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的天儿,挤挤暖和。”金溟尽量露出和善的微笑,好声好气地商量,“我睡相特别好,肯定不能挤着你的伤。”
这个真不骗鸟,给金溟一条床边睡他能一晚上不翻一个身。
这好习惯来自于家里二哈带来的好家教——
曾经有一次金溟睡梦里翻了个身,无意中把手搭在了睡在床正中央的二哈身上,结果那个体重快三位数的货以为他叫它起来狂欢,狼嚎着跳起来,直接踩断他一条肋骨。
从此以后,金溟的睡相比木乃伊还规矩。
而且就算现在想再铺个窝,来不及也铺不开。
山洞里就这么一块干燥点的高坡,房价高面积小,家里就这条件,实在放不开第二张床了。
最主要的是,金溟从没考虑过分开睡。
那可是恒温四十度的羽绒被诶。
比抱着四季飘毛糊鼻子的小猫咪睡肯定是爽得有过之无不及。
然而已经被金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羽绒被”白鹰,显然一根羽绒的暖和气儿也不想分给他,丝毫没有任何寄人篱下该有的觉悟,依旧昂首挺胸,斗鸡似的伸长脖子对着金溟,毫不退让。
金溟被这份“我就是不讲理,哎,不服你就打一架”的霸道气质噎得无语,他看着大马金刀趴在茅草床上半分不让他靠近的白鹰,深信进化史宣称的理论——
鸟类绝对是由恐龙进化而来的,这只白鹰就是证据,它肯定是霸王龙的亲戚——霸王鸟。
就连习性独居的刺猬冬天里都是一窝挤在一起睡,现在才是早春,也就是一二月份的模样。太阳落山后仍是严寒,洞里到处湿漉漉的,都这条件了,和他挤挤睡怎么了。
现在大家都是个鸟样,谁还比谁更高贵?
“你这叫鸠占鹊巢,臭不要脸的杜鹃。”金溟打也打不过,讲道理也讲不通,只好占点嘴上的便宜。
白鹰看着金溟没有再靠近的意思,才收起尖喙,搭在翅膀上休息。
它心里有点疑惑,杜鹃是挺不要脸的,但金溟这个时候骂杜鹃干什么?
难道今天金溟出去捕猎是被杜鹃欺负了?
连杜鹃都打不过,果然是个废物!
白鹰再次鄙夷地撇了金溟一眼。
金溟终于放弃上床的想法,恋恋不舍地离开他的茅草床和“羽绒被”,挪到旁边的石壁角上,尽力把自己缩起来,免得一不小心触碰到白鹰圈起来的领地再挨揍。
以前金溟把野外的小动物捡回家,那些小东西也会呲牙咧嘴地圈地盘。但它们都是挑个角落画个圈把自己缩进去,基本不妨碍主人家的正常活动,瞧瞧人家多懂礼貌。
现在倒好了,白鹰圈地盘,画了个圈让金溟自己缩进去。
这叫什么事儿!
金溟身上还沾着冷水,他贴着石壁闭上眼,没一会儿就觉得浑身冷飕飕的。
越冷他越是本能地收紧羽毛,又喝了一肚子冷水,湿漉漉的羽毛紧贴在身上,浑身的热量一点也存不住。
金溟用潮湿的翅膀捂住自己,像只缩进壳子里的乌龟,颇显凄凉困顿。
这离奇而混乱的一天啊,既惊喜又无措,他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要结束了。不知明天睁开眼,会不会就回去了。
金溟对明天不知该怀有哪种期待,虽然在这里求存不易,但他对以前的生活,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可值得记挂留恋的。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记忆好像有点问题。
他在白鹰身上醒来时,以为自己还很小,六岁、或者不到八岁。
妈妈是科研所的研究人员,研究的是野生动物,常年外出。爸爸是个军人,但那时候的野外环境十分恶劣,已经到了观察队出行需要调动军方保护的程度。而他是常年留守基地的儿童,受到集体照顾。
但是现在他又记得自己已经长大到能跟着爸妈一起去野外了。
他感觉自己的记忆像挤牙膏似的,一点点被倒出来。又或者说,他的记忆好像被封在了一个冰块里,随着冰块的融化,一点点地在他脑中浮现。
混乱得让他分不清时间轴。
胡思乱想了一阵,金溟躺在自己的翅膀里,朦朦胧胧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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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看好了,老妈今天教你一套野外保命必杀技。”
上移的视线里是妈妈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笑脸,个子才到妈妈腰的小金溟仰起脖子,认真点头。
那是他八岁的时候,观察队当年的任务在基地附近,妈妈第一次允许他跟队随行。
“在野外被野兽攻击,逃无可逃的时候也不要完全等死,你就这样跪趴在地上,膝盖含胸,双手抱住自己的头部和颈部。”金妈妈语言加动作,讲解得十分仔细。
小金溟认真地跟着重复,边做边问,这么做野兽就会不攻击他了吗?
妈妈捂着肚子憋笑,而蹲在树上看热闹的金爸爸,像飞鸟一样轻盈地一跃而下,拉长了语调一脸轻松地回答:
这样——能死得慢一点。
死。
死了。
暖阳洒在人身上,却冷冰冰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笑声在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中飘忽而散。
金溟在滂沱大雨中睁不开眼睛,周围的一切都在缩小,他胸腔窒息,浑身冰冷,挣扎着,摸索着,向唯一能感知到的温暖偎过去。
轰鸣的暴雨中传来几声冷戾而低沉的鹰唳。
头顶跟着猛然一阵刺痛。
金溟靠在角落睡得本就不太安稳,哆嗦着正发迷糊,一个激灵,惊得差点跳起来,他以为是闯进了什么野兽,毫不迟疑地把头缩进翅膀里捂住,像梦里妈妈教他的那样。
而后金溟又想起白鹰,便像个缩壳的乌龟似的试探地伸出半个头,就看见白鹰那一双冒火的黑眼睛,简直是要用眼神把他当场剁碎。
“……”确定洞里依旧安全,金溟摸了摸秃顶日益严重的脑袋,张嘴时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恍恍惚惚问,“怎么了,做噩梦了?”
才刚睡下,鸡都没醒呢,不能是起床气吧。
白鹰低唳一声,偏头把一嘴的从金溟头顶上刚薅下来的毛吐掉。
淦,还有脸问。
它强撑着精神不敢睡,可算把金溟抓了个现形。
假装睡觉了一点点往它身边滚,哼,这种小心思它会看不懂?
还装无辜?
打得轻!
“睡吧睡吧,不用害怕,我保护你。”
金溟累得睁不开眼,迷迷瞪瞪地安慰白鹰,上眼皮和下眼皮又开始打架。
他今天是头一次做鸟,当担架,当地形探测仪,当挖掘机,当手术工具……做了一天苦工不管饭也就算了,又冷又困,谁知道白鹰半夜狂什么欢,觉也不让鸟睡?
脖子刚搭上翅膀,头不自觉朝前一磕,白鹰的尖喙立刻就啄了过来。
又来!
找打!
金溟彻底清醒了。
他累得没脾气,抱着翅膀拖住下巴,撑着眼皮开始反思自己——整个茅草床全都是白鹰的了,它还不让他睡,到底是对哪儿不满意?
不让他睡……
终于,脸快皱成沙皮狗的金溟忽然顿悟了。
他看着白鹰那双瞪他瞪得圆溜柧棱的大眼珠子,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气音问:“你要熬我?”
对于鹰,别的知识他不了解,但是他知道鹰这种食物链顶端毫无生存压力的空中霸主是怎么一步步演变为要被人类立法重点保护的动物的。
以前有一种被风靡追捧的行为——鹰猎。因此还衍生出一种职业——驯鹰人。
在自然界没有任何天敌的鹰,最大的迫害来自于无视自然规则的人类。
金溟拿翅膀搓了搓脸,他对这些久远到已经消失的事情并不熟悉,但他还记得自己看到那些文字记载的驯鹰过程而气到颤抖的感觉。
熬鹰可以称之为最残忍的动物驯化方法,更准确的说,那不叫驯化,而是折磨。
日夜不休地不让鹰合眼睛,直到困倦疲累让它意志崩溃,孤独无助,只剩顺从。
那是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击垮坚强的意志,折掉桀骜的翅膀,吞噬那个翱翔于天际的自由灵魂,让傲骨屈服于淫威。
作为高级动物人类,金溟骄傲于为人的情感丰富。而熬鹰,熬掉的不仅是鹰的桀骜,还有人的人性。
这是一种让金溟鄙夷而羞耻的文化。
但是……金溟再次不可思议地看向气势汹汹精神抖擞仿佛根本没打算睡觉的白鹰。
莫非鹰和鹰之间也是靠熬鹰来确定地位高低?
“……”金溟真的很崩溃。
不是,白鹰熬他干嘛?他难道还不够听话吗?
白鹰从头到脚每一根羽毛都透着一股让金溟无可奈何的倔强,就这么熬鹰似的盯着他。
金溟心说,小样,想当年不管是呲牙咧嘴亮爪子的小野猫还是满身是刺的小刺猬,最后哪个不是被他乖乖养成了绕指柔。一只不懂事的鸟而已,他不信了,还收拾不了了?
于是金溟撸起袖子……不是,收起翅膀。
“小祖宗,你不用熬,我特别听话。”金溟一脸觍笑,“有意见你就提,你说什么都对,我全改。”
没错,他就是那个绕指柔。
不脾气,没骨头,随便摸摸,随便贴贴,随便抱抱,实乃居家旅行之良品。
白鹰乜着眼,心道,看你喘气就碍眼,能改吗?
金溟眯上眼睡着那会儿,白鹰也没闲着。
它几乎是非常严肃认真地进行了此生最长时间的一次思考。
如果金溟有表的话,应该可以确定自己才睡了不到半小时。
白鹰断定金溟虽没打架的胆子,却善于鼓唇弄舌妖言惑众。才小半天,它就几次差点犯了迷糊。
为了不让自己被花言巧语蒙蔽,它打定主意和金溟只靠实力说话,不用嘴巴交流。
金溟觉得白鹰好像没刚才那么锋利了,便趁机靠近了一点,想套套近乎。
“不要这么凶巴巴,你乖乖的,伸个懒腰撒个娇,要是能让我抱着睡,我肯定更听话。”
话音刚落,白鹰忽然疯狂反扑,从金溟受伤的翼角一路攻击到眼上咽喉上,专挑脆弱的地方下狠嘴。爪子才刚能动弹,也毫不惜力地一块用上,紧紧攫住金溟的腹部,收力抓牢,若不是有一条腿使不上劲儿,只怕就这钢爪连环踢也够把金溟当场开膛破肚了。
金溟直接被这不讲道义的流氓打法给揍懵了,他长这么大和人都没这么打过架,更何况还是和一只鸟。
金溟在暴打中感悟颇深——熬鹰这法子其实也不算残忍,至少比把鹰打到服气文明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