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这一吻结束,朝长陵低头看见元秋缓缓睁开的眼睛有点湿漉漉的,被地宫的灯火照得迷朦,声音也有点哑。

    “还要。”

    “先从这里出去再说。”朝长陵的拇指摸摸他的脸,被抗拒似地往后缩了缩,元秋似乎回过神,拧眉挡开她的手:“那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这倒也是,差点忘了。

    她站起身,这才有空仔细打量这座地宫的内部。

    光洁的地砖一尘不染,毫无生气可言,加之光线暗得离奇,气氛幽深诡异,很不像是玄一宗内的建筑。

    刚才进来时的门扉不知何时关上了,朝长陵拿剑柄去撞都没能打开。

    “看来山尘不打算放我们出去了。”

    元秋站起来,漫不经心理了理身上雪白的袍子,刚才被她弄皱了好几处。

    “所以这地宫果然是山尘的品味。”

    元秋点头:“也是他把桃决换进我的身体里的。撕天枢台的符纸也是。”

    刚才还什么都不说,现在倒是愿意跟她讲了。

    “他这么做的目的呢?”

    元秋掸衣襟的手顿了下:“你想知道的话不如自己去问他?”

    他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跟朝长陵说自己是上古妖兽的一片龙鳞,也不太想说。

    “那当务之急是得先从这里出去了。”朝长陵道。

    最底下的门打不开,她决定顺着台阶上去看看其他楼层的门。

    这座地宫几乎占据了整个地下,比朝长陵想象中的还要大,肯定不是小几百年内就能轻易建好的。他居然瞒着化清尊者搞出了这种地方。

    为了什么?

    这疑问很快得到了答案。

    二人上了一楼,长长回廊的拐角处有一间不起眼的屋子。

    门扉比其他屋子的门都要窄小,却是用纯黑的灵石打造,所以坚固异常,这里的灵气也和其他地方截然不同。

    朝长陵一伸手,灵气屏障就将她挡回来,有火花唰地燃烧她的指尖,威力很猛。她面无表情将其拍灭,还是留下了点红的印子,不愧是山尘搞出来的东西,居然直接穿透了她的护体真气。

    “你来开门试试。”她对元秋道:“你刚才不是说山尘把你关在这儿的时候准你进入任何地方?也许这个屏障不会拒绝你。”

    “……”元秋没答话,眼角余光不经意般在她被烫伤的手指上一瞥,唇际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那扇门果然没有拒绝元秋,吱呀一声,轻易就被打开。

    空气中弥漫着一点草本的清香,借着室外的灯火,朝长陵看清了屋内陈设。

    数不清的木块和灵材散乱在房间角落里,地砖也几乎全被木屑掩盖,让朝长陵不禁皱眉的是房间中央,那一个又一个,几乎堆积成山的……人。

    准确来说,是傀儡。

    虽然几乎和人的身体没有差别,可它们的躯体是用灵木制成的,和人的气息差别很大。

    而且数量太多了。

    几十?不,也许是几百。

    无章法的交叠在一起,成了一座小山,如果不是因为没有血迹,简直就像尸骸山。

    朝长陵走近细看,发现这些傀儡大多都不完整。

    有些缺少了耳朵,有些缺了眼睛,有些连四肢都不完整,要么就很奇形怪状。

    看来这些都是炼化傀儡躯体得来的失败品。

    “所以山尘造这座地宫,就是为了干这些?”朝长陵倒没想到他有这种兴趣,可傀儡躯体终究只是傀儡,没有魂魄,与人差距甚远。

    傀儡最大的用途其实是用来做苦力,注入一些灵力进去就能操控它动起来,替宗门干些杂活粗活,但因为本身是灵木制,十分脆弱,与灵兽没法比。

    “山尘既然能将其他活物的魂魄转移到傀儡内,他做这些恐怕不止是为了找个苦力吧。”

    元秋想起自己房间里那具和朝长陵长得一模一样的傀儡。

    朝长陵道:“魂魄之术的领域广阔无比,我的确听过有门道可以让魂魄转移。”但具体实现的条件还不清楚,看来只能早点出去问问黄解一。

    能确定的是,山尘做这些傀儡肯定另有目的。

    她正打算离开,衣角被元秋扯了一下,回头,他很快放开手,指了指房间的角落:“你看那里。”

    那是个进门后看不见的死角,灯火也照不进去,很暗。

    有什么人影似乎在黑暗中摇晃了两下,一步一步朝这边走来。

    朝长陵摁住剑柄正要拔剑时,一道细弱的声音颤颤抖抖地传来:“别杀我,别杀我,我不是坏人呀。”

    阴影里的人完全走出来,竟然是个小女孩。

    不,也许叫“小傀儡”比较妥当。

    乌溜溜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正有些瑟缩地盯着朝长陵看,和人差不多的生气勃勃,可身上的灵木味很足。

    这无疑是一具傀儡。

    元秋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了:“是山尘从哪儿弄来的魂魄?”

    “是吗?”朝长陵挑眉问它。

    小傀儡摇摇头,又点点头,被她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吓得眼泪汪汪的:“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在这里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别杀我。”

    “你认识山尘吗?”朝长陵问。

    “山尘?是山尘真君吗?”小傀儡想了想,点点头:“我知道他,我生出意识的时候就已经被他关在这里了,他还嘱咐我不许逃跑。”

    “真的?”

    “真的真的,我不会骗你的啦。”

    保险起见,她用心诀看了这具傀儡的内心。

    虽然身体是人造的,但只要里边的魂魄是真正的人,她依旧可以堪破谎言。

    可心诀这次什么也没有返回来。

    “……”朝长陵想了想,佯装无事地道:“既然如此,你要不要跟我们去一起来?”

    “一起?”

    “我们打算离开这座地宫,你不想走的话也行。”

    小傀儡:“逃出去……但,真的可以吗?”

    旁边的元秋朝这边看了一眼,似乎不明白她的用意。

    毕竟这屋子的傀儡他们都看过了,全都是身量和成年人差不多长的躯体,唯独这只小傀儡,七八岁的模样,身量还不及元秋的腰高。

    为什么山尘要特意捏一个和所有傀儡都不一样的个体出来?

    “她不是挺可怜的吗。”小傀儡就在面前,朝长陵不想多说,随便找了个假得不能再假的理由。

    元秋不甚在意地别过脸:“随便你。”

    看来他的气还没有完全消散,不过本来也是,元秋好像还没说过要原谅自己。

    在朝长陵忍不住叹息的间隙,元秋上前,冲小傀儡伸手,脸上带出温和的笑意:“你不是想逃出去吗?那跟我们走吧?”

    小傀儡望着眼前的一男一女,女人明显不友好一些,面相都透出一股下一秒就会拔剑砍死她的凶神恶煞,而这个男人……

    它盯着元秋,双目突然闪亮了一下。

    呀,他、他生得好好看呀!

    小傀儡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就像生长在雪原上的花,疏离清隽,但眉眼间带着点勾人的韵味,反正就是很好看!

    它这下不犹豫了,两手抓住元秋:“我、我跟你们一起逃出去!”

    元秋回首冲朝长陵翘了翘眼尾,那意思就好像在说,你不告诉我也行,我自己来探这傀儡的底。

    朝长陵:……

    你不会连小孩子都要欺负吧?

    离开这间山尘用于炼化傀儡的房间,朝长陵又去检查了这一层的门扉,不出所料也被锁死,就算用灵力也无法破坏。

    之前意外进来的时候分明灯火通明,可眼下他们越往前走,周围的光线越暗,直至自己的脚步声都消弭在长廊中,朝长陵才停住。

    “怎么了吗?”小傀儡紧紧抓着元秋的衣角,身体都成筛子:“是不是真君发现我逃出来了?”

    “不是,但有点不大对劲。”朝长陵往周围一看:“刚才这段路,我们似乎走过。”

    “的确。”元秋问:“这是鬼打墙?”

    “鬼打墙是凡人的妄想,这是山尘布下的迷宫。”

    她抬手汇聚出一缕灵力,灵力分明向前飞出,过了一会儿去从后方返了回来。

    看来这通路是一条没有出口的闭环。

    “那怎么办?我们出不去了吗?”小傀儡灵光一现,想起一招:“不如放火把这座地宫烧了吧!迷宫本身都被烧毁,我们也就不会被困啦。”

    “你连身体都是灵木制的,一点就着,谈何放火?”朝长陵觉得这傀儡脑子不大聪明。

    “可是,可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小傀儡还想争取一下,元秋忽然低头冲它道:“放火那么危险的事还是别做了,被火烧到可是很痛的。”

    “大哥哥怎么知道很痛的?”它嘀咕:“说得好像你被烧过一样……”

    元秋笑而不答,朝长陵知道他为什么不答话。

    她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指,因为没来得及用治愈诀,那小块地方还有些红红的,皮都开始有些发皱了。

    她是修士,忍痛的能力非同寻常。之前被元秋咬手指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痛感。

    但刚才被那些灵气烧到的瞬间,她脑子里的确只有“痛”这个感觉。

    ……是挺痛的。她想。

    “那到底怎么办才好呢?”小傀儡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了,可还是看不见尽头,它觉得累了,又不敢跟朝长陵说,只好小声对元秋道:“再怎么往前走也没用啦,肯定走不出去,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

    摸摸自己的傀儡躯体,躯体内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腿都要断啦!”

    元秋知道朝长陵听得到这边的对话,抬头看她一眼。

    显然她没有那种尊老爱幼的优良品行:“不行,越是迷宫才越要往前走,这种地方通常藏有玄机,不是咒诀就是……”

    她开始了长篇大论的分析,小傀儡又听不懂,扯扯元秋的衣角泪眼汪汪的:“可我真的走不动了……”

    它觉得这个大哥哥非常温柔可亲,比那个凶巴巴的女修士强多了,肯定会同情自己的。

    “好。”

    元秋果然答应了。

    “元秋。”朝长陵眉一挑,警告似的,可一迎上他看过来的视线,发现那目光很平静,就像在无声地说什么,她这下知道他应该是想干点什么了,但不打算告诉她。

    坏心眼不仅心眼坏脾气坏,还格外记仇。

    她想着外头反正还有黄解一和师兄,应该不至于变成太差的状况,就算现在破解这条迷宫,不知道这傀儡到底是山尘的什么东西,似乎也没有太大用处。

    “好吧。”

    谁让之前惹他生气那事是自己理亏。

    “大哥哥你好厉害!”小傀儡见状,笑着小声跟他说:“她那么凶神恶煞,居然会听你的。”

    元秋:“你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呀?”

    他弯起眼睛笑了笑,那笑容总觉得不如之前温和,还带着点狡黠,但没有再回答它的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木头人哄人宝典第二条:《好吧》

    第62章

    好在这条闭环迷宫的路途中有一间厢房。小傀儡一进去就爬上椅子休息,整个傀儡累得气喘吁吁,从关节连接处都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朝长陵是毫无感觉,径自往角落里一靠,抽出剑来刺入地面。

    小傀儡惊了一跳:“你在干什么?”

    “地宫的灵气稀薄,很不稳定。”

    朝长陵是剑修,可以利用神剑来形成一个不大的灵气气场,供自己休憩恢复。但这是次要的,主要还是为了离元秋和小傀儡远点。

    小傀儡显然不会来招惹她,从刚才起眼睛就放在元秋身上,动都不带动的。看来爱美之心不仅人有,傀儡也有。

    朝长陵已经有段日子没见过元秋的这种假笑了,温软无害,春风拂面似的,连唇角扬起的弧度都那么标准,任谁看了都会涌出一点施虐欲,毕竟他看上去真的很好欺负。

    朝长陵就这么盯了一会那张漂亮的脸,发现自己走神了,好在他没注意到这边,她不免脑子里又浮现出那四个字。

    色令智昏。

    …看来古人是颇有先见之明的。

    她干脆闭眼入定。

    小傀儡的内心此时此刻是忐忑的。

    如果不是因为这具傀儡躯体,被它握在手里的那张符纸估计早就汗湿了。

    但这是真君交给自己的任务,必须得完成才行……

    它吸了口气,拨拨自己的两条小辫子,“啊”地叫了一声。

    “怎么了?”元秋看过来。

    他就坐在它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双腿交叠,手斜斜撑在颊边,这个姿势衬得他身段如玉,慵懒又优雅,像只名种猫似的,反正更好看了。

    小傀儡的内心很挣扎:“我的东西掉在刚才的长廊上了。”可怜巴巴地问他:“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我怕自己一个人去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大哥哥能不能陪我一起?”

    “好啊。”元秋答应得很轻松。

    “可是可是,我这么冒失,那个修士肯定会凶我,可不可以就咱们两个偷偷摸摸地去呀?”

    元秋依旧答应得很轻松:“可以。”

    小傀儡没想到这么顺利,从椅子上跳下去:“那赶紧吧!”

    它猫着腰蹑手蹑脚溜到门边,元秋跟在它身后。

    朝长陵还在入定中,所以没往这边看。

    二人出了门。

    长廊依旧昏暗得很,小傀儡走在前面,步履轻快,刚才还不认路,现在却像清楚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

    二人离朝长陵在的房间越来越远了。

    等元秋停下脚步时,兽类粗重的鼻息已经在周遭响起,数十只妖兽从暗处走出将他团团包围,身上并未附着瘴气,仔细一听能听见关节扭动时发出的嘎吱声。

    这是山尘造出的傀儡。

    揪着他衣角的小傀儡还在装模作样地瑟瑟发抖:“大哥哥怎么办,好可怕呀。”

    前后的妖兽一举向他扑来,势头看着很猛,但似乎不带有要将他置于死地的杀意。山尘当然不会杀他,他死了,上古妖兽的龙鳞不完整,内丹也相当于报废。这不会是他期望看到的结局。

    元秋对疼痛无所谓,大不了出点血少块肉,可以搞清楚这只傀儡到底要干什么。

    后方在这时突然涌来一阵风动,封闭的地宫内不应该有风,这个想法刚从他脑中闪过,凛冽的剑光就自眼前一字劈开。

    朝长陵推开他,傀儡妖兽的牙齿咬在她的剑气上,被震了个粉碎。

    时间太紧迫,她只顾得上眼前,小傀儡想收手时已经晚了,封灵符结结实实被她一掌贴到朝长陵身上。

    刹那间,真气屏障消失,灵力从封石神剑流逝,后方一只奄奄一息的妖兽跳起来,她执剑去挡,妖兽一半牙齿啃在剑上,一半直接啃穿了她的皮肉。

    她一脚踹向它的肚子,傀儡的关节彻底粉碎,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只剩朝长陵手臂上两个窟窿开始往外渗血。

    “我……我我……”

    小傀儡吓得发不出声音,它本来想把这符贴在元秋身上的,朝长陵刚才来挡,她不小心就贴错了人。

    虽然误打误撞对上了真君和她交代的事——真君让它把封灵符贴到女修士身上,将她的灵力封印一段时间,不然这些傀儡妖兽不是她的对手。

    谁想后来见到活人,比它想象中可怕了一万倍,它突然就没了胆子,转而想先从元秋身上下手。

    反正封灵符又不是只有一张,先把另一个掰倒,自己才好找机会对那个修士出手。

    而现在却事与愿违了。

    看着她一整条血淋淋的手臂,它觉得自己可能马上要被宰了。

    “我我不是故意……”

    “朝长陵。”

    元秋冷不丁开口,眼睛死死盯着她,声音很沉,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没事。”

    朝长陵面无表情抬抬手臂:“看着吓人而已。”

    只要没有瘴气侵蚀,对修士而言不算什么重伤。

    小傀儡这下犯事被抓了个正着,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看在它没打算反抗的份上,朝长陵摸出自己的法器——以前用来捆妖兽的高阶法绳。

    然后熟练地将它绑了个结结实实。

    “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呀!”

    “提回去。”朝长陵冲元秋抬抬下颌。

    “……”他盯着她的染血的手臂张了张唇,似乎想说点什么,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拎起小傀儡背部的绳结,小傀儡跟他求情:“大哥哥你跟她解释一下放我下来好不好,这是意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妖兽突然冒出来,真的。”

    它想着元秋人美心善,肯定会同情自己。

    “放你下来?”可刚才还在温柔冲自己笑的美人大哥哥扯起嘴角,看它的眼神轻蔑得像在看地上的石子:“行啊,被绑着,和下来变得和那些妖兽一个样,你选一个?”

    “……”小傀儡打了个寒颤。

    这、这和刚才的人,是不是不太一样啊?!

    朝长陵途中撕掉了那张封灵符,这是高阶符术,她也会,但只能对境界比自己低的人用,所以画出这张符的,只有可能是山尘。

    没了真气护体,手臂上的痛感很明显,治愈诀一时半会儿用不了,要是等着符术效果散去,这大殿都得被她的血给淹了。

    好在刚才那个房间的柜子里还一些低阶灵药,止止血是凑合的。

    她刚把灵药拿出来,元秋也跟着进来了,小傀儡被随意扔在地上,砰的一下,力气颇大,说这没有夹杂私人情绪肯定是假的。

    朝长陵瞥了一眼,木头做的东西果然不经摔,也不知摔着了哪里,居然直接昏过去了。

    “你如果想问什么,等它醒了再问也不迟。”元秋上前拿过她手里的灵药,不大高兴地挑眉“嗯”了声,示意她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去。

    “我自己来。”反正只是止血。

    元秋道:“我是大夫。”

    这就是不打算让步的意思,朝长陵只能坐下。

    她撩起袖子冲他伸出手臂,血还在不带停地往下坠,在元秋雪白的衣摆上浸出一块一块的红,他眼睛垂着,一边拿纱布摁住她的伤口,一边道:“看不出你是那种会舍身救人的人,你没发现那些妖兽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冲着那只傀儡去吗?”

    “我拔剑时就看出来了。”虽然时间紧迫,但朝长陵本来就有所防备。

    “那你还冲上来干嘛?”

    “当然是为了救你。”她道:“那些妖兽就算不是真的,咬人也很疼。”

    元秋一顿,眼神晦暗,手里接着动作:“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不懂吗?”

    “……不懂。”

    “真的?”

    “……”

    元秋恼怒似地瞪她一眼。

    朝长陵盯着他纤长漆黑的睫毛:“其实我也不懂。”想了想道:“只是觉得如果不管你的话……”你很快就会死。

    他总给她一种这样的感觉。

    刚才那些妖兽如果真的咬在他身上,估计不是两个窟窿就能了结的事。

    她失算了,不该让元秋跟着那只傀儡出去的。

    “我知道它一开始的目标肯定是你,所以我才跟它去的。”元秋看出她心中所想。

    “你是不是傻子。”朝长陵道:“山尘他能把我怎么……嘶。”

    元秋放开捏了下伤口的手,讥诮地抬眼看她:“现在用不了灵力还被啃出两个洞的人是哪位了不起的真君?”

    “……”

    这话里的讽刺味道很重,朝长陵虽然闭嘴了,但没有被他说服。

    如果要选,不管是从哪方面而言,都该选损失最少的办法。

    “我的命没你想得那么脆弱,死不了的。”他道。

    朝长陵:“但这和这是两码事。”

    起码她找不到他非得这么做的理由。

    木头脑袋。

    元秋冷着脸在心里骂了句,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如果一会儿出去了……”磕绊了下道:“桃决,他不是还在外面吗?”

    “怎么?”

    “他算是你的什么?”他突然这样问道。

    元秋每次提起桃决,最后似乎都没什么好态度,朝长陵脑子里那根筋本能地就提起来:“家人。”

    “很重要的那种?”

    “对。”

    “那,”元秋顿了下,“你还是想让他起死回生吗?如果上古妖兽的内丹真的有用的话。”

    他问得毫无预兆,没了以往那种偏激带刺的感觉,整个人很平和,不是装出来的。

    朝长陵猜不透他的用意,只好照实了说:“可以的话,当然。”

    “明白了。”

    元秋平淡的神情突然带出点笑,似乎藏有深意,包扎正好结束,他松开手,转身将药瓶放回柜子里,中断了这场对话。

    那之后,小傀儡悠悠转醒,被面前居高临下俯视自己的两个人吓得不清。

    “你们想干什么?”

    “从这里出去的办法,山尘肯定告诉过你吧。”

    经过半个时辰的休憩,封灵符的效果已经散去,朝长陵随时可以拔剑把它的傀儡躯体切个粉碎。

    “我……”

    小傀儡刚一张嘴,地宫光洁的地砖忽然不停闪烁,廊外传来轰隆巨响,似乎从异界回到现实一般,灯火燃烧,屋内透亮,有一道脚步声落在门外。

    门扉被推开,山尘真君一身黑袍,手上还拽着两个人。

    “真君,真的是真君!”

    “师妹,不好了……唔唔唔!”

    两个人头从山尘真君身后窜出又被灵力压制回去,是黄解一和迟逍风,正被天缚绳捆着,嘴也被灵力封死,但从二人紧张的眼神中,不难看出是地宫外出了什么事。

    “长陵师妹能攻破那些法阵倒是我没料到的。”山尘真君朝这边看来,目光在元秋身上停顿两息,突然笑了:“不过结果总是好的。”

    “恭喜你,元秋。你终于变得完整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木头人哄人宝典第三条:《苦肉计》

    第63章

    完整?

    经历这么长的时间,黄解一的魂魄之眼已然恢复正常,他顺着山尘真君的视线去看远处的元秋。

    那白袍上染着血,不显狰狞,只给他那张冷淡疏离的漂亮脸庞添上几抹触目惊人的重彩。

    而体内的魂魄……

    “唔唔唔!”

    他突然瞪大双眼,可惜嘴被堵着,旁人只能听见一串闷声。

    小傀儡还倒在地上,山尘真君抬抬手,捆住它的绳子瞬间分崩离析。

    “你做得很好。”

    “真的?”小傀儡冲上前抱住山尘真君的大腿:“我做得很好?我帮上父亲的忙了?”

    “帮了我大忙。”

    他摸着它的脑袋,拔剑挡下袭面而来的罡风,那罡风迅猛无比,将他袖子都削掉一截。

    “长陵师妹怎么这么大的气性。”他冲朝长陵笑:“我可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

    门外在这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朝长陵提着剑从他身边快速而过,这次没有被阻拦。

    所以她跨出门,看见了头顶异样的天际。

    黑云蔽日,雷电闪烁,狂风似要将树木连根拔起,山下的妖兽群起而逃窜。玄一宗内的修士后知后觉而来,正聚在山的另一头躁动不已。

    作为掌门的山尘真君迟迟没有出面,谁也不知为何突然变了天。

    但这无疑是不祥的预兆。

    朝长陵想起之前元秋从天枢台上撕下的那张血符,既然是山尘的指示,想来诱因就是这个。

    “你打算干什么?”

    剑尖抬起来指向后面人的鼻子,她慢慢回头:“就算是你,要想以一敌百,只怕也难。”

    修真界的各个大能几乎都群聚于此,山尘如果想要干什么损害修真界的事,那些大能不会袖手旁观。

    “别这么紧张,我虽然是打算做点什么,但这才过去十天,还没到那一步呢。”山尘真君捏着她的剑刃往旁一撇。

    朝长陵皱眉:“十天?”

    “你不知道吗?地宫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你们在里头待了那么久,外界自然已经过去十天。”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他幽幽笑道:“离你渡劫天雷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剑锋往回一抽,朝长陵面无表情:“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师妹别急,告诉你也无妨,但这里不行。”山尘真君道:“咱们师兄们好不容易的独处时间,找个安静的地方,我慢慢跟你说。”

    他身后的黄解一和迟逍风还被灵力束缚在那里,一会恶狠狠地瞪几眼山尘,一会冲她疯狂摇头。山尘真君是个狡猾的人,谁知道他会不会给她设圈套。

    但朝长陵没有不去的选项,如今知道一切的,只有山尘。

    “可以,但你得先把这二人放了。”她道。

    山尘真君点头,爽快地解开二人身上的束缚。

    迟逍风的嘴一重获自由赶紧道:“师妹,我知道元秋是什么了,上次我说在很久之前嗅到过他身上的气息……”

    “嘘。”山尘真君反手用灵力将他的嘴再次堵住:“我来告诉她。”手往地宫里一指,对朝长陵道:“请吧,师妹。”

    “元秋,你跟着师兄他们。”朝长陵道。

    他从刚才起就一言不发,听她说话才抬眼望过来,因为没什么神情,眼睑微微下垂,显得有些冷漠孤寂。

    “那你呢?”

    她道:“我去去就来。”

    “……”元秋道:“如果,我的真身其实是什么为祸苍生的魔神邪种,你打算怎么办?”

    他口吻听着像在开玩笑,表情又不是那么回事。

    朝长陵道:“我虽然是正道门派的修士,但门规只有不杀凡人,救赎苍生不在必须要做的事里。”

    她向来如此,没有必要的事不会去做。

    元秋:“那如果这事对你来说是有必要的呢?”

    “……”

    这像话中有话,朝长陵不禁皱眉。

    在她回答之前,元秋已经转身朝黄解一和迟逍风二人走去。

    “走吧?”山尘真君在后面催她。

    朝长陵只好将心里升起的疑惑往旁一搁,跟着他前往地宫。

    这座大殿的内部果然受山尘真君操控,明明是从同一扇门进,周围的景色却变得截然不同。

    原本没有路的地方生出了路,歪七扭八地浮在空中,直直往上。

    朝长陵走到途中的时候往下看了一眼,下面深不见底,那些草坪花苑的幻象统统消失不见。她随手捏出一块附着着灵力的石子扔下去,微光还没坠到底,瞬间就被黑暗吞噬。

    山尘就像底下那片深渊,而元秋就如她手中易碎的石子。

    地宫的最顶层只有一扇巨大的红木门扉,其他所有空间似乎都在这扇门里。

    一直跟在山尘身边的小傀儡从袖中摸出一把金钥匙,踮着脚伸手去开门。

    “它到底是什么?”朝长陵问。

    “师妹不是看见了吗,傀儡。”

    “我的心诀无法堪破它的魂魄,它里边的芯子不是人。但傀儡又不可能拥有魂魄。”

    这只小傀儡与所有傀儡都不同,山尘不可能毫无目的地弄一个这样的东西出来,还恶趣味地让它管自己叫“父亲”。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师妹。”山尘真君笑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小傀儡终于把钥匙对准锁孔打开了门,山尘真君展示似地拍了拍它的脑袋。

    “——它,是试用品。”

    门扉敞开,殿堂中亮得过分刺眼的光线漏出来,朝长陵眯了眯眼才看清屋内陈设。

    一张被抹去无数次又无数次生成的法阵、使用过于频繁而有些生锈的熔炉、巨大醇厚的聚灵阵,各式各样的灵材和满地的木屑,几乎淹没了整个房间,角落里堆积的傀儡比之前傀儡房里的还要多得多。

    这无疑是一个布局诡异的空间。

    山尘真君道:“我可以用术法捏出一些魂魄,可惜与人不同,最初它们只有一点朦胧的意识,比畜生还要呆滞蠢笨,可无疑,那是有神智的。”

    “另一方面,我试着探寻傀儡除了没有血肉外,到底能和人有多相似这件事。比如,它们到底能不能自主生长。毕竟灵木放着不管都能自己长大,为何傀儡就不行?”

    “我试了很多次,将近千年的功夫,失败、失败、失败,无数次失败。”

    “无论炼化多少傀儡,教导多少次蠢笨的魂魄,它们最终都还是和人差距甚远,不可能成为人的躯体和魂魄。”

    “你在傀儡房里看到的那些,还有现在这屋子里的,都是我这千年间的失败品。”

    山尘真君往前行了几步,将地上的一具四肢残缺的傀儡提起来,那张脸还沾染着木屑,照在灯光下,五官竟和朝长陵十分相似。

    “但是师妹,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奇迹出现了。”他把挡路的傀儡扔到一边,低头看向抱住他大腿的小傀儡:“这个孩子,刚被我炼化出来时,比现在还矮了一截。”

    “我不抱期待地把蠢笨的魂魄塞入它躯体内,将它关进了那间屋子再也没管过。”

    “直到十几年后,我再次造访那间傀儡屋,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最初那个只会呆呆望着你看的魂魄,在砸门哭喊着放它出去。身长也长到可以够到门把手。”

    山尘真君的眼睛里放出极亮的光来,抬起头,不是在看小傀儡,是在看她。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我千年的修习在那一刻才总算开花结果。傀儡除了没有血肉,生长得慢了一些外,其他方面几乎和人一样!修炼?修炼对我而言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小傀儡听不懂如此复杂的话,只知道山尘真君抚摸它脑袋的手又大又温暖,它以为父亲在夸奖自己。

    与他越来越激昂的语调相比,朝长陵显得冷漠。

    他在说一件很异常的事,可因为是山尘的所做作为,也没有让她非常惊讶。

    “明白了,但原因呢?”她道:“这个傀儡的魂魄看起来可不像拥有能听懂你的话的神智。”

    “魂魄不是主要的,师妹还是不明白啊。”他道。

    “想要让傀儡躯体能像人那样生长,一个有意识、而且神智越清楚越好的‘芯子’是必要的。但魂魄转移之术用一次会消耗巨量的灵力,很不划算。我才想到了用自己捏造魂魄来替代人的魂魄。”

    “明白了吗师妹?我要的是能够正常生长的躯体,至于魂魄,不过是种手段而已。”

    “所以这个小傀儡才是试用,不是最终的成品。”

    朝长陵还是不懂他这么做的用意:“那你打算用这种会成长的躯体做什么?”

    山尘真君笑了。

    细长的眼睛本就有股凶相,眯起来看人时,会有种被死死凝视的感觉。

    朝长陵从以前起就觉得这表情令人不快。

    “‘用这种躯体做什么?’”他轻轻重复:“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打算用来装师妹你了。”

    风动几乎是一瞬间的事。

    朝长陵提剑去挡,仍是被山尘真君凶猛的剑气逼退到了门上,两柄剑相抵,交织、颤抖,崩出火花,朝长陵冷冷看着他,山尘真君不觉反感,只是愉快:“别担心,不是现在,也不会是近期。这只是一道保险而已,师妹。”

    “只要你真的能杀了上古妖兽,取出它的内丹成功渡劫,我也就不必大费周章剥去你的元神、让你在傀儡之躯中重生。”

    朝长陵皱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哈哈,你那么聪明,怎么会不懂呢?”山尘真君道:“你只要知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变得更强就好。可你如果打算反抗,我也只好让你重头来过。元神脱离肉身后会变成什么样,你应该是清楚的。”

    元神脱离肉身后不会有如今的意识和记忆。

    所以山尘做这些傀儡,研习魂魄之术,最终都是为了重塑她的元神,把她放进那个会生长的傀儡之躯里。

    这样便是完完全全的重生。

    “那你要白费功夫了。”她道:“我当然会杀上古妖兽,你以为我为什么找了它这么久?”

    “真的?你真的下得去手吗?”

    朝长陵听出他话中有话:“什么意思?”

    “看来元秋还没有告诉你,也是,他恐怕不敢吧。”

    山尘真君笑着加大手中灵力,将剑逼近了一些,几乎靠在她耳边说:“元秋,是上古妖兽缺失的最后一片龙鳞。”

    龙鳞是上古妖兽力量的源泉,少一片,内丹的功效都会大打折扣。更何况元秋还是一片最重要的护心鳞。

    “你想要挖出上古妖兽的内丹,必须得先杀了挡在内丹外面的他。”

    “我怕你下不了手,所以才备了傀儡这个后手。”

    “师妹,你必须得渡劫,必须得打败我,必须成为修真界第一人。否则师兄我这么多年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如果你最后做不到,我也只好强制让你重新来过。”

    朝长陵眼中露出寒光:“你疯了是吧?”

    山尘原以为得知真相后她会诧异不已,未料她也就停顿了一会,剑上的灵力越发凶猛地冲他反压过来,他一个不留神,险些往后退了一步。

    “哈哈,怎么会,我神智清醒得很。”

    “你才是,不要因为私情搅乱了理智。无论是让桃决起死回生,还是渡劫天雷,这两样中,一个是你自己的命,一个是桃决的命。不管哪一样应该都比元秋的命重要多了才对。”

    “牺牲元秋,不要犹豫。”

    “你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

    朝长陵走后,天际越来越沉,雷鸣声也越来越大,这一切似乎要压下来似地将世间万物碾碎。

    这样子其实已经持续了七八日了,连白阳真君都摇头说没有办法,迟逍风和黄解一就更束手无策。

    没能来得及和朝长陵说上话,迟逍风只好问元秋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元秋很平静:“多半是因为我撕了那张血符吧。”

    “血符?”

    他简单将天枢台是什么地方说了,又说这是山尘的指示。

    “古有云,烛龙现世,必将山崩地裂、雷雨大作、天象怪异,说不定是真的。”黄解一道:“那张血符恐怕解除了上古妖兽的什么限制。”

    迟逍风:“什么意思?烛龙要跑出来了?”

    “我以为是这样,可这都过去十日了也没个动静。”黄解一忧心忡忡:“还有真君的弟弟,突然之间成了傀儡之躯,魂魄与躯体相合度太差,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桃决?”元秋挑眉。

    “对,似乎是叫这个名字。”

    黄解一突然想起一件事,将元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脸色变得轻松:“山尘真君说的是真的,元秋道友,我能看见你的爱魄了。魂魄之术的古籍没有写错,六魄真的可以靠自己的元神生成。不过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是怎么做到的?”

    元秋低头看自己的衣襟处,可没有魂魄之眼,什么也看不出来。

    “真的?”

    “真的!你的三魂六魄齐全,这下真的不再是死物了。”他问:“你记不记得之前,在小境界外的山壁,你说你不明白为什么要让真君高兴。那是因为那时你没有爱魄,现在呢?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元秋没有答话。

    “元秋道友?”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让她高兴。但,”他顿了一下:“看见她受伤……”

    黄解一:“看见她受伤?”

    “算了,没什么。”

    元秋突然觉得在这两个人面前说这种事也没用,她又听不见。

    “走了。”

    “哎,元秋道友,等等,你要去哪儿啊?”

    “桃决。”他道:“我找他有事。”

    第64章

    黄解一和迟逍风把元秋带回居室,到了桃决的门口,他抬抬手打发二人。

    “我有话单独和他说。”

    “那……也行,我们就先回去了?不然真君从地宫出来找不到我们的人就麻烦了。”

    黄解一和迟逍风转身离去。

    桃决果然躺在屋内的榻上,身体是之前的那具傀儡,所以没有五官,看不见他是不是正在睡觉。

    但于元秋而言没差。

    “起来。”他抬脚慢悠悠在榻边一踢,干脆就这么踩在上边。

    桃决的身体动了动,行动很僵硬,是山尘真君之前注入进去的灵力已经所剩无几,他的魂魄不适应这具傀儡,就算有神智,等灵力用完,连像这样动一动恐怕都很难。

    “你是……元秋?”桃决一下子清醒了:“果然,我的身体是被你抢走了,我就说为什么会突然……”

    看来他在他的躯体里待得太久,脑子不大清醒,连这身体到底是谁的东西都记不清楚了。

    元秋笑了下,懒得和他争辩。

    “我来找你是有事的。”

    “事到如今你还想说什么?我和你没话说。”

    “那有关朝长陵的事你也不想知道?”

    桃决一顿。

    元秋手肘抵着膝盖,慢慢弯腰前倾上身看他,那居高临下的眼神竟让桃决觉得自己好像从未成功报复过元秋。

    他从来都这么游刃有余,就像棋盘上永远的胜者。

    “我是上古妖兽的最后一片龙鳞。”

    “山尘骗了我,不过也在我意料之中。血符被毁,某种限制被打破,烛龙为了让我回归它的躯体,肯定近期就会在玄一宗现身。”

    “但,内丹就算因为我变回了最能发挥作用的状态,也只有那一颗。”

    桃决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很快被他最后一句话吸引。

    “只有一颗,所以呢?”

    元秋:“用它抵挡天雷还是让人起死回生,只能二选一。”

    起死回生。

    桃决抬起头,因为太过快速,脖颈发出险些断裂的声音。

    “…你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朝长陵是怎么想的,但,她多半是想先复活你。”元秋道。

    桃决:“那渡劫天雷……”

    “当然,她就得被劈死了。”

    “不行,绝对不行!”桃决大惊失色,挣扎着往他这边爬了几步:“我本来就死了,就算想活,也不该是长陵拿命来换我。我不要!”

    看他态度如此明确,元秋把腿放下去:“所以我是来找你谈条件的。”

    “她还不知道你现在的状况,你就躺在这里,别动也别出声,等时机一到,我会告诉她你已经被山尘搞得魂飞……”一顿,垂着睫毛小声道:“算了,说魂飞魄散那个木头多半会消沉很久。”重新抬眼道:“我就说你对山尘而言已经没了价值,他放你投胎转世了。”

    “这样,她就算拿到内丹也只能选择渡劫。”

    这当然是眼下最善的办法。桃决是想活,可如果要牺牲朝长陵,他宁愿魂飞魄散。

    “但我凭什么相信你?”他看着元秋:“长陵拿到内丹也代表你一定会死。谁能保证你一定会乖乖成为上古妖兽的一部分?又有谁能保证你会心甘情愿去死?”

    桃决的担心情有可原。

    但山尘之前就说过,元秋迟迟没能回归上古妖兽的身体,是因为他作为龙鳞还不完整,还不够格。

    而一旦完整,等到上古妖兽现世,他自然会回去他该回去的地方。

    元秋没有选择。

    而且也不存在别的办法。

    “说了你也不懂,反正这事对你来说不是没有好处。”

    “如果,那帮修士之后找到既可以让朝长陵渡劫,还能同时救你的办法,那我也不会因为讨厌你而临时反悔。我还是会成为龙鳞,而你捡个便宜死里重生,和朝长陵永远在一起。”

    “怎么样?虽然概率低得可以,但你本来也是个死人。”

    “只要你答应我暂时在她面前闭嘴,我可以把这一点可能性让给你。”

    元秋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无私的人。

    他以为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有把自己的东西让给别人的那一天。宁愿这个东西烂死在手里,也不会让给别人。

    但现在他又确实在做截然相反的事。

    “桃决,如何?这买卖不亏吧?”

    *

    结束了和山尘的对话,朝长陵从地宫出来,等在门口的祸斗上前道:“真君快乘上来,我带你去天枢台。”

    巨大的犬妖在这片不详的黑云重压下都显得渺小了起来。

    她跃上去坐稳,也不追究它为什么会在这:“现在什么状况?”

    “这个,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但我的大妖嗅觉不会有错,那只上古妖兽——烛龙,它很快就会降临了。”

    “天枢台那一块地方曾经是它的栖息灵地,血符被毁去,它恐怕已经感知到了元秋的气息。”

    “最后一片龙鳞完整,它肯定是要来拿回那片龙鳞的。”

    这都是祸斗才从山尘真君那里听来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当初在那个村子守了这么久,居然是在守护这种危险的东西。

    上古妖兽,尤其是烛龙,修为极其深厚,护心鳞没了,的确能大大削弱它的实力。

    “许多大能已经到了,真君想知道什么,不如直接去问问他们。就算主人没有帮忙的意思,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毕竟谁知道烛龙拿回龙鳞之后会干什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在这里把它歼灭。

    来到天枢台,朝长陵一跃而下,聚集在中央的人群登时躁动起来。

    “真君,是日持真君。”

    “真君或许会有什么办法。”

    她朝人群走去,大能们眼巴巴地将她望着。

    他们为了抵御烛龙,本打算沿着外山造一圈巨大的结界出来,可这里并非自己的地盘,灵气不合,五行也不对,不是短时间内能弄好的。

    而唯一能自如操控这些灵气的人——山尘真君迟迟没有露面,大有不管此事的意思。

    修士们只能把希望放在朝长陵身上。

    “诸位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她道:“据说烛龙已经从现世消失已久,连曾经大易宗的长老都没听过它的传闻。那他的龙鳞为何会在近千年里突然现世?”

    “不是化清尊者当初从外界带回来的吗?”

    “那他也该是和烛龙打斗过,但你们可听见过一点动静?”

    这……修士们纷纷摇头。

    白阳真君道:“那片龙鳞兴许是因为什么意外落到了修真界,被华清尊者捡到,又或者……”是烛龙故意抛弃的?

    但怎么会,它没有理由这么做。

    而且既然已经抛弃,为什么时隔多年又要捡回来?

    “不过日持真君,那片龙鳞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莫非是在真君手里?”一个大能道:“如果烛龙当真是为龙鳞而来,真君可万万不能让它得逞。”

    修士们多数都被蒙在鼓里,朝长陵不打算多说,点点头敷衍。

    “我已布下强力结界看管龙鳞,诸位尽管放心。”

    她道:“不过现在再去造大结界恐怕来不及,干脆围着这座山,以天枢台为节点造一片小结界。山尘真君不打算插手的如今,只能劳烦诸位了。”

    修士们也知道只能这样,拱拱手,抓紧时间散去。

    迟逍风和黄解一这才有空把朝长陵拉到一边来。

    “师妹,怎么办?这帮修士的意思是想趁烛龙夺回龙鳞之前就杀了它,但你不是得……”

    不是得等它龙鳞齐全然后剥去它的内丹吗?

    这后半句话没能说得出来,因为迟逍风和黄解一知道元秋就是那片龙鳞。

    朝长陵杀得了他吗?

    可如果不杀,没有内丹,渡劫天雷怎么办?

    朝长陵罕见地没有吭声,二人你看我我看你,迟逍风推了下黄解一,他不得不道:“真、真君!这么说起来,我又在藏经阁找到了上古妖兽剩下的古籍,不过应该没什么用了。”

    他从怀里拿出一本抄书。

    的确,如今烛龙即将降临,似乎也不需要再破译什么古籍。

    朝长陵姑且接过来揣入袖中,却是问:“桃决呢?”

    迟逍风:“还在住处躺着呢,元秋刚才过去看他了。”

    “行,我去看看。”她道:“你们没事就帮忙摆聚灵阵,大结界不行,小结界是来得及的。”

    “行行,你放心。”

    她转身离开天枢台,御剑来到居所院门,还没进去,迎面就见元秋从里出来。

    他理所当然的还是完好无损的模样,朝长陵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心里松了口气。

    “你去看过桃决了?”她问他。

    元秋点头:“那具傀儡躯体现在装着他,不过契合度太差,只能在床上躺着。”

    朝长陵进去看了眼,的确,叫名字也没见他有反应。

    “他刚才其实醒了一会,我听他说……”他顿了下:“他说山尘说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打算近期慢慢解开他的各个魂符,放他转世投胎。”

    “是吗。”

    朝长陵面色如常,似乎没有怀疑。

    元秋知道她肯定猜到了,山尘之前折腾了那么多,放他从小境界里出去,又给他准备镯子法器,还调换他和桃决的魂魄,这些莫名的行为似乎都只是在尝试让他生出爱魄,早日完整。

    二人走出屋,天际又黑了几分,雷电在云间穿梭,压迫感强得似乎快要砸下来。

    朝长陵不急着回去,在花厅坐下,拿出茶具又想起元秋不怎么喜欢喝茶,索性煮了壶清水。

    她一直没出声,元秋却有话想问,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

    “你跟山尘去地宫,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这显然是明知故问。

    刚才临走时,元秋说:“如果这件事对你来说是有必要的呢?”

    她那时不明所以,现在却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当然不敢明说了,想必换了谁来都不敢。

    “山尘跟我说,你是一片还不完整的龙鳞。”

    果然……她已经知道了。

    元秋淡淡笑了笑:“以前是不完整,但现在不是。你也看到黄解一那个反应了,就算山尘说谎,他也不会。”

    “我可以成为龙的一部分了。”

    “不行。”

    话音刚落,她突然开口道。

    这反应是他没料到的,愣了愣问:“……什么,不行?”

    “你不用死。”朝长陵看他:“还有时间,我会找一个不需要你死的办法。”

    元秋:“……”

    “你明明知道这种办法并不存在。”

    “怎么不存在?当然存在。”

    她不明白他明明快死了,语气听起来却似乎有点高兴。

    “你不信我吗?我曾经说过,这世间少有什么事是我办不到的。”

    “我不会让你死。”

    她把茶盅往他面前一搁,砰的一声,足以证明他无所谓的态度让她不悦。

    不会让你死。

    这是元秋从未想过能从她口中听到的回答。

    明明从前对自己一向只有两个字。

    “不行”。

    代表着拒绝的那种不行。

    “我们此生大概不会再相见,你没有必要知道我的过去。”

    “那两个假修士或许可以救你出去,但不会是我。”

    “你想要一直跟着我?”

    “不行。”

    她从来不曾对自己移情。就算有,也只是因为皮囊。元秋一直都这么认为。

    甚至到这一刻,他都还是觉得,就算朝长陵对自己有情谊,但和她的复仇相比,也只能沦为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不可能选他。

    怎么可能?

    谁也不能改变朝长陵的想法。

    桃决都不能,他更不能。

    “你是修炼修到神智不清了?”他道:“你执着了千年的复仇不就为了现在这一刻?”

    “是,但这个前提不用非得你去死。”

    “……”

    元秋捏着茶盅的手指一紧,黑漆漆的眼睛抬起来望她,脸上的笑容没了:“为什么你每次都这样?”

    “你不会是要说,我变得比你执着了千年的东西还要重要了吧?”

    朝长陵没答话,元秋也没有真的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

    毕竟这也太奢望了。他怎么敢想。

    “我可以问原因吗。”他看着她道:“你说我不用去死,不想我去死的原因。”

    朝长陵没答话。非要说原因,她只知道自己的本心在说“不想”。

    她不想让元秋死。

    但这显然不是元秋想要的回答。

    茶盅里的水总算不烫了,朝长陵不讲话,他也不催,抬手往嘴里灌了口水,动作太大,水珠溢出来洒在雪白的衣襟上。

    远处的惊雷“轰轰”响了几声。

    “朝长陵。”

    他压低的嗓音险些被淹没。

    她从思绪中回神侧了下头,那有些清冽的鼻息忽然以一种极快的势头凑了上来。

    被水色染湿的唇猛地吻了她。

    湿漉漉的,温热,柔软,中途突然一下子加大力道,似乎是因为幽怨。

    她的手穿过他鬓边的乌发,能感觉到脸颊冰冰冷冷的。任由她用拇指安抚似地摸自己,元秋的眼神有点不满,执着地道:“原因。”

    这副等待回答的样子像一只刺半收不收的刺猬。

    回答错了就会刺她。

    可朝长陵脑中思绪杂乱,只好道:“也许是因为你的命是我救的,所以我才不想让你死。”

    她的嘴不知为何比脑子还快,鬼使神差的又突然添上一句:“你是我的。”

    元秋:“……”

    “这个回答能让你满意吗?”

    她浑然不觉自己说了句很不得了的话,元秋怔了好一会,看见她坦然无比的脸,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和自己想的好像不大一样,抿着下唇道:“不能。”

    “为什么又不能了?”

    “没有为什么,就算说了你这个木头也不懂。”他撇过脸,重重吐了口气,似乎是放弃了:“不过我也猜到多半会这样了……”

    今日的天色足够的黑,所以朝长陵没能看见他白玉似的耳尖还是因为那句突然的发言有点不受控制地泛起了红。

    第65章

    那之后,元秋没有再说过要去死的话,她说她会想办法,他点头说好,她说这个院子有结界覆盖,可以从内阻绝气息,要他不准踏出这里一步,他也答应了,整个対话过程顺从得出奇。

    以前似乎也有过同样的事,那时他还会讥讽她是不是要软禁自己。

    虽然主观并非如此,但做的事其实就是那么回事。

    走之前,保险起见,她用剑气将院子唯一的出口堵了个严实,毕竟这结界拦不住人,以防元秋趁她不在跑出来。

    软禁……

    这确实是软禁。但比起让他死好多了。

    除了山尘真君,如今玄一宗内所有修士都在天枢台准备聚灵阵対抗烛龙,宗内有些地方的看管便松懈许多。

    黄解一看见朝长陵,挥手道:“真君,这边。”

    她御剑而下,冲旁边的白阳真君唤了声“师尊”,対黄解一道:“走吧。”

    三人身后有一座高峰,峰顶亮着细微的灯火,那就是据说汇集修真界所有秘籍符篆的大藏经阁。

    “不过真的没事吗?要是被山尘真君发现……”

    “这个节骨眼了,他不会拦我。”

    朝长陵清楚这个曾经的师兄是什么脾性,看上去温润优雅,骨子里傲得不行,如今一切局面尽在掌控,他当然乐意看见别人为命运垂死挣扎,反正他有绝対的把握。

    她迈进藏经阁大门,果然没人来阻拦,连原先封印在门口的结界都被解开。

    就好像是山尘在笑吟吟地说:“随便你怎么查,反正结局不会改变”。

    这里边和外头好像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书香气,一点点灰尘的味道,还有与世隔绝般的寂静。

    抬头,看不见顶的书架几乎被各类符篆整整齐齐地挤满,上下左右,入眼皆是书。

    朝长陵现在总算知道黄解一这人的厉害。

    他竟能在短短几日就从这堆书海中找出那仅有的几本上古妖兽古籍。

    “据我经验,咱们如果要找,先从最上头的一架子开始查阅比较好。下头的我都大概翻过来了。”黄解一道。

    他之前拿来的那本抄书似乎就是下层最后的古籍,朝长陵把它收下后倒忘了问元秋上边写着什么。

    但既然是之前那一部分的后半段,想来是和如何召出上古妖兽有关的。

    “这么说起来,真君,我给你的那本抄书,下半段会不会是写着‘撕去血符’之类的?”黄解一道:“上次让元秋道友看的上半段不是写着:‘子时于天枢台……’吗?”

    “极有可能。所以那其实记载的是召唤上古妖兽的办法。山尘早就知道了。”

    “是吗……看来是我晚了一步。要是那时没被偷袭,早点知道这些,元秋道友说不定就不会去撕那张血符。”

    朝长陵道:“现在说这些都晚了。”

    他们这次来藏经阁,是来寻找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天雷时间提前的。

    朝长陵粗略算过,占卜台跟她预言的那天,距离天雷还有一百六十七天,后来她花了半个月抵达村子,在村子里又待了大概半个月……

    算到今天,竟然也还剩下六十多天。

    烛龙可不会等到六十多天后才跑出来。

    朝长陵有一个想法,如果烛龙现世那天,刚好是她渡劫天雷的日子,那是不是不需要内丹,也可以使计让烛龙用肉身替自己抵挡一次天雷?

    修士这种还未完全成仙的躯体与上古妖兽相差甚远。

    她问过师尊,师尊没说不可能,古来也并非没有利用别的生物抵挡天雷的例子,可这也只是纸上谈兵,实际操作起来真的能是这么回事吗。

    谁也说不准。

    但除此之外,朝长陵想不到另一个既不用被雷劈死,还能杀了山尘,又能保住元秋的办法。

    也就桃决可以安心转世投胎这一点还算安慰。

    藏经阁外雷声阵阵,狂风将屋前的几棵白杨树吹得歪歪扭扭,似要被连根拔起。

    三人在书架内来回穿梭,丹药杂集的书册是最多的一种,就算把灵力汇聚于眼,一目百行,找起来也十分繁琐。

    似乎是一天一夜过去了。

    虽然外头的天就没亮过,但从黄解一不知道打的第几个哈欠里,朝长陵有这样的感觉。

    “嗯?”

    她忽然注意到书架的一处阴影,那里放着一册过于小巧而很不显眼的羊皮卷轴。

    “师尊。”她一边看一边皱眉将白阳真君叫过来,把卷轴反过来给他看:“师尊之前说的有一种丹药能使天劫提前,是不是就是这个?”

    “五极神丹……”白阳真君点头:“没错,就是这个。”他道:“但它的主要作用是使你五行不受周遭灵气干扰,激活灵力潜能。天雷提前,只是它的副作用。能提前多少天,这个说不准。”

    他们为了让天劫提前,是反过来利用这点。

    可丹药都有药性,吃多了极有可能爆体而亡。就算是朝长陵这样修为深厚之人也不例外。

    “要是灵力潜能超越了你自身的上限,也有可能用力过猛,対经脉造成损伤……”

    反正好处有,坏处也多多。

    白阳真君想劝,又知道肯定劝她不住,只好道:“你当真要这么做?你可想好了。”

    “无妨。”朝长陵没有犹豫。

    “我当初收你为徒时就知道你是个心智坚韧的,既然你想好了,为师不会阻拦。”

    他道:“修士的一生何其长,我和你师兄曾说你无情,最是适合此道,看来我那时想得太过简单。也罢,无情之人也会有情,重要的是不要违抗本心,不要让自己后悔。做你想做的。”

    朝长陵:“是。”

    拿到炼化丹药的材料方子,她走出门,一道凛然的剑气忽然迎面袭来,她挥手挡下。

    “长陵师妹原来是当真打算救元秋啊?”

    山尘真君从天而降,右手执着一把雪亮的银剑。刚才那道剑气不带有杀意,更像是戏耍,她没有拔剑。

    “师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人情味了?”他道:“从前的你可不是这样。”

    “从前的我是不是这样,是我说了算,不是你。”

    “哈哈,只有这张嘴还是以前的模样。”山尘真君笑道:“自从有了桃决,师妹就开始变了。我以前看中你冷血无情没有同理心,毕竟这样的人才最适合仙途。”

    “现在为了区区一片龙鳞,你竟要做到这种地步。这还是以前的你吗?”

    他虽然语中含笑,但带着叱责,宛如朝长陵是自己养出的一个物件,这个物件没有按他想的那样生长,他很意外,也很不高兴。

    “人是会变的,修士也一样。”朝长陵懒得和他废话,抬脚要走,被他的剑拦回来。

    她不打算在这个关头和山尘硬碰硬,他対她的修为并没有完全摸清,这是朝长陵一直摁着的一张底牌,何必在这种时候亮给他?

    她干脆站住。

    山尘真君凝视着她,眸中没了假惺惺的笑意。

    “现在的你变成这样只是暂时的。没事的师妹,我会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你能够突破如今的自我。”

    这语气令人不快,她冷着脸没有回嘴,山尘真君这次没有再阻拦她。

    玄一宗内门有一间极大的丹炉房,内室就堆积着许多灵材,因为无人看管,这些灵材都可以自取自用,炼化五极神丹也并非难事。

    “真君,要用的灵材都在这里了。”黄解一忙活了半天,将东西都搬到丹炉旁:“我数了数,要是炼丹顺利,大概能炼个二十来颗。”

    “足够了。”

    五极神丹是上品丹药,炼化一粒就需要半日,时间上来说很紧迫。谁也不知道烛龙什么时候会冒出来。

    把炼丹炉交给白阳真君,让黄解一有事玉简告知,她御剑回了趟居所。

    院门的剑气还在,朝长陵走进去,遥遥就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

    似乎是睡着了,靠着椅背,手撑在颊边,身后昏暗的底色衬得他肌肤透明一样的白,似乎再等一等,那逐渐往前蔓延的黑暗就会轻易将他吞噬。

    脚步声吵醒了元秋。

    他细长的眉颦了颦,被打扰的不悦在看见朝长陵后倒是散了一些。

    “你去哪儿了?”

    朝长陵倒了杯清水给他:“我找到了一个办法。”

    元秋也没问是什么办法,眼睛还有点迷蒙:“喂我。”

    她刚把茶盅放到他面前,手一顿,又拿起来送到他唇边。

    元秋的唇在夜色里显出一种淡淡的红,宛如点睛之笔,是雪白中让人挪不开眼的一抹重彩。

    他就着她的手微微仰起了头,喉结暴露无遗,随着吞咽轻轻一颤一颤的,朝长陵有种自己在喂养小猫的感觉。

    她注意力一瞬间不在喂水这件事上,手就偏了一下,水从唇边洒出来,元秋被呛了一下,他眼睫垂了点泪,不悦地抬眼看向这边:“真君大人连喂水都喂不好?”

    朝长陵道:“确实是第一次。”

    “你要不是第一次还得了……”

    他这下是被迫清醒了:“所以你找到不用我死的办法了?”

    算是,但也不算是。只能说是可能性。

    她不答话,元秋也没再追问。

    自从花厅里那事之后,他対这个问题似乎就不再执着了。不管是被她关在这里,还是対她说的会想办法,他一句反驳都没说,听话得很异常。

    就像真的不打算去死了一样。

    “朝长陵。”

    “?”

    思绪被打断,是元秋忽然问她:“你身上,有什么伤痕吗?”

    “伤痕?”这问题有够突然,她挑眉想了想:“剑茧算吗?”

    “那算哪门子的伤痕。”

    “那就没有。”

    “我想也是。”他眯着眼睛往后一靠,抱着手臂道:“我之前那么多次咬你,结果没一次留下过印子。”

    修士的身体恢复能力非同寻常,连断指都能再长出来,更别说区区牙印。

    “所以呢?”她没懂这话的用意。

    “我以前一直在想,必须得在你身上留下一点只属于我的痕迹。不管你会不会痛,那都和我没关系,我就是想要这么做。”

    朝长陵:“……”

    “为了什么?”

    她好像真的不能理解这种行为,元秋不免又在心里讥诮了句木头脑袋。

    “不过现在不想了。”

    “我现在想要另一件事。”

    他突然将衣襟缓缓往旁扯开了一些,颈项到锁骨这一片雪白的皮肉上还没有鞭痕,是细腻柔软而没有瑕疵的。

    朝长陵知道是因为她摸过。

    他歪着脑袋,手在自己的颈侧抚了抚,斜着眉眼看她。

    “你想不想在这里刻一个永远只属于你的痕迹?”

    第66章

    又黑又亮的瞳仁直勾勾地望着她。

    分明是张冷淡疏离的脸,眉眼间却透出一股勾人的情致,好像有一只猫爪子,明目张胆地在人的心尖上挠了一下。

    朝长陵本来还想问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但看着看着就有点不想问了,反正元秋肯定也不会说。

    她往前几步,来到他跟前:“可以,但,怎么刻?”

    元秋往后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她:“你想怎么刻?”

    这个动作让朝长陵看他看得更清楚。

    他很瘦,所以锁骨轻易就从薄薄的皮肉下凸起了痕迹。

    她慢慢地俯身,手指插进元秋乌黑柔软的发间,顺着他的脑后一直往下抚到后颈。

    果然,圆润的骨珠也能轻易摸到。

    如果再瘦一点,这些骨头似乎就会轻易刺破他的皮肤。他果然还是太脆弱了。

    元秋低着头没说话,顺从地让她摸着。

    他今天乖得有些异常了。

    “转过来点,头仰着。”她道:“不然我怎么亲得到?”

    元秋顿了下,抬起下颌,手伸过来抓住她肩膀处的衣料,骨节分明的手指,手背上显出青色的脉络。

    他颈间有股清冽的气息,让她想起春寒料峭时,渐渐消融在梅花枝头的冰雪。

    唇才刚在颈侧贴了贴,抓着她衣服的手就攥紧了一些,雪白的肌肤上泛起一点红。

    “别……别亲。”元秋闷闷的嗓音像在忍耐着什么:“咬我,快点。”

    “你不怕痛?”

    “怕。”他道:“但,是你的话……可以。”

    朝长陵是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这种话的。

    明明平时要强得半点不愿示弱。

    她道:“那也得挑个衣领遮得住的地方咬。”似乎是认真地疑问:“你想被人看?”

    元秋一愣,没忍住轻轻发笑。

    其实咬在哪里都已经无所谓了。

    “都可以。”他贴在她耳边低低软软地说:“你喜欢的话,哪里都可以。”

    之前哪怕是她帮他,他也没用这种语调说过话,这于朝长陵而言,已经不是猫爪子挠心口,是另一种更加强烈、明显的暗示。

    她本来没打算多用力,眼下却有点收不住。

    牙齿刺破皮肉的那一瞬间,元秋攥紧五指,背脊也微微僵硬,她靠得很近,能听见一点他努力抑制着的喉音。

    他果然很怕痛。

    明明曾经遭受过那么多粗鲁的対待,却很少听他提及。

    龙鳞化形之身的血和普通的血没什么不同,都有股腥甜的味道,因为是元秋的,朝长陵不怎么反感。

    “你想好了?”她问:“我施了诀,可就真的会永远留印子了。”

    鲜血与唾液糅杂在一起,在他身上呈现出一种凌乱糜烂的感觉。

    他点头,找回了点游刃有余,笑着问她:“咬完又开始心疼我了?”

    朝长陵:……

    她抬手捏了咒诀,止了伤口的血,将那一处的时间永远停滞。

    除非她亲自解开,否则那个印子会就这样一辈子留在他的身体上。

    “还痛吗?”她放下手问元秋。

    他摇头,将衣襟扯正,手掌在那个留了痕迹的地方贴了贴,那里好像还带着股热意,是她的。他垂着睫毛掩饰自己心中异样的动摇。

    “痛倒是不痛了,但好困,本来就没睡醒。”

    “那就睡。”她正想说“我去丹炉房看看情况”,被他打断:“你别走。”他抬头,眼睛黑漆漆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休息?”

    朝长陵:……

    色令智昏。

    她想着反正师尊的灵力用完才该她上,索性答应了。

    这几日忙上忙下,身体不累,精神上多少有点疲惫。

    床榻上,元秋静得出奇,一双眼睛半掩着凝视着这边,朝长陵伸手将他往这边拉了拉,他有一瞬间的犹豫,慢慢靠过来,脸颊试探性地在她颈窝里贴了贴,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这个只有两个人的奇妙空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成了能让朝长陵感觉到放松的世界。

    她以前绝不会在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的情况下入睡。

    就算是桃决,也没有一起这样休息过的记忆。

    她这个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元秋是不一样的。

    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明明更早之前就跟他说过“唯一”二字,但那个时候自己其实还不算真正理解这个词的意义。

    他之后会在地宫里一见面就发脾气,也……情有可原。

    她出神地望着没有一点亮光的天花板,渐渐阖上了眼。

    万籁俱静,身旁传来匀称的鼻息,元秋等了一阵,从榻上起身。

    他找到朝长陵随便搭在椅子上的外袍,袖中有一本书册,是黄解一之前拿给朝长陵的,有关上古妖兽的符文的后半段。

    他翻开看了,内容可以说是意料之中。

    瘴气在他的操控下护卫着他,没有发出一点可以被察觉的声响,他转身出屋。

    另一边,黄解一从丹炉房出来,急匆匆回到居所来找朝长陵,刚踏进内院就看见了元秋。

    他肩上半披不披地罩着宽松柔软的袍衫,像是刚睡醒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桌子上,正一点一点地在喝茶盅里的水。

    “元秋道友……”

    “嘘。”元秋竖起一根细长的食指,不大高兴地挑眉:“干什么?”

    “哦,哦,我是来找真君的。”他自动压低音量,左右看了看:“真君人呢?”

    “她太累了,让她休息会儿。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也行。”黄解一道:“是白阳真君让我来转告真君,那五极神丹炼化时受周围灵气影响。因为烛龙即将现世,玄一宗的灵气极其紊乱,已经炼废了好几颗。耗费了一半的灵材,也就只有……”他手一摊,一个小匣子里装着三颗:“这些。”

    “白阳真君说,也许真君的灵力更稳定一些,应该比他容易。叫我来让真君过去呢。”

    元秋像没听见他后半句话:“这什么丹,是干什么用的?”

    “听真君说,似乎是可以让她的渡劫天雷提前。”他道:“哦対了,白阳真君还说,这东西吃多了可能会対经脉造成极大损伤,但真君如今的情况是,她不得不多吃……”

    他说着说着声音小下去,因为发现眼前的元秋眼睛眯起来,脸色有点冷。

    “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

    黄解一:……

    真君难道没告诉他吗?自、自己说错话了?

    “……反正,就是这样,这事谁也没把握,但真君还是想冒这个险。”

    因着常年和书打交道,黄解一表述能力不错,三言两语跟元秋说了自己知道的,忍不住叹气。

    “白阳真君的意思,三颗也许还不够,但也没个准数,全看烛龙什么时候现世……它都到玄一宗附近了,早点出来不就好了。”

    “它没出来是有原因的。”元秋道。

    “什么原因?”黄解一讶然:“难道你知道?”

    “我也是刚才才知道。”他道:“你的那本抄书上写了召出它的最后一步。”

    “不是……撕去血符吗?”

    元秋摇头。

    他本来还在想,但果然,犹豫是不需要的。这本来就是他早就决定好的事。

    他起身往外走,黄解一问:“你要去哪儿?真君她的剑气……”

    他进来时看见了朝长陵留在门口的剑气,所以干脆从旁边的高墙御剑飞了进来。

    “你是怎么进来的?带我出去。”元秋道。

    黄解一觉得不妥:“但是真君……”

    “我问你。”元秋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她那个办法有几成把握能成功?”

    这……谁也说不准。

    说不准就是零和一百都有可能。

    “対,都有可能,但一旦失败,她必死无疑。”他讥诮地扯起嘴角:“你想让她死吗?”

    “不想,当然不想了!”

    “那就听我的话。”他道:“带我出去,去天枢台。”

    踩上黄解一的剑,跃上半空,他最后看了一眼脚下的院子。

    桃决,便宜你了。

    动了动唇瓣,没有发出声音。

    天枢台上方的黑云比其他地方的都要低,黑压压的,就悬在众人头顶三尺之上,似乎很快就会有什么巨兽从中窜出将他们打个措手不及。

    修士们的结界已经成形,马上就能彻底完成。

    不过这都是朝长陵用来吸引他们注意的一种办法,区区结界,怎么可能拦得住烛龙。

    黄解一対她和白阳真君的计划只隐隐知道个大概,那师徒二人从头至尾只谈论过如何破局……也就是如何才能在渡劫的同时又保住元秋,対于能不能杀死烛龙,一句话也没提过。

    怎么会这样呢?

    真君可是个行事缜密的人。

    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握可以対付烛龙?

    “你们怎么来了?”走进天枢台,迟逍风朝他们跑过来:“结界成了,我忽悠着那些大能别想别的就专注搞这个,好不容易才把他们骗住。不过师妹的办法真能有用吗?”

    黄解一:“你是说靠吃五极神丹提前天雷?”

    “?”迟逍风:“対啊。”

    “那,迟道友就不曾想过要如何杀掉烛龙?你看这些大能慌成这样……”

    迟逍风一愣,哈哈笑着拍他的肩膀:“烛龙是很强,但有天雷和我师妹在,也就那样。”

    黄解一都不知道他是认真的还是盲目自信,朝长陵的确很强,毕竟那是修真界第二的大能,但対于她到底有多强,他其实没有概念。

    修真界这些年还是太和平了点。

    “反正就是这样,你们安心等吧,就祈祷那个什么五极神丹能靠点谱,天雷又刚好能砸到烛龙身上……”

    但其实谁都知道,这两个巧合同时发生的概率,太低了。

    “何必这么麻烦?”

    元秋忽然开口,冲他身后抬了抬下颌。

    迟逍风回首时,周围的修士们发出一阵欣喜的惊呼。

    “山尘真君!”

    “真君你怎么才来?烛龙快要现世了……”

    “有真君和日持真君在,是不是不足畏惧了?”

    山尘真君还是老样子,一身黑袍,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目光越过人群直直投射向元秋。

    那眼神竟然隐隐透出癫狂的笑,仿佛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势在必得。

    不大対劲。

    在迟逍风扭头问元秋之前,他突然朝天枢台走去。

    经历过无数年岁月的打磨,祭坛的黑玉地砖释放着惊人的浓厚瘴气,元秋越走近,越能感觉到手脚不受控制,他心中有一种并非他主观意识的本能在叫嚣,在召唤他靠近。

    就像鼓胀的水球被针扎破,瘴气从里肆意而出,顷刻间就覆盖了整座平台,众修士纷纷朝他看来。

    突如其来的瘴气太过异常了。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山尘真君,您快……山尘真君?!”

    一个大能往后摔倒在地,周围的修士目瞪口呆,因为他们看见从山尘真君的体内突然爆出纯黑的灵气,那灵气将他紧紧包裹,曾经那些让他们觉得紊乱怪异的灵气也像被吸引似地向他汇聚。

    不知从何处突然传来巨响。

    那是——龙的嘶吼声。

    包裹住山尘真君的黑烟渐渐化作庞大的生物。

    麟角、龙须、爪牙、鳞片……

    火焰连绵,几乎要将天遮蔽一样的躯体,连那传说中的大妖祸斗在它面前都只能算是虾兵蟹将。

    “怎么会……”迟逍风和黄解一怔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尘真君变成了……龙?”

    “元……元秋道友……!”

    黄解一如梦初醒,赶紧去看天枢台前的元秋。

    他竟然浑身像是浴血一样,开始从各个地方涌出黑红的鲜血,火焰点燃他的衣袂,往上燃烧,似乎要将他的肉身燃烧殆尽,只有这样才能呈现出他真正的模样。

    龙鳞。

    他看着元秋,元秋却没有在看他。那双尚且还残留着一点神智的目光往上一抬,停留在他的身后。

    他转身就看见朝长陵提剑站在这里。

    “为什么?”她在看着他。

    元秋没有答话。

    面无表情的,有什么东西在瞳仁深处不起眼地颤抖着。

    “为什么?”

    朝长陵又问了一遍。

    “我跟你说过,我会想办法,我已经找到办法了。”

    “没用的。”

    被火焚烧的痛苦压在喉头,元秋的嗓音静得出奇。

    “你明明知道能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及微。”

    “但不是没有!”朝长陵攥着剑柄的手用力得颤动。

    元秋能看见她这个反应就已经足够了。

    “朝长陵,我之前问过你,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像対桃决一样,也用千年的时间来想我。”

    “但还是不用了。”

    “用千年来想一个死人,是件痛苦的事。”

    “你可千万别记得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慢,每个字之间停顿的次数越来越长,火已经蔓延到胸腔,很快就要烧上脖颈,烧毁那个只属于她的痕迹。

    “……为什么?”她问:“你没有必要去死。”

    “为什么?”元秋弯起眼睛笑了笑。

    巨大的龙盘旋在他身后,全身上下唯一一块缺口在闪闪发光,黑暗几乎将元秋全部淹没。

    他说:

    “山尘和黄解一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我生出了爱魄。”

    “那我为什么这么做,你还不明白吗?”——

    作者有话要说:

    告白,是告白。

    第67章

    众目睽睽之下,火焰将元秋燃烧殆尽,而山尘变成了传说中的烛龙。

    它张开血盆大口,罡风冲向修士的结界,瞬间将其破坏。

    巨大的龙全身漆黑,下巴处的那一块缺口随着火焰往回填充,缓缓显出一片雪白无瑕的龙鳞。

    那是逆鳞。

    护心鳞。

    元秋。

    “……”直到最后朝长陵也什么都没能跟他说,周围的修士似乎在慌乱地想要修复结界,人流攒动,她站在其中,一动不动。

    巨大的龙与她对视。

    烛龙拿回了缺失的龙鳞,如今谁也无法阻挡它。

    “所以你不是人。”她沉着脸色道:“你是上古妖兽化形,而元秋……是你的一部分。”

    “你发现得太晚了,师妹。”

    烛龙的声音浑浊,似从四面八方袭来,修为低的修士会当场被震得筋骨发软,灵力尽失。

    这就是修真界最强的妖兽。

    “但我从没听过妖兽也能修仙,还能在修士堆里待上千年不暴露。”

    “的确,其他妖兽或许做不到,但我可以。你看,我不就超越蝼蚁成为修真界最强了吗?”

    烛龙觉得有趣,轻蔑地直笑。

    “可惜妖兽再如何强大,注定不可能成仙。”

    她道:“你怎么知道不能?”

    “因为我试过,试过无数次。”它突然加重语气:“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看中了你呢?因为你是必要的啊。”

    “我早就发现了,比任何人都要更早地看穿了你的本质。”

    “你天资优渥而无情冷漠,所以才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比任何修士都要适合此道。”

    在朝长陵开口之前,巨龙的尾巴打在了这座建在山崖半空的平台,除朝长陵之外的修士们纷纷退避,好险才没受波及。

    “你没有拒绝的权利。”他看着她说:“我不再执着成仙而是苦练傀儡与魂魄之术,都是为了今日,让你不能说‘不’字。”

    朝长陵见识过地宫的那间傀儡之屋,知道他是认真的。

    疯子。

    “哈哈哈,对,我的确是疯了。凭什么与蝼蚁无义的凡人可以得道成仙,而我们这些生来便凌驾于众生的妖兽却只能一辈子仰望不知何方的蓬莱仙境?”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换做是师妹你,你可会甘心?但不甘心有什么用,徒劳罢了。”

    “所以我才选中了你。”

    “如果非要挑一个凡人替我达成这个目的,那我只希望那个人是你。”

    “我当初替你下手逼死桃决也是为了你。你那时太过天真,正好可以以此机会让你断情绝爱,专注修炼。你为什么要恨我?我只是在帮你踏出那一步而已。”

    “不过我的确没想到,一片龙鳞都能让你再次偏离我给你备好的路。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了隐藏气息骗过化清尊者而忍痛割去元秋。”

    “不过不重要了。你现在杀了我,取出内丹渡劫也是一样的。不要为元秋的死犹豫,你想想,这和当初的桃决是一样的。”

    “等你真的迈入无情境界,离飞升成仙只剩一步之遥时,你会回头感谢我的。”

    烛龙吐露的人语流畅自然,这是很多妖兽轻易不能比拟的。如此聪慧的族群却永远都做不到凡人能做到的事吗?

    朝长陵不知该说什么,也不觉得山尘说了谎,那响彻天际的笑声似乎透着点自暴自弃,不像是装出来的。

    “烛龙的内丹在护心鳞下边!”大能们总算在这阵笑声中回了神,指着烛龙的下颌:“诸位快随我攻击要害!”

    雪白的龙鳞并非刀枪不入,随着修士的灵力攻击,渐渐生出裂痕,渗出鲜血。朝长陵一个剑气扫过去,所有人的灵力都被打退。

    “真、真君为何拦我们?烛龙还未适应原型,现在是最好的进攻时机,只要咱们联手……”

    “他们说得不错。”烛龙道:“就算你不动手,总有人会杀我,我死了,元秋也没得活。你犹豫不前只会更让他痛苦,他可是很想死在你手里的。”

    朝长陵面无表情,似乎不为他的妄言动摇:“所以你堂堂龙族,连反抗都不做就打算死在修士手里?”

    烛龙道:“师妹还是不明白,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活下去。”

    头顶黑压压的天空不知何时染上血雾,瘴气覆盖仙云,顷刻间就将其吞噬。

    火蛇缭绕在天枢台上方,几乎要将人燃成碳灰。

    修士们再次往前时,一道凛然的剑气将他们逼退,那剑光削铁如泥,在地上深深刻出一道沟壑。

    “日持真君?”

    “烛龙我一人对付即可。”

    “可是……”

    “后退。”

    “真君……”

    “往后退!”

    迟逍风从没见过朝长陵这种表情。

    眼睛沉在眼皮底下,拼了命要抑制住那点幽暗的冷光。

    “给我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可以。”烛龙道:“这对师妹而言到底是个需要慎重决定的事嘛。”巨大的龙尾化作罡风,将天枢台震得一晃,脚下地面开始摇摇欲坠。

    “一刻钟,在天枢台坠落之前,你最好已经做足准备。”

    山尘大概是不会反抗的,他巴不得她赶紧杀了他夺得内丹。至于元秋?那对除了她以外的人而言,不过是个死物罢了。没人会在乎死物。

    烛龙窜入云端,消失不见。

    计时开始了。

    迟逍风和黄解一围上来:

    “师妹,怎么办?”

    “真君真的打算杀了元秋吗?”

    “……我当初救他,是想知道他最终会不会被那场大雪压垮。”朝长陵盯着手中的剑:“不是为了看他被这样对待。”

    迟逍风一愣,发现她语气不像犹豫,也并非茫然。

    这是若有所思。

    就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她在思考。

    他试探性地问:“师妹……你真的想好了?”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好了吗?”她道:“黄解一。”

    “怎么了真君?”

    “五极神丹炼了几颗了?”

    “我这儿有三颗,白阳真君那里应该……”

    “六颗。”

    白阳真君姗姗来迟,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

    为了炼出这六颗,他几乎用尽灵力,面对烛龙恐怕是不能帮上什么忙了。

    “是吗……所以那片龙鳞是烛龙故意剥下的,连化清尊者也被他骗了。”

    他听完来龙去脉,摸着胡子感叹一句。

    迟逍风问:“所以山尘说妖兽不能成仙到底是真是假?虽说没有先例,但他怎么能笃定?”

    “妖兽与修士的脉络从根源上就截然不同,别说成仙,就是迈入仙途都本应绝无可能。”白阳真君道:“但他打破常理成了修士,一路顺风顺水,或许以为仙人之位也不过炙手可夺。可蓬莱仙境怎会允许污秽瘴气来染指?龙族傲慢自负,今天注定要栽在这里。”

    修士有走火入魔一说,妖兽又何尝没有。欲望过重,最终都会自食恶果。

    “你可想好了?”他问朝长陵。

    她颔首:“我要渡劫,但不会让他如意。我是不是最适合仙途的人不是他说了算,他认定是我,还寄予厚望想把我往那上头掰,我偏要按自己的意思来。”

    “当初在化雪峰上我没让他如意过一次,如今也不会。”

    黄解一还在念叨九颗五极神丹会不会太多了点,朝长陵已经一抬手,尽数喂到自己嘴里。

    他要阻止应该来不及了。

    白阳真君道:“五极神丹对经脉损伤极大,你要按自己的意思来,注定得受点苦。”

    “我曾经受的苦还少了不成,我不怕多,就怕少,天雷必须在我想要它来的时候来。”

    体内灵脉犹如被疏通,抑制不住的力量忽然源源不断从丹田流向四肢,这是五极神丹开始发挥作用了。

    朝长陵拿剑的手松了一下,又缓缓攥紧。

    离山尘给她的时间还剩不到半刻钟。

    背后突然有什么人喊了她一声,朝长陵抬头。

    是那具熟悉的傀儡之躯,笨拙地,跌跌撞撞地向这边跑来,但那里头装的早就不是元秋了。

    “你怎么来了?你能下地走动了?”迟逍风记得桃决之前还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

    桃决的确是拼着最后一口气赶来的,好在让他赶上了。

    “长陵!”

    他抓住朝长陵的手,看见他这样,朝长陵知道元秋又和自己说了谎。

    “他说山尘打算解放你的魂符,让你转世投胎。”

    “他……对不起,我和元秋骗了你。”桃决把元秋找上过自己的事说了,包括那个交易。

    其实那也算不上交易,不管怎么样元秋都已经决定去死,他跑来跟自己说那些话,不过是想确保朝长陵一定能活下去而已。

    “刚才,元秋和姓黄的修士在外头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你的那个办法如果真的有用,真的让烛龙替你抵挡了天雷,那……它的内丹,你愿意取下来,救我吗?”

    “你曾经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优先保护我的。”

    他相当于在问“你愿意杀了元秋而取我吗”。

    这是个残忍的问题,所以元秋才根本不曾问过。

    也不知他是认为朝长陵必定不会选自己,还是不愿意把如此残忍的选择压迫在她身上。

    但桃决不是元秋,他直接了当地问了。

    不是想要活下去,而是想要知道自己够不够了解朝长陵。

    良久过后,他听见她开口,缓慢而坚定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平静地道:“我可以问你,元秋为什么值得长陵你做到这种地步吗?”

    “因为我也欠了他一个承诺。”她道:“很久以前,我和他打过赌,他赢了。我说会答应他任何要求,但直到最后,这个承诺也没有兑现。”

    “他是个别扭的人,但也是个当机立断的人。如果真的想死,他刚才或许就会用那个赌约来让我一定要杀他。但他没有这么做。”

    “那是不是说明,他其实是想活下去的?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朝长陵的语气并非十足肯定,当然了,谁能真正看透元秋的心呢,他从来就不曾提起真正的心意,想要知道,只能去揣摩他那些行为后的心思。

    他就是这样的人。

    明明近在咫尺,却不让你看清一分一毫。

    就好像是一场博弈。

    最先冲对方袒露一切的那个人,就输了。

    而刚才他被烈火灼烧,痛得像要垂下泪水,才终于愿意让她看清一些他的心思。

    他是想要活下去的。

    “所以,我必须要救他。”

    “我明白了。”桃决忽然松开了她的手:“那你去救他吧。”

    笼罩在傀儡脸上的黑雾渐散,那下边竟然浮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山尘死了,魂符也会解放,我可以转世投胎。”

    “就算不能起死回生,我这辈子能再见到长陵就已经满足。”

    “所以……长陵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吧。”

    他最终没有赢过元秋。

    但在了解朝长陵这方面上,他果然还是赢了他。

    他早就猜到她刚才会作何回答,而元秋,从头至尾都不够了解她。

    当巨大的黑龙再次从云端现身时,狂风大作,雷鸣交织,天际闪电将黑云照得雪亮,震耳欲聋的崩坏声似乎能将一切摧毁。

    朝长陵执着剑,跃上半空与他相视。

    他下巴处的那片雪白在漆黑的一众龙鳞中显得孤零零的,格格不入。

    “师妹想好了?”

    朝长陵:“当然。”

    她步步往前,再往前,到了一伸手就能抚摸到巨龙的距离。山尘根本不会反抗,所以她无需戒备。

    “我似乎很久没叫过你师兄了。”

    烛龙:“师妹不会是打算和我叙旧吧?”

    她道:“我一直很厌烦你。我从不曾招惹你,可你一直处处为难我。我迈入仙途一千年,你就为难了我一千年。就算没有桃决的事,我大概也会像现在这样厌恶你。”

    她好像真的只是在叙旧,头顶的雷鸣越来越大,越来越来亮,偶尔有闪电掠过,将一人一龙照得反光。

    “不过如果没有你,我或许根本成不了大能,也不需要渡劫,更不会去找所谓的上古妖兽。”

    “所以最后的最后,我还是很感谢你的,师兄。”

    风动。

    剑光。

    与凛冽的剑气同时和巨龙相撞的,还有朝长陵的身体。

    那不是封石神剑,只是一把黑铁炼成的普通匕首,不足以刺破龙鳞,但要紧紧与巨龙相贴,足够了。

    她看见了唯一雪白的那片龙鳞,上边还留着刚才被修士们所伤的痕迹。

    头顶越来越亮的闪电在这瞬间汇聚成柱。

    周遭鸟兽齐飞,地动山摇,天空像被横着扯开一条裂缝,那是人和妖都绝无可能到达的境界,连上古妖兽也无法与之抗衡。

    天雷就从那道裂缝中突然来临,瞬间就贯穿烛龙和朝长陵的身体,轰隆轰隆,似乎要捅破人的鼓膜。

    封石神剑在朝长陵的意识操控下陡然出鞘,趁着烛龙遭受雷击露出破绽,一剑切开它的下颌。

    烛龙颤动着躯体,竟然没有反抗。

    他分明痛极了,痛到五脏六腑扭曲,血肉都仿佛被劈开,可还在哈哈大笑:“快,我的内丹就在那里,斩断护心鳞把它取出来。”

    从天雷中迸发出的灵力被封石神剑吸去一些,那仿佛也成了不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不仅是切开龙鳞,就是要一剑剥离内丹也易如反掌。

    周围的风动雷鸣乱七八糟交织在一起,朝长陵借着匕首的力量,猛地探入烛龙裂开的伤口之中。

    五极神丹早已使她的灵力突破最大上限,她看见了一颗被火焰缭绕着的赤色金丹。

    那无疑是珍奇上品。

    能挡天雷,亦能使人起死回生。

    可在金丹的表面,是那片雪白的,有些伤痕累累的龙鳞。

    沾染着鲜血,却无法掩盖它原本的独特。

    “师妹,你可以,你可以。”烛龙突然高声叫道:“其他修士不过都是低贱的蝼蚁,但你不同,我亲手为你铺了千年的路,你是我最满意的成果!”

    “死了又有什么关系?万物都会死去。唯有成仙才能成为永恒!”

    “我只要在世间留下你就足矣。那些曾经将我们赶尽杀绝的蝼蚁要是知道唯一能成仙的修士,是我——烛龙养出来的,他们会露出什么表情?你不觉得想想就有意思吗?”

    “哈哈哈,我没有做不到,我终究还是做到了啊!”

    龙吟混杂着癫狂的大笑,雷电将一切点亮。

    朝长陵置若罔闻,手中封石神剑在烛龙的嘶鸣中利落挥下。

    她的目的是金丹吗?

    不,是龙鳞。

    那剑一改凌冽的力道,轻轻划过表面,将护心鳞连根削起,没伤到它一分一毫。

    那速度很快,几乎无法捕捉,好像一息犹豫都没有。

    “朝长陵!”

    烛龙剧烈地扭动躯体,咆哮着飞上高空,可朝长陵牢牢贴在上面,降下的天雷不会落空。

    一道一道,接连不断砸在烛龙身上,凶猛万分,毫不留情。

    他冷笑着道:“你敢救元秋,真的不怕被我抽离元神?”

    朝长陵:“如果你是说要把我塞进傀儡里,那很遗憾,你是做不到的。”

    封石神剑附着了天雷,她试着往里注入全身灵力,烛龙睁大眼,不敢相信那把剑竟然转瞬化作一把可以劈开天地的巨剑,似乎可以将自己拦腰斩断。

    “这不是你的力量,”他说,“你还没有渡劫成功,修为不可能到这种地步。”

    山尘当然不可能知道,因为这是朝长陵一直藏着的底牌。

    他分明与她多年未见,却还是那么自信地笃定可以将她玩弄于鼓掌,似乎从未想过她的修炼速度会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快。

    “怎么不可能。”她道:“当年我抱着剑,彻夜等你偷袭,是因为我还奈何不了你。如果那时我有这个能力,你早就死了。师兄说我无情冷血,说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也该清楚我为了报仇会做到什么地步。”

    “你要杀我的人,那我就先杀了你。在你以为你赢定了的时候。”

    最后一个字落地的瞬间,烛龙的三昧真火凶猛地冲她袭来,一旦命中,会将皮肉骨头连同神识一齐烧成渣滓。

    可朝长陵知道他其实手下留了情,这一击要不了她的命,他还是不舍摧毁自己的成果,还是想留着她的元神达成自己的目的。

    山尘在最后关头的天真,源于他一直以来的傲慢。

    “你这次没让我死,很可惜。现在,该你死了。”

    火焰被她唰地挥开,头顶的天雷忽然轰隆轰隆发出巨响,那像是某种征兆,吸食够了雷电的封石巨剑闪烁着白光,斩断烛龙的又一次火焰,骤然向他劈去。

    “朝长陵,你不可能!”

    山尘到真正被她的灵力命中之前,也许都还是不能相信他真的会死在她手里吧。

    他不反抗,她当然可以杀了他。

    可他不仅反抗了,还用尽全力,怎么可能?

    就算有天雷也不可能!

    “不……”烛龙错愕的龙啸在天雷滚滚中显得沙哑绵长:“我做到了……我明明应该做到了啊!”

    “不。”目睹着烛龙的躯体渐渐被剑锋斩断,朝长陵平静地回答:“我说过了,你是做不到的。”

    混乱的冲突摧毁了半边平台,修士们避于角落,呆呆望着这千年也难见的一幕。

    可以烧毁一切的烛龙竟然开始燃起火焰,天雷劈开他的屏障,刺瞎他的双眼,烧去他全身上下的龙鳞。

    就像他的名字那样,在夜空快速飞驰,在那渐渐变调,变得有些难以辨别出情绪的混乱龙啸中……燃烧殆尽。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在笑?

    朝长陵从天际落下地面时,单膝跪地,踉跄了一下,地上落下一个她的血手印,七窍都在流血,灵力开始反噬经脉。

    背后,巨龙的嘶鸣渐渐消弭在了狂风之中,朝长陵知道,修真界最强的妖兽,她恨了一千年的师兄,在天雷和她的灵力夹击之中,陨落了。

    如果没有这道天雷,或许她用尽所有力量也没法击败他。

    但无论过程如何,自己终究还是赢了。

    可惜没能看见他最后露出了怎样的表情。

    远处传来白阳真君和迟逍风,还有黄解一慌张又激动的声音,但这些对现在的朝长陵来说都不重要了。

    雪白的龙鳞被她护在臂弯之中,脱离了主人的躯体,已经重新化出人形。

    可惜她的双眼被血模糊得太厉害,只能看见元秋白的袍子似乎也全被她的血染红了。

    “……为什么?”

    他颤抖着,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好像要消失在风中。

    但他活了下来,再也不会有人能威胁他。

    朝长陵把他往怀里拥了拥,尝试用没有被血染湿的半边脸去碰他。

    他的脸冷得吓人。

    眼尾似乎有湿润的触感。

    “为了报仇……但其实也不全是。是为了救你。”她看着他:“我这么做的理由,和你想为了我去死的理由,是一样的。”

    “这么回答,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元秋愣了愣,因为没有力气,抬头时的动作很慢,那看向她的视线怔怔的,不知是不是因为错愕,没能发出声音。

    朝长陵知道他懂了,所以收拢手臂,在他耳边低道:

    “已经结束了,元秋。”

    第68章

    细雨绵绵。

    迟逍风撑着伞望着玄一宗垮塌了一半的山头,附在岩壁上的血差不多快被洗刷干净了。

    那一战后,斗法大会被迫中止,然后又过了几日。烛龙……山尘真君死了,修真界第一大能是只上古妖兽的事早已人尽皆知。他庞大的尸体就躺在这座山下。

    修士们忙碌了好几日也没能完全将它转化为灵材搬上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明明不是玄一宗的人,为什么却要负责指挥他们干这些事。

    可能是因为他是日持真君的同门师兄?

    现在朝长陵没空,这些琐事就落到他头上。

    “他修为太过深厚,不是几个修士随便催化催化灵力就能有用的。”

    一个女修来到他身边,迟逍风想起她是曾经和朝长陵同门的一个弟子,叫什么……丰馨?

    他道:“那你去帮帮忙不就好了。”

    “那是我师兄!我怎么可能下得去手……”女修抬高声音又哽咽:“那么厉害的师兄,怎么能是这样的下场。”

    啊。

    迟逍风理解了。

    这大概也是山尘真君的狂热追崇者之一。

    这些天有不少这样的弟子跑来造访,在山头哭的哭,跪的跪,他都看烦了。

    他拿出自己早就想好的说辞:“他注定没法成仙,所以才越是偏执,虽然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但他其实成功了。所以就算在九泉之下,应该也不会多么悲伤难过。你也节哀顺变。”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但这些天为了劝阻那些跑来哭丧的人,这话已经被翻来覆去说了不下百遍,现在让他再说,没了多少真情实感,吐字跟飞一样快。

    谁想女修竟然没像那些人一样哭着喊着说“不可能”。

    她点点头,像被他说服了。

    “我不喜欢朝长陵,她刻板无趣又缺乏同理心,我从前就不明白师兄到底看中了她的哪里,更不觉得她能超越师兄。”

    “可事实是,师兄永远是对的,而我一直都猜错了。也许这就是师兄从未拿正眼看过我的原因。”

    “朝长陵现在成了修真界的第一,你们静心门应该要彻底扬眉吐气了吧?”她忍着泪看迟逍风:“不过前提是,她能醒得来的话。”

    ……玄一宗的人果然各个都很不好相与。

    迟逍风皮笑肉不笑的,没有答话。

    修士们还要忙一会,他转身回到住处,刚到门口,黄解一不知从哪儿窜出来抓住他。

    “又来了又来了!”

    “玄一宗的人?”

    “对啊,你快看。”

    他抬手一指,只见外院门口,十几个玄一宗弟子冲室内长长作揖,像群石狮子似的,动都不带动的。

    迟逍风:“昨天不是才来过一次吗?”

    黄解一道:“是啊,才赶回去不久,今天又来了,你说怎么办?”

    迟逍风往他们跟前一站:“你们要不还是回去吧,师妹她还没醒呢,我们又不会骗人。”

    “山尘真君陨落,玄一宗身为第一仙门,理应请上一任掌门的同门师妹回来坐镇。”这帮玄一宗弟子恭敬得让他起鸡疙瘩:“恳请日持真君回来做玄一宗掌门!”

    黄解一看他,那意思好像在说:我说了不行吧,赶不走的。

    迟逍风跟他挤眉弄眼:那元秋呢?

    “元秋道友可不会管这事,他刚才回来时就看见他们了,眼都不带瞥的。”

    元秋那性子,对没放在眼里的人可以做到完全无视。

    迟逍风是很佩服他的。

    “那没法子了。”他叹气:“师妹虽然的确在那天成功升至了大乘境界,可那九颗五极神丹的药效久久没有从她经脉里清除,她什么时候能醒还真不好说。”

    朝长陵那天太过冒险了。

    明知不可再将灵力提升至上限,可她还是这么做了,经脉承受不了负荷,四肢都出现损伤,那天回来以后就昏厥不省人事。是玄一宗弟子开了库房拿出上品灵丹才吊住她的命。

    所以迟逍风才不能堂而皇之的赶人。

    “行了行了,诸位道友站着不嫌累吗,坐下来喝杯茶,慢慢等就是了。”

    迟逍风拿了茶壶给他们一人斟了一杯,顺便把黄解一拽住不准他跑路。

    “师妹一日没醒,你我二人就得一日不停在这儿守着。”

    黄解一:“怎么我也要啊!”

    *

    缓慢的潮流冲向四肢,又仿佛要将人从岸上带走似地往回急退。

    朝长陵在最后一刻勉强扒住岸边,神智清醒了一些。

    她眼前明明还倒映着燃烧的龙,惊天霹雳的雷,一眼望不到底的黑。

    可睁开眼,那些景象统统消失,视野里是昏黄的吊顶灯,被合上了一半的门,以及正要转过身来的元秋。

    她还在做梦?

    下一秒,元秋忽然一步并两步冲到她面前,她的衣襟被腾地攥住,痛感瞬间从五脏六腑涌上来,她眉梢拧成一团。

    害得元秋那个凶恶的“朝”字还没说完,手就先放开。

    “……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日头要打西边出来。

    坏脾气居然会跟人道歉,还有点小心翼翼的。

    朝长陵望着他的脸,那晚的记忆终于渐渐回笼,所以现在这个状况并不是做梦。

    “你再用点力,我说不定就直接去了。”她勉强出声。

    元秋道:“谁让你一直不醒……”

    他似乎都没顾得及坐下,就这么跪在榻边,刚才那只抓她衣襟的手攥紧了被褥,眉眼是沉着的,她一猜就猜到他为什么不高兴。

    那天她是冒了点险,但如果不那么做,不一定能把元秋从烛龙体内拽出来。

    “我这不是醒了吗。”她道:“醒了对修士来说就是活了。”

    元秋抿着唇似乎想说点什么,顾及着她的伤,还有之前那些弟子说要让她保持身心愉悦才能早日康复,最终什么也没说,起身道:“还有一粒丹药,他们说等你醒了让你吃。”

    他转身翻开柜子,动静格外的大,朝长陵一瞬间觉得自己要是那个柜子,可能已经全身散架了。

    以前她灵力充盈,就算惹元秋生气也没什么好怕的,现在不一样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决定少说点话。

    元秋重新跪回榻边,白皙的掌心里摊着一粒灵丹,左手还端着杯茶盅,里边是温水。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给她倒水。

    朝长陵虽然不大能动,伸手端个水还是绰绰有余的,她把丹药含在嘴里,仰头要去喝水,眼角余光却瞥到元秋静静望着自己。

    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不细看很难发现其中沁出了点水雾。

    她一边咽下丹药,一边放下茶盅:“别哭了。”

    “谁哭了?”元秋抬手在眼尾一抹,冷笑着接过她的茶盅,动作倒很轻:“你知道自己昏过去几天吗?”

    “几天?”

    “整整七日。”

    朝长陵正想说“才七天”,一对上元秋的目光,那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成了:“七天太长了。”

    “是,太长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是掐着你的脖子也要把你掐醒。”

    他这话也不知是在说真的还是单纯泄愤,朝长陵觉得他身后如果有条妖兽的尾巴,那毛肯定竖起来了。

    “那你掐吧。”她道:“掐了就别生气了。”

    她抓住他的手,元秋一愣,好半天才慢吞吞地反过来捏住她的一根手指,声音有点幽怨:“你以为这样说我就舍不得动手?”

    “我记得自己渡劫成功,而山尘死了,那现在修真界第一大能这称号岂不是落到我头上了?”朝长陵问。

    玄一宗弟子是有说过这种话。

    元秋:“所以呢?”

    “那我多半不会轻易就死掉。你可以动手。”

    元秋:“……”

    他起身往外走,朝长陵本意只是想开个不大熟练的玩笑,没想到把人给开走了。

    “你去哪儿?”

    “……”元秋脚步在门前一顿:“我去跟你那个师兄说你醒了。他们特意嘱咐过我,我可不想事后被念叨。”

    那看来不是因为她玩笑讲得太烂。

    等人一走,朝长陵方才觉得脉络隐隐作痛,好在刚才的灵丹起效果了,勉强可以忍耐。

    本以为昏迷七天已经是最痛苦的环节,没想到之后的这一夜才是。

    她的意识变得恍惚,分不清自己是醒着还是睡着了,每次睁眼却都能看见那道雪白的身影。

    有时撑着下颌坐在对面的椅子上看着她,有时立在窗边,有时趴在她枕边,一动不动。

    她实在痛得厉害,冰凉柔软的唇就会安抚似地在她掌心贴一贴,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声音带着点哑。

    “你说醒了就是活了。”

    “你不会到了最后还要骗我吧?”

    她想说点什么,但掀掀眼皮都格外艰难。

    一晚接一晚,又不知过去多少天,元秋没有离开过这个房间,但大多时候也都没有声音,他只在她最初醒来时掉过一次眼泪。

    等到她渐渐好转,午夜醒来,看见元秋还是坐在他的那张椅子上,望向这边的眼神又深又暗,若有所思。

    “山尘可以从一条龙成为修真界第一的大能,我虽然只是一片他的龙鳞,但也是护心鳞。”

    朝长陵问:“所以呢?”

    “所以你死了,我也不会去死。”

    结合他的第二句和第一句,她好像明白他打算说什么。

    “放心,你不用做到那份上,我不会死。”

    “对,你不能死,你敢。”

    元秋眸光凛冽,微微颤抖。

    朝长陵微叹,手脚的脉络已然被疏通,朝他招手道:“过来。”

    元秋走到她身边,朝长陵伸手把他拉到榻上,翻身,将他摁倒在身下。

    元秋似乎又瘦了点,没有了烛龙这个必须提供灵力的主体,他本可以像所有修士那样吸食天地精华为生,可他连这么做的功夫都没有。

    “又瘦了。”她这么说的时候,元秋才从怔愣中回神,反应过来:“伤……”

    “没事,内伤不影响活动。”

    元秋拧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安慰他:“不会死。”

    元秋:“……”

    她又道:“不用担心。”

    元秋别开脸:“…谁担心你了。”

    衣袍散乱了一半,朝长陵本来没想干什么,但她又看见了元秋肚脐斜下方的那一颗小痣,被窗外的月色照着,似乎闪烁着妖冶的光。

    她最终按着他的腿弯,低头吻了那颗痣,虽然元秋一直咬唇想拉开她的手,但都没能如愿,她听见他闷声说:“你要是因为我死了,我都不知道报复谁才好了。”

    这实在是杞人忧天,她如今有心情做这事,证明这身伤是彻底要好起来了。

    数日后。

    不出朝长陵所料,她果然大好,迟逍风和黄解一这才敢来看她,难免要嘘寒问暖一番,在这期间,元秋不知晃到哪里去,等她出来才看见他站在屋檐下,正和一个小女孩说话。

    “父亲死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呀。”

    山尘真君一死,地宫的法阵就失了效,小傀儡和很多傀儡一起逃了出来,她无处可去,一路寻着朝长陵和元秋的气味来到这里。

    本以为元秋是在安慰人,一走近就听见他笑了声道:“我可不会收留你。”

    这话多半夹杂着点私仇,毕竟在地宫里,她和他算是被这傀儡暗算过一次。当初元秋盯着她伤口看的眼神就大有要把这傀儡几刀分解的意思。

    “我……我不是故意的嘛。”小傀儡见他一点不松口,跑过来抱住朝长陵的腿:“真君,我知道错了,你别赶我走好不好?”

    朝长陵看了眼元秋,对方眯着眼睛笑吟吟的没说话,但她懂了。

    朝长陵:“不行。”

    小傀儡:“为什么啊!”

    元秋显然还没消气,她又自认有点理亏,综合考虑下,决定先让这个坏脾气的心情好起来。

    她昏迷在鬼门关徘徊的那七天,也不知他每天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她。

    想到这,哪怕是朝长陵也觉得胸腔有点发闷。

    “真君。”

    话还没完,那边十多个玄一宗弟子突然从天而降,整齐排开冲她作揖。

    “玄一宗只能靠您了!”

    朝长陵:……

    “这什么意思?”

    迟逍风赶紧过来跟她解释来龙去脉。

    “……总之就是这么回事,你这条命也算是他们救的,我不好赶人,你和玄一宗又有恩怨,到底怎么办就看你了。”

    她昏过去的这十多天,进行到一半的斗法大会被迫中止,各门各派的修士为了凑热闹却都赖着没走,玄一宗是块肥肉,如今没了掌门,外头虎视眈眈的人很多,所以他们急需一个人来坐镇。

    这个人选,除了打败上一任掌门的她,不做他想。

    “桃决转世投胎了?”她转身问玄一宗弟子。

    弟子道:“真君放心,我们后来去看过山尘真君的寝殿,魂符都已经解除禁锢,桃决是……”

    “是我看着他走的。”

    丰馨走进来道:“恭喜你啊长陵师姐,从渡劫升至大乘期,还安然无恙活了下来,如今的修真界只有你一个人做到了。现在外头传的可全是你轻松屠龙的风光伟绩。”

    “桃决有留下什么吗?”她问。

    丰馨见她不搭理自己的挑衅,噎了下才老实说:“没有,但他走的时候挺开心的,让我跟你说谢谢,还有……”她不大高兴地瞥了眼元秋:“让我跟这片龙鳞说声对不起。”

    “我捡了一些他走时遗留下的魂魄碎片,洒在了这个院子的门口。说不定到了春天,那里又会生出一颗桃花树。”

    朝长陵倒没想到她还会做这事。

    “辛苦你了。”

    丰馨别过脸:“没有下次了,师兄的仇,我还没跟你算呢!”

    玄一宗如今孤立无援,他们想让朝长陵直接留下来当掌门,但朝长陵压根儿没这种想法,她准备养好伤就离开这个地方。

    但就算这么明说了,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那群弟子又会来,一站就是一下午。格外烦人。

    所以朝长陵提了个条件。

    把山尘埋藏在地下的那座地宫挖出来弄到化雪峰上,再把化雪峰和玄一宗隔开来,两地互不干扰。

    她对玄一宗的掌门之位没有兴趣,但对那座地宫里神秘的幻境以及大量怪异奇妙的灵气有些想法。

    上次山尘带她走了一遭,那似乎只是冰山一角。

    修炼永无止境,他用了千年打造的地宫,被白白摆在地下也太过浪费。她的仙途远不止如此,所以她想要知道他到底搞了些什么。

    做下决定的时候,她问元秋愿不愿意和自己暂且留在化雪峰上,他回以她一个淡淡的笑:“原来你还想让我跟别人走?”

    嗯,这就是愿意的意思。

    朝长陵提的条件已经是让步,玄一宗弟子当然只能答应。

    化雪峰和玄一宗本宗离得很远,本就是互不干涉的,他们要的只是在外人看来,朝长陵留在了玄一宗这个事实。

    至于朝长陵想不想要玄一宗的理事权,这个嘛,可以徐徐图之。

    玄一宗弟子忙活着把地宫挖出来的这些天,没有热闹看的修士们也陆陆续续准备离开这里。

    每个人走时都两眼放光,没人想到自己能在这些天里目睹千年难遇的场面,迫不及待要回去和同门弟子吹牛。

    黄解一也来道别了。

    之前迟逍风就跟他提过一嘴,问他要不要加入静心门——白阳真君还没放弃挖墙角的事。

    他当时没答应,但也没拒绝。

    今天过来开口就说:“真君放心吧,我和迟道友还有白阳真君先回静心门去,你在这边把事情做好了再说。”

    朝长陵问他:“你怎么想通了?”

    黄解一:“我听说静心门有一独门心诀,名为静心诀,可以打通耳目、堪破人心。这太厉害了,我必须得研习不可!”

    这人还是老样子。

    迟逍风来道别的时候说:“不管你打不打算做玄一宗的掌门,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妹。”刚正经说点煽情话,下一秒就破功:“不过你现在离飞升成仙也就一步之遥,咱俩差距实属太大,要不我管你叫师姐?”

    白阳真君最后来看她时还说:“那个小傀儡,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正好咱们门内缺个干活的,她一个人流浪在外太过可怜,你若是不要,我就收留她带回门内去了。”

    朝长陵:“师尊请便。”

    她记得小傀儡被带走时嗷嗷哭着说自己不想干活。

    偌大的院内一时寂静,元秋出来就看见朝长陵坐在花厅里煮茶,他在她旁边坐下:“你师门的人可都走了,没关系吗?”

    “什么没关系?”

    “你难道不会觉得寂寞?”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元秋一顿,莫名耳根有点发热,他就不该问,不然哪怕是这个木头脑子也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朝长陵:“我一个人在外习惯了。”

    “哦。”他应了声。

    她道:“地宫应该明日就会被搬到化雪峰上去,原本的大殿和其他一切事物都会被铲除。”

    后面没说,但他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已经不记得从前了。”他道:“从前的痛苦跟现在比起来,早就没什么所谓了。”

    朝长陵道:“玄一宗和静心门都非你的归处,我想了很久,哪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处。那间练功房不是,那座大殿也不是。也许只有化雪峰勉强可以算进里边。”

    “所以干脆把一切都抹平吧。”

    她在元秋的微愣中,倒了杯茶搁到他面前,明明是在说一件正经事,旁边的人却没有回应。

    “元秋?”

    “你先别看我。”

    元秋低着头神色看不清楚,朝长陵让他抬头他没理,第二次叫了声元秋,他才缓缓抬起来,不知所措的眸光,抿起的唇际,她突然这么说,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

    她道:“你的归处,不如就从那座地宫开始吧。它现在不是山尘的,是我的了。”

    她知道元秋不会立刻回答,他总是要沉默很久,似乎在审视,又似乎是习惯性地思考这句话的真实性。像刺猬一样谨慎戒备。

    “如何?”她又问了一遍。

    “……”他点头。

    “你答应了?”

    元秋闷道:“不然呢?”

    有微风拂过,没了冬日的冻人刺骨,朝长陵往后一看,发现山巅的树已经长出了绿芽。

    原来是春天要到了。

    *

    今日是让众修士激动不已的日子。

    因为时隔一个月,修真界之前那届被迫中止的斗法大会又要举办了!

    地点虽然还是在玄一宗,但操办这事的人却已经换了。

    从前的山尘真君只允许有名有姓的门派参与斗法,这次却没有这层限制,什么无名之辈都可以来战。

    所以这回造访玄一宗的新晋修士就格外的多,据说从山门关一路排到了山脚下。

    人满为患。

    有小修进门时发现远处的一座山居然只剩一半,另一半不知所踪。

    旁边的人跟他解释:“据说是日持真君与烛龙缠斗时,烛龙摔下山崖,将山一劈为二,后来他们拿烛龙的尸体没办法,就这么保持了原样。你现在飞下去看看,说不定能看见烛龙长什么模样呢!”

    “啊,那还是别了吧,怪可怕的。”

    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今年的斗法大会格外的吵。

    之前玄一宗的人来问朝长陵时她正忙着,随便说了句不用设门槛,结果就成了这样。

    此时,她正站在山门关附近的百层石阶上,从外而来的修士都会从眼前经过,看了有百来个,没一个能入眼。

    山尘留下的地宫里果然藏有玄机,他似乎一开始并没有放弃成仙这件事,甚至为了这个目标做过大量的尝试。

    而那些尝试,被他自暴自弃后,用紊乱的灵气藏在了地宫的幻境里。

    朝长陵和那些灵气天生八字不合,就是有通天神威也难以解开。毫无头绪时,她想到可以去找一个能与那些紊乱灵气相配的人来搭把手。

    “还不走?”身后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带着点不悦。

    元秋坐在她身后的石阶上。

    两条长腿交叠,撑着下颌耷拉着眼皮。

    他大概没怎么认真在看,只是今天日头很大,一晒太阳就想睡觉。

    因为脑袋偏开了一点点,雪白的脖颈就露出来,那里没了朝长陵之前咬过的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坠着一滴小巧白玉的细带。

    长短刚好能系在脖子中央而不掉下来。

    朝长陵后来觉得那个咬痕太明显,元秋又不爱好好穿衣领紧的衣服,随便路过个人都能看见,木头脑袋破天荒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妥。

    她用自己的血炼化出一滴白玉,系在了他脖子上。

    元秋当时收到后戏称要是这上边还刻了她的名字,自己简直就像她的宠物一样。

    不过他也没说不行,至此之后就一直这么戴着了。

    “起来了。”

    朝长陵头也不回地冲元秋勾勾手,因为她看见人群中有一个修士的灵气似乎是自己要找的那种。

    元秋闷哼了声,不情不愿抓住她的手站起来。

    他正想说“今天一天都没正眼看过我,今晚回去你等着”,朝长陵的人已经在石阶下了。

    “……”

    他抬脚跟上去。

    朝长陵身周的灵力让人难以忽视,她走过的地方,小修们都要停下来看几眼,元秋听见她们在问:“那是谁啊?”

    “看起来不像是外面的人,是玄一宗的?”

    “呜呜怎么感觉有点吓人。”

    “所以到底是谁?若是哪位大能,我还想去打声招呼呢。”

    元秋的袖角被拉了下,他挑眉抬眼,几个女修愣愣红了脸,赶紧放开手道:“敢问这位道友,刚才走过去的那位尊者是哪位大能?”

    远处的朝长陵停下脚步在等他追上去,元秋本就不爱搭理人,懒得答话,越过她们径自而去。

    身后的小修开始躁动。

    “你们知不知道那个传闻?日持真君身边有一个美得像妖一样的男人……难不成……”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元秋走近,有桃粉的花瓣从眼前飘落,是春天的味道,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朝长陵转身,这一刻,日光将她的瞳仁照得雪亮,元秋不禁眨了眨眼睛。

    他听见那些人在说:她是日持真君,是打败了那个山尘真君的人,是修真界最强的修士。

    但他们不知道,她是个死板无趣的木头脑袋,从来听不懂他的任何暗示,不理会他的任何迎合,对他温顺的伪装无动于衷,却又欣然接受了他无可救药的恶劣本性。

    她是个奇怪的人。

    从那天,在那个村落,在那个幽暗的小境界,在那座死寂无人的地宫,他抬头时看见她平静的眼睛,还有那只坚定伸向他的手。

    元秋一直都知道,这个人,是他的盖世英雄。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会写星际番外或者现代番外,大家想看本篇后续日常的话也可以写,看我到时候的感觉。

    第69章日常番外

    早春的玄一宗放眼望去是春意与绿意交叠交织。

    擂台广场人声鼎沸,从台下到几十丈开外的阁楼上都挤满了前来观战的修士,正是斗法大会办得如火朝天的时节,也是个与春日相称的热闹氛围。

    化雪峰上,桃花树也盛开了,从山脚望去是一片藕色。

    “……”

    与户外不同,地宫顶层格外安静。

    衣料摩擦声,夹杂着一点隐忍压抑的喉音。

    元秋被亲得喘不过气,捏住朝长陵肩膀的衣料:“不要了……”

    他此刻整个人被摁在书案上,后退就会掉下去,前面挡着朝长陵,只能一只手撑着桌面,一只手堪堪将她推开。

    “不是你说的我要能把你亲到哭,你就不打扰我看古籍?”

    朝长陵是坦然的口吻,从刚才起到现在,她抓着人亲了约莫半刻钟,整个过程毫不拖泥带水,毕竟修士可以不靠口鼻吐纳固气。

    但元秋不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拧着眉喘气,睫毛上沾染了水雾:“木头脑袋。”

    他将她往后推,朝长陵也就顺势退开,他下来后拍了拍被弄皱的衣袍,不大高兴地一瞥摊开在地上的许多本古籍,因为刚才的动作太大,全被朝长陵从桌上掀飞下去。

    “结果你找到什么了没?”

    他嗓子还有点哑,不再提之前的话头,反正不明说木头就不会懂。

    “还没。”朝长陵捡起刚才看的那一本:“虽然托你帮我破译了许多内容,但还是搞不懂山尘到底是怎么将瘴气转化为修士所需的灵力的。”

    这理应是不可能的事,但他又的确做到了。

    她想要知道其中的原理。

    “大乘修士就是好啊,不用担心雷劫,混混日子等着飞升成仙就行了。”元秋笑着找回了点游刃有余:“这么有空钻研他留下来的东西。”

    “错。”朝长陵及时纠正他:“虽然不用担心雷劫,但也不可怠惰,我每日都有在认真修炼。你不是看见过吗?”

    “……”

    他才不是这个意思。

    一个多月前,朝长陵搬来了这座地宫,她知道最顶层有一间巨大的房间,堆积着许多傀儡躯体,山尘曾经带她来看过一次。

    但其实远不止如此,这座地宫里埋藏着山尘研习了千年仙途的全部成果,虽然最后他还是没能顺利成仙,但有一探究竟的必要。

    元秋是他的龙鳞,拥有他的一部分力量,所以借助这份力量,她打开了这个房间里的另一扇门。

    那扇门内没有傀儡,没有灵材,是一间书阁。

    书橱上整整齐齐挤满了山尘所留下的古籍,因为全是上古妖兽的文字,所以看一本就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全得靠元秋。

    本以为依他的性子会很不耐烦(确实有那么点不耐烦),但基本她问他就会答,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二人最常待在一起的空间。朝长陵干脆把床榻都一并搬了上来。

    虽然,她根本没怎么睡过那张床。

    元秋每回懒洋洋地睡醒,朝长陵不是跟根柱子一样勤奋苦读,就是不见人影,找出去一看,她在外头空地上运气修炼。

    “……”

    这人就不会觉得无聊吗?

    旁边突然没声了,朝长陵脑中那根筋本能地提了一下:“怎么?”难得把视线从书上挪开来看他:“不是亲过了吗?”

    这意思说得好像元秋多么欲求不满一样。

    他挑眉气笑了:“是,亲过了。真君大人总算可以自己忙自己的了。我这种碍事的人就不打扰你了。”

    他转身离开,本来就没合拢的门扉敞开了一条大缝,看见他走来,一个圆滚滚白乎乎的东西迅速往后撤,可惜还是被元秋一个跨步逮了个正着。

    “嘎嘎!”

    胖鸟挣扎:意外,都是意外,我真的没想偷看呀!

    捂住眼睛的两只翅膀被抓住,它像拎鸡一样被元秋拎起来。

    “没关系的。”他笑吟吟道:“看啊,有什么不可以看的?要不要进去近距离再看看我是怎么被亲的?”

    胖鸟跳起来大叫:

    ——你你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心啊!

    “羞耻心?我对一只畜生能有什么羞耻心。”

    ——你才是畜生呢!我是灵兽,灵兽!

    胖鸟果然和这人八字不合。

    它原本是奉了主人的命令,从静心门千里迢迢赶来玄一宗,结果路上……路上的灵果太好吃,总之遇上了各种困难,害得它到达玄一宗的时候,一切好像都结束了。

    本来主人似乎是有什么事要问它的……算了,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回去又太麻烦,胖鸟决定留下来监督朝长陵勤奋修炼,早日成仙。

    这样静心门也算咸鱼翻身了!

    可惜它现在被逮住了。

    元秋就算生着气也勉强帮朝长陵阖了门,抱着胖鸟走下空中石阶离开顶层。

    一到下边,外头的喧闹声就隐隐可闻,这地宫原本是没有窗子的,朝长陵接手后强行用灵力介入了地宫内部,弄出来好几扇又大又气派的窗户,不过由于山尘真君的紊乱灵气实在不好操控,更厉害的改造就不太行了。

    所以这座地宫,还不能完全算是朝长陵的东西。

    出了门,离开化雪峰,胖鸟还在嘀嘀咕咕让元秋撒开自己,明明都春季了,这人的手还是像冬天的雪一样冷,抱着它也不是因为想和它亲近,纯粹是在拿它取暖。

    想它堂堂灵兽,凭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别动。”见它要挣扎,元秋把它抱紧:“你觉得我一会儿要是把你烤了吃了,朝长陵她会怪我吗?”

    这显然不是个疑问句。听起来还相当有底气。

    胖鸟狂咽几口唾沫,老老实实当起他的暖手炉。

    最近天气渐渐回暖,元秋时不时会这样下山散步,大多都是在朝长陵研究古籍又不需要他帮忙的时候。

    出了化雪峰,走一段路就会到玄一宗的广场,那里支着擂台,台上两个剑修斗得有来有回,各类惊呼与欢呼在他听来没有热闹,只觉得吵。

    原本想从另一边绕过去,但也许是今天出来得比较早,人还很多,他又生着这么一张脸,想不引人瞩目其实很难。

    “哎,你们看那边,那是不是日持真君的……”

    “好像真是!我还是第一次见,要不,上去打声招呼?”

    “要是能和他交好,说不定有机会去拜见真君呢?”

    几个胆大的修士上前拦住元秋的去路,冲他拱手:“道友,初次见面,幸……”

    “会”字说到一半,元秋越过他们,目光没往这边偏一下,径自离去。

    “??”几人呆道:“他没看见我们吗?”

    “怎么可能!”

    胖鸟听着后面的动静,很不赞同地抬头看他。

    ——你怎么又这样不理人,人家在跟你说话呢。

    “我为什么要理人?”元秋面无表情:“想也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为了更深入地介入地宫的紊乱灵气,朝长陵前几天特意跑去山门关,想看看能不能从这些修士中物色出一个与那些紊乱灵气相配的人选出来。

    结果这消息不知为何传来传去传成了朝长陵要收弟子。

    她一直待在地宫很少下山,但在修真界看来,已经是玄一宗的掌门,这些修士想不到巴结的办法就把目光转移到元秋身上。

    这也不是元秋第一次突然被搭话。

    胖鸟想起来了,之前他和它出去散步,刚到山脚就被几个女修拦住,它那时还纳闷元秋既不是修士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们干嘛一个二个如此激动。

    原来是因为朝长陵。

    那就解释得通她们当时为何面红耳赤了。

    元秋噗嗤一笑,不轻不重地拍着它的脑袋:“她们啊,她们有点不一样。”

    “嘎?”

    “说了你也不懂。”

    “嘎嘎!!”

    这人实在很没有礼貌!

    不止今天这次,面对那帮女修时元秋也是这样,人家那么热情,他却直接无视走人,胖鸟想想就生气。

    不过鉴于元秋是朝长陵的东西,它再生气也只能想想。

    那些女修忒没眼光,元秋有什么好的,自己也算是朝长陵的灵兽,为什么不来搭讪它呢,它就不会这么没礼貌!

    今天广场里的人很多,似乎是剑修大赛进行得最为如火如荼的时候,不管怎样都绕不开,元秋往里走了几步就想调头回去。

    已经有修士先后注意到了他,随着人潮缓缓往这边靠过来。

    朝长陵要是在还好,她不在,这种人多的地方元秋是一点儿也不想来的。

    ……被像珍稀动物一样打量可不是件愉快的事。

    但他还是慢了一步,人流太急,后面几个修士轻易就追上来,怕他要走,前后截住他的路。

    “道友且慢,能不能赏脸借一步说话?”修士们报出一个根本没听过的宗门名号:“我们都是头一回参加斗法大会,还没拜见过日持真君,想请道友为咱们引荐引荐。”

    这口吻像那种不入流的散修,就算不是,元秋也懒得理。

    他绕过他们要走,修士拿剑的手往前一伸拦住他,笑嘻嘻的:“别走嘛,我们真的是认真的。”

    离得近了,他们开始细细打量元秋,他无疑是极好看的,长长的睫毛冷淡地垂着,一根一根的纤毫毕现,鼻梁尖挺,唇形薄而红,说不出的勾人。

    修士眼中满是惊艳。

    “你生得倒挺美的……不过,怎么好像没有灵力?”说着又探究似地逼近了一步。

    饶是胖鸟也觉出这帮人不像正经门派的修士,扒拉了下元秋,元秋冷着眼睛没说话。

    那人变得有些轻蔑:“我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个没有灵力的。那你哪儿能瞧得出咱们的底子?不如为我们引荐真君,想要什么灵材灵石,哥哥们事后都满足你就是,真君肯定可以看出我……”

    “真、真君!”

    自后传来惊呼,那人朝元秋伸过去的手停在半路,面前的人流唰唰而散,回过神时,有什么速度快得难以捕捉的罡风自右扫过,险些削去他一条手臂,他吓得蹭一下收回来。

    朝长陵踱步到他面前,顺便挡住了元秋。

    “你碰他想干什么?”她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爆睡三天回来了,脑了个我喜欢的酸甜口脑洞,这个后续日常应该会写个四章左右,希望你们不要嫌长(。)

    第70章日常番外

    日……日持真君!

    那修士起初只是惊讶,现在彻底成了惊恐,往后一栽,剑都拿不稳:“真君怎么……”

    “不是你们想见我?”朝长陵看他:“想来是有什么大事才需要托人来转告我吧。”

    几个修士再没眼力见也听出她这话不是单纯的询问。

    要是刚才他稍微避让不及那么一点,右手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不敢不敢,真君误会,我们哪儿敢啊……”

    他们笑着打哈哈,冷汗已经流了一背。

    刚才那些吹嘘朝长陵一定会赏识自己的豪言壮语已然被抛之脑后。

    因为这突发状况,擂台的比试也停了,周围落针可闻,玄一宗弟子上前小心翼翼问朝长陵出了什么事,她摆手示意不用管。

    “我就是下来找个人,现在找到了,诸位继续,不用介怀。”

    她瞥了眼瘫在地上的几个修士,玄一宗弟子心领神会,上前请他们离开。

    不说斗法大会就算不设门槛也不会欢迎散修,散修这种东西,在修真界像耗子过街,人人喊打。他们今天在玄一宗闹事,没杀他们只是驱逐出宗已经是走了大运。

    朝长陵抓着元秋往回走,他从刚才起就没出声,整个人静静的。

    刚才在地宫,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多半是哪句话又惹了元秋不高兴,所以才会像这样出来找人。

    虽然依这人的性子,那帮散修多半讨不着什么好处,但保险起见她还是出了手。

    “我不生气了。”没等她开口问,身后的元秋忽然道:“我想起你之前为了救我在床上躺了七天。”

    朝长陵:“不是因为我今天出来找了你?”

    “……”元秋道:“才不是。”

    没搭理那帮散修是因为他恰好心情很不好,但的确没想到朝长陵会来。

    因为右手被抓着,元秋只有左手臂弯空了出来,胖鸟窝在里头觉得奇怪,这人的体温刚才还冰得要死,怎么现在突然变得有点发烫了呢?

    地宫门前的桃花树开得茂盛,元秋后来听朝长陵说这是从桃决的魂魄碎片里发芽生根的树,不过就算再生出精怪那也不是桃决了,桃决早已投入新的轮回。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她就不打算追溯桃决的新生,看看他投胎成了什么,顺便再和他续续姐弟前缘吗。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语气不小心露出了点破绽,朝长陵盯着他看一会,看得元秋有点不自在后才说:我和他的缘分在这辈子就结束了,修士不会再掺和人的新生。

    他想着,已经走进地宫里边,朝长陵松开他的手。

    “所以你跑去广场那边干什么了?”

    元秋道:“散步而已。”

    “倒是你,外面现在传你要收弟子可传得像模像样的,那个有紊乱灵气的修士你找到了没?”

    “虽然费了些功夫,但已经找到了。”朝长陵这两天没闲着,早就传玉简通知了玄一宗弟子让他们去知会一声:“不出意外他明天就会来。”

    元秋没什么兴趣地点头,将胖鸟往怀里抱了抱:“那,你今晚也打算看古籍?”

    “对,之前让你帮我破译了两天,现在你可以好好休息。”

    她体谅地给他放了天假,元秋却没答话。

    朝长陵:“怎么?”

    元秋知道她不会懂自己的意思:“……算了,没什么,随便你。”

    二人一直使用的这间书阁有两个部分,卧床的内室和朝长陵研习古籍的地方是分开的,中间由一道薄纱相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不过抬头就能看见对面。

    到了夜里,她合上书就见对面床榻上,一人一鸟缩在被子里格外安静。

    元秋睡觉时就是一动也不动的,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微乱的鬓发让脸部轮廓显得模糊。苍白,又有些脆弱。不过因为眉梢舒展开来,倒没了平日那副冷淡的感觉,像只没有防备的小动物。

    朝长陵本想伸手,又觉得要是把他弄醒,这人多半会不高兴,遂作罢。

    往常的元秋其实都会在她桌上坐一坐,有一搭没搭地说说话,等到深夜才会去睡,他今天这么早还睡得这么沉,肯定是这两天累了。

    嗯。

    朝长陵觉得自己的推测很对。

    灯罩里的蜡烛在她重新坐回来后晃了晃,似乎快要燃尽,她施了个修复诀再次点上火,低头继续看起自己的书。

    一夜很快过去了。

    晨光熹微时,元秋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这声音不该属于地宫,毕竟他和朝长陵谁都不是会敲门的那种人。

    被吵醒的不悦挤在细长的双眉里,他抬手将胖鸟从自己身上挥下去,这只蠢笨灵兽睡得正香,滚落到床榻另一边,根本不带醒的。元秋支起上身时,轻纱另一头显出一个陌生的人影。

    “真君,清晨叨扰了,我——”

    男人瞥见这边,话音戛然而止。

    青年的乌发是随意散乱的,一双慵懒的眼睛半掩着还不大清醒,眼里漆黑浓稠的底色,很像丹青水墨画。

    他看着看着,一张脸由白转红,越涨越红,腾地捂住眼睛,用一口奇怪的口音说:“对不起姑娘,我这就出去!”

    “……”

    元秋本来就不好的心情更不好了。

    朝长陵道:“他是……”

    “你再叫一遍,谁是‘姑娘’?”

    元秋下榻穿上云靴,踱步到男人面前。

    男人此时也看清了,眼前这人胸口平平坦坦,身形颀长削痩绝不是姑娘的规格,甚至……比自己还高了那么一点!

    他知道自己误会了,脸色因为窘迫而通红:“抱歉抱歉,瞧我这眼神……”

    元秋笑而不答,大有开口讥讽的意思。

    这只小猫成天闲得无聊,好不容易寻到理由可以找人麻烦,想来不会轻易罢休,朝长陵只好道:“你别欺负人家。”她今天把人叫过来是有事的。

    元秋瞥她一眼,心道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他就是你找来的人选?”

    “是,但如今还不能确定。”

    这修士是她那日在山门关偶尔发现的,虽然不起眼,但灵气确实不大寻常,和这座地宫的灵气有那么点相似。

    因为是新晋修士,出身门派也不知名,朝长陵毫无印象,今天叫人来只是为了初步观察,至于帮忙的事,可以不急。

    修士只以为自己有望成为朝长陵的弟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似的,直视她的眼睛亮闪闪的:“真君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跟我提。”

    朝长陵可没什么要他做的,只需要他在地宫待一段时间,随便找了个理由:“我手头还有事,你暂且在地宫里等等,处理完了再叫你。”

    修士满口答应。

    等人一走,元秋往她桌案前一坐,抱臂看着她:“所以你有什么打算?”

    因为起来得急,他的衣袍领口还未完全梳理齐整,露出了一截细瘦的锁骨,朝长陵不大看得他懒散的模样,把人往自己面前一拉,抬手帮他弄好:“他的灵气到底能不能对这座地宫产生影响,亲自试试才知道。”

    这座地宫是看灵气按碟下菜的,朝长陵不行,所以很多玄机机关没法打开,元秋身为龙鳞也只可操控一部分,如果那个修士可以,那地宫应该很快就会产生某种变化。

    元秋看着她的手:“那,也行,随你。”顿了下,垂着眼睫忽然小声问她:“如果他真可以帮到你,你会收他做弟子吗?”

    “你怎么想起问这个?”明明没在看他却仿佛看穿他那点心思,她一边动作一边说:“收了徒弟就得日日相伴地教导他,像这样顾着你就很忙了,我没那功夫。”

    “……”

    “怎么?”

    她似乎没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很不得了的话,被元秋挥开手时还有点不解。他转身抓起榻上的胖鸟抱进怀里,极快地回了句:“没什么。我出去散步了。”

    她道:“今天怎么这么……”

    “早”字没说完,大门已经被利落阖上。

    朝长陵:……

    她应该没说错什么话啊?

    关门时的动静有点大,胖鸟终于被吵醒,躺在元秋怀里擦擦口水,因为从这个角度可以轻易看见他的脸,所以它有点纳闷:“嘎?”

    你脸怎么这么红呀?

    “……”

    谁脸红了。

    元秋拿手背遮了遮脸,沉默地撇开视线。

    今日的散步本应和之前任何时候都一样,可因为地宫里多出了个人,难免生出变数。

    他正要出门,刚才那个修士不知从哪窜出来,拱手冲他行礼:“兄台,刚才真的冒犯了,实在不好意思呀。”

    “……”鉴于这是朝长陵叫来的人,元秋决定搭理下他:“我叫元秋。”

    “元秋!真是个好听的名字。”修士笑眯眯地道:“我姓……”

    “你不用说,我没兴趣知道。”

    他脚步没停,修士只能赶紧追上。

    “也行也行,你不想知道也行,其实我是个符修,作为咱们结交的亲近之证,你可以叫阿符……”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不会察言观色。

    今天让元秋撞上了。

    下山路上,他一句话都没再和他说过,这人却自说自话地和他聊了一路,从自己的兴趣爱好聊到他的兴趣爱好,再聊到玄一宗好气派,饭菜真好吃,日持真君真酷,嘴不带停,多亏了他,就算经过人最多的擂台广场也无人敢来搭话。

    “你不会真想和我结交吧?”元秋觉得烦了,故意扯起嘴角冲他笑了下:“还是你看上我了?”

    他微弯的眼中像有两只小钩子在轻轻翳动,阿符本意只是想和真君身边唯一的人套套近乎,这下慌乱得说不出话来,直摆手:“误会误会,我、我不喜欢男人的!”被元秋搞得破了功,他也就不再欲盖弥彰,试探性地问:“其实……我是想知道,日持真君她有没有什么喜好?”

    “……你知道她的喜好又能怎样?”

    “所谓投其所好嘛,我其实一直很憧憬真君,没想到这回有幸被真君挑中,自然想要争取争取。”

    “你又似乎是真君身边的人,我隐隐听过一些传闻。”虽然传得很乱,说什么的都有,但唯一的相同点是,这人无疑是和日持真君极其亲近的人,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我想应该没有比你更了解真君的人,所以才想问你知不知道真君她喜欢什么。”

    喜欢什么……

    元秋没答话,阿符也料到他不会轻易告诉自己。

    “你不愿意说也正常,没事儿,左右我会在地宫待上一段时间,咱们可以慢慢相处。”

    阿符灿烂笑起来,颊边有两个酒窝,人畜无害的模样,不过想也知道不会是朝长陵那个木头喜欢的类型。

    “你要待就待,但别缠着我。”

    “别这么说呀,你告诉告诉我点情报,我会努力让真君看上我的!”

    这话跟踩雷没什么区别,胖鸟吓得赶紧拿翅膀按住元秋,生怕他要发作,好在他只淡淡一抿唇,什么也没说。

    朝长陵喜欢什么。

    元秋刚才在心里想了想,除了知道她喜欢研习一些难懂的古籍,竟然就没有别的了。

    他摸摸胖鸟的脑袋,面无表情地自言自语:“原来我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知道啊。”——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的朝长陵沉思:我刚才没说错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