”
就是想找人求证只怕也不行。
从昨天和今天的这些能读懂的文字中,朝长陵推出了线索,目光放到了上古妖兽的内丹上。
秘典记载,内丹可抵御万难,超越生死,突破常理。
所以占卜台才会预言,只有上古妖兽的内丹能抵挡那道必把她劈死的雷劫。
可内丹最原本的作用是入熔炉,作为灵材,炼化丹药或法器。
她入仙途的时候,上古妖兽已经是现在这副销声匿迹的状况,能知道的甚少,千年来也没人成功取得过内丹。
所以才藏有可能性。
如果,这个内丹真的可以让死人重生呢?
情报还远远不够,还需要更多。
“朝长陵。”
青年的声音打断了黄解一接下来的话,他抬头,对面的元秋道:“我渴了。”
黄解一:“这有茶……”
“我不喜欢喝茶,屋里有水。”
朝长陵看一眼他微微眯起的眸子,那视线前方是黄解一,心里不明所以,还是叹道:“等着。”
她起身离去,黄解一不禁愣住:“元秋道友就这样直呼真君的名讳?”
“我不仅叫她大名,还敢让她帮我倒水呢。”元秋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你有什么意见吗?”
黄解一:“……不敢。”
放眼修真界,除了他,只怕没人敢这么做。
“你明天也打算来吗?”元秋问。
“当然。”
起码在把秘典全都抄给真君之前,应该会是全勤。
元秋哦了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莫名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被欢迎。
朝长陵去而复返,白瓷茶壶往元秋跟前一搁:“自己倒水总会吧。”
元秋这才把一双长腿从案上放下来,伸手去拿旁边的茶盅,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清水,自顾自地开始喝,黄解一还怕他会不会又要说点什么,不过好在,谈话结束前,他都没再开口。
自己难道对他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真君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他重振旗鼓,问朝长陵。
朝长陵现在有两件事要做,一是搞清楚这段不明的文字写了什么,二是得去找桃决。
但如果没弄清楚前者,就算找到桃决,似乎也无济于事。
她想了想道:“玄一宗如今正是大能云集的时候,兴许可以趁机打听打听。”
“晚辈也是这么想,正好这两日是法修们的擂台比试,肯定有很多大能都在场。”黄解一道。
二人说去就去,朝长陵站起身,将那本抄书揣进袖中,想起来问元秋:“你去吗?”
元秋眨眨眼,反问:“你想让我去吗?”
“……”她想了想,他来不来都没什么不方便的:“你可以随意。”
反正就是不回答想。
要不是昨天亲耳听见她那么能说会道,元秋都要怀疑这芯子是不是换了个人,慢悠悠站起来,他道:“我就勉为其难陪陪你好了。”
既然要出门,那个银镯子法器肯定得戴上,黄解一还赞了句世间竟有这样奇特的法器。
三人出门来到玄一宗的擂台广场,周围果然坐满了人,台上,两个法修正斗得有来有回,场面精彩,台下时不时爆出呼声。
这回的斗法大会办得随意,不像往年那样庄严拘束,这奇大的广场上,不仅有围观斗法的人,还有好多想趁机小赚一笔的修士。
朝长陵才走了几步,已经路过好几个贩卖灵材法器的小摊,甚至还有人卖灵果做成的小食。
倒不像斗法大会,像个什么聚会庆典。
“我之前没来看过,唯一一次还是早上,倒没想到山尘把它办成了这样。”她道。
黄解一道:“晚辈也是只来过一次……主要有几个宗门的尊者太过热情,如果不是跟着真君,我是不敢来的。”
“你没打算换个宗门生活?有玄一宗盯着,大易宗再无崛起的可能。”朝长陵说话不大客气,但谁都知道是事实。
黄解一道:“待晚辈把藏经阁的秘典都看过瘾了,或许才会考虑。”
她也不提静心门其实也想挖墙脚的事,附和道:“也好。”
元秋落后一步跟在她后边,看她跟旁边的黄解一大谈特谈,眼睛一垂,手指伸进她袖中,在她手心里轻轻勾了勾指尖,朝长陵这下回头了。
“我想吃那个。”他若无其事偏过头,身旁就是一个糖画摊子。
这糖是某种灵果做成的浆,琳琅满目地插在摊子上,颜色红澄澄的,看起来很有食欲,虽然朝长陵没吃过。
“你要哪个?”
她走近摊子,那卖糖画的修士一见她就吓得起身行礼:“日持真君。”
“这个。”元秋指的糖画是一只松鼠,毛茸茸的,有点憨态可掬,他侧眸揶揄道:“你不觉得这跟你很像吗?”
朝长陵:……
哪里像了?
给元秋买了糖,他抓着她的袖角跟在后面,终于是安静了。
回头一瞥,正好看见他殷红的舌尖在那只松鼠的脸上轻轻舔舐着,莫名就和他之前舔自己伤口的画面重合,朝长陵揉揉眉心,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干脆不看了。
“真君,我远远瞧见那台上有好几个大能,咱们逐一问过去吗?”黄解一道。
左右抄书只有一一本,没有分散行动的选项,朝长陵道:“行。”
她在修真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大能们本来正看得上头,一见了她,纷纷从位上起身,一群头发花白的人还反过来给她行礼,她只说不必,把那页符文给他们看:“诸位可认得这些字?”
她姑且把这假定为文字。
大能们端详片刻,摇头道:“恕不能帮上真君的忙,咱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
黄解一说原书只怕有些年头,委实是说得谦虚了。
后来她又去台下问了许多修士,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是什么。
今天注定要空手而归,虽然也在意料之中。
黄解一在半路和二人告辞,只道明日再来和她一起出去打听。
回去的路上,天色渐渐沉下去,冬日的夜晚来得总是快一点,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斜长。
一直没说话的元秋忽然道:“那个姓黄的,昨天跟我说了句奇怪的话。”
“什么?”
“他说,当我找回爱魄的那一天,我就能明白爱,才能变成生灵。”元秋偏过脑袋看她:“可他没有告诉我方法。”
“想来他也不知道,魂魄之事,懂的人本就是少数,你不必强求,没有爱也无所谓。”朝长陵道:“我不是说过了?不需要你爱我,我们不必互有情爱。”
元秋不知想到什么,促狭地笑了笑,没有回答这话,而是缓缓抓住她的手。
夜色愈深,朝长陵的屋里只点了微弱的光,她倒不知道刚才回来的路上,自己那番话哪里拨到了元秋的点,一进屋,才刚点上灯,回头就看见他站在塌边,一双黑眸望着自己,声音有点低低的:“今天,不亲我了吗?”
他像是一只只有在晚上才会现形的妖。
朝长陵的力气不小,元秋往后一退,坐到软塌上,头仰着,一只手勾住她的脖子,喘气声在唇齿间显得闷闷的。
“好热。”他道。
今天倒不说冷了。
白的袍子在刚才的搡动间本就松了一半,元秋空着的那只手将它拽开,红的唇轻轻叼起一截衣摆,眼睛往上看她,狡黠道:“你不会害怕了吧?”
他冷白细腻的皮肉上,遍布红的鞭痕,染血的荆棘交织在那里,被月色点缀着,竟然不显狰狞,只有凌虐的美。
朝长陵知道这些鞭痕只怕在此后的一生都会留在他的身体上,之前在村子虽然见过,但除了上药,似乎还没有别的接触。
她覆着剑茧的手指缓慢地顺着他肩上的鞭痕往下滑,那伤痕的触感有些粗糙,他肚脐下方还缀着一颗痣,仿佛只要她下手重一点就能轻易破坏。
元秋抿起的唇深了深,刚才还在笑,如今眸中却止不住泛起雾气,带着颤。
那不是害怕,也不是因为想起不好的往事而产生了厌恶,朝长陵看出他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挑眉新奇道:“原来是在这里,但为什……”
“朝长陵。”元秋牙齿还叼着衣摆,吐字有些不清,但那低下来看她的目光不悦,她没再问下去。
雪白的满月渐渐从浓云中淡出,慵懒神秘,却又似乎能轻易被长夜的深渊覆盖吞噬。
因为之前那句话,朝长陵被元秋报复性地咬了一口,又咬在食指第二个关节上,出了点血,始作俑者咬完还帮她舔了舔,那一截舌尖又和白天他舔糖画的景象重合,朝长陵下意识用两指一夹,触感很柔软。
“不就咬了你一口吗,真君大人还要报复回来的?”元秋吃痛,细长的眉微拧。
她没说话,只是觉得他喜欢咬人这习惯像小猫小狗,明明那么强调自己不会做宠物,做的事倒不像那么回事。
朝长陵松开手,给自己施了个治愈诀。
元秋看着那牙印慢慢消失不见,一垂眼皮,没再吭声。
沉寂的院中,那一室的微弱灯火很快熄灭了。
*
当天际泛起黎明的微光,再到后来日上三竿,窗外叽叽喳喳的鸟雀终于吵得元秋动了动眼皮,醒了。
他刚睡醒时心情很恶劣,懒洋洋地坐起身,一偏头,木头脑袋没在她的法座上,他又下床,系了腰带,简单收拾一番推门出去,未料一来就碰见他懒得理的人。
黄解一起身,冲他拱手道:“元秋道友,我正等你呢。”
“她人呢?”
“哦,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因为有一个大能只在早晨卯时会在山边修炼,去晚了人家就不在了,所以真君早早拿着那本抄书找他去了。”他道:“真君让我在这等着知会你一声。”
元秋点头表示你知会完了现在可以走了,黄解一却没动。
抬头,这傻子修士正一动不动望着他。
“恕我冒昧,其实我昨天就想问了。”他道:“元秋道友和真君究竟是……什么关系?道侣?”
元秋道:“不是。”
“真的?”黄解一正暗道自己想错了,元秋又淡淡添上一句:“她不喜欢我。”
“毕竟日持真君心里恐怕只有修炼……”他自顾自地点头,漂亮的青年忽然往前一步靠了过来,雪白的牙齿咬着唇,声音很低:“你觉得我好看吗?”
这问题唐突,黄解一莫名觉得慌张:“好看啊。”
“那你在这世上,有没有见过比我还要好看的人?”
“没有没有,”他摇头,“绝对没有!”
元秋这才拉开距离,说出一句黄解一听不懂的话:“那这世上就没人可以赢过我了,那些虎背熊腰的男人不行,那些女人……她大概没有那种意识,更别说你这样的。”
黄解一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听不懂就算了。”他越过他往院门口走去:“愣着做什么,出去找朝长陵了。”
昨晚最开始的事,元秋其实是故意的,有那么一点做戏的成分在里边。
朝长陵亲口说对他没有情爱,但她显然又很喜欢他这张脸和这具身体。
所以自己如果能利用好,桃决,还有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再赢过他。
没有情爱的前提下,这才是真正的唯一。
第53章
朝长陵早在天不亮时就起了,和她同样保持着这种公鸡打鸣般优良习惯的还有迟逍风。
她把这几日找到的线索跟他简单讲了讲,二人决定一起去找那个大能。
迟逍风听过他的名号,据说曾经是大易宗的长老之一,当年玄一宗对大易宗动手,他跑得最快,后来不知在哪个山野门派隐居起来,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行踪。没想到这次还来了斗法大会。
朝长陵的年纪跟他一比竟然也只能算个小姑娘,活了这么久,说不定就知道些什么。
到了山崖边,朝长陵远远就看见一白发尊者正在小亭子里喝茶,她上前拱手,唤了声尊者,那老者才抬起头来。
“你不是……”他摸摸胡子,是惊奇的表情:“哎哟,我都不知道自己还当得起日持真君的大礼。”
朝长陵道:“有事请教,当然得行礼。”
她的面子没人会不给,尊者请她进来坐下,顺便也给她斟了杯茶。
朝长陵说明来意,将那本抄书推到他面前:“尊者可认得这上面的字?”
白发尊者眯起眼端详:“这是……真君是从哪儿得来的?”
本着请教别人,心意得诚的理念,朝长陵干脆实话实说:“我有必须找到上古妖兽的理由,所以才不得已让人替我抄书,尊者莫怪。”
“我有什么好怪的,我早就不是大易宗的人了。”白发尊者摇头,又拿起书册看:“的确,我记得写这书的人早就陨落……”
“尊者认得这字?”
白发尊者摇头:“我哪儿会知道,但我知道这些字是什么。”他道:“这是上古妖兽的文字。真君若想破译,恐怕只能亲自去问它们了,毕竟如今的修真界,不存在懂得龙族文字的人。”
和白发尊者告辞后,朝长陵离开了山崖边,迟逍风正在前头等她。
“怎么样?”见她神色凝重,不由道:“莫非他也不知道?”
朝长陵摇头:“他说这是上古妖兽所使用的文字。”
这无异于一个断裂的环,她想要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是为了找到上古妖兽,可如今却成了,她得先找到上古妖兽,才能知道这些文字什么意思。
她想要的可不是这种一筹莫展的线索。
她摸摸额头,难得有点心绪烦躁,一旁的迟逍风也在思索:“师妹,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么?”
“你的渡劫天雷,还有多久?”
朝长陵不解:“占卜台那次预言时说,还有一百六十七日。”
“可距离那时已经过去有一段日子了。”迟逍风帮她算了算,脸色有点不好看:“现在已经不足百日了。”
这还在朝长陵意料之中。
她之前从郡县回到静心门,托占卜台又卜了一卦,卦象显示,那只她一直追踪的上古妖兽的下一次目的地就是玄一宗。
说不定它已经在附近了。
剩下要做的事,只是如何把它找出来。
“如果真的来不及,我也会挑个离山尘近的地方渡劫,天雷动静大,能把他一起劈死。”
“你平时不吭声,到了这种时候倒开上玩笑了。”迟逍风不禁叹气。
“我没有在开玩笑。”
朝长陵的声音自远处遥遥传来,沉稳,带着点罕见的力道,元秋刚刚走上山崖就脚步一顿,抬手拦住黄解一。
“重点不是我要如何活,而是要怎样才能杀了山尘,”朝长陵在说,“他死了,桃决的魂符没了主人,想必也能投胎转世。这是最理想的结局。”
听她这意思,好像打从一开始就抱着和山尘真君玉石俱焚的心态,迟逍风噎了一下:“你这说法师兄可不赞同,你死了,那些挂念你的人怎么办?”
他没好意思直接说自己舍不得她死,怪肉麻的。
“修士的一生何其长,死一个过客而已,过个十来载,该忘记的都会忘记。”朝长陵道。
迟逍风认命,不说清楚,这木头脑袋果然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他突然想起另一个人来,道:“那元秋呢?我和师尊还有宗门,也不算孑然一身,元秋可是你带来的,你死了,他怎么办?”
朝长陵果然沉默,她不说话的间隙,元秋也目光沉沉,脸上没了表情。
“如果真的到了那天,我会给他安排退路。”远处的朝长陵终于开口:“我在静心门的那一屋法器灵石,还有别的东西,师兄都替我给他吧,就算没有灵力,也足够他在此后的日子里安然过活。他对我没有顾虑,多半也不会介意收我的东西。”
“你别现在就说得像交代后事一样啊。这不还有百日吗,师兄也和你一起想办法找上古妖兽。”
迟逍风笑呵呵地宽慰她,也是宽慰自己,可惜没能改变朝长陵的表情。
她是认真的。
虽然和元秋待在一起是件有趣的事,他那么脆弱却出奇的要强,让人不禁想看看最后他到底会不会被冬日大雪压垮。
可如果之后真的成了她不得不和山尘同归于尽的情况,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不过好在元秋那种性子,想必不会多挂念一个人,说不准十多天后他自己就忘了。
朝长陵虽然见过他因为生气而眼中垂泪的模样,但很难想象他会为什么人的死亡伤心流泪。
远处,黄解一还听得有些发愣,低头就看见元秋垂落在身旁的那只手缓缓攥紧,还没等他出声,他先一步扭头离去。
黄解一犹豫片刻,没有知会朝长陵,跟在他身后追了上去。
路上的杂草渐渐多起来,周围都是绿荫树木,黄解一不知道元秋要哪,费力喊他:“元秋道友,这都离院子好远了,要不还是回去吧?”
元秋没理他。
他只好道:“虽然我是开了魂魄之眼,能依据你的魂魄勉强看清你的身形,但我只是个小修,要是出了什么变故,我可没法解决。”
这条路就不是什么大路,看元秋的样子,有越走越偏的趋势。他还要再劝,他突然停下了。
“这是……?”
眼前是一片山壁,在那中央有什么透明的圆弧在微微闪烁,元秋伸手,黄解一也赶紧伸手,刹那间,天地扭转,他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处隐蔽的小境界。
脚下是一片漆黑,头上也是一片漆黑,只有中央,几缕光线投射下来,将几乎扭曲的少年魂魄照得闪亮。
天缚绳毫不留情地绞着他的躯体,魂魄在遭受痛击,黄解一看得出来,他这个状态,很快就会魂飞魄散。
“这是哪儿?怎么会有魂魄?而且还被绑着……谁干的?”
没人回答他的疑问,元秋摘下银镯,靠近的脚步声让那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抬起了头,他竟然还保有神智。
“元……秋……”桃决的声音轻得几乎落地就消失,他没想到,他居然还会来。
黄解一见状忙道:“他这状态再拖一拖就会魂飞魄散,元秋道友,搭把手,咱们把上边的魂符先取下来。”
他以为元秋是来救人的。
“元秋道友?”
可元秋没有动弹,回头问他:“他还有多久才会死?”
“……这。”黄解一道:“快的话几个时辰后,慢的话,也就是一两天的事。”
桃决听出他的意思,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恐惧:“你……你敢……你敢!”
“看来也不用我再做什么。”元秋转回脑袋道:“桃决,你不求求我救你吗?”
“……你、你是来救我的?”桃决抬头。
元秋冷笑:“当然不是了。”他目光深幽,像一把利刃捅入他的心腔:“我答应了她,信守诺言我还是会做的,但不代表我就会救你。”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来告诉你一件事。”元秋的拇指轻轻在桃决那张因为扭曲而变得十分丑陋的脸上抚了抚,就算穿透过去他也毫不在意:“桃决,你再也赢不了我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事。”
桃决在最后似乎是怒吼了出来,又是之前那番话。
如果朝长陵找到我,我一定会把你对我做的事告诉她,到了那时,长陵不会原谅你……这种话实在不适合死到临头了才来说,元秋平静地想,自己和桃决果然不一样,他不会死到临头还要挣扎。
如果最后桃决真的活下来,告诉朝长陵他的所作所为,元秋也不觉得多么害怕,她说了,他是唯一的。
这个“唯一”不能和她的复仇相提并论,应该可以和一个死人比一比吧。
“元秋道友……”黄解一跟在他身后离开小境界,神色复杂得很。
元秋笑道:“怎么?被我的恶毒吓到了?”
黄解一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此事与我无关,我也不想掺和……”他道:“但听你们刚才的对话,那个魂魄,难道是真君的……那位弟弟?”
元秋没答话,他就知道自己猜中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被吊在那里,但我记得真君是很珍视他的,你做这种事,会不会不大好啊?”他道。
“哪里不好了?”
“所谓爱屋及乌……你伤害他,不就等于也在伤害真君吗?”
元秋一顿,似乎在消化他的话,黄解一再接再厉:“你要是救下他,真君肯定会很高兴,你不想让真君高兴吗?”
“……我为什么要让她高兴?”
这回怔愣的人成了黄解一,可他看元秋的表情不像明知故问,扯着嘴角,似乎觉得他这话有够滑稽。
黄解一突然明白了。
眼前这个死物,没有爱魄。
他不会爱人,不懂得将心比心,不明白此刻的行为在伤害他人。他心中的恶与欲占了大头,当然会事事以自己为先。
果然,他作为生灵是不完整的。
也不知……真君清不清楚自己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东西。
黄解一和元秋走到院门口,假意同他告辞,转头就回到了刚才的那处山壁。
小境界里,少年的魂魄几近分崩离析,他正打算施展咒诀放下被天缚绳绞死的魂符,暗处的一道人影将他惊了一跳。
“你……是,山尘真君?”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这里,他愣了下才抱拳:“真君何故在此?”
“这话该我问你吧?”山尘真君负手而立,笑容很优雅:“你刚才和元秋闯入我的小境界,所为何事啊?”
原来是被屋子的主人当场抓了个现行。
黄解一也顾不得他为什么会认得元秋,窘迫道:“误打误撞罢了,真君勿怪,晚辈改日和元秋一起去化雪峰给您赔礼。”
“赔礼就不必了。”山尘真君道:“听说你对魂魄之术一道涉略甚广,那也应该看得出,那个死物是魂魄缺失之体。”
“是,晚辈知道。”
黄解一这才想起,眼前这个人,也是为数不多研习魂魄之术的人,那他说这个小境界是自己造出来的倒也不奇怪了,那缕魂魄估计也是……
他心中疑惑,问道:“山尘真君莫非知道元秋缺失爱魄的原因?”
山尘真君笑而不答:“你刚才在外头和他说了什么?”
“晚辈同他说爱屋及乌……他似乎,有些茫然。”
“茫然。”山尘真君笑道:“原来他已经会对这些话感到茫然了。”
黄解一不懂他在说什么,就见山尘真君伸手,吊在半空的魂符落入他手中,已经残破不堪,再绞久一些必定化作废纸。
“桃决,差不多是时候了。”山尘真君将那张魂符在少年的眼前晃了晃,口吻听着温柔,实则残酷:“元秋还差那么一点就要变得‘完整’了,你得替我去推他一把才行。”
奄奄一息的少年魂魄动了动脑袋,也不知有没有在听。
“真君……”黄解一的本能觉得这个氛围不太妙,往后一退就想跑路,可男人的灵力瞬间将他四肢锁住。
“修真界这阵子都在传你是魂魄之术道统最有望的人才,可你似乎还有一门功课没有研修到位。”
虽然已经自身难保,但黄解一听不得别人说他研习不足:“真君此言差矣,我虽不算精通,但能学的都学了,你说我有什么是没有研习到的?”
“你知不知道,魂魄转移之术?”
黄解一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那、那不是极难实现的……”
“世间的难,于我而言都是‘易’。所以我才说了,你离魂魄之术的至高境界,还远远不够。”
黄解一失去意识前,看见的是山尘真君势在必得的微笑。
*
入夜。
朝长陵没有在法座上入定,是白日那股烦躁感还未从她心中消散。
线索走进了死胡同,下一步该如何入手?
她在塌边站着,目光却没有在看任何东西,整个人都陷入深思。
那本抄书被她搁在案上,随着月光洒进来,照亮了上边神秘古老的符文。
她的衣角被人拽了下,抬头,元秋静静望着这边。
他居然还醒着。
“你不睡觉的?”
元秋挑眉:“你站在旁边谁睡得着。”
木头脑袋的那股躁动感都要溢出来,傻子才会没有察觉。
他不会问她在烦什么,也不会问她今后的打算,毕竟她连死后对他的安排都想好了,就算他忍着羞耻心跟她说不想让她轻易去死,朝长陵多半也不会答应。
之前那句“一直在一起”,似乎仅限于她活着的时日。
死后,他们就再无瓜葛了。
元秋暂时想不到什么解决的办法,虽然脑子里一瞬间冒出过把她手脚卸掉,或者喂她吃点能丧失记忆的丹药的想法,但显然,不是简单可以办到的。
如果朝长陵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人物就好了,她怎么就是真君呢?
“要不要上来一起睡?”元秋拍了拍锦被,声音有点闷:“我倒可以给你让出一点床位。”
殊不知这本来就是朝长陵的床。
要是以前,她肯定拒绝,虽然元秋可能会因此生气,但她确实没有睡觉的必要,但今天难得有点疲惫感,那就很有必要了。
床榻是热的,有元秋的体温,她没打算换衣袍,元秋却是脱了外袍的,所以他凑过来的时候,能轻易感觉到一层衣料下的柔软皮肤,她摸小动物一样挠了挠他削痩白净的下颌,这个吻有些冰凉懒倦,她向来不会闭眼,所以看见元秋根根分明的黑睫在脆弱地颤动。
果然很可爱,也很漂亮。
今晚的元秋格外安静,除了这个吻,没有更多的接触,他躺回去,说了句好困就没了下文,朝长陵想着自己的事,倒没觉出异样。
月色渐浓,夜空的浓墨愈抹愈深,当万籁俱静时,榻上的元秋缓缓睁开了眼,他并没有睡着。
案上还搁着那本抄书,他走过去,想起这就是白天她说的看不懂的符文。
他原本不在意,也没有兴趣,晚上她拿起来时才不经意瞥了一眼。
她和那个姓黄的,还有那些修士都说看不懂上边的文字。可元秋觉得古怪,因为他认得这些字,而且清楚地明白它们的意思。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不过足以证明自己是个异类。
他放下抄书,躺回床上。
元秋不会后悔对桃决做的事,黄解一说桃决活着朝长陵会高兴,那与他无关,他不懂为什么要让她高兴,桃决欠了他很多,还想和他争最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非得救他。
他已经答应朝长陵要救可以自己去救,难道还不够吗?
朝长陵是他的东西。
他的东西就不能是别人的。
元秋转过身,默不作声往朝长陵的颈窝里凑了凑,耳边只有她匀称微沉的鼻息,他阖上眼,心中不受控地染上一点热意。
第54章
翌日,黄解一没有来。
分明之前不管风吹雨打都会日日出席的人,今天却连一声通知都没有就缺了勤。
迟逍风道:“可能还在藏经阁里蹲着,一直没有收获所以才没来吧。”他问旁边的元秋:“昨天你瞧见黄解一的人了吗?他不是和你一起的?”
元秋道:“中途在一起而已,谁知道他之后去哪儿了。”
“也罢,等明日吧。”朝长陵道。
如今知道内丹有可能让人起死回生,但対于破译这些符文还是毫无进展。
她也问了迟逍风,师兄见多识广,这回却同样束手无策。
二人対着一张桌案无言相坐,局面一时走入迷路。
直到元秋突然懒洋洋地来了一句:“那本书上的字,其实我认识。”
迟逍风一愣,错愕道:“你是说这些字?不是小楷?”他指着尾页那两排奇形怪状的文字。
“那不然呢?”
元秋起身来到朝长陵身侧,她看他一眼,将抄书移到他跟前:“你认识上边写了什么?”
“嗯。”元秋这回倒是点了头,垂眼给她念:“‘子时,于天枢台’……就这几个字,后面的没了。”
天枢台?
朝长陵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迟逍风:“这就没了?我看有两排还以为很多呢,后面的呢?”
“这跟平时用的字又不一样,你想看后面的不如多指望指望黄解一能带点有用的东西来。”元秋拉开一旁的椅子,在朝长陵身边坐下。
她盯着抄书似乎陷入深思,她曾经是玄一宗的弟子,如果这个所谓的天枢台在宗内,那应该知道方位。
可元秋在意的不是这个:“这些文字如果最后能指引你找出那个什么上古妖兽,你是不是就能赢过山尘了?”
渡劫期与大乘期之间听着只差了一个境界,可实力却是质的差距。
要是她能比山尘高出一个境界,杀他的确易如反掌。
“……”
朝长陵没有答话,元秋刚才替她破译就是为了听她一句保证,现在没能得到,他细长的眉沉下去:“你之前说从上古妖兽的古籍中找到了起死回生之术,该不会是……”
如今能摸清行踪的上古妖兽只有一只,内丹自然也只有一颗。
朝长陵以为人死不能复活,所以才想要用内丹渡劫,报仇雪恨。
可现在她知道,内丹也许还可以让死人重生。
元秋的手在案上重重锤了下,也不管有没有弄疼自己,一双眼注视着她,莫名的凝重。
“朝长陵,我在问你。”
朝长陵起身道:“不知道这句话的后半段,说什么都还为时尚早。等黄解一再带些情报来吧。”
她没有回答元秋,甚至没看他一眼,元秋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冷冷一笑。
因为黄解一没来,今日就没了出门去打听的环节,很快散会。
朝长陵似乎回了屋子,但他现在心情差得出奇,不想进去看到她那张面无表情的呆瓜脸。
劝说対朝长陵而言是没用的。
她的心一旦坚定,就再也不会受动摇。区区自己,凭什么呢?
元秋索性往椅背上一靠,眼睫垂着,唇际抿着,气到半途,有股倦意慢慢涌上大脑。
山尘真君和桃决就立在不远处的房梁上,施了咒诀,二人的气息都被掩盖,无人能够察觉。
他还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桃决的魂魄却忽闪忽现,要是黄解一在这里,肯定会大喊这是魂飞魄散的前兆。
“你到底想干什么……”这么多天下来的折磨,桃决眼中的锐利早已被磨平,他不想魂飞魄散,只要山尘真君别让他这样,他可以做任何事。
“别担心,我放你出来,当然是有奖励要给你的。”
山尘真君遥遥一指院中:“为了不魂飞魄散,你需要一具临时的躯体作为修养的容器。我把那个给你,你要不要?”
桃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那里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凉亭,亭中只有一个人。
元秋。
瞬间,畏惧和痛苦渐渐化作难以置信和狂喜,他声音颤抖地问:“真的?真的吗?”
“我从不食言,但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
“你的魂魄进了他的身体,你就是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否则……”
否则,他随时可以再让桃决脱离躯体,魂飞魄散。
没有什么是他不能掌控的。
“好……好……我答应你!”桃决连忙保证:“真君知道的,我最擅长做戏,一定不会露出破绽的。”
他隐隐猜到山尘真君此前做的一切——囚禁元秋、折磨自己,最后让长陵把元秋带离了小境界,恐怕都是为了今天这一步。
可那又怎么样?他别无选择,而且这是最好的选择,他能和长陵待在一起了。
“好孩子。”山尘真君笑了声,抬手対着远处那个方向轻轻摩擦了下拇指与食指。
——嚓。
魂魄转移。
*
明明是白日,眼前却格外的黑。
黑暗対于元秋而言,从来不曾伴随过什么美好的回忆。
所以他从午睡中苏醒,察觉到了身周的异样。
四肢很僵,这和单纯的肌肉迟钝不同,更像躯体没能好好和魂魄契合,明明是他的身体,却不像他的身体,连动动手指都做不到。
远处点着一盏微弱的灯火,有灯火,说明这里不是小境界。
视野中起了一层大雾,元秋在雾中看不清周围的景象,只看得见近处似乎摆了一面镜子。
他没法站起来,只有双手找回了一点能够支配的力量,颤着手肘,用尽力气,爬到那面镜子前。
眼前的大雾终于散去一些,他看清了镜中的自己。
这,不是他。
身形都还好好的是人,可脸部却被一团缭乱的黑雾覆盖,他伸手,什么也摸不到,黑雾挡住了他,明明他还可以看见,还可以呼吸,甚至张张嘴还能感觉到自己的唇齿。
可他没有脸。
这也许根本不能算是“人”。
元秋第一个反应是——哈哈笑了两声,可惜没能发出声音,他好像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了。
“元秋,你醒了。”身后有脚步声有条不紊地靠近,他缓缓回首,山尘真君正负手而立,是居高临下的样子。
“你対我干了什么?”他问。
“你倒和桃决不同,平静得出奇。”山尘真君笑道:“是不是很奇怪自己的身体哪儿去了?明明你的神识、你的意识,甚至魂魄都还在这里,外头的壳子却换了一个。”
他伸手一划,那面镜子里的景象开始变化。
元秋看见了眼熟的院子,看见院子前的凉亭,看见靠在椅子上的自己睁开了眼。
——他睁眼的瞬间,他不禁笑了笑,那不是自己,自己不会露出这种傻子一样的喜悦神色。
“他是谁?”他问道:“桃决?”
山尘真君不置可否:“你想回到自己的躯体吗?”
元秋没答话,他盯着镜中的自己,那个“元秋”摸了自己的手,然后是身体,像是在仔细确认自己是不是真的活着,拉开袖子的瞬间,他看见手臂上编织的鲜红鞭痕,一瞬间露出嫌恶的表情,不过好在真的有了实体,转眼又挂上满足的笑意。
桃决想用我的身体干什么?
这种问题似乎没有必要,显而易见了,他淡淡地问,又像是自言自语:“你说她会不会察觉到那不是我?”
这个问题在出口的瞬间,答案竟然已经在他心中落定。
“除非到我这般境界,否则人都依靠感官,你失去了在她面前当做依仗的脸和躯体,要让人分辨出来,只怕很难吧。你似乎自己都没有那个自信呢。”
山尘真君蹲下身,手在元秋肩头轻轻一拍,有什么热流涌进来,他四肢的僵硬缓和了一些。
“桃决若是有实体,我就让你们互换了,可惜他没有。这是我用修为灵力,加之一些秘术,炼化出的傀儡身躯,基本和人无异,只不过剥开肚皮,里边不会有血和脏器就是了。哦,还有,毕竟不是人,不是人就没有必要有五官,所以我没做脸的部分。”
山尘真君说话时神色如常,既无痴迷的火热,也无施虐后的兴奋,只是为了推进计划而进行阐述。
“你连脸都没有,要是擅自逃出去,被修士捉住,恐怕只有死路一条。就算是长陵师妹,看见妖魔的第一反应也是拔剑。”他道:“你应该不想死在她手里吧?”
“我可没想过要逃。”元秋冷笑了下,可惜镜中的他没有脸,露出什么表情都只有一团模糊的黑雾:“我说了,我和桃决不一样,我不会垂死挣扎。”
“此言差矣,我这般大费周章,不是为了让你死的。”
山尘真君道。
“你就不好奇我这么做的原因吗?”
元秋没问是因为觉得他不会说,看他似乎有要为自己揭开谜底的意思,他不禁沉了声音:“原因?”
“你刚才为长陵师妹解读出的古怪符文,那是上古妖兽所使用的文字。”
“……”
空气停滞了两三息,连灯上跳动的烛火都宛如静止。
这句话的意思显然已经无需赘述。
从有意识的那一刻起,元秋就在思考自己是什么,他只是一团混沌,终日生长于漆黑,他一直以为世界就这么大一丁点,世上除了自己,没有别人。
直到生出神智的桃树精自门外说话,他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身处之地,不是世界,是牢笼。
他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为什么要被封印?为什么桃树精可以自由自在,自己却不行?
元秋不知道。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答案来抵消这千年的痛苦与困惑。
山尘如今这句话,就是他等待已久的东西。
他吞了口气道:“……我能看懂上古妖兽的文字,难道,”
“错了。”
他的声音被打断,山尘真君的脸忽然凑近:“你是不是想说‘难道自己就是上古妖兽’?”
毕竟从那句话里推导,只能推出这样的结果。
“但是错了,大错特错!”山尘真君笑起来,那双从来没有感情的眼睛突然涌出些许轻蔑:“元秋,你怎么可能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呢?你未免有些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你不是上古妖兽。你,只是它身上那三万六千八百二十六块鳞片中的,其中一片。”
“边角料而已。”
山尘真君轻描淡写地吐出五个字,有些遗憾没给这具傀儡做脸,否则就能看清元秋此刻的表情。
“不过你再边角料,也沾了你主人的光,所以能看懂那些文字,甚至觉醒后的躯体都染着它的气息。而且,缺失了你这么一片龙鳞,它的内丹力量并不充足。上古妖兽只有龙鳞俱齐时才是完整的。”
“你和桃决不同,头脑足够聪明,想必一定能理解我的意思吧?”
“……”
元秋没有回答。
他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连脸颊的弧度都不曾改变,可这段长长的沉默似乎足以明白他此刻在想什么,山尘真君甚至能想象出他的神情。
“看来你明白了,元秋。”
“対,你缺失爱魄,你作为一片龙鳞是残缺的,这就是你久久无法与你主人融合的原因。一旦你得以完整,你就可以回去你该回的地方。那在我看来,说实话,与死亡无异。毕竟你无法改变你主人的意识,倒是自己的意识会因此消散。”
“你应该不想死吧?”
山尘真君把谜底告诉元秋,不是一时兴起想要施虐,是为了和他做一笔交易。
“让桃决替你去死怎么样?我已经把他的魂魄转移到了你的体内,长陵届时若是真的召出那只正在寻找你的上古妖兽,死的也会是他。你不是一直想让他死吗?”
山尘真君等着元秋的回答。
他实在沉默得有些久了,明明在他的观察中,他在朝长陵面前非常情绪外露,激烈的、有些不受控的,本以为他会听完谜底,也会是那样的反应。
可元秋很平静,不过也许只是因为看不到他的脸。
“…你想要我做什么?”半晌过后,淡得如一潭止水的声音传来。
“你的魂魄特殊,只有你才能进入天枢台,我要你去那里替我做一件事。”
元秋没答话。
看来他问那句话并不是代表了答应的意思。
可除此之外,他还能有什么选择呢?这个地方是山尘的秘密地宫,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感知,地宫外有数百个法阵,元秋的一具傀儡身躯,不可能逃得出去。
而其他人,也不可能进得来。
他现在不答应,最终也只能选择答应。
但山尘真君还是觉得有些诧异,毕竟他以为元秋一定会声嘶力竭地要桃决死,自己开出的条件対他而言应该有很大的诱惑力才対。
“你不想让桃决死吗?他代替你成为你主人的一部分,这样朝长陵之后拿到的内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替她抵挡天雷。换言之,桃决若是不死,她就得死。”
“无所谓。”元秋道:“朝长陵死不死,桃决死不死,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喜欢垂死挣扎。”
“…是吗,不过你还可以再考虑考虑,这个地宫里的时间流逝缓慢,你有足够的时间。而且,你也需要适应适应这具躯体。”
他道。
“这次和那个小境界不一样,你若是能走动了,地宫的哪里你都可以去。我対这笔买卖的诚意,足以见得。”
山尘真君转身离去。
*
黄昏时,屋子的门被轻轻推开。
朝长陵抬头就看见元秋垂着眼睛站在门边,上午不欢而散的气氛一直延续到现在,她暂时还没想好让他消气的办法。毕竟眼下,自己还不能回答他那个问题。
“朝……长陵。”元秋嗫嚅了下,小声叫了她的声音。
这倒是奇了。
元秋似乎很少有生气后跑过来跟她服软的时候,准确来说,是一次也没有。
“怎么?”她道。
元秋走到她跟前,她顺势从法座上起身,手被元秋抓住,他手指尖温热的,带着点犹豫。
“你没生气了?”她问。
元秋愣了一下,摇头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你生气的次数好像不在少数吧?
“没生气就罢了。”
她是不大想惹这位坏脾气生气的,看他似乎不打算再提上午的话茬,就当此事揭过。
“我给黄解一传了玉简,可没见他回应,兴许还在藏经阁里忙活,明早应该有什么收获。”
元秋点点头。
“你明早不要又赖着不起。”她提醒道。
“我才不会呢。”元秋小声说。
只有他能看懂的那些字想来会是一个突破口,朝长陵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没了昨日那样的烦躁。
“大功一件,元秋。”她道。
至于他为什么能看懂,她暂时不知道,有些猜测没有定论之前,只准备先搁在心里。
…希望是另有原因。
她伸手随便拍拍他的脑袋,这动作和鼓励小动物没什么差别,所以元秋才格外不喜欢。
她没停留太久就收了手,元秋却迟迟没有发作。
这人不生气了,她倒有点不习惯。
“朝、长陵。”青年突然抬眼,眸子亮亮地望着她:“你可以再摸摸我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可以OOC!
第55章
山尘真君走后,元秋又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躺了一会。
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天花板,看起来像在想什么,但其实大脑放空,什么也没有在想。
那面镜子里的景象还在继续,他歪过头往上看,刚好看见朝长陵伸手摸了“元秋”的脑袋,而“元秋”怯怯地冲她笑。
明明他从不会露出那样恶心的表情,可朝长陵看起来就和平时一样。
元秋想着,镜中画面忽然消失,它又成了一面普通的镜子。
正好,他也不想再看了。
约莫是山尘真君之前注入进来的灵力开始发挥作用,元秋动了动四肢,总算扶着床沿站起来,他这才有空打量四周——一个四角房间,摆着日常所需的陈设,地面被打磨得光洁,能映出他模糊的身影,因为是地宫所以没有窗户,只有一扇两开的大门。
吸引元秋注意的是静静摆放在床榻边的“那个东西”。
看着像是一个人,逆着烛火,在身前投射下一片漆黑,似乎刚才山尘真君进来时就在,但一直没有动弹过。
傀儡的躯体还未能完全和魂魄契合,元秋的步伐缓慢地靠过去,在看清那个人影的脸时,动作一滞。
“朝……”
第一个字出口的瞬间他就知道这不是。
女子的脸白净而面无表情,一模一样,连唇际的弧度都那么相似,但她没有血色,缺少了属于人的气息。
这是朝长陵,但不是朝长陵。
元秋缓慢地眨了眨眼睫,眼前的人没有消失,于是他空咽了两下,试探性地伸手,摸了摸它的脸。
冰冷,但柔软,皮肉下不像流淌着鲜血。
他一瞬间想到山尘刚才提及过自己用秘术制成了傀儡躯体。
他没有给自己这具身躯做脸,不代表他不能做。
…这算什么恶心的兴趣?
元秋收回了手,就算这个傀儡和朝长陵长得一模一样,缺了魂魄,那也不是朝长陵。
他说不出心底这股失落算什么回事,就像第一天学走路的人,摇摇晃晃地再次站起来,每一步得踩实在地上才不至于摔倒。
等他走到大门边时,灯罩中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
门外是一条长廊,依旧是封闭起来的,看不见外头长什么模样。
脚步声回荡在这种空间里显得格外寂寥。
尽头的门被他推开,里边是一个偌大的花厅,摆着十多张小桌,桌上还搁着茶壶,角落里有几张橱柜,如果不是一点人声也没有,兴许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不再是曾经那一间小小练功房,山尘似乎打算用这一整座宫殿来囚禁他。
未免是太看得起他。
如他所言,他可不是这么了不起的东西。
“边角料罢了”。
元秋静静盯着空荡荡的室内看了一会,突然觉得自己在浪费时间,没了再逛下去的兴致,当他回头时,大厅另一边的门忽然被什么人砰地推开。
“这是我的屋子。”
本以为会是山尘,元秋已经在心里暗道晦气,可这声音不管怎么听都是女子的。
地宫怎么会有别人?
他回头,以为自己看见幻象,女子——也许叫女孩子比较准确,十四五岁的模样,束着利落的马尾,身穿修袍,腰间携着把普通的铁剑,这话分明应该是対自己说的,可她的眼睛却盯着另一边,那边什么也没有。
“什么你的屋子?再怎么是个天生天灵根,也不过筑基一重,这屋子拿来孝敬你师兄师姐,不过分吧?”
明明没有人,空间里却发出声音,伴随着数道讥笑。
女孩子脸上的神色愈加冷酷。
似乎知道弱势的自己无能为力,攥着剑柄的手松开,到底忍住了。
她转身离开花厅,元秋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沉沉,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记得指尖在掌心掐得很痛,他顿了几息,终究是迈开脚步。
明明知道这是山尘搞出来的诡计,可一看见她的脸,他的内心还是一瞬间不听使唤了。
女孩子走得很快,他没法追上她,只能在后面闷声冲她喊了一句:“朝长陵。”
女孩子果然脚步一顿,回头,充满敌意的目光将他从头打量到尾。
和千年后的呆瓜朝长陵不同,她整个人充斥着一股戾气,就差没把“生人勿近”四个字写在脸上。
“你是谁?”她问:“我没在玄一宗见过你。”
“你刚才在和那些人说什么?”元秋声音很轻。
朝长陵道:“那些人虽然自称师兄师姐,但我入门一年,从未得过他们帮助。如今我从练气升至筑基,得了新的屋子,他们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我在和他们争辩而已。”
“看来你没有争赢。”元秋道。
“在玄一宗就是这样,你打不过别人你活该罢了。”朝长陵冷冷道:“待我日后得以结丹,把他们头拧下来当球踢。”
元秋一愣,噗嗤笑出来,他的手掩着唇,犹如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朝长陵十分不悦:“怎么,你不相信?”
元秋摇头:“我当然相信了。”
“你相信?你又不认识我,你凭什么相信?”
年纪尚轻的朝长陵就像个弹簧,别人压一下能蹦得老高。
“因为我认识你。你呢,你认识我吗?”
元秋没抱任何期待,所以当她干脆说“不认识”时,心底也不过是微窒了一下。
“倒是你,看起来就不像是修士,你是哪个长老手下的弟子?”
元秋:“我不像修士?那你觉得像什么?”
朝长陵顿了下道:“反正不像好人。”
元秋又笑了笑。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就是过去的朝长陵,可这里并非幻境,她本应不可能出现在这里,也不可能感知到他的存在。
“你耍我是吧?”
朝长陵彻底失去耐心,看他的目光无疑将他当作了一个奇怪的人:“我不管你是谁,但要想在宗内捣乱,劝你省省,你不想死的话。”
那柄剑出鞘,黑铁练成的长剑格外的沉,一个普通男子拿着都吃力,她却眉梢都没皱一下,剑光直指他的喉结,只差那么一点就会刺入皮肉,砍断他的经脉。
元秋一动不动,身姿虽然单薄削痩,但没有丝毫畏惧。
“你,不怕吗?”朝长陵皱眉道。
“我为什么要怕?”他伸手,白皙细长的手指摸上她的剑刃,力道很轻,顺着刀背缓缓往下:“山尘刚才说:‘你应该不想死在她手里’,他为了劝说我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我不想死,可如果终究要死的话,我只有一个要求:我想要所有希望都被碾碎后再去死。”
“所以,如果能死在朝长陵手里,我才能真正地不留遗憾。”
元秋垂眸冲她弯了弯眼睛,明明在笑,可没有丝毫喜悦可言。
朝长陵终于觉出这人不仅奇怪,而且脑子不大正常,自己宝贵的修炼时间就这么被浪费了半刻钟,她烦躁地收剑入鞘,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再说,转身离去。
这次,元秋没有再追。
山尘真君目睹了刚才的一切,不知道从哪儿晃出来,站在他身旁道:“如何?没想到长陵师妹曾经是这样一个一点就着的性子吧?”他笑起来:“不过千年后的更好一些,她越来越符合我的期待了。”
“你想说什么?”
“元秋,这是我给你的奖励,以表我交易的诚心。”山尘真君道。
“这座地宫同时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现实,一个是幻境,你在幻境外,而那个朝长陵,是幻境里的她,也是过去的她。当两个世界重合之时,你就能被幻境里的人所感知。这就是刚才她能和你交流,却看不见这座地宫的原因。在她眼里,这里不是地宫,是过去的玄一宗,自己赖以生存的师门。”
后面的话不用山尘真君说,元秋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失去了那具躯体后,朝长陵不可能会认出自己,反正元秋没有这种自信。从刚才镜中的那副景象,这样的结果已经足够清楚明。
她喜欢的或许只是那副皮囊和躯体,里边是桃决还是元秋,从一开始就无所谓。
他早该知道的。
从他用躯体作为吸引她的筹码的那一天开始,就该料到自己会是有这样一天。
一旦被夺去身体,他就什么也不是。
朝长陵不可能会来,他不可能再从这里出去,山尘怕他在半途会像兔子一样寂寞得死去,所以制造了这个幻境,没什么作用,但起码还能天天看着朝长陵,当做唯一的一点自娱自乐不是吗?
虽然可悲得好笑。
“她刚才好像没有対我这张脸做出反应。”他伸手,黑雾没有触感,却坚硬地阻挡了他。
“幻境会合理化一切不寻常的迹象,你在她眼里应该是有一张脸的,只是不知道长什么模样而已。”
山尘真君看向他,言归正传。
“如何?元秋。这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你无法干涉那个幻境,但可以与她交流,不是足够了吗?要不要考虑一下和我的买卖?”
“……”元秋陷入沉默,他很少笑,基本都是面无表情,和刚才在朝长陵面前倒是截然不同。
山尘真君耐心地等他考虑,半晌过后,听他道:“你可以让我也看见幻境里的事物吗?”
“可以是可以,但为什么?”
“因为我看见这座地宫就烦。”
山尘真君哈哈笑道:“好,没问题。你要答应和我的买卖了吗?”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
在被现实的她彻底判刑之前,看看过去的她每天都在干什么也不错。
聊胜于无。
不然元秋可能真的会寂寞得死掉。
*
翌日。
黄解一还是没有来,朝长陵这下觉得不大対劲了,胖鸟这蠢笨灵兽关键时刻却不在,只能由她亲自跑一趟。
她拒绝了迟逍风和元秋要跟着自己去的话:“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我传玉简给师兄,师兄在这里等着方便些。”
说罢提剑出门。
迟逍风叹了口气:“明明现在破译的人都在这儿了,黄解一却又掉链子,师妹的雷劫真的要来不及了。”
他心底多少也有点烦躁,看见旁边的元秋,破天荒地道:“左右闲着没事,不如,咱们下棋去?”
元秋……不,桃决还在想昨晚的事,他没想到元秋是和长陵同睡一个屋的,差点就因为一句试探性的“我屋子的那扇窗户打不开”而漏了陷。
原来他根本就没有屋子,睡觉的地方就在朝长陵屋里。
这是桃决怎么也没料到的。
虽然他最后极力挽回,只让长陵觉得奇怪,倒也没起疑心,但桃决心中那股怒意还未消减。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元秋敢来小境界和自己说:你再也赢不了我了。
他已经和长陵……做过那种事了吗?明明离他被从小境界里救出来还不到十日。
果然就是个只会勾引人的东西。
桃决差点发作,又迫使自己冷静了。
他昨晚躺在那张床上,没能和法座上的朝长陵说上话,倒是她半夜突然问了他一句饿不饿,桃决摇了摇头,如今还不了解情况,他知道说多错多。
长陵是会下厨的,而且做的饭菜很好吃,以前他在化雪峰的时候还吃过几次。那时他问她,除了自己,还有没有人吃过她做的饭菜?她说没有。
现在肯定也还没有吧?元秋又不需要吃凡人的饭菜。
他只能如此希望,然后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急。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是吗?
现在的元秋就是他自己,元秋此前争来的一切东西,如今都是他的东西。他气什么,该生气的不是元秋吗?
只要想想他这会儿可能正看着这一幕咬牙切齿桃决就觉得畅快。他痛苦了这么多天,是时候该让他也尝尝这滋味了。
这叫什么?恶有恶报?
桃决想得太专注,迟逍风冲他搭话时,他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下棋?”
“対啊,走不走?”
桃决摇头:“我不会下棋。”
“你不会?”迟逍风疑惑,然后立刻反应过来——这八成又是元秋那一套阴阳怪气的说辞。
因为跟自己下棋会赢得很没有成就感,所以干脆声称不会,好啊,这小子羞辱人起来真是越来越在行了!
“你不会是怕了,觉得下不过我才说自己不会的吧?”
桃决一愣,没想到元秋那种混沌化形的东西,竟然真的还会下棋。
他从哪儿学的这种东西?
“……那,好吧。”他怕再拒绝会惹来怀疑,硬着头皮点了头。
元秋那种笨蛋,就算会対弈,估计下得也不怎么样,随便敷衍敷衍长陵的这个师兄好了。
第56章
除去化雪峰,玄一宗也是块不小的地头。如果不是因为朝长陵是朝长陵,寻常修士要在这么广阔的区域内快速找到人,是件相当不容易的事。
发现黄解一,是在两刻钟之后。
他就倒在居所后面的一处山壁旁,身上倒没有伤,朝长陵查看了周围,除了一处山壁,没有别的古怪,更没有打斗的迹象。
她拍了拍黄解一的脸,把人拍醒。
似乎意识还有些模糊,他睁开眼,愣愣盯着朝长陵看。
“被谁袭击的?”她问。
“袭击……”
袭击?
黄解一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脑子泛起一阵巨痛:“不,我不知道……没有人,袭击我……”
这样子可不像是这么回事。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她皱眉道。
黄解一道:“我不知道……真君,我,我头好痛……”
朝长陵用自己的灵力探入他的识海,果然,有一股并非她的,也非黄解一的气息残留在那里,非常稀薄,她分辨不出来。
但毋庸置疑是遭人下手了。
“你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来的?”她手一拽,搀起黄解一,他步履不稳,一个劲摇头。
看来下手的人通过扰乱识海,把记忆都抹除掉了。再怎么问恐怕都问不出什么来。
“算了,先回去,在这里不安全。”
“好,”黄解一脸色苍白地点头,“劳烦真君搭把手。”
朝长陵很快返回,院内空荡,迟逍风的屋子传来落子的声音,进去一看,他果然和元秋下起了棋。
黄解一头还痛着,她让他坐到一旁的凳子上,来到棋盘边。
往日她来观棋,基本都是白子的完胜——迟逍风黑子先手都没法赢过元秋,这事让他懊恼了好一阵。
今日却不同以往。
她道:“师兄进步了。”
迟逍风道:“什么进步了,有人耍我呢!”
他没好气的,脸色很不舒畅,指着对面的元秋道:“他先是说自己不会下棋,现在又故意下得一团稀烂来忽悠我,想让我尝了赢的甜头就别再烦他,我都看出来了。”
朝长陵看向元秋,他盯着棋盘,五指在桌案下微微聚拢成拳,眉头皱着,迟逍风在对面直咂舌让他别装模作样。
“从我出去到回来,几胜几负?”她问。
“…五胜,无负。”元秋指了指对面的她师兄,底气有点不足地道:“你师兄全胜。”
那确实不大正常。
“干嘛放水,不如陪他玩玩。”朝长陵抬抬下颌。
桃决已经隐约从刚才二人的话中猜到,元秋似乎并非他想的那样不堪,看上去,迟逍风完全不是他的对手。可他怎么会这么厉害?
“我不玩了。”知道自己再下下去必定露出破绽,他把手一甩,佯装无趣。
现在的自己不是桃决,不用在长陵面前装乖,也许可以试着像元秋那样目中无人些。
嘴上这么抛出一句,他心底忍不住还是忐忑。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他在耍我呢。”迟逍风立马指着他对朝长陵道:“你也不管管。”
朝长陵挑眉心道关我什么事,见他们一盘棋局结束,开始说正事:“黄解一晕在后头的山上了,我看过,那里没有任何古怪,他的衣服不乱,没有和人打斗的痕迹。”
被偷袭的可能性极高。
她想起自己和师兄去找那位大能的那一天,元秋是和黄解一待在一起的,她转头问他:“你没和黄解一去那个山壁?”
“我记得……”黄解一在旁边忽然开口:“我记得那时,似乎是有个人在我边上,我还和他……”
和他,干什么去了?
他不记得,桃决却清清楚楚,毕竟这二人那时就是为了来看他。
他道:“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事,那天我不是和你在院门口就告别了吗?”
“当真?”朝长陵问。
黄解一迟疑地道:“好像的确是……但如果是这样,那我说的那个人影又是谁?”
桃决笑道:“是你头晕眼花,把偷袭你的人记错了吧。”
“可是……”
他还要争辩,桃决硬着声音打断他:“就是这样。我没事和你在一起干什么?”
模糊的记忆最容易让人自我怀疑,黄解一看他如此笃定,自己又似乎确实有一点和他在院门口告别的印象,终是点点头道:“那我多半是记岔了。”
可到底是谁偷袭了他?他又为什么会昏在那里?
不管怎么想都想不起来,唯一清晰的记忆只有昨天夜里的。
他缓了好一会,喝了口迟逍风给他倒的热茶,头痛总算渐散。
他抬头去看元秋,他坐在那里,眼睛垂在自己的手指上,一直没往这边看过。
他总觉得奇怪,可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因为这阵头痛,他的魂魄之眼似乎被什么东西牢牢糊住了。
以前一看元秋就能看见他胸口那缕属于爱魄的缺口,现在却宛如被雾气遮挡,怎么看都看不清楚。
偷袭他的人到底干了什么?
黄解一一阵慌乱,又猛灌了几口茶站起来:“元秋道友,你站起来让我看看。”
他想看看还能不能看清人的魂魄——主要看日持真君的多少有些失礼,这三人里,他和元秋倒还算相熟。
桃决看着他微微眯起的眼,下意识觉得不对,他对这个修士有印象,那天一来就说自己快要魂飞魄散,是一副很了解的口吻。
他的魂魄和元秋的根本不一样,被看出端倪就完蛋了。
朝长陵就站在旁边,他伸手揪住她的袖角,脸往她背后躲了躲:“我有点不舒服。”
“饿了?”朝长陵的第一反应永远是这个。
桃决此刻也不顾得那么多:“嗯,就是很难受,我想回屋去了。”
她看眼黄解一,黄解一忙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好,你去,我再说说话就来。”
桃决飞快地点了下头,目光从头至尾不曾和她对视过一下,起身就出了屋。
她看着他的背影,皱眉道:“元秋他……”
迟逍风:“他怎么?”
朝长陵思考了一下:“他似乎在躲我,可我没做惹他生气的事。”
“你确定?”
“当然。”
如果那件事真的算就此揭过了的话。
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
她下意识拍了他的脑袋,本以为元秋会不高兴,谁知他又叫她摸了一次,朝长陵觉得这是某种陷阱,第一次摸得太快,他没找到生气的机会,所以骗她摸第二次,然后准备开始生气。
她干脆没答应:“不了,睡觉吧。”
她看见元秋愣了下,可能是没想到算盘会被她识破,朝长陵如今应对起他来也算有点心得,根本不为所动。
“其实,我还有一件事……”元秋道:“我屋里的窗户坏了,你能不能帮我看看?”
窗户?
朝长陵往后一瞥。
“这不没坏吗?”
元秋再次愣住,跟着她回头去看门边的轩窗,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次的停顿比上次还要长。
“怎么?”
“没事。”他转回头飞快地道:“那应该是我白天看错了。”
朝长陵点头,倒没说什么。
桃决有点不安起来,他在想,这屋里就一张床啊,为什么她什么也不说?难道元秋一直都睡在这张床上?
他还没酝酿好情绪,就见朝长陵转身坐上法座,还对他说了一句:“快睡,明天不是要早起?”
他这才想起,长陵也许是不用睡觉的,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地舒了口气。
虽然不用再被捆在小境界里,还有了张松软的床榻,桃决却睡不着,他做了那么久的魂魄,如今真的得到身体,竟然没有什么切确的实感。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被中用手去抚摸床褥,没有穿透过去,是软的,很软很软。
不是魂魄了。
他和长陵间,那永远无法消除的裂缝,不见了。
他笑了笑。
从熄了灯以后,元秋一直在被中动来动去,虽然动作很小,但朝长陵耳力不同常人,睁开眼,她索性起身来到他榻边。
“你饿不饿?”
桃决的动作一停,现在不是大半夜么,就算要吃东西,上哪儿去弄?
他摇头,往被中缩了缩,避开她的视线嗫嚅道:“我不饿。”
“那你动来动去作甚?”
朝长陵已经不会再把元秋的一些表面之词当真了,说不饿就是饿,反过来理解即可。
她伸手抓住被角,似要一把掀开,桃决心中慌乱,他脑子里一瞬间想了很多,想到要是一上来就接触太多,说不定会被察觉到不对,又想到元秋能和长陵同睡一个屋,说不定他们已经……
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还无所适从。
“我真的不饿!”
桃决没办法,反过来揪住被角,重重咬字,腾地翻过身去,把脸也埋起来。
“你就不能该干嘛干嘛去吗!”
他试图学元秋的不客气,学他强硬的态度,学他对人无差别的敌意,虽然他讨厌他那样到了极点,但也许能让长陵知难而退。
“……”
果然,榻边没了动静。
桃决无声松了口气,又道:“知道了就别在那里……站着。”
话音前半段还撑着,后半点他有点心软,语气又弱下去。
朝长陵仍旧没有说话,但脚步声的确远去了。
他不知道她正摸着下颌,是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其实最初元秋那温和友好的态度就让她觉得他今天多少有点奇怪,所以平时那根没崩起来的筋也有点直起来。
谁能知道坏心眼又想干什么?
刚才在榻上也是,眼神都不曾和她对上,显然是在避着自己,明明是个可以肆无忌惮和人对视的那种人,还格外喜欢盯着她的眼睛看。
今天一切都反了过来。
所以刚才,元秋突然用强硬的口吻拒绝时,朝长陵的那根筋突然就晃了晃,放下去了。
哦,她想,元秋这不就正常了吗。
她点点头,坐回法座,这次便心无旁骛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平时过分yygq的后果
第57章
山尘真君如约让元秋也变得能够看清地宫内的幻境。
他可以自由在两个世界出入。
而与之相对的,他要答应山尘去那个什么天枢台,帮他取一样东西回来。
山尘说,天枢台其实就是一块上古妖兽曾经栖息过的灵地,很久很久以前,修士和这群聪明的族群似乎还是共存的,后来不知怎么两派生出冲突,上古妖兽寡不敌众,被驱逐出现世,渐渐成了如今的模样。
那片灵地非龙族不可入内,就算再强大的修士也进不去,所以才需要元秋。
他是龙鳞,是上古妖兽的一部分。
原来如此,怪不得山尘不杀他。
“你把我封印了那么多年,到头来只是为了让我替你去取一样东西?”
元秋这么问的时候,山尘真君笑了笑,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他有什么事还瞒着他没说。
但真相到底是什么,于现在的元秋而言都无所谓了。
山尘真君让他在地宫待着,待时机成熟,自会通知他前往天枢台。
万籁俱静的地宫太过死气沉沉,就算躺着看天花板,看久了也是一种折磨。
这种折磨和之前在小境界里不一样。
在那里,他起码还能忍着痛,想着今天、明天,又或者下一秒朝长陵就会来,然后被他冷嘲热讽地打回去,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来。
但在这里,连希冀都没有。
谁也不会来。
元秋打开幻境的门,地宫冰冷的大理石地砖开始发生变化。
周围的松树上挂着薄薄一层积雪,长长的石阶绕过山路,直达玄一宗的山门关,那块写有门派名的巨大山石摆在那里。从里到外都是第一宗门该有的气势。
十四五岁的朝长陵就爬跪在山门前,手已经冻得通红,额角低落下来的血砸进雪里,很快化作淡淡的粉色,她才刚抬头,肩膀又被人飞踹一脚,好在身形够稳,格外用力,这一脚才没让她趴下。
“看来师妹是真的想见掌门,我说你能接下我三脚,我就让你上去,现在是第二脚了,最后一下,你还能撑得住吗?”
这一次直接冲着她额门而来,厚厚的靴底还粘着冰渣,是一股能置她于死地的力道。
朝长陵只能低下头,让这一脚踩在发顶,她被迫伏低身子,像在冲人磕头。
几个玄一宗弟子瞬时爆出笑声。
元秋在旁边看着,缓缓沉了眸光。
他没有动,就站在旁边的树底下。
几个弟子道:“不就抢了你这次猎杀的妖兽吗,师兄是看你修炼太过顺风顺水,怕你太出挑招了别人记恨,这才想帮帮你,你倒好,不懂得知恩,还要跟掌门告状?师兄心都要寒死了。”
有人蹲下身,抬手想去掐朝长陵的下颌,她突然拔剑,动作快得没人反应过来,唰!剑光乍现,那人肩头的衣料开裂,一记刀口又深又重。
没人想到朝长陵会反抗,回过神,急忙拔剑去追已经冲破山门关的朝长陵。
元秋在后面看着她被几个弟子拽住,不得不抬手应击,剑刃闪着寒芒,凛然锋利,可惜这个局面寡不敌众,她身上的剑伤越来越多,节节败退至山崖边,几乎浴血。
元秋好像从来没见过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和她很不般配。
也许是因为朝长陵这股要和他们同归于尽的气势不大好相与,几个弟子和她缠斗了一阵,身上也挂了彩,自讨了没趣,找了个借口让她等着便匆忙散去。
朝长陵倒在雪地里,久久没有动弹,和在现实不同,元秋身处幻境时是没法被她感知的。
他只能来到她身旁,看见她尚且稚嫩的脸庞因为吃痛而微微扭曲,染血的食指在雪上一笔一划地缓慢写了几个字。
“化雪峰”
那就是朝长陵的目标。
不成为掌门亲传,是没有用的。
元秋心里有股奇异的感觉。
从刚才朝长陵受伤开始,那股感觉就一直在他心中一点点生根,然后发芽。
他皱皱眉,离开了幻境。
在地宫里找朝长陵费了他一些功夫,走到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前,发现她正坐在里边看自己的手臂,像是在上药。
当幻境和地宫两个世界重合之时,他的存在才能被她感知。
脚步声让朝长陵唰地抬起头,戒备的目光像一只不会信任人的野兽。
“又是你。”她皱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刚才为什么不直接逃跑?”元秋走到她面前:“明明知道硬碰硬不行。”
“你看见了?”
朝长陵道:“如果只是一味忍让,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我入仙途,不是为了受人欺负的。”
“那你是为了什么?”
“……凡人最喜欢一句话:‘命中注定’,‘这是命定的’、‘这是命数’,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可修士不一样,修士可以改变常理,我作为凡人的命数恐怕是最惨的那一撮,不代表我成了修士,还会是曾经那样。”
她道。
“我一点都不惨,我要改变它,即使还要因此受苦,那也只是现在。”
元秋抿了下唇,奇异的感觉在胸腔中渐渐蔓延,明明知道对幻境中的她说这些毫无作用,他还是道:“你就不能另寻辟路吗?玄一宗弟子又多又杂,你作为一个后来的,的确抢了他们风头。”
这次受伤还能动弹,不代表下次也能。
朝长陵道:“不是玄一宗的话不行,你既然身在修真界,想必也知道,目前数得上名字的大能都是从玄一宗出去的,既然要往上,那就要选最有可能性的。”
“哪怕会像刚才那样?”
朝长陵点头。
元秋的手攥紧了一些,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知道过去的朝长陵做的选择当然是对的,毕竟她现在的确做到了,她是修真界第二厉害的人。
但在那之前,她肯定不止体验过一次幻境里的那些事。
如果不是因为山尘,元秋恐怕都不会知道这些事。
毕竟朝长陵从未跟他提及过自己的过去。
“你再受伤也没人会帮你的,我可不会帮你换药。”元秋的语气冷下去一点。
“不需要,我有低阶治愈诀,就算不能,也会自己动手。”
他不是这个意思,但千年后的朝长陵都听不懂的话,以前的朝长陵更不可能明白了。
“也是,仔细想想,我从来左右不了你的想法。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前。”
元秋咬着唇冷笑,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为之发怒,他看着朝长陵有些不解地抬头看过来,心底那股奇异的感觉又叠加上了一些酸涩,他扭头离去。
*
黄解一的头痛还没有缓和的迹象。
朝长陵看他不像是能正经和人说话的样子,干脆让迟逍风守着他,自己出屋先去看元秋。
桃决正坐在屋里,神色萎顿,惶惶不安。
他想,黄解一会那样多半是山尘真君对他干了什么,可谁知道他会不会很快痊愈?
他不能暴露自己,得想点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
他现在才恨自己从前没有修炼,而元秋的身躯除了漂亮外一无是处。
门在这时被叩响,朝长陵走进来道:“是谁昨晚说自己不饿的。”
桃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执着于饿不饿的问题,没想好怎么回答,就见她拔剑在自己食指上来了一下。
他突然就明白了。
元秋并非凡人,吃的东西当然也不可能是凡人的食物。
他心一抖,起身抓过朝长陵的手,垂着脑袋极快地用唇贴了贴那处血珠,朝长陵的视角,看不见他有没有真的在进食。
“其实,我刚才骗了你,”桃决抬头,抿着唇上的血色,用话语吸引她的注意力,“我说我不舒服,是因为我想躲开黄解一。”
朝长陵果然对这话做出反应:“何出此言?”
“我觉得他很奇怪,你难道就没有想过,他说自己能堪破人的魂魄这事,到底是真是假?我怕他其实是在骗你。”
桃决自知这种铺垫很生硬且没来由,可除此之外,他的确找不到办法,他只能祈祷长陵足够信任元秋,信任到他说一句奇怪,她就真的会存疑的地步。
这样,就算黄解一发现他的魂魄和元秋不同,长陵也不会轻易相信。
“但他的实力是真的,我还以为你也认同这事。”朝长陵道:“他不是看出你没有爱魄了吗?”
爱,魄?
桃决皱眉,没能回话。
这分明才短短一日,似乎就有太多他不知道的事从长陵嘴里说出,而且每一件都和元秋有关。
可他们总共也才相处了几十日而已。
…为什么?
“是黄解一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朝长陵没看出桃决脸色不正常,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笃定多半是这样:“等他好点,我让他给你道歉,你也别整天欺负人。”
桃决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点头。
安抚了元秋,朝长陵回到迟逍风的屋子。
黄解一似乎终于缓过来了,但还是记不起在山上出了什么事,连朝长陵嘱咐他在院里等元秋的事都忘了。
“耽搁了真君两天时间,晚辈实在惭愧,我现在就去一趟藏经阁,也许能把龙族文字再翻一些出来。”
他起身要走,朝长陵想起刚才元秋的那些话:“你刚才叫住元秋,是为了看他的魂魄?”
“正是。”说起这个,他脸色不大好看:“其实……我的魂魄之眼似乎也被那人用灵力封住,刚才看元秋道友时,没法看清他的魂魄之形。”
“原来如此。”朝长陵也不知在想什么:“那别急着走,先把你这事解决了。”
“真君的意思是……?”
“那人这么做肯定有原因,不止你的眼,我想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招式也被他限制了。”
这样也许就能找出那人的目的是什么。
她示意黄解一坐到凳子上去:“这里没有合适的人选,你可以对我用。”
黄解一惊道:“对真君施展招式吗?这……”
“无妨,我轻易不会受影响,受了也会立刻恢复。”
虽然是这个道理……
黄解一再三犹豫,见迟逍风也没异议,便道:“那好吧,晚辈这就失礼了。”
二人把桌案挪开,相对而坐。
保险起见,黄解一提醒她:“如今我的魂魄之眼被封住,有些招式也许会拿捏不稳力度,真君若是觉得不对,就赶紧……”
“不会,做你的。”
他噎了下:“那,晚辈这就开始了。”
黄解一气沉丹田,汇聚灵力向自己的眼,迟逍风作为对此道一窍不通的人,只能在旁边看个热闹,这和比剑不同,比剑起码还能看得出谁上风谁下风呢。
黄解一在他的注视下一会闭眼,一会又睁眼,像在确认自己哪些招式可以用,哪些不能,在他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黄解一突然爆出一声惊呼道:“不好!”
“怎么了?”
迟逍风心道这玩意不是说不会伤害人吗,难道黄解一还能趁机把他师妹给杀了不成?
“真君她她她……她……”
黄解一站起来,结巴得嘴都合不拢,迟逍风催促道:“到底怎么了!”
“我没控制好轻重……”他望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朝长陵:“真君的魂魄,好像被我不知道弄到哪里去了……”
迟逍风:“……”
“你说什么?!”
*
幽暗的地宫内一片死寂,元秋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其实不太需要睡眠,但现在却觉得疲倦,都怪这该死的地宫时间流逝得太异常。
他觉得已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都要忘记朝长陵的脸长什么样了。
……开玩笑的。
有山尘做的那具傀儡身躯摆在那里,他就是想再也不记得这人也难。
元秋蹲下身,面无表情地打量它。
不管怎么看都是朝长陵,但比朝长陵让人顺眼多了。
起码不管他说什么,傀儡都不会拒绝。虽然也不会答应。
“不过你答应我的次数太少了。”他轻道:“比起你,果然还是傀儡听话多了。”
对,傀儡就好。
过去的朝长陵也不用了。她整日伤痕累累的,他不想看。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想,但那股奇异的感觉让他不舒服。
“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秋看着傀儡,而傀儡的眼睛一片虚无。
没有灵魂的死物,不可能抬起头来看他。
他顿感无趣,神色恹恹的:“也是,你本来喜欢的也不是我的魂魄,桃决应该比我听话比我乖巧多了吧,没了我这个整日和你对着干的人,你这会儿肯定高兴得不得了。”
“……”傀儡没有反应。
他呼了口气,觉得封闭的空间的确会让人头脑失常,他对着一个死物自言自语起什么作用?
搞得像自己被朝长陵始乱终弃了一样。
那个木头脑袋才不配这样对他。
元秋站起身,拽住傀儡,想把它拖出这个房间,眼不见为净。
就在他摸上冰冷僵硬的傀儡手臂时,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觉得掌中的东西动了一下。
他一顿,手臂又动了第二下,他以为自己刚才气得太过,头晕眼花了,抬头就看见,朝长陵的傀儡忽然睁开眼睛,浅色的瞳孔中透出了属于人的亮光。
“……”他僵在原地没动,就见傀儡昂起脑袋,晃了晃脖子,那动作格外不连贯,能听见脖子和脑袋连接的部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傀儡自言自语:“…我不是在做黄解一的陪练吗,难道谁从后面给我来了一下?”
元秋的心跳突然开始跳得极快,他张了张唇,喉咙像被糊住,没能发出声音,倒是傀儡先察觉到了旁边的他。
四目相视。
傀儡的瞳仁里有着熟悉的锐利眸光,这不可能是一个傀儡可以做到的眼神。
就算是山尘捏的魂魄,也不可能。
“你……”他堪堪发出一个僵硬的音节,说不出话了。
第58章
元秋没说话的间隙,朝长陵也在打量他。
她分明前一刻还在给黄解一当练习対象,下一刻却失去神智,再次清醒时,头重脚轻,身体四肢就像不是自己的,而且还换了个地方。
这是朝长陵并不熟悉的空间,玄一宗内没有这样的地方。
好在屋里有一面镜子,她手臂在床沿一撑,挪动上身靠过去,看见自己的脸还是自己的脸,身形也没有异样。那她到底是怎么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这儿来的?
就算是山尘,也不可能轻易办到。
“你……”从刚才起就一动不动的另一个人发出声音,她扭头看他。
从身形上看,是个男人,但唯独脸的部分被一团凌乱缭绕的黑雾遮盖,声音听在耳里也很陌生。
虽然像人,但这大概……不是人。
“你是谁?”她看他说话有点磕绊,替他问了一句。
“……”
男人一顿,微愣着问她:“你不知道我是谁吗?”
“?”她道:“不知道。”
那只攥紧在身侧的手一点点松开,她听见他自言自语:“対了,我都差点忘了。”
“所以是你把我弄到这儿的?”但这人身上没有灵力,她又皱眉:“但凭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
男人没有回话,动作显得迟滞,因为看不见脸,感情也难以读取。
朝长陵本想施展心诀,可从醒来开始,体内的不适应感就极其强烈,后脑勺像被大锤锤过一样,能动弹就已是极限。
就在她以为男人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忽然吸了口气,僵住的声音慢慢变得流畅。
“这话该我来问你吧,擅闯地盘的人是你,不是我。”
朝长陵挑眉:“玄一宗什么时候变成一个非人之物的地盘了?”
“谁告诉你这是玄一宗了?”
的确,如果玄一宗内有这么广阔的空间,朝长陵不会不知道。
“那你说这是哪里?”
元秋蹲下身想要靠近她,朝长陵按住剑柄,似乎一旦他有异动,那柄剑就会毫不留情地斩断他的脖子。
“你这么了不起的人,谁能在你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你弄到这儿来?”男人的口吻在朝长陵听来毫无畏惧:“这是你的梦境。”
“梦?”
朝长陵确实有种在做梦的感觉。
修士的梦与凡人不同,根据境界高低,有时受修士操控,甚至还能左右突破的概率。她以前也会这样时常利用梦境,所以対这个世界还算熟悉。
如果这是在梦中,那她脑中的不适感,意识的朦胧,还有四肢的沉重也都能说得通。
所以黄解一让她的魂魄沉睡了?
她道:“那我什么时候才能醒?”
元秋冷笑:“那是你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个非人的东西,说话似乎有点带刺。
她撑着臂膀尝试从地上起来,躯体不听使唤,元秋在一旁伸了只手示意她可以抓着自己,她看也没看:“不必。”
这副冷淡的口吻让元秋想笑。
他当然可以告诉她自己是谁,甚至可以把这一切状况都解释给她听。
可之后呢?
看着她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身边那个元秋不是元秋?
这不是他想要的。
分明结局已经注定,他作为龙鳞会回到上古妖兽的躯体,她会杀了它取出内丹,无论如何,自己都必死无疑,所以不需要再做挣扎。
可看见朝长陵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他心底竟然还是可笑地涌出了点希翼。
奇怪,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朝长陵总算站起来,正转着手腕疏通脉络。
対方讥讽:“这是梦,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
朝长陵以前在梦里造出来辅助自己突破的人都很听话乖巧,为什么这次这个会是这样?
“那我换个问法,这个房间就是梦境的全部了?外面还有别的空间吗?”
她打算在梦境里找找苏醒的办法。
“有,你要是能跟上来的话就来。”
他头也不回走向屋内门扉。
朝长陵的协调能力极强,开头走的那几步有些僵硬,等到了门扉那里,已经能行动自如,元秋看在眼里,腹诽她就不能把这些轻快分一点给脑子么。
这里似乎是一座很大的宫殿,因为没有能看见外界的窗户,廊边的雕花宫灯一直亮着,照得殿内透亮。
男人带着她穿过长廊,路过花厅,最后走下长长的台阶,底下竟然还有花苑池塘。
可无一例外,没有任何地方有窗户,全靠灯火照亮。
连那些种着花草的庭院都在室内,显出一股不寻常的死寂清冷。
“这大殿倒是很古怪。”她落后一步道。
“这是你的梦,古怪也是你自己弄出来的。”元秋笑了声道:“你看,还有更古怪的呢。”
他突然停下脚步朝前一指,朝长陵看见前边的花圃边显出一个女孩的身影。
女孩面容稚嫩,浑身是伤,正执着剑与看不见的什么东西过招。因为渐渐落于下风,她衣服上全是血,只要失手那么一下,必定丧命当场。
“你认得出那是谁吗?”元秋明知故问。
朝长陵没答话。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梦见从前的自己?”他终究还是在意这个问题,试探性地问:“是因为你没有赢过从前欺负自己的人,所以,不甘心?”
这是在梦中,说话不用顾忌,朝长陵道:“我很少会梦见从前,的确,现在想想会有不甘,不过那是必要的过程,最主要的原因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因为受伤很痛,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
这回答倒在他意料之外。
元秋缓慢地眨了眨眼睫,没想到会从她嘴里听到“痛”这个字。
“原来,你也会觉得痛?”
他想起幻境里的朝长陵给自己上药的时候明明像个没事人。
“当然,我那时不过筑基,対于疼痛的感知和凡人差不多,但显露痛苦是一种示弱的表现。所以我后来学会了不外露情绪,久而久之习以为常了。”
所以这张木头脸是这么来的。
元秋望回远处的朝长陵,女孩子脸上的情绪鲜明,一眼就能看穿她在想什么。
“那比起现在,我倒更喜欢以前的你。”
“你是我梦中捏造的存在,不会存在这种主观意识。”
元秋被她这种时候还要一本正经给气笑:“何以见得?”
朝长陵也把目光挪回来,是一副坦然的口吻:“你说了这是我的梦。修士的梦有一个准则,只要我想,任何事物都会朝我期待的方向改变,就比如说:‘让你不喜欢她,而是变得更喜欢现在的我’。明白了?这就是梦的常理。”
她只是在阐述自己的结论,不含有任何别的意思。
可那句“喜欢”还是让元秋不禁抿唇,胸腔好像泛起一股酸涩,他动了动唇瓣,缓慢地吐字:“朝长陵,你靠过来点。”
“为——”
“过来。”
她其实不必听一个梦中人说的话,但这口吻总让她觉得熟悉,神鬼使差地,她往前走了几步。
衣襟被人抓住,那只手骨节分明,攥得有些用力,元秋垂着眼皮道:“你现在吻我,我就喜欢你。怎么样?”
她感觉到了一点浅浅的鼻息,五官分明被黑雾遮挡着,她却能清楚感知到那时而急促时而刻意放缓的呼吸。
攥住她衣襟的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这个人,和修士在梦中捏造出的工具相比,似乎太过富有情绪了。
她问:“理由呢?”
元秋:“你就非得要一个理由才愿意做吗?”
这话更加古怪,她心底终于生出一股异样的感觉,盯着他的眼睛与他対视,一时没能答话。
元秋顿了下,突然放开手:“算了,我开玩笑的。你就是想做也很难做到。”
自己连脸都没有,就算是她也会被那团黑雾阻挡。
没有了让她“色令智昏”的筹码,这种引诱的话语比那些直来直去的告白之词还要没有价值。他果然成不了让她这么做的理由。
他道:“的确,这是修士的梦,可你还是改变不了我的意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到她这个境界,梦境已经无法左右突破的概率,所以朝长陵一般懒得去操控,可她如果想,绝対可以做到。
他为什么可以笃定?
除非……这其实根本不是梦?
朝长陵的脸色微沉,好半天才道:“为什么?”
“因为我只喜欢喜欢我的人。”他看着她道:“所以我是不会喜欢你的,朝长陵。”
永远不会了。
远处,女孩手中的剑被击落在地,身影变得虚虚晃晃。朝长陵发现空间之中突然生出一股巨大的吸力,这不像是要醒来的征兆,更像是她的魂魄要脱离身体,飘向虚无。
怎么会?梦境中不可能产生不在她意料之中的事。那这个地方,果然……
元秋往后一退似乎想和她拉开距离,朝长陵却忽然伸手,反手拽住了他。她的力气很大,眼底随之绽出类似诧异的情绪,好像在这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这个。”
空着的手抬起,在半空快速一捏,有什么物什被她强硬地塞入他掌中:“拿着。”
没等元秋拒绝,傀儡躯体像被抽离了最后一丝力气,往前栽倒,他下意识伸手搀扶,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已是一片冰冷。
她来得莫名其妙,当然会走。
元秋静静站了半刻钟,将傀儡搁在原地,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等到门扉紧闭,他摊开手掌一看,朝长陵塞给他的是一块小小的白色玉石,和当初她送他的发冠质地很相似,石头内似乎蕴含着她的灵力,不知是用来干什么的。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
……你到底发现了没有?
他面无表情,死寂的空间无人应答。
五指收紧,他攥着玉石想要摔向地面,手举到半途又停住。
这一停就停了好一会。
最终,他重重吐了口气,将它随手扔到松软的床榻上,心中的烦躁以及那股奇异的感觉不断交织攀升,他闭上眼不想再看。
朝长陵,你不会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吧?
才不会。
况且她最后那个眼神和那句话,到底是不是他想到的那种意思,谁知道呢。
*
“真君,真君!”
朝长陵的意识在虚无中醒来,如她所料,她正在熟悉的屋里,面前二人是她师兄和急得快哭了的黄解一。
“我魂魄出窍了?”她揉了揉有些疼痛的太阳穴。
“対啊,晚辈也没想到会搞成这样,晚辈真不是故意的。”黄解一抹着泪花花道:“还好把真君的魂魄召回来了,不然晚辈只能以死谢罪了。”
迟逍风道:“的确,要是召不回来,你可真的成修真界头等罪人了。”
二人没了紧张的情绪,还有空开一嘴玩笑,朝长陵却突然腾地一下站起来。
“真,真君怎么了?”
“我以为那是梦,但果然不是。”她开始说一些二人听不懂的话:“但我察觉到的时候已经晚了,所以只好用灵力捏出一枚低阶的玉石法器,那只法器可以感应佩戴者的方位。”
迟逍风似懂非懂:“然后呢?”
“但我想得太简单了,明明在玄一宗内,我却从不知道还有那种地方,显然那里可能根本不受灵力的感知。”
黄解一恍然大悟:“所以真君的魂魄刚才是飘到那个地方去了!但你现在却感应不到它的方位?”
朝长陵点头。
看来她失算了。
但在那个关头,时间已经来不及了,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迟逍风还是没懂:“所以呢?师妹在那里见到什么东西了吗?”
“元秋。”
朝长陵回头看他,是无比笃定的口吻:“那肯定是元秋。”
“元秋?可是……”
可是元秋不是在旁边的屋子里吗?刚才还跟他一起下棋呢。
朝长陵:“所以我才觉得奇怪。”
元秋有两个人?这不可能。她虽然不能确定这里的元秋是不是元秋,但她可以拿自己的千年修为担保,刚才那个没有脸的傀儡,一定是元秋。
要她拿出凭据,她拿不出来,这就像一种本能的直觉。
他那时浅浅的,有些紧张的鼻息,还有他或许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但其实已经把酸涩的意味暴露得干干净净的那句“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那么脆弱却又要强。
如果那不是元秋,谁是元秋?
她看向一旁的黄解一:“看来我找到你的魂魄之眼被人封印的原因了。”
“真君的意思难道是……哎,真君等等,你要去哪儿?”
朝长陵头也不回走出屋,手指摁着剑柄,眼中有深沉的思绪缓缓浮现。
第59章
朝长陵迈入房间时,桃决正在屋里盯着铜镜看。
他不得不承认元秋这张脸实在漂亮得过分,但可以的话,他还是想要原来的身体。
就算不及元秋,那具躯体里也藏着他和长陵朝夕相处的回忆。
可惜这个愿望再也不能实现。
“元秋。”
朝长陵走到身边叫了他两声他才回神,声音卡了一下,故意用不大高兴的语气道:“你来干什么?”
“之前忘了问你。”她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册,翻到最尾页,指着上边两行奇怪的符文冲他道:“你认不认识这是什么?”
桃决认真瞅了瞅,显然这不是平常使用的文字,摇摇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图样吗?”
某种答案在心底落地,朝长陵眼皮一敛,语气听不出异样:“是吗,你之前说自己见过,我还以为你认识。”
桃决一愣,赶紧摇头:“那我肯定是看错了。”又觉得这样找补太古怪,添了一句:“你才是,干什么非得相信我的话?”
他从不曾这样恶声恶气地对待长陵,无意识地拿左手捏着右手小指,心里内疚又忐忑。
朝长陵看在眼里,无声叹了口气。
桃决不懂她叹气的意思,抬头时,脑袋被轻轻拍了两下,她说出一句他听不懂的话:“你做原来的自己就好。”
在他想问这是什么意思时,迟逍风突然推门而入:“师妹!黄解一说他想起还有一样古籍没抄下来,刚才火急火燎跑去大藏经阁了,咱们要不追去看看?说不定是什么重要的线索。”
如今那符文缺失了后半,关键的信息不足,要是能找到,说不定也能找到引出上古妖兽的办法。
“也好。”她道。
“我也想跟着你去。”桃决站起身,从后拽住她的衣角:“可以吗?”
他没能装得很像元秋,好在朝长陵这会儿似乎无暇顾及,思虑片刻后,点了点头。
*
地宫。
元秋之前想过再也不要进入那个幻境,可在死寂的环境了待了一会就有些受不了了。
这里时间流逝缓慢,他觉得过去一天一夜,外面也许才不过几刻钟的功夫。
这样的时间差很折磨人。
他烦躁地咂了下舌,还是打开了幻境的大门。
朝长陵不知今天又干什么了,元秋一进去就看见她浑身是伤,手臂上是被妖兽啃咬过的痕迹,寂静的山林内,一只比她还大点的妖兽横尸在旁边。
妖兽的爪牙带有瘴气,对修士有害,低阶治愈诀不起作用。
她如果不想让这条手臂报废,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放弃这只猎物,返回宗门找人帮忙。
可朝长陵弯下腰,不顾满手臂的血,将妖兽拽了起来。她居然想把它扛回去。
玄一宗的山门建在高峰,一路都是陡坡,瘴气侵蚀着脉络,朝长陵头晕眼花,浑身剧痛,抬脚都困难,攥紧妖兽皮毛的那只手却绷得很紧。
元秋面无表情地跟在她身后。
看她途中几次摔倒,然后站起来,撕去衣角布料给自己粗鲁地止血,接着往山上走。
她好像就没想过放弃。
唯一能看出她状态不佳的,除了那条染血的手臂,也就只剩两双微微拧起的眉,他想起朝长陵刚才的那句话。
“因为受伤很痛,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知道痛还不赶紧放弃。”他低低骂了声:“傻子,活该。”
天际渐渐暗下来,朝长陵把妖兽搬入门内,没能走到掌门的大殿就体力不支地倒了下去,元秋下意识伸了下手,又收回来。
朝长陵的灵脉已经遭瘴气侵蚀,这样下去或许会死。
元秋在她身边默默蹲下,一双黑眸盯着她看,不知含着什么情绪。
直到一道老者的声音传来,是华清尊者的。他看见那只巨大的妖兽,问随行的弟子,这个倒在地上的是谁。弟子一一解答。
“天生天灵根啊……不错,我看她也有些潜质,让她明日来化雪峰见我吧。”
“算你运气好。”元秋撑着下颌对昏迷的朝长陵说:“不然你肯定今天就死了。”
之后的幻境就像快速播放的走马灯,他跟在那些人身后,看着朝长陵被搬入医室,掌门为她清除瘴气,夜里他就随便在另一张床上坐着,看看她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
醒来的朝长陵得知自己成为掌门亲传,第一次露出诧异的表情,等那些人走后,她捏住拳头舒了口气。
应该是在高兴吧?元秋看不大出来。
明明年纪还小,现在却已经有了千年后的木头脸征兆。
如今的华清尊者只有一个亲传弟子,山尘,也就是她唯一的师兄。
第一次见面时,朝长陵给他行礼,他用剑柄打了她的手腕,见她吃痛皱眉,他笑道:“戒备心这么差,真的能做我的师妹吗?”
看来这个师兄并不怎么友好。
“偷袭也只能成功一次,下次不会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山尘因为这话轻轻挑了眉,似乎是觉得意外。
自那以后,山尘突然开始了对朝长陵无休止的偷袭。
她走路、练功,乃至睡觉都不能松懈,一旦放松,身上必然挂彩。
山尘美其名曰:“我只是想知道偷袭是不是真的只能成功一次。”
这理由是一时兴起,他从前没有别的师弟妹,好不容易来了个师妹居然只是个筑基三重的小修,她胆子很大,敢在他面前夸下海口,他当然想知道她到底厉害在哪里。
筑基期的修士是需要睡眠的,可朝长陵自从入住化雪峰就再也没完整睡过一觉。
山尘深知她赢不了自己,但每次准备偷袭时他都能看见这个小修抓着把铁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盯着前方的样子。
她还真是不服输,而且很倔。
山尘的心情突然从“要如何踩碎她”转变成了“她到底还能做到什么地步”,他有点好奇。
持续了半个月的偷袭突然结束了。
“抱歉师妹,我之前太不懂事了,给你道个歉。”山尘笑吟吟地走过来想和她握手言和,手腕传来剧痛,是朝长陵的剑柄打在上边,她面无表情:“让开,挡路。”
他居然还栽了一遭。
不久之后,丰馨也成为华清尊者的亲传,幻境的回忆似乎来到元秋有印象的地方。
那是一个格外寂静的晚上,外出的华清尊者突然匆匆归来,敞开小练功房的门扉,从乾坤袋中取出一块包裹着瘴气的混沌,元秋靠近,隐隐能从瘴气中看出那个东西原本的颜色是雪白的,在皎洁月色下泛着凛冽的光泽。
龙鳞。
华清尊者郑重施下三道咒诀,将门扉彻底封印,长舒一口气。
“这样也算削弱那东西的力量了。”他自言自语。
而这片龙鳞真正产生朦胧的意识,是在一年之后,而同一年,桃决也生出神智。
之后的事元秋都知道,他也不想再看一遍桃决和朝长陵姐弟情谊戏码,眼前的幻境飞速掠过,他抬脚要走,桃决忽然痛呼一声:“长陵你轻点啊。”
元秋回头就看见桃决泪眼汪汪地坐在朝长陵身边,他的胳膊上横着一道剑伤,很深,几乎伤及经脉,如果他不是只精怪,估计已经死在山尘的剑下。
“你为什么没事去招惹他?”这是低阶治愈诀无法治疗的伤口,她只好取了自己的灵植磨碎成粉给他上药。
“我才不是闲着没事。”桃决有点委屈:“我是在给长陵打抱不平。”
“我早就觉得你师兄不是个好人了,见缝插针就来找茬,今天也是,那种高阶妖兽根本就不是你能对付的,他竟然跟尊者说你可以一个人搞定,他就是想置你于死地!”
“所以你就想偷袭他给他个教训?”
桃决左手揪着右手小指,含含糊糊地道:“其实我差那么一点就能成功了……”
“不用说谎。”朝长陵道。
桃决有个习惯,心慌意乱时就会去捏右手小指。
她道:“你不用为了我这样。”
“可我们不是家人吗?家人就是得为彼此着想才能叫家人啊。我不想看见长陵痛苦的样子,当然,也不想看见你伤心难过,我想要长陵一直高高兴兴的。”
桃决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的:“可我只是一只精怪,无父无母,和你也没有血脉的联系,顶多就是救了你一命,但我不需要长陵的报答,我只想和长陵待在一起。”
“我……可以成为你的家人吗?”
二人坐在长廊边上,周围是盛开的桃树杏树,这一幕温馨绮丽,倒映在远处的元秋眼中,他眼底深沉,神色不明,但没有挪动步子。
就听朝长陵道:“我们早就是了。”
她的话很少,可咬字清晰,那只手反手握住桃决,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神情。
元秋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冷笑,可没有,只剩那股之前看见她受伤后,攀升而起的奇异的感觉逐渐占据整个胸腔。
那之后,朝长陵猎杀了那只高阶妖兽,遍体鳞伤地返回,山尘站在山头迎接了她,看着她执剑的手,他眼底突然有某种极亮极亮的光在不断闪烁。
“就是你了。朝长陵。”
元秋听见他这样低语了一句。
他转身离开了幻境。
一出来,地宫里过于刺眼的灯火就闪得他眯了眯眼,好像要流出泪一样。
山尘真君在外头等候他多时了。
“还记得我们的买卖吧?差不多是时候了,我给你打开去往天枢台的路。”
“你不是要我帮你拿一件东西?”元秋道。
“对。”山尘真君捏出咒诀,眼前浮现出画面,一座残破的祭坛上贴了一张染血的符纸,符纸上画着看不懂的图样:“我要你去把这张符纸毁去,拿不拿回来倒是无所谓。”
“哦对了,你别想着出去了就可以逃跑,这具傀儡躯体需要我的灵力支撑才能活动,换言之我可以随时让它粉身碎骨,你还不想死得这么冤枉吧?”
元秋冷笑:“不必多此一举,我说了,我不会垂死挣扎。”
山尘真君知道他就算想也不敢,抬手,一条裂缝犹如诡谲的花朵,凭空出现,缓慢地冲他展开。
元秋忽然想起什么:“你等着。”
他转身回屋,拾起之前被自己随手抛在床榻上的那枚玉石,玉石质地冰冷,他把它捏在手里,眸光晦暗,停顿了好几息后,揣入袖中。
他想,如果能见到朝长陵就把这个玩意扔还给她,如果不能,就把它随便扔到山崖下去,反正他再也不需要她了。
待他返回,山尘真君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尽头,你就能到天枢台。去吧,趁着天还没亮。”
*
黄昏落入山背后,天色渐暗,朝长陵等人在藏经阁外面等着黄解一出来。
可前前后后过去半个多时辰,里边毫无动静。
倒是朝长陵突然眉梢一皱,看向天际。
迟逍风问:“怎么?”
“我感知到那只法器的存在了。”
“法器?”他道:“可之前不是不能吗?”
“所以只有一种可能,”她侧眸看他,“他离开那个地方,出来了。”
而且移动的速度和方位都很不寻常,感觉上像是直接穿山而过,根本不受地形阻拦。玄一宗是被群山包围的,那些山后面理应什么都没有才对。
不太对劲。
“没时间等黄解一了,师兄和……元秋留在这里,我去一趟看看情况,黄解一要是出来,你把他也带过来。”朝长陵冲他示意了下玉简,静心门弟子间以这个法器互相通讯、确认彼此方位。
“行,交给我。”迟逍风点头,一旁的桃决却抓住她的袖子:“我想和你一起去!”
他心中莫名慌张,朝长陵严肃的神情似乎预示着出了什么事。万一是山尘真君或者元秋的事呢?他不想待在这里坐以待毙。
“也好。”朝长陵想了想倒没拒绝:“跟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表演哄人的一千零一种办法
第60章
给元秋的那枚法器在不断前行,朝长陵御剑越过群山,看着脚下缭绕的霞光云雾,心中不禁生出疑问。
桃决在后面抓着她的衣角问:“怎么了吗?”
“你知不知道那后面有什么?”
“不就是山崖吗?什么也没有。”
理应是这样,可如果什么也没有,法器穿山而过后岂不是会直接掉下悬崖?
“它好像不动了。”朝长陵感知到法器停在山巅背后,冲桃决道:“抓紧,我们下去看看。”
绕过山巅,来到山背,仙云渐渐散去,她总算看清那之后有什么。
一座极其广阔的大理石平台就横在山腰处,被雾气遮掩,倘若只是从上而过,很难察觉到有这么个地方。
那平台下面就是万丈山崖,要是不慎坠落会直接砸中修真界与凡人界的灵力屏障。
“这下面……竟然有这种地方。”桃决在玄一宗活了那么多年,从不知道山后藏有玄机。
这大平台像是一整个祭坛,因为常年无人打理,杂草藤蔓丛生,在那中央还建着一座更小的祭坛,因为常年风吹雨打,显得残破不堪,但周围那股肃穆氛围却丝毫不受影响。
“你看那是什么?”桃决叫道。
只见平台上,一条裂缝竟然凭空展开,从里走出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颀长,面部像被什么东西挡住,看不清五官。他来到小祭坛旁,二人这才发现那里贴着一张有些发黄的符纸。
“那是谁?他想撕掉那张符纸?”桃决总觉得不太对劲,可甫一伸手,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在空气中狠狠弹了他一下。
“没用的,有结界。”朝长陵道:“而且这不是修士造出来的结界。”
所以她无法将其破坏。山尘来了也一样。
这张结界更像是一张阻拦修士出入的门扉,而造出它的恐怕就是上古妖兽。
桃决只能眼睁睁看着远处那人伸手,轻易将符纸撕去,眼前有白光闪了一闪,拦住他们的结界消失了。
“果然如此。”他听见朝长陵自言自语了句。
山尘让做的事元秋做了,将染血的符纸捏在手中揉成一团随意往地上一扔,转身要走。
“元秋。”
有收剑入鞘的声音,伴随着两道脚步,朝长陵站在小祭坛另一侧看着他。
元秋回头,在他做出反应之前,桃决问朝长陵:“你在喊谁?”
他望向面前这位没有脸的人,心中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道:“我在这里啊。”
可朝长陵凝视着前方,一动不动。
桃决有点害怕了,抓住她的手。
“我给你的法器,可以让我感知到你的位置。”没有任何铺垫,她冲元秋解释自己在这里的原因。
“你是说这个?”元秋摸出袖中的那枚圆形玉石,倒没想到这是个法器:“原来如此,那正好。”
他往前一抛,玉石无情砸落到朝长陵脚边。
“这东西还你。我不是你的宠物,时时刻刻监视我这种事还是别做了吧,让人恶心。”
朝长陵:“我知道是你才会把它给你的。”
“你现在说这些假话又有什么用?”
元秋冷笑,而桃决已经猜到眼下什么状况,抓住朝长陵的手用力。
这一幕映在元秋眼里只让他觉得反胃,明明是自己的身体自己的脸,可换了个芯子,一举一动都让人厌烦。
不过这不是很好吗,谁不喜欢乖顺的东西?
他转身就走,步履很快。
桃决感觉到朝长陵似乎要追,加大手中力气:“长陵!”
他对上她的目光,顾不得再伪装,因为已经没用了。
只能颤巍巍地祈求:“你别走好不好?我好不容易又能和你在一起了,难道我们的情谊还比不过一个元秋?”
她摇头:“这和情谊的轻重无关。”
“可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山尘对我做了什么吗?”她没有打消念头的意思,桃决只好拿出最后底牌。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我被他……被他折磨了一千年。我的神魂在这千年里受尽煎熬,我不能反抗他,我不敢!可我知道,长陵会来救我,哪怕在那个小境界里,我也一直在等你。”
他眼中含泪。
“可你没有来,来的是元秋。”
“元秋会变成现在这样是他咎由自取,他早就知道我被关在那里,可他一直瞒着你,他故意的。他就是想让我死!”
朝长陵总算挪动视线看他。
桃决的心紧张得直跳,他知道长陵可以看清元秋的本性。
他的脑袋被轻轻拍了拍,就和曾经一样,可不一样的是,朝长陵放下手,坚定地将他的手从自己袖上摘去:“我明白了,他对你做了不好的事。”
“我会让他给你道歉。”
“可我不能不去。如果我不去,那个坏脾气之后可能又要偷偷掉眼泪了。”
“长陵……”
“桃决,你在这里等着,师兄和黄解一很快就会来。”
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再也拦不住朝长陵。
没有人可以改变她的想法,从来没有,谁也不能。
在裂缝彻底闭合之前,她追着元秋走了进去。
地宫外有无数御敌法阵,各个威力强大。
元秋记得山尘曾经这么说过。
所以就算朝长陵追来又能怎么样,除非不要命了,不然她敢进来么?
朝长陵的确没想到这地方竟然有一个通往地下的暗道,窄得仅供一人通行,走一步就会踩到一个法阵,避是避不开的。
那些法阵对元秋似乎只拦出不拦进,对她多半不是。
……没办法了。
“轰!”
爆破声突然在暗道中响彻,元秋往后一瞥,竟然看见最后方的法阵被统统击碎,灰尘伴随着火光唰地在空气中炸开,待烟雾散去,是朝长陵执剑的身影。
她竟然用剑把那些法阵个个劈开,是一副铁了心要追上来的架势。
“……”烦不烦?
他咂舌,扭头加速脚步。
地宫最下层只有一扇门,元秋拨开门锁,侧身而入,反手要关上门时,朝长陵的剑柄砰地抵在了门缝中,力气大得出奇。
他知道这门多半是关不上了,冲她讥讽地笑:“难为真君大人追了我一路,法器我已经还你了,你不知道纠缠不休的女人很惹人讨厌吗?”
这挑衅对木头脑袋似乎不起作用,她捏住剑柄的手一转一拉,厚重的门扉竟然轻易就被打开,元秋转身想跑,她一把拽住人的手脖子。
二人的身体相撞,元秋抵抗的力气不小,她费了些功夫将他推到角落的地上,剑刃钉入地面,而另一边是朝长陵的手臂,元秋躺倒在地,既不能往左也不能往右,上头压着个朝长陵,他不得不抬眼与她对视。
“桃决为什么占据了你的躯体?天枢台的祭坛是干什么的?谁让你去撕那道符的?山尘?”
她一连问出好多问题,元秋冷着脸没有回答:“我不是元秋。”
“你是。”
“何以见得?”他冷笑:“刚才在你旁边那个才是元秋,你不会是修炼修到瞎了眼,连人都认不清了吧?”
他语气带刺,只要她敢靠近就会将她扎个遍体鳞伤。
“对。”朝长陵道:“那是你的身体没错,但那不是你。”
元秋的神色没有因为这话缓和,咬着唇,眼中显出怒意:“你最开始不是没认出来吗?他用我的脸冲你笑得那么恶心的时候,你还摸了他的脑袋不是吗?现在来说这种假惺惺的话,你不觉得有点晚了吗朝长陵?”
“……”
她这次倒没有回答。
她当然反驳不了,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元秋的手在地面撑了一下,从她的俯视中缓缓支起上身,那略微摇晃的样子看起来有些单薄脆弱,他没法让朝长陵滚开,只能往后,肩膀靠墙,虽然还是得掀起眼皮才能和她对视,但他似乎找回了几分游刃有余。
“你如果什么都不说的话就从我身上让开。”他抱着手臂道。
“你说得是没错。”朝长陵结束了思考,迟缓地开口:“因为桃决用的是你的脸你的声音,所以我最开始的确没能看出古怪。是我松懈了。”
“那不就行了?赶紧给我……”
“你能原谅我吗?”
元秋话音一停,抬眼看她,觉得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的确是我的过错。”她似乎是认真地在说:“我跟你道歉。”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就是,我会跟你解释原因。”
元秋沉默,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朝长陵就当他是同意了:“起初我是觉得有点奇怪,但那时我在想别的事……”
她怕元秋觉得这是敷衍,跟他解释:“我的渡劫天雷将近,加之上古妖兽迟迟没有现身,要是再这样下去,不仅杀不了山尘,我还会被雷劫劈死,所以时间紧迫。”
“那几日的心烦意乱让我失去了一点辨别能力,当然,作为修士,这是失误。”
她本来就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说到一半,时常要停下来想想措辞,这段期间,元秋没有再开口说话,黑睫淡淡地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朝长陵想好了又重新接着道:“这么说可能有点像事后找补,但那天我的魂魄附着在那具傀儡中时,我的确认出你了。”
“准确点说,是你对我说了那么些话以后,我就知道那是你。”
“虽然晚是晚了点,但,你可以原谅我吗?”朝长陵问。
与她有些交情的人恐怕都不曾从她嘴里听到过这种话。
高高在上的日持真君在问他人,能不能原谅自己。
迟逍风见了都只会觉得这个师妹是谁假扮的。
“……”元秋的呼吸莫名滞了下,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只觉得眼睛沉沉的:“你是不是觉得只要你这么说我就一定会原谅你?”
朝长陵:“我没这么……”
“我不会原谅你。”他撇开视线,声音里藏着一点委屈和恼怒。
元秋这个反应,朝长陵多多少少料到了,要是别的事她还能跟他辩一辩,问问他为什么生气之类的,但这事的确从头到尾都是自己理亏。
她只好道:“你要是实在生气,现在不原谅我也没事。”
“但你得先看着我。”
元秋没动。
“元秋。”
她总会在这种关头用这种语调叫他的名字。
很耍赖。
元秋缓慢地转过脸,黑漆漆的眸子好像蒙着一层水雾,差那么一点就要变成泪光,唇际偏偏还不悦地紧闭着,不知道他是要掉眼泪还是要发怒。
朝长陵的手伸过来,明明应该有黑雾遮挡,元秋却感觉到她覆着一点剑茧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抚摸。
元秋的体温很低,冰冰冷冷的,但被她抚一抚就往后缩了一下,柔软细腻的软肉被捏得微微往下凹陷,朝长陵感觉到他脸上缓缓窜起一点发烫的热意。
很好懂。
也有点可爱。
“你为什么能碰到我的脸?”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他不轻不重挡开她,拿手背盖在自己脸上,不想让她多看。
“你没发现吗?”
朝长陵指了指,示意他看自己身后的镜子。
这地宫里镜子很多,走几步就搁着一面,元秋瞥过去,看见的不是傀儡的躯体,不是被黑雾缭绕的面部,竟然是他自己的脸。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开始变化了。”朝长陵逡巡一圈道:“这地宫应该有什么蹊跷之处,似乎能影响内部的人和物,不然不会突然这样。”
“你刚才怎么不早说……”元秋道:“那桃决呢?我的身体回来了,他呢?”
“他在地宫外,这就说不准了。”
好一点的结果,那具傀儡躯体现在正装着桃决,坏一点的话,他只能又成为一缕魂魄。
但为什么元秋的身体突然被换回来了?
这看起来就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可朝长陵什么也没做。
“黄解一和师兄他们估计已经到了,回去看看桃决。”她拔剑收入鞘中就要起身,衣角被元秋揪住,她动作一停,又单膝蹲回去。
“不是不生气了吗?”
“生不生气另说,我还没原谅你。”元秋顿了下道:“你刚才摸我的脸是想干什么?”
朝长陵的嘴比脑子快:“当然是想亲你。”
“……”他的唇微微张开了一些,声音还有些哑:“那,你现在不想了吗?你要去找桃决?”
抓住她衣角的那只手用上了力气,朝长陵其实不会被这种力道撼动,但她还是往前一撑手,罩在他上边,元秋殷红的唇色衬着苍白的肌肤,有股颓靡脆弱的美,他道:“算你运气好。”
“为什么?”
“我要还是刚才那具躯体,你不就亲不了我了吗?”他挑起细长的眉,是讥诮的口吻:“不过对你来说或许也无所谓,反正桃决……”
“跟是哪具身体没有关系。”朝长陵道:“我刚才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
元秋脸上忽然没了表情,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思绪在眼中流转:“那你敢发誓,这句话是真的吗?”
“发不发誓都一样,我绝不说谎。”
她的口吻坦然,元秋听得一言不发,注视着她的目光虽然还带着审视,但已然没了攻击性。
她问:“你打算原谅我了吗?”
“才不。”他抬手在脸上遮了遮,声音有点闷闷的:“但……你可以亲我。”
不用心诀的话,朝长陵还真不知道元秋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只记得她拉开他的手凑过去吻他时,他有些无措地扇了扇睫毛,指尖攥紧着,终究还是伸手揽住了她的脖子。
昏沉的地宫内,灯火飘忽,越来越暗,最终一切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