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隐于云层里,天空只剩灰蒙蒙一片。
失去了月光的照拂,江府内的光照变得昏暗许多。满地的残尸碎肉和着不知道哪个角落里传出来的嘶吼声,活像一个炼狱。
谢明仍旧笑着看着眼前打扮极为精致的女子,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可那女子却猛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散发着腥臭味的血洒到地上,将地面腐蚀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坑。
那原本转动着的黑色法阵不知何时忽然停了,复杂符文上的光亮渐渐熄下来,随后彻底消失在这一小片空间里——
被谢明硬生生逼停的。
能攥住一个人的法阵,那跟把那个人的命攥在手里没有任何区别。
“出不出来?”谢明耐心告罄。
那女子可怜兮兮抬头:“大人饶命。”
原本打扮精致的女子猝然倒在地上,红润的脸也在刹那间变得青白,就这么看过去,已经一点活人的气息也探查不出来。
“好吃懒做,就连吃的也想手底下的喽啰喂进自己嘴里。”谢明道:“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从那女子身上出来的黄鼠狼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大人饶命,小的真的知错了……”
说来这黄鼠狼也是觉得奇怪,它修炼的时间也不算短,同修行之人打照面的次数也很多,可偏偏从未见过如眼前这般实力的人类。
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让自己感觉到像是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且最重要的是,它明明从未在人前显露过,可这人却可以轻易看穿一切并准确地找到自己的位置……简直闻所未闻。
谢明笑一声,看上去极好说话的样子:“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回答得上来,我便饶了你。”
黄鼠狼鼠躯一震:“您问您问!”
谢明沉默一瞬,道:“外面那个拿着剑的男子,为何灵力变得这般低微?”
言翊的实力他最清楚,纵使是十三年前,言翊也不会和这种实力的妖怪纠缠这么久。况且这铃铛声阴冷刺耳,以言翊的修为,不可能没听见。
除非他灵力不够,根本听不见。
“大人,这个我知道的!”那黄鼠狼只觉得心都快跳出来,“因为那人在山顶上养了个死人,每个月都要花大量的灵力去维持引魂阵的!所以——”
所以它才敢趁着月圆之夜自己妖力最强的时候出去进食。
也不知怎的,它这话一说完,瞬间感受到眼前人周身的威压强了不止一个度。这威压冰冷而压抑,像是某种深埋在心底的情绪被强行带起,刺骨的寒意钻进每一寸血液里,连呼吸都是折磨。
“闭眼。”谢明偏过头。
黄鼠狼一愣:“大、大人……您不是说饶了我吗……”
谢明声音很淡,听不出喜怒:“魂飞魄散改为爆体而亡,也是饶。”
院子里到处找人吃的怪物忽然停了。
没有铃铛声的指引,他们全变成了会行走的活死人。
谢明速度快,这会处理完后院的事情,又像个没事儿人一样站在原本待着的地方。他看着从角落里走出来的言翊,一时间竟然不知道用什么表情。
所以在刹那间和言翊对视的时候,他下意识将头仰了起来。
“因为那人在山顶上养了个死人,每月都需要花大量的灵力去维持引魂阵。”
这一维持,就是十三年。
十三个春夏秋冬,他月月如此,到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
谢明丝毫不怀疑,若是他醒得再晚一点,他这个徒弟怕是也要因为灵力支撑不住而到另外一个世界去寻他了。
但何至于此?
他根本不值得言翊这么做。
“你刚刚……”言翊看着他,说话间微喘,“一直在这里吗?”
府内的怪物停得很是突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某个主心骨,一切动作都变得刻板而呆滞。而他刚刚因为灵力不支被那江小姐逼到另外一条巷子里,视线里再无谢明的身影。
怪物不会无缘无故停手,除非有人做了什么。
偌大一个江家,除了他,也就只有谢明可能有这个本事了。
“对啊。”谢明没个规矩地倚在柱子上,闻言笑了笑,“因为很害怕,所以我一直在这里。”
言翊:“……”
二人处理完事情,并肩从来时的路往回走。
“这村子最近不是很安宁,我查了些许时日,将目标锁定在了江府。”言翊声音微弱,“前些日子我将那妖物暂时封在江小姐的身体里去别的地方采药……
那在祠堂内的女子是江夫人前些日子在后山捡回来的,本以为只是个普通的可怜女子,却没想到她早已被会吃人的妖怪附了身。”言翊脚步还有点虚浮。
他道:“江小姐也是被殃及,不过最后那妖怪看样子也是自食其果,进食太多爆体而亡了。”
听上去,像是在跟自己的师傅检讨着什么似的。
谢明听着觉得很好笑,不过也了解了一些,难怪他白日会遇到那群人,想必是这些村民走投无路去请来的。
言翊一个人顾不来。
他一个人生活了十三年。
谢明越想越觉得自己心脏处堵了块化不开的淤血。
他轻轻嗯了一声,随后牵住了身旁人还在微微发抖的手:“好黑,你牵着我吧。”
言翊:“……”
他其实下意识想挣脱开来,不想让谢明察觉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模样。可那只手实在是太过温暖而有力量,在他连路都快走不稳的时候,给予他恰到好处的支撑。
他不想松,也松不开。
他对谢明有着抛开师徒关系以外不可言说的感情。
行至悬崖之下,谢明已经感受到言翊已经将整个身子都靠在了自己身上。他本身灵力消耗太大了,再加上同那些怪物周旋那么久,这种状态下还能撑着走到这里,已经很不容易。
“还有没有力气抱着我?”他将言翊搂过来,“我带你回家。”
言翊将头靠在他肩膀上,不肯说话。
明明言翊一个字都没说,谢明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弯唇,又想逗人:“还有力气靠在我身上?那自己回去”
此话一出,怀里明明早该没力气的人也像是受了什么刺激,环住自己腰的胳膊紧到甚至影响到自己的呼吸。
像是生怕自己再跑了似的。
谢明安抚似地摸了摸言翊的脑袋。
再回到半山腰的小院时,言翊已然因为消耗过大而昏睡过去。
谢明把他放在床上,也并未点燃屋内的烛火,他就这么坐在之前言翊坐着的地方,用胳膊撑着脑袋,静静盯着言翊略微秀气的侧脸。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那个自己走哪粘哪的小黑团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秀色可餐的美男子。
……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恍惚间,他又想到十五年前自己和言翊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名头正盛,招揽者踏破门槛,拜师者阿谀奉承。
却都没得到他一个像样的正眼。
连他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要孑然一身一辈子。
直到某个雪夜,他在下山买酒时遇到了一个连衣服都难以蔽体的瘦小黑团子。
“你就是谢明是不是!你是天下用剑第一!我要拜你为师!”
“我要为我爹娘还有村子里的人报仇!我要为他们报仇!”
明明瘦的只剩个皮包骨,可在说出要报仇的时候,声音大到甚至惊动了林间睡得正酣的鸟儿。
跋涉千里,食不果腹。
侥幸避过重重危机,因为心中尚有执念,这孩子撑着一口气找到了他。
他说他要报仇。
谢明从不觉得自己是个什么很好心的人,尊重他人命运、不参与他人命运向来是他的人生信条。
除妖护人他尚可接受,但收徒,他决计不会考虑。
却偏偏在那个雪夜破了例。
他将那孩子抱回家去,给他穿最温暖的衣裳,吃最好的食物。
他倾囊相授。
但他觉得自己对言翊的好尚未达到可以让言翊守着自己十三年的地步。
言翊不该对自己这么好的。
同塌而眠到底只是谢明的玩笑话,他出门后带上房门,再次捏着蒲扇躺到了那樟树下的躺椅上。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又出来了,星辰闪耀,蝉鸣不止。
在一切都安定下来的时候谢明才发觉,原来蝉鸣也可以静心。
这样的生活……很好。
特别好。
天下用剑第一早在十三年前就在那场大战中陨落,这个世界上再无人忌惮自己,也无人再喊自己去降妖除魔。
他同言翊生活在这个世界的角落,每日除开简简单单的一日三餐,便是赏赏花看看云,悠闲又自在。且自己可以一直陪在言翊身边,虽不能再给他点什么,但至少,他定然会竭尽全力,在这个小院子里营造出家的氛围。
那是言翊最想要的东西。
尘世实在是太喧闹了。
他实在是不想再去。
于是他就这么躺着,直至天边的第一缕朝阳照到了他的脸上。
谢明抬手拿扇子挡了挡。
“你昨晚便睡在这里?不难受吗?”
从身侧传来的声音还带着点微哑,听上去也是刚刚睡醒的模样。
谢明把扇子挪开些许,因为无法快速适应明亮光线而微微眯着眼。
他昨晚想通许多事情,这个时候心情正好着,连着说话也没个正经:“你昨晚昏睡过去,我虽想与你同床共枕,却也怕你醒了之后说我耍流氓,便只好出来休息了。怎么了?心疼我?”
他说着说着又是一顿,起身进屋拿鞋:“怎么赤着脚?怕我跑了?”
“……”言翊刚起床,形象并不整齐,但并不妨碍他嘴硬,“我只是忘记穿鞋了而已。”
话语避重就轻,也没说明到底介不介意谢明同他同床共枕。
谢明边走边笑。
待到言翊穿好鞋,两人结伴洗漱,然后各自沉默着,一起呼吸晨间的新鲜空气。
一切都很安好,直到院子里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一个头带着花环的小姑娘从篱笆上探出了头,却在看到谢明的一瞬间吓到蹲下了身子。
“小月?”言翊过去开门,转身时忽然想到什么,同谢明解释道:“这个是山间的草灵,我之前救过她一命,所以她时常会给我送些山间野果过来。”
谢明起身,笑着点点头,又在言翊回身的刹那,冲着那草灵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在那山巅上刚醒之时,因为以为是谁把他当傀儡养着,以至于杀意不加掩饰,吓到了这位小姑娘。
而那样浓烈的杀意,非他这个“废人”可有,所以他需要这位小姑娘替他保守秘密。
草灵妹妹咽了口口水,笑得有些勉强:“这个是我早上新摘的莲子,你拿去和……和那位大人吃吧。”
她递完莲子就想走,但又想到什么,忽然又回过身:“哦对了,这个玉佩是我今早在山下的时候,江府的人托我带给你们的,说这不是江府里的东西,想必是二位其中一人的……”
那玉佩通体翠绿,看上去非大户人家不可有。
谢明视线偏过去,刹那间只听见啪的一声,他手里蒲扇的扇柄,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