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夕阳的余晖在两人身上跳跃, 明明是血色漫天的古战场,此刻竟透出几分静谧。
薛镜辞视线落到裴荒的衣袖上。
那袖箭通体漆黑,远看时几乎与衣衫融为一体,近了瞧才发现雕工极为精巧。
见他看得认真, 裴荒难掩得意的心思, 献宝似地举起来:“怎麽样?我自己做的。”
说罢, 他干脆利落地伸手解下,递给薛镜辞道:“喜欢的话就送你了。”
薛镜辞不解地盯着他:“工艺精巧,做得不错, 你舍得?”
裴荒将弓弩塞入薛镜辞怀中,故意卖关子道:“这玩意我多的是,以后慢慢给你看。”
薛镜辞不再推辞,将袖箭收入储物袋中, 难得起了几分好奇。
上次见裴荒时, 他用一把小巧的匕首杀妖,动作干脆利落。今日的弓弩也同属暗器之流,却不知裴荒的本命武器究竟是什麽。
两人短暂交谈,薛镜辞心底记挂着妖族斥候的事, 便俯身去捡拾地上半死不活的雀鹰, 要带回据点複命。
见那雀鹰血迹斑斑,臭味熏天, 裴荒忙拦住他:“我来拿吧,反正身上已经髒了。”
听这意思, 是要与薛镜辞一同回据点。
古战场兇险, 薛镜辞倒不介意多带个帮手回去, 便任由裴荒尾巴似地跟在自己后面。
系统窝在薛镜辞肩膀上,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喵呜起来:“原来那青团是他送的。”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 以为它是吃人嘴短,忍不住逗它:“这回终于不喊他小鬼了?”
系统尾巴晃了晃:“个子高一点,也是个小鬼。”
小猫咪盯着前面的裴荒看,也不知这人是吃什麽长大的,个头蹿得那麽快。
两人回到据点,见薛镜辞身后多了个陌生人,衆人神色都有些戒备。
薛镜辞让裴荒将雀鹰递给江承意,主动介绍道:“这位是我故友。他是凡界散修,风眼出现时恰在附近游历,便被卷了进去。”
秘境开啓突然,确实有不少凡界散修误入。
虽然有薛镜辞出面做保,但衆人的戒备仍然不减。
林恒胆小不大,对危险有种天生的直觉。
他仔细打量着裴荒,总觉得这人周身充斥着一股兇兽般的野劲。
林恒捅了捅林肃,悄悄说道:“我听闻妖族有化形之术,但总会保留几分本来面目,比如肌肤上会残存鳞片。这人裹得如此严严实实……”
他话才说到一半,裴荒忽然看了过来。
那眼神淩厉,林恒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毒蛇给盯住了。
裴荒移开视线,忽然伸手撩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肌肉虬劲的手臂。
“这位道友说的有理,我来路不明,此处又多有妖兽出没,是该自证身份才对。”
他如此坦蕩,倒是叫宋恒有些不好意思。
换做是他,被人如此质疑只怕会与那人打起来。
薛镜辞看向裴荒,淡淡道:“不必如此。”
裴荒凑过去贴在薛镜辞耳后偷偷说:“我才不在意旁人说什麽,只是不想让你为难罢了。”
薛镜辞轻笑,擡手将他的袖子放下来,裴荒忽然察觉到他的指尖划过了自己的手臂。
手臂瞬间变得炙热滚烫,直到薛镜辞收回手,他才小心地呼出一口气。
说不清楚是何时开始,薛镜辞每一次的触碰,哪怕只是极微小的一下,也会让他心绪慌乱。
衆人散去做事,裴荒跟在薛镜辞身后回了帐子,左看右看的打量,许久后才纠结着问道:“上次我托人带去上界的琥珀,你收到了吗?”
薛镜辞眨了眨眼,竟觉得有些亏心,扭头不去看他,只说:“收到了。”
裴荒高兴起来,追问:“你喜欢吗,那朵洛阳锦可是我从几千盆里挑出来最漂亮的一朵。”
他话还没说完,萧寻撩开帐子走进来,愧疚地向裴荒说出实情。
“那琥珀原来是这位道友送的,怪我不好,先前去师父房中时失手摔碎了,辜负了你一片心意,实在抱歉。”
师父?房中?
裴荒看向萧寻,眼底瞬间凝出一层寒气。
转头看向薛镜辞时,那寒气又渐渐消散,只是声音微凉:“这又是谁?”
薛镜辞眼中显出厉色,看向萧寻:“你我没行真正的拜师礼,出门在外,不必喊我师父。”
转而才与裴荒解释:“萧寻是我新收的弟子,那琥珀我很喜欢,本是打算穿了孔戴着的,但不小心碎了,萧寻只是想看看,并非有意。”
裴荒的眼神在两人身上打转,忽然觉得自己倒是个外人,碍事得很,瞬间下颌紧绷,轮廓愈发显得冷峻,冷声道:“无妨,反正也不是什麽值钱的东西。”
薛镜辞想说些什麽,却见裴荒扭头朝外走去,很快就不见了人影。
直到晚上,裴荒都没有再出现。
薛镜辞心想这人先前还寸步不离跟着自己,转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蹤,脾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差。
他心中有些闷闷的,吃饭时也没出帐子。
萧寻端了饭食过来找他,满脸歉意地说道:“师父,都是我不好,让他不高兴,还伤了师父的心。我这就去找他道歉,只要能让他消气,我做什麽都行。”
薛镜辞摇摇头:“不用。”
他看了看萧寻带来的干粮,掰了一半,余下的退回去道:“这些你拿去分给据点守卫。我要打坐修炼,你出去吧。”
萧寻只好离开。
尹心药见到这一幕,心中有些担心,便拦住萧寻问道:“薛师弟怎麽不来与大家一同吃饭?”
萧寻对她没什麽好感,淡淡道:“师父说要打坐修炼。”
尹心药没有多问,只是转头回了自己帐中,取出一个食盒,用灵力热了热。
宋珏挑开帘子进来,嗅到香味惊喜道:“师姐对我真好,怕我吃不好,还额外开小竈。”
尹心药护住食盒,摇头道:“这可不是给你的,我要拿去送给薛师弟。”
宋珏闻言,脸上露出懊恼之色:“白天多亏他机警,不然你就要受伤了。”
尹心药想起那惊魂一幕,此刻也后怕得汗透衣衫。
她摇头道:“没想到,我之前一直疏远他,他却过来救我……我想,他应当不是旁人口中所说的那种人。”
宋珏沉思片刻,附和道:“他这人确实不坏。”
谈话间,食盒已经变得温热。尹心药拉上宋珏,走到薛镜辞的帐子外,问道:“薛师弟,我有些事找你,可以进来吗?”
等了许久,帐子里都没反应。
正要离开,里面传来喵呜的叫声,片刻后有人拉开了帐子。
薛镜辞似乎是刚睡下,发丝被枕头压得有些淩乱,低敛的眉眼甚至有几分茫然。
尹心药还以为他是醉心修炼才不去吃饭,谁知是在军帐内偷偷睡觉,一时有些好笑。
但转念想起薛镜辞今日又是采药,又是捉妖,必定疲累无比,便赶紧将温热的食盒递给薛镜辞:“薛师弟,今日多谢你救我。这里有些果酱,还请你收下。”
薛镜辞打开食盒,鼻子动了动,果然嗅到一股玫瑰花的香气,忍不住问:“这都是你自己做的?”
尹心药点头,不好意思地说道:“干粮难以下咽,我便捣鼓了些果酱,抹上去果然好吃多了。”
薛镜辞心情好了些,见尹心药要走,主动叫住她,说道:“尹师姐,你身上有香味。”
再次听见这轻慢之语,尹心药却不複先前的反感。
她认真嗅了嗅自己衣裳,确实闻到一股淡淡香气,便道:“也许是香粉的味道,你若是喜欢,改日我送你一瓶。”
薛镜辞摇摇头:“不是那种香味。”
尹心药瞬间正色,追问道:“那是?”
薛镜辞道:“我有些说不好,只是这种香气似乎与灵力有关,你灵力纯彻,妖兽自然会更注意你,要小心。”
尹心药面色微变。
她这才知晓自己先前错怪了薛镜辞,还误信了那些流言蜚语,同时也想起自己今日被妖兽围攻的事来。
没想到竟不是巧合。
她点头应下,说道:“多谢师弟提醒。”
听见尹心药又谢了自己一次,薛镜辞心安理得道:“师姐,这果酱还有其他口味吗?”
尹心药被他逗笑,此时才发觉薛镜辞其实是个极为纯澈的人。
这幅眼巴巴询问地模样,也挺可爱。
她赶紧点点头:“还有无花果味的,我回头给你拿。”
送走尹心药后,薛镜辞没了睡意,索性真的打坐修炼起来,只是半夜又被人叫起来。
江承意竟从那妖雀口中得知妖族準备从东南方向奇袭,便立刻动身去其他据点传达消息。
这下帐中只剩他一人,在夜风里静悄悄的,直到二更时,帐子外忽然传来军号声。
“妖族夜袭——”
薛镜辞眼神一戾,拔剑便杀了出去。
外头交战正酣,薛镜辞随意扫了扫,并未见到裴荒。
他杀了一阵,忽然望见存放粮草有火光闪动,似是妖族要放火烧粮。
薛镜辞疾掠而去,杀了几只外围的妖,就见火光闪了闪,彻底熄灭了。
空气中传出妖兽凄厉的嚎叫。
薛镜辞赶过去,在帐子前看到几只死透的妖兽。
那些妖兽死状凄惨,竟然被生生剥了皮,鲜血将地面都浸湿了。
薛镜辞蹙眉沉思,那杀妖之人手段狠绝,干净利落,不像淩虚宗的手法。
忽然,他耳朵动了动,隐约听见附近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剑光一闪,那草丛便被劲风吹开,露出了藏匿其中的少年。
少年年纪很小,身形苍白瘦弱,一手握着滴血的匕首,一手卷着刚刚剥下的兽皮。
像是黑夜里索命的恶鬼。
察觉到有人的靠近,少年眼中兇光毕现,可看清薛镜辞的脸后就愣在原地,将匕首丢到地上去。
他乖巧地将手举起来,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许是很久没笑过,以至于有些瘆人。
少年打着手语说了些什麽,薛镜辞看不懂,只是隐约觉得少年熟悉。
“你是……阿苏?”薛镜辞迟疑问道。
不远处响起战事结束的军号声,薛镜辞让少年跟上自己,回到先前搭好的帐子里。
他取出纸笔问:“会写字吗?”
阿苏擦擦手上血迹,握住了笔,写道:“我现在叫裴苏。”
薛镜辞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却已确定,这小少年确实是跟着裴荒一同来的。于是接着问道:“你怎麽跟着裴荒,你父母和村长他们现在过得如何?”
裴苏握着笔的手指微微顿住,许久才写下:已经没有东来村了。
他低头写字,薛镜辞便看见了他脖子上深可见骨的伤疤,一时沉默下去。
裴苏不再提起往事,将纸翻了面,重新写道:哥说你去了上界,你果然是神仙,那里好玩吗?
薛镜辞摇头,说起上界之事,很是枯燥无趣。
说完上界,薛镜辞想问裴荒的事情,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思索时他眼神便落在纸上,开始还不觉得,盯得时间久了,越来越觉得阿苏的字迹很是眼熟,竟然和自己的有六七分像。
薛镜辞心念微动:“谁教你写字的?裴荒?”
裴苏眨眨眼,在他心中薛镜辞始终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自然是有问必答。
他老老实实点点头,写道:跟哥学的,他说想要修炼就要能看明白功法上的字。閑下来时哥让我练字,我有他写的字帖,每天都练。
说罢,阿苏从怀中取出一张纸,递给薛镜辞看。
薛镜辞就着烛火,细细去看上面的字。
若说阿苏的字与他有六七分相似,那裴荒的字几乎是与他一模一样了。
秋日的麦谷香混杂记忆扑面而来。
薛镜辞恍惚记起,自己在东来村时每日午时都会抄写经文,后来离开时也没将经文带走。
他放下字帖,问道:“裴荒练字,用的是我留下的经文?”
裴苏点点头。
离开东来村后,他和裴荒一路颠沛流离,经历不少危险,但薛镜辞留下的东西都被好好地保管了起来。
甚至两人攒钱买下的第一个储物袋,也全都拿去装了薛镜辞的东西。
裴苏对此倒是毫无意见,在他心中,薛镜辞始终是年少时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的神明。
只是他哥这人,平日里从不信神,路过神庙都要顺手从供台上偷点东西吃,竟也会对一个人如此恭敬。
收回思绪,裴苏看着桌上自己写下的字,又看了看裴荒的字帖,突然觉得自己的字有些丑。
他看向薛镜辞,忍不住像小时候那般偷偷告状道:其实我以前也想直接抄你的字,但是哥不让,只同意我抄他的。开始哥的字也丑,我就跟着学,所以现在写成这样了,不怪我。
薛镜辞忍不住轻笑起来。
帐子外有动静,是先前去其他据点的江承意回来了。
裴苏伸出两根手指,朝薛镜辞比了个“走路”的手势,然后身形敏捷地从军帐底部钻出去了。
临走时,还将桌上的白纸一并带走,碰乱的东西也顺手归位,仿佛从未出现过。
看来这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
薛镜辞心想,裴荒怎麽也不教点好事,好好的孩子跟着他都成了贼。
江承意没察觉,走进来摁了摁眉心,神色却并未松懈下来:“今日多亏你捉了那雀鹰,各处据点早有準备,损失不大。”
薛镜辞问道:“你在担心其他几个方位?”
江承意微微愣住,没想到薛镜辞竟轻易猜中了他心底的担忧。
这秘境对仙门弟子来说是一次试炼,更是难得的机缘,因此大多数人都抱着各自为战的念头。
他们身处东面,顾好自己即可,余下的便是多去搜刮资源,充实本门派的力量。
江承意摇摇头道:“先休息吧,今日来攻击、据点的都是些飞禽妖兽,想来是前锋,真正的大部队还在后方,随时有可能攻来。”
他倒头就睡,薛镜辞却没了睡意。
屋子里多了个不算熟悉的人,他本能地生出防备,干脆就地打坐起来。
天明时分,军帐外传来汤药的甘苦气味。
薛镜辞掀开帘子,果然看到尹心药正在熬煮止血凝伤的汤药,想必是要给受伤的士兵送去。
宋珏也在一旁帮忙,他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扇子,色红如血,轻轻扇动便能给丹炉加热。
见了薛镜辞,宋珏主动开口搭话,心情颇为不错:“薛师弟,多亏了你那日采摘的草药,昨日收获如何?”
薛镜辞疑惑:“收获?”
宋珏扬了扬手中的扇子,兴奋道:“我昨日杀了只赤练鸟,从它身上搜出这把扇子,竟是件稀罕的灵宝。”
尹心药闻言也摸了摸头顶的翠翎发簪,说道:“领头的妖是一只蛊雕,身死后落下一枚妖珠,里面藏了不少上古修士的物件,我出力少,却也分到一支灵簪,可以凝聚灵力。”
说完这话,尹心药忽然想起击杀蛊雕时薛镜辞并不在场,自然也没分到东西。
她朝宋珏看了一眼,两人神色古怪起来。最后还是宋珏问道:“薛师弟,你该不会一直都在杀妖,忘了去搜罗妖兽身上的宝贝吧?”
薛镜辞点头。
髒。
况且他来秘境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攒够军功,换取成为长老的信物。
那妖兽尸体血气沖天,他也没有兴致一一翻捡。
宋珏有些哽住,若是换做别人,他肯定觉得那人心机深沉,必定是得了宝贝后藏起来,不愿外人知晓。
可是薛镜辞这人,越是相处久了,越明白他的直白。
既然他说没有,那就是真的没有。
恐怕,薛镜辞是真的将这次试炼当做一次真正的战争,只顾着杀妖去了。
宋珏忍不住拉了拉尹心药的衣袖,低声道:“陈昭拉上了林肃和林恒,想去周围碰碰运气,看看还有没有遗落的宝贝。我本想和你也去找找,不如再叫上薛师弟吧。总不能让他来一趟秘境,什麽也没拿到。”
尹心药点头答应。
待煮好了汤药,尹心药便邀薛镜辞同行,只说是采草药。
薛镜辞答应下来。
宋珏和尹心药自幼在上界长大,对于秘境夺宝之事熟悉至极,还真让他们找到不少好东西。
将东西平分后,三人回到军帐,恰好撞上了陈昭一行人。
林恒满脸笑容,正拉着陈昭的手臂说话。
陈昭却有些心不在焉,视线总是不经意往薛镜辞身上扫。
今日这趟外出,为的是寻宝,因此组队之人必须是平日里熟悉且信得过的人。
他与林肃林恒熟悉,组成一队并不奇怪。
但薛镜辞何时与尹心药他们走得这麽近了?
萧寻也走过来,亲昵地凑到薛镜辞身边说话。
陈昭这才意识到,十人之中,竟有半数人都对薛镜辞颇有好感。
他面色微沉,寻了个借口独自离开。
萧寻今日没有与薛镜辞一同行动,此刻旁敲侧击问道:“师兄今日有没有遇到那位故友,我还是想与他郑重道歉。”
尹心药心中好奇至极,但她不是多话的人,当即拉着宋珏走开,留萧寻与薛镜辞说话。
薛镜辞摇摇头,今日一整天,他都没有再见到裴荒。
萧寻松了口气,神色自如地请教了薛镜辞几个修炼上的问题,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两天就这麽风平浪静地过去了,第三日一早,天还蒙蒙亮,便有人急急来帐中寻江承意。
“江师兄,我今早起来忽然打不开储物袋了!这可如何是好……”
来者是冯易,昨日得了不少好东西,今早他正要取出战利品好好欣赏,却怎麽都打不开储物袋,急出了一身冷汗。
江承意神色一凛,毫不迟疑地拿出自己的储物袋,果然也取不出东西了。
薛镜辞看向他,冷静道:“我也不行,想必是秘境的禁制。”
江承意迅速召集衆人问话,还派了几个士兵去附近据点传递消息,得到的答案都是无法打开储物袋。
不仅如此,他们体内的灵力也被一股力道锁住,此刻近乎是凡人的状态。
“你们几个,随我去清点物资。其余人跟着林肃巡逻据点,防止妖族奇袭。”
江承意神色冷静吩咐下去,起身朝存放军备的地方走去,等清点完毕后,心就彻底沉了下去。
衆人一直知晓主城和各处据点战备吃紧,却都觉得与自己无关。毕竟能来这里的修士哪个没点底蕴,储物袋早就装满了食物、丹药和武器。
可如今,衆人却要真正仰仗着稀薄的军备物资,与妖族对战了。
江承意呼出一口气,还未走出帐子,就听见军号急吹。
妖族军队果然攻过来了!
另一边,林肃剑势淩厉,虽然失去了强大的灵力,每一击仍有恢弘之势。
他见林恒出剑缓慢,忍不住骂道:“没了灵气就不会出剑了?你平时到底怎麽练剑的!”
林恒面色涨红,修士的剑招本就与凡人不同,灵气灌注剑身时光芒大盛,随便挥挥都让人感觉威力十足。
如今换了这不会发光的剑,林恒都觉得自己不会打了。
对方攻势太急,江承意忙叫大家凝聚起来,形成一道密集防线,将东面据点死死守在身后。
前方有林肃撑着,薛镜辞便游走在衆人身后,见谁力竭便出手相助,以确保这长长战线不被妖族攻破。
清冷干净的气息慢慢将所有人笼罩,竟让人觉得被这股气息包裹着,可以安心托付一切。
衆人面上的急躁不安渐渐消去,只专心擡手对敌,用尽余力。
原本隐隐溃散的战线,渐渐变得牢固起来,甚至主动前进,朝汹涌的妖族逼去。
就在这时候,异变陡生。
妖族领头的,是只通体漆黑的狼蛛。
此刻它腹鸣如雷,原本正在攻击的小蜘蛛,忽然朝它身边聚拢过去。
此刻,狼蛛张开巨大的口器,大口吞下几只同族,周身泛起红光,俨然是一副晋阶之象。
其他妖族也立即聚拢过来,保护它晋阶。
林肃剑气一扫,不再吝惜体内为数不多的灵气,高声喊道:“随我攻过去,绝对不能让那狼蛛晋阶!”
他正要强攻,去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竟直直落到那狼蛛身上,一把抓住粗粝的长毛。
那人身上并未带着武器,看得人心惊不已,正是裴荒。
“危险,快回来!”
林肃下意识高声喊道。
话音刚落,就见那狼蛛猛地一震,要将裴荒甩下去。
衆人纷纷看过去,为那人捏了一把冷汗。
要是真被甩下去,等待他的便是万妖分食的凄惨下场!
然而就在狼蛛抖动庞大身体的瞬间,裴荒却顺势一跃,足尖轻点腾空而起,与此同时,竟迅速地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来。
这剑极软,却在顷刻之间凝聚了磅礴的灵力,化为陨铁般无坚不摧。
裴荒看準时机,狠厉地向下扎进去。
狼蛛的心髒被刺穿,瞬间发出响彻天地的惨叫。
裴荒身上脸上被溅上青色的血液,却没有丝毫放手的意思,反倒接着将剑身捅进去,手腕翻转将狼蛛的心髒彻底绞碎。
首领被杀,妖族彻底翻腾,转头要对準裴荒攻击,衆人纷纷上前救人,却见裴荒极其熟练地伸手掏出一颗淡蓝色的妖核。
他跳下狼蛛巨大的尸体,将妖核抛到空中,迅速丢了张黑色符纸到天上,那符咒上朱砂赤红发光,瞬间催化出妖核内漫天的妖气,让其他妖物动弹不得。
直到裴荒极快地穿梭而出,那符纸也燃烧殆尽,妖族大军瞬间反扑,发了疯的要将他扯进兽潮里。
然而没了狼蛛,此时的妖族已经失去控制,乱作一团,竟让裴荒真的溜了出去。
薛镜辞自然也看见了裴荒的身影。
那日阿苏出现,他便猜测裴荒也在附近,只是昨日一整天都没见到。
没想到,他其实并未走远。
衆人一鼓作气,沖上去击溃了妖族的部队。
他们简单处理伤势,便打算返回帐子休息,不知下一波妖族攻势何时回来,忽然有两个满身沾血的修士闯过来。
江承意细细询问,才知今日妖族从四方进攻,如今北面据点岌岌可危,药物也彻底告罄,不出一日,就会被妖族大军彻底击溃。
大家商议过后,江承意打算将东面据点的物资,运送一部分给北面,甚至还要派修士过去支援!
冯易第一个站起来,反驳道:“江师兄,如今大家的储物袋都被锁定,灵力也削弱不少,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哪有功夫去管别人!”
其他宗门的弟子也纷纷附和:“是啊,此番历练按军功分配资源,我们的任务是守好东面,他们守不住,是自己技不如人,怪不得别人。”
尹心药看了薛镜辞一眼,忽然站起来道:“战场兇险并非儿戏,我同意去支援北面。至于丹药补给,诸位道友不必担心,我先前已经与同门采摘了许多草药,只要两日时间,就能补上缺口。”
听了这话,人群中又站起一个男子,正是药宗少主曾轩朗。
他高声道:“我也同意支援北面,虽是历练,但尽量不要有伤亡,这几日我们药宗会与淩虚宗一同炼制丹药。”
一时间,反对的声音少了许多。
但仍有人不满道:“可听江道友之意,除了支援丹药,我们还要派修士过去帮忙守护据点,那我们自己的据点岂不是无人看守?”
“是啊,我们自己的据点也很危险,派人是万万不行的。”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既如此,派人之事由淩虚宗负责,诸位道友回去休息吧。”
待所有人离去后,冯意怒声道:“江师兄,你辈分与修为皆是我们之中最高的,按理我该听从你的命令。但支援北面,恕我难以从命。”
说罢竟直接拂袖离去。
一时间无人说话。
薛镜辞淡淡道:“我们面对的是城战,并非个体,北面若是失守,所有据点在不远的未来都将倾覆。你们去吧,我们自己的据点,可以布阵防御。”
江承意的眼睛微微亮起:“你当真可以?”
薛镜辞点点头,江承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即安排好了支援之事。
待阵法布好后已经过去了一日,前去支援北面的陈昭、林恒与林肃却仍旧没有回来。
系统窝在薛镜辞脚边,问道:“宿主是在担心北面的情况?”
薛镜辞点点头,他不习惯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总要亲自去看看才能放心。
只是东面阵法需要有人守着,他一时走不开。
系统扒拉着薛镜辞的衣袖,想不出安慰的话,忽然一个果子从天而降,砸在它的脑袋上。
“嗷——”
系统瞪圆眼睛,朝罪魁祸首看去。
就见裴荒嚼着一个果子,朝自己得意地笑了笑。
系统把果子从脑门上扒拉下来,递给宿主道:“宿主,你快帮我砸回去!”
薛镜辞捡起果子,想了想道:“挺好吃的,丢了可惜。”
说完咬了一口。
裴荒找了半个山头,才找到这麽几个果子,就这麽送人也不可惜,却也不看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阵法是五方玄灵阵?东方为杀门,西方为……”
薛镜辞转头看向他道:“你也懂阵法?”
裴荒被他看得不自在:“自然懂。”
见薛镜辞仍然看着自己,他想了想又说:“比你那徒弟可要厉害多了,想去就去吧,这里我来守。”
这人面冷心热,薛镜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也不与他啰嗦,转身就走,直奔北面,他放松的神情才骤然紧绷起来。
这里的情况比他想得还要更危险。
地上血迹弥漫,无数折损的法器跌落在黄沙中,风一吹,便彻底陷落下去。
北面竟然有流沙。
薛镜辞御起剑,小心贴着地面飞行,减少灵气流转。
不知飞了多久,他忽然看见流沙之中有人。
林肃大半个身体陷落进去,林恒站在剑身上,伸手去拽他。
可两人体内的灵气都几乎消耗殆尽,林恒脚下的剑也剧烈颤动起来,随时都要栽倒下去,却死死攥着林肃不撒手。
薛镜辞心中有些惊诧。
林恒这人欺软怕硬,胆子又小,没想到也有不怕死的时候。
他不再迟疑,御剑过去,悬停在两人的上方。
薛镜辞朝林肃伸出手:“上来。”
林肃愣了愣,赶紧抓住薛镜辞的手。
那只手苍白冰凉,看起来脆弱无比,林肃下意识不敢握得太用力,只是轻轻地触碰。
薛镜辞却误以为林肃力竭,便更紧地反握住他,直接将他拉到了自己的剑上。
“你……”林恒整个人都惊呆了。
先前在客栈时,这人看起来冷心冷肺,平日里也一副生人勿进的冰冷模样。
谁知道,他竟会来救自己和哥哥。
薛镜辞上下扫了一眼林恒,见他没受伤问道:“怎麽只有你们,陈昭呢?”
往日林恒总爱与陈昭混在一块,可现在提起这名字,林恒却差点咬碎了牙。
“那孬种见有危险,早就跑了!”
林肃不满他非议同门,呵斥:“林恒,不準乱说。”
林恒眼睛都气红了:“他明明就是……”
薛镜辞却没耐心听他们说话,御剑朝东边飞去:“我的灵气支撑不了太久,快走吧。”
等回到东面据点时,太阳已经彻底落了下去。
薛镜辞找到尹心药,让她去看看林肃,陈昭也从侧面的沙土里钻出来,灰头土脸的不敢靠近。
林恒怒目而视,幸而林肃一直拎着他衣领,才没叫他沖过去打人。
好在大家虽然狼狈,却也没什麽大事。
薛镜辞挂念着阵法那边,先行一步,回到了他们自己的据点。
裴荒还守在原处。
树枝上挂着黯淡的冷月,薛镜辞下意识放轻了脚步,第一次没等裴荒朝自己走来,而是主动靠近过去。
“今日我见到你用剑了。”
裴荒故意不看他,然而薛镜辞凑得极近,清清冷冷的声音拂过耳边,还是令他耳尖瞬间烫了起来。
薛镜辞晃到他面前去,声音温软:“剑法精进许多,虽是简单剑招,却发挥到了极致,可见功力深厚。”
裴荒还是第一次听薛镜辞这般认真的夸奖他,嘴角忍不住弯起,又很快压了下去,说道:“那是自然,我天资出衆。”
薛镜辞纠正道:“是我教的好。”
“琥珀虽然碎了,但碎片我都收好了。”
薛镜辞对着他笑了笑,轻声道:“别生气了。”
裴荒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脑海中忽然有个不切实际的猜想,睁大了眼睛,结结巴巴说:“你……”
“你是不是在哄我?”
下一秒,他就见薛镜辞点了点头。
裴荒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微颤,忽然有些扛不住,心绪大乱。
紧接着,笼罩营地的阵法瞬间破碎。
第二十二章
阵法一破, 天空便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风吹得更急了,惹得树枝上鸟雀飞散。
薛镜辞看向裴荒,问道:“你不行了?”
裴荒脸色发红, 不知是被这话气得还是恼羞成怒, 瞪着薛镜辞道:“还不是你!”
薛镜辞皱了皱眉, 有些迷茫地问:“与我有什麽关系?”
裴荒不说话,转身走了。
直到再也听不见薛镜辞清清冷冷的声音,嗅不到他身上新雪般的气息, 紧绷的身体才缓和下去。
他入了密林,很快走到一条小河边,蹲下身掬了捧清水,朝自己脸上扑去。
清澈的水竟然开始滚动, 像是在沸腾, 扬起来的水花溅到裴荒身上。
裴荒嫌弃的站起身,眼见那透明的水慢慢化成一个男人的模样,一把按下去。
“别出来,附近有人。”
河妖只能露出个脑袋看他, 笑眯眯问:“好不容易找到他, 竟然舍得耍脾气?”
裴荒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离开, 像是还在生气。
其实他早就学会藏起所有情绪,不叫旁人看穿他的底牌。只是对上薛镜辞, 又总是沉不住气, 藏不住事。
但若非如此, 他恐怕也想不到,薛镜辞还会有轻声哄人的时候。
河妖收起笑容, 说道:“不过,你确实要回去找他。方才我潜进南面的河里,听到妖族议事,他们丑时要从水路入侵南面据点。”
裴荒看他一眼,从怀里摸出块灵石丢过去:“谢了。”
他顺着原路返回,就见薛镜辞还在阵法附近,正弯腰将布阵的东西尽数收回去。
如今物资稀缺,这布阵之物都是从好几个修士手里凑出来的,能省一点是一点。
河妖一路跟着裴荒过来,此刻忍不住感叹道:“真贤惠,持家有方说的便是如此吧。”
裴荒闻言神色一变:“别乱说话。”
河妖抿嘴憋住笑。
他虽是妖,却不关心什麽人族妖族之争,只想赚点小钱好好生活。今日特地过来送信,也不过是想看裴荒的好戏。
认识裴荒这麽多年,眼见着这人从机灵活泼的少年变成心思深沉的模样,有时候连他都猜不出裴荒真正的情绪。
只有遇上薛镜辞的事,裴荒才会露出几分鲜活的气息来,叫他一猜一个準。
比如此时,裴荒嘴上让他别乱说话,心里怕是和他想的也差不多。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薛镜辞抱起阵旗,朝裴荒看去。
裴荒顺手接过他手上的东西,郑重说起河妖传来的消息。两人一同回了据点,去找江承意。
河妖的身份不能暴露,裴荒便说这是自己去妖族敌营里探知到的。
这话换了旁人说,江承意必定不信。
可今日裴荒孤身一人闯入妖族军队,取首领性命,这份胆识与能耐实在让人钦佩。
他没有犹豫,便决定连夜去南面据点送信。
临走时看了眼床榻,看向裴荒说道:“你若是没地方住,今夜就睡这里吧,我一时半会也赶不回来。”
裴荒没推辞,只是第一次把江承意这个人仔细打量了一番。
见他盯着江承意,薛镜辞想起他前不久还问起萧寻是谁,便简单介绍:“他叫江承意,是内门的师兄。”
裴荒盯着床榻,难得夸道:“这人不错。”
薛镜辞以为裴荒是见识过江承意统筹布局的才能,便也点点头。
系统晃了晃尾巴,奇道:“这小鬼竟然还会夸别人呢!他不是一向觉得自己才是最厉害的吗?”
薛镜辞揉揉系统脑袋,想了想道:“他确实也很厉害。”
今日与那狼蛛对战,若不是裴荒出现,即便仙门弟子胜出也会损失惨重。
只是也不知裴荒这些年都经历了什麽,才有了这麽多鬼点子,竟敢直接跳到狼蛛身上去!
薛镜辞低头,见裴荒已经躺在对面江承意的床榻上,甚至没忘了将外袍脱去。
他熄了灯,本想和前几日一般打坐至天明,可不知怎麽忽然有了睡意,便也跟着躺下了。
薛镜辞难得睡得沉,半夜里却被急促的军号声唤醒。
他没叫醒裴荒,反而给他布了个隔绝声音的阵法,好让他能安稳的休息。
想了想,又把系统也塞进阵法里,免得他们之后会打起来。
等薛镜辞走出军帐,裴荒才睁开眼睛,盯着阵法出神。
一切的嘈杂声响都被这阵法隔绝,裴荒的心渐渐安宁下来,看向猫咪的眼神也温柔了几分。
与军帐内的温和宁静不同,外头此刻是风雨欲来。
江承意难得露出了怒色,声音亦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南面据点已被彻底攻破,所有人收拾东西,退守偃城。”
衆人刚从睡梦中惊醒,此刻还有些迷迷糊糊,不解问道:“南面据点怎麽会破?白日里妖族不是都被杀退了吗?”
江承意气得快冒烟,冷声道:“今夜我收到消息,南面有妖族从水路奇袭。可前去提醒时,却无人当回事,个个只顾着去捡拾白日里交战掉落的宝贝。”
“可是江师兄,南面据点被破,我们东面还安然无事啊,只要坚持到明日早上,不就完成任务了吗,为何这时候急匆匆离去?”
江承意摇摇头,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便看向薛镜辞道:“薛师弟你来告诉他们,这是为何。”
薛镜辞淡淡道:“任务虽是守护据点,可守护据点,为的是守护偃城。如今南面被破,妖族便可长驱直入攻上主城……”
其他据点的修士,此刻皆是清醒过来。
他们终于明白,先前淩虚宗为何要坚持支援东面。
无论是哪个据点被破,任务都必定会失败。
上了战场,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衆人不再迟疑,立即回去收拾东西,连夜退守偃城。
薛镜辞回了军帐,将裴荒叫醒,告知了南面据点被破的事情。
裴荒面上不显,心底却嗤了声,暗道仙门弟子果然不中用,单凭他们怕是根本走不出这秘境。
两人一起收拾东西,很快就跟着大部队回到了城里。
这一夜还算平静,妖族不知何故,并未一鼓作气攻过来,总算让衆人有了喘息的余地。
可第二日醒来,衆人才得知,城中余粮极少,竟是连饭都吃不上了。
若是换做前几日,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可他们如今储物袋被锁,灵力也被压制,只比凡人力气大些罢了。
早饭吃不上,到了中午修士们个个都饿得心慌腿软。
好在中午时终于有人送来稀粥和鹹菜,勉强可以填饱肚子。
萧寻见那粥稀得过分,根本喝不饱,便又拿了几个柿饼过来找薛镜辞。
薛镜辞没接,疑惑问道:“这柿饼是从哪儿来的?”
萧寻解释道,先前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向百姓征粮,这柿饼是一位大娘硬塞给他的。
“师父,那位大娘说,希望我们吃了这柿饼能事事如意,将那妖兽彻底驱逐出去。”
薛镜辞若有所思,却仍是不接柿饼,看向萧寻道:“今夜必有恶战,我肚子还不饿,你留着吧。”
萧寻被推辞后也不走,仍旧守在屋外,却见屋内人影一闪,似乎不止薛镜辞一人。
他心知是那叫裴荒的人又来了,眼底霎时泛起杀意,强按下心思,转头走了。
裴荒就是故意露出身影给人看的,免得有些不懂事的人打搅,正想说什麽,屋外却又有人拍门。
林肃高声喊道:“薛师弟,你在麽?”
薛镜辞还未应声,裴荒咽下了话,见他在忙也不多留,用手撑着窗框,麻利地溜了出去。
等裴荒离开,薛镜辞才去开门,问道:“何事?”
林肃拿了本剑谱,直接了当地开口:“你救了我和林恒,我也不知该如何谢你才好。想着你也是爱剑之人,便自作主张拿了这剑谱过来,上面都是我多年习剑的心得。”
薛镜辞来了兴致,拿起剑谱便翻看起来,说道:“多谢。”
林肃忽然想起什麽,说道:“我擅左手剑,所以用剑方式与你略有不同。若是有看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薛镜辞没应声,林肃这才意识到自己过于自来熟了,赶紧补救道:“或者去问你那朋友也行,他惯常用左手,应该与我差不多。”
说罢,林肃便离开了。
薛镜辞却愣在原地。
裴荒以前并不是左撇子。
可这几日细细回想起来,他确实一直在用左手。
甚至今日他跳窗进来时,也是下意识拿左手撑着窗框。
薛镜辞走回屋子,窗子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裴荒正要撑着窗框跳进来,薛镜辞忽然走过去,“啪”地关上了窗户。
“以后走正门进来。”
裴荒还以为薛镜辞不让自己进去,没想到却是要自己走正门,听到那句“以后”心中莫名有些喜滋滋的。
他手里拎着条烤鱼,也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绕到正门大大方方走了进去。
薛镜辞盯着裴荒拎鱼的左手,眼神变了变,上前一步重重关上了门。
这下门户紧闭,室内昏暗无比,几乎看不清五指。
裴荒正献宝般将鱼递给他,道:“那柿饼你不爱吃,这鱼还不错,尝尝……”
话音未落,他就被薛镜辞从背后摁住,坐在了靠墙的椅子上。
裴荒举起左手,那条鱼就被薛镜辞勾着放到桌上去。
薛镜辞也不说话,只是又一把握住裴荒的右手臂,从手腕处往上一路摁了起来。
他只不过是轻轻摁了摁,就引得裴荒的手颤抖起来。
偏偏这人一声不吭,只是放在衣袖外的手青筋隐显,让人看不出他究竟伤在何处。
薛镜辞稍稍用了些力道,摁到肩胛处时,终于听见裴荒轻轻嘶了声。
应该就是这里了。
薛镜辞没迟疑,一手挥亮了烛火,一手扒开了裴荒的衣服。
裴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狼,用力挣脱起来嚎叫:“你要干什麽!”
薛镜辞摁住他另一边肩膀,像是小时候那般轻易钳制住他,冷声道:“别动。”
骤然亮起的灯火,令裴荒微红的耳朵无处遁形,好在薛镜辞专心看着他背部伤势,并未察觉。
薛镜辞紧紧盯着裴荒的背。
那上面疤痕交错,好几处都伤在要害,再深一些,再偏一些,都会要了这人的性命。
或许有很多次,这人都差点死掉。
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薛镜辞垂眸不语,看向裴荒右肩处的伤。
那里有道旧伤,像是被弯刀破开的,用刀之人的修为应当在元婴初期左右。
伤口外部有厚厚的痂痕,想来是曾经愈合过,却又在近日重新撕裂开来。
薛镜辞稍稍一想就明白了。
刚进秘境的时候,裴荒右手绑着袖箭,便是因为这手有旧伤使不得力,只能换用这样轻便的武器。
只是那时候,他右手尚有力气,还能擡起手臂拿袖箭指着他。
直到裴荒用剑杀狼蛛,才又撕裂了旧伤,以至于再也没用过右手了。
薛镜辞久久没有说话,裴荒有些不自在,重新挣扎起来,想把衣衫拉回去。
“这伤不碍事,回头我让阿苏替我上点药就好了。”
听着他满不在乎的声音,薛镜辞伸手在那伤口上用力摁了下:“伤口沾到毒血还不处理,你真是不要命了。”
裴荒疼得险些咬住自己的舌头,许久才埋怨道:“好兇啊。”
薛镜辞不说话,指尖放出灵气,吞噬着裴荒伤口上的毒血。
他的手指冰冰凉凉,顺着裴荒的肩背游走。
裴荒触电般的绷紧身体,手指攥成拳,放在膝盖上面,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薛镜辞问:“这麽疼?那我轻些。”
说罢,他指尖的力道更为轻柔,几乎像是抚过裴荒的背一般。
薛镜辞用剑,指腹有着一层薄茧,磨着肌肤的触觉蔓延,几乎让裴荒跳起来,心髒跳得剧烈,噗通声好像闷雷似得打在耳膜上。
裴荒咬着牙道:“不用,不用轻了。”
不知过了多久,薛镜辞终于处理好裴荒右肩上的伤,刚一松开手,裴荒就迅速将衣服穿好,彻底遮去了身上的伤疤。
他不敢看薛镜辞,闪躲般看向桌子上的烤鱼,张口道:“鱼有点凉了,我,我拿出去重新烤一下。”
薛镜辞却不让他走,追问道:“你惹了元婴境界的仇家?是谁?”
裴荒没想到薛镜辞眼光如此毒辣,只看伤口就猜出这麽多事。
想到薛镜辞也不过只是金丹修为,他便随口道:“我的仇家多得是,谁知道是哪来的不要命的野鬼。”
薛镜辞没有再追问,只是将鱼从裴荒手里拿走,坐下吃了起来。
裴荒看着空空如也的筷子,索性也坐了下去,就着烛火看薛镜辞吃鱼。
似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薛镜辞偏过头看他。
烛光跌进薛镜辞的浅色的瞳孔里,那双眼睛好看得过分,此刻又多了一分旁人难见的温柔。
裴荒的心跳忽然乱了一拍。
这些年他总是想起薛镜辞,想起在东来村时两人一起吃饭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心跳也时常这样莫名乱了一拍。
年少的他,还以为是因为窗外的老枫树秃了,又或是薛镜辞难得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
直到此刻,隔着与当年差不多的烛火,他才终于厘清了年少时那一瞬间的悸动是因为什麽。
裴荒低下头,从怀中掏出一颗圆滚滚的珠子,放在桌子上:“这是狼蛛的妖核,虽然已经没了妖力,但仍可以拿去换军功,应该差不多够你去换长老信物了吧?”
薛镜辞愣了愣。
裴荒见薛镜辞不拿,直接将珠子塞进薛镜辞的手心里。
然后又攥住薛镜辞的手腕,直直看着他道:“保护好自己。”
说罢,裴荒站起身,这次没有跳窗,指尖燃了张黑色符箓,瞬间消失无蹤了。
系统跳上桌子,去吃剩下的鱼肉。
薛镜辞揉揉它的脑袋,盯着门口发呆。
一日过去,裴荒没有再出现过,直到傍晚,薛镜辞回房间就看见阿苏窝在椅子上打瞌睡。
听到脚步声,阿苏蓦地擡起头,神色戒备又冰冷。
待看清是薛镜辞后,才慢慢松弛下来,乖巧地摸出张白纸写字:哥让我来帮你守城。
薛镜辞点点头,又问道:“他没说别的了?”
裴苏对薛镜辞向来是有问必答的。
他仔细回忆一番,不错过任何细节,最后写道:哥说自己三日都不要洗手了。
薛镜辞面露疑惑。
想不明白,有点嫌弃。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了召集人员的军号声。
虽是迟了一日,妖族大军到底还是攻上城池了。
薛镜辞往外走,阿苏寸步不离地跟着他。
军备处人声鼎沸,阿苏有些不适,便朝薛镜辞打了个手势,跳到树上找了根树杈子窝了起来。
入了军备处,薛镜辞便嗅到一股浓郁的米香。
细问之下,才知道今日江承意派了好些弟子去城中征粮,本想拿银钱去换,谁知百姓不收,说只有将士吃饱,才能驱逐妖兽,他们饿几日肚子也无妨。
林恒自从被薛镜辞救了,就时不时黏上来找他说话,俨然将他当做第二个大哥。
“今日江师兄让大家去城中征集粮草,我以为那些百姓必不愿意,还準备了好些银钱。谁知没说几句话,那些百姓就将家中余粮都搬了出来,还分文不取,只希望我们能打胜仗便好。”
林恒喝着热粥,眼中透出钦佩与感动。
他见识过流民抢粮的疯狂,知道他们有多在意食物。
这几日他自己也饿得眼冒绿光,若是有人想要让他分出手中的食物,只怕他会立即出手。
连他都做不到如此慷慨,那些凡人又是如何做到的呢?
林恒看向薛镜辞问道:“我实在想不明白,偃城百姓为何都如此慷慨?”
薛镜辞淡淡道:“因为他们想要的不是吃饱穿暖的好生活,只是活下去罢了。”
林恒一时沉默,上界修士争功夺利,为了丁点修炼资源可以抢破脑袋,而下界的凡人想要的,居然只是活下去而已。
衆人吃完了饭,便朝四方城楼赶去,抱着武器等待妖族大军的逼近。
二更天时,黑夜中骤然亮起惊人的火光,燃着火焰的箭矢如急雨般射向城中,瞬间将几个士兵烧成火人。
悄然而至的妖族前锋,展开双翼,强行登上南面城门。
城楼之上,好些士兵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夺去武器,不得已肉搏厮杀。
而东面城外,妖族玄甲大军如黑云般压境而来,里面的妖族皆是皮甲坚硬的大妖,此刻幻化本体,猛烈沖击黄土筑就的城墙,令整座墙都晃动起来。
“报,东门抵挡不住,城墙有崩碎之象!”
“报,南门沦陷……”
听到从四方传来的军报,坐守偃城的将领看向江承意,问道:“是否要退守内城?”
江承意看向他问道:“支援和粮草何时会到?”
将领道:“天明时分。”
江承意沉默片刻,道:“不必退,我会派弟子去前线接应,只要先一步拿到支援军备,便有可能扭转战局。”
他派了士兵给各处城门传话,很快所有宗门的弟子都接到命令,死守城门直至天明。
与此同时,药宗弟子和各宗医修,带上连夜赶制的丹药爬上城楼。
得知有部分弟子需要跳下城楼,为输送粮草的支援部队开出一条道来,尹心药握住玉如意道:“我也下去。”
林恒连忙拉住她,劝道:“你一个女孩子,怎麽能去这麽危险的地方,还是留在这里,看我如何杀敌。”
说罢,林恒潇洒地纵身一跃,跳入妖群之中。
只是,这深入敌营与在自己的大本营里抵御外地,是全然不同的感觉。
林恒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孤立无缘,面对杀不尽的妖兽,他不知不觉就腿软了下去,觉得自己要死在这里了。
危机时刻,一双手将他拎起,直接丢回了城门楼上。
林恒一把抱住林肃的腿,哭嚎道:“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林肃一巴掌拍过去:“那日在流沙里尚有几分胆气,今日却如此孬种。你睁大眼睛看看方才救你的是谁!”
林恒低头一看,就见尹心药和宋珏正在妖群之中厮杀。
这妖群的小头目是个化了形的狼妖,竟偷了士兵衣服,僞装成尸体躺在地上。趁着尹心药不备,双手化作利爪,直接撕开了她的肚子。
“师姐!”
林恒此时也顾不上害怕,扒拉着城墙又要往下跳,只是双腿还在抖着。
林肃将他拎起来:“跟我走。”
说罢,两人一起跳下城楼,去支援尹心药二人,终于击杀了狼妖,杀出一条血路。
直到此时,尹心药才有功夫去看肚子上的伤。她极为随意的将场子塞回去,顺手掏出根针就缝上了。
见林肃手臂上也有伤,她收针的手微微顿住,问道:“也给你缝一下?”
林肃盯着那寒光闪烁,无比粗大的银针,赶紧摇头:“小伤,忍忍就好。”
尹心药也不强求,收回银针道:“好。”
三人绕开妖族军队,到了约定的彙合之处,很快就见到了薛镜辞。
见薛镜辞手上也带了伤,尹心药神色骤然一变,赶紧从身上装针的布袋里取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薛师弟,让宋珏御剑带我们就好,我替你将伤口缝上。”
薛镜辞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那伤口虽然狰狞,却没伤到骨头,便摇头道:“小伤而已。”
然而这回尹心药却没轻易作罢,难得强硬起来,直接抓住薛镜辞的手要仔细缝合。
这麽漂亮的手,万万不能留下难看的疤痕!
薛镜辞不习惯地抽回手,闻言却又停住。
他本不在意什麽疤痕,只是忽然想起裴荒让他保护好自己时郑重的眼神,便由着尹心药去了。
林恒这才缓过神,见尹心药对上薛镜辞时,简直细心到了极致,悄悄捅了捅御剑的宋珏,低声问:“你不是喜欢师姐,她对薛……”
宋珏摇头:“师姐只是单纯喜欢好看的人罢了。况且薛师弟他……”
林恒对薛镜辞的事情极为好奇,追问道:“怎麽了?”
林恒与林肃本是内门剑峰的弟子,是因与外宗之人打架,才被丢到了外门,如今不满半年,自然对薛镜辞的事知之甚少。
宋珏这才说起薛镜辞与谢争之间的事情,从送衣被拒,到苦做三年任务只为见谢争一面,再到储物袋被丢。
“一开始我也觉得薛师弟是个胡乱攀高枝的人。但是如今想来,我倒觉得他与谢师兄,恐怕真有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才会做到这般地步。”
林恒震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另一边,尹心药给薛镜辞缝合好了伤口,又取出一瓶祛除疤痕的膏药递给他,叮嘱道:“薛师弟,一定记得每天都要用!”
这一次薛镜辞倒是干脆利落地道了谢,握着祛除伤疤的膏药不知想起了什麽。
五人御剑急行,很快就与输送粮草军备的队伍遇上,一路保护着他们返回了郾城。
到了城下,阿苏如鬼魅般出现,身后是一地死相狰狞的妖兽尸体。
他朝薛镜辞比划:走这边,路开好了。
林肃见他面生,本有些戒备,听薛镜辞说起这是裴荒的弟弟,面色瞬间缓和许多。
裴苏领着衆人在黑夜中疾驰,很快大家就在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
狗洞。
衆人一时沉默,薛镜辞却第一个俯身钻了过去,林恒从小就没少干钻狗洞的事,尹心药又是从小在尸体堆里学医的人,自然不会嫌弃。
只有林肃面色铁青。
“不就是……洞。”
林肃咬咬牙也跟上了,结果一出去就撞上了前来接应的药宗少主。
林恒正要说话,林肃一把捂住他的嘴。
身后跟随的运输队伍鱼贯而入,看着那成堆的粮草和武器,林恒红了眼眶,再也不记得要调侃他哥钻狗洞的事。
死守多时的衆人,终于成功等到了支援和粮草。
江承意下令反击,天明之时,妖族大军被逼退到五十里外。
衆人暂时休整,薛镜辞叫住阿苏,问道:“裴荒呢?”
今日妖族攻城,到处危机四伏,也不知他会不会有危险。
阿苏茫然地摇摇头,简单比划道:不知道。
薛镜辞追问道:“他去哪里之前,都不告诉你一声吗?”
阿苏这回没有比划,而是拿出白纸写字:不会。哥去哪里,要做什麽,都不告诉我。
系统跳到薛镜辞怀中,感叹道:“这阿苏,什麽时候被那小鬼卖了都不知道。”
两人谈话间,萧寻过来喊薛镜辞去城中参加篝火晚会。
他的视线在阿苏身上扫过,浮出忌惮之色,却什麽也没说。
阿苏不喜热闹,见薛镜辞没有危险,便又随便找了处黑暗的地方窝着睡觉。
才睡了一会儿,就被人晃醒。
那晃醒他的手极为熟悉,裴苏没有反击,只是懒懒睁开眼睛,疑惑地看向裴荒,无声喊道:哥?
裴荒比划了几个问题,都与薛镜辞有关。
得知薛镜辞钻了狗洞,他一时沉默。
空气中传来控制不住的笑声,河妖的面容模糊,一团薄薄的水雾凑过来说:“可惜,可惜!早知道我留下来和小阿苏一起,不和你去那阴森的鬼地方了。”
阿苏听了这话,就知道巫淮这坏河妖,是想看自己笑话,不高兴的盯着他。
攻城战时巫淮与裴荒应该去了危险之处,不过他向来不会多问,只是打着手语,把薛镜辞问他的话传达一遍。
薛镜辞想知道,裴荒却不想说。
但两人对他都很重要,只好让哥自己决定要不要讲。
裴荒唇角微微掀起,心道才消失一日,薛镜辞就这麽急着知道他去了哪里。
巫淮盯着他,意有所指道:“距离那处地方开啓还有一个时辰。”
裴荒早就知道城中有篝火晚会,闻言朝巫淮摆摆手:“一个时辰后我再找你。”
“等等!”巫淮叫住裴荒:“你就这麽灰头土脸的过去?”
裴荒盯着自己的手,上面沾满泥土,衣衫上也是。
巫淮擡手拂了拂,瞬间落下许多水来,裴荒正要洗手,却被阿苏拦住。
阿苏比划道:哥你忘了,你说了三天都不洗手。
裴荒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话,阿苏竟然牢牢记住了,还当着旁人的面说了出来。
河妖又笑得前仰后合,施展法术给裴荒洗了手,看向阿苏道:“这你就不懂了,现在洗就洗了,待会儿不是又能续上三日。”
阿苏茫然比划:什麽意思?
巫淮趁机捏了捏阿苏的脸蛋说:“你长大就懂了。”
裴荒一言不发,拿灵石狠狠砸了巫淮的手,身影极快地消失在巷子里。
竟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他走到城中,很快就在人群中找到了薛镜辞。经历过一场恶战,所有人都放松下来,围着篝火跳舞,说话吃东西。
只有薛镜辞抱着一只猫咪,坐在篝火堆旁边的石头上发呆。
火光在他的身上跳跃,他整个人看起暖融融的,和怀里的猫咪一样。
裴荒轻巧地跃到薛镜辞背后的大树上。
这一次他没再故意弄出什麽动静,只是静静看着薛镜辞,直到一个时辰过去,才不舍地收回眼神。
他来秘境也有自己要做的事情,那是条很危险的路,说不好什麽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死在半道上了。
只是真要走的时候,裴荒又有些不甘心,最后小心翼翼摘下一片树叶,在掌心焐热了。
然后朝下一弹,丢到了系统的脑门上。
“喵嗷——”
系统和薛镜辞同时擡头,却见风摇影动,什麽人都没有。
“哪里来的妖风!!”
系统不满地喵喵叫。
薛镜辞拿起那片树叶,正要丢掉,忽然眼神动了动。
他的掌心总是冰凉,那片叶子却是温热的。
篝火燃了一夜,终于快要燃烧殆尽。
各宗门的弟子都从狂欢中安静下来,围着火焰说话。
经过此番浴血奋战,衆人仿佛都生出了些不一样的情谊,先前守护南面的修士主动起来认错,说不该为了搜刮宝物而疏于防守。
江承意紧绷的神情终于松下了一些。
他挥手灭了篝火,黑暗中望着一双双比先前更加明亮的眼睛,他高声道:“日出之后,大家拿上武器,我们直接杀上妖族的据点。”
人群欢呼起来,片刻后安静下来,盘膝打坐为明日的大战做準备。
林肃与林恒低声说话,想要明日一举斩落敌军首领。
尹心药起身分发丹药,又恢複了平日里温婉沉静的模样。
天明时分,所有人都站起身,周身气势大涨,拿着武器沖出了城外。
薛镜辞落在队伍后方,见衆人这般气势高涨,便知今日反攻之战必胜无疑。
他无心抢夺军功,算了算自己拿到的分数,加上那枚妖核,只差一点就能换到成为长老的信物。
薛镜辞随手杀了个路过的妖族小兵,便逆着人群回城去了。
这一战,仙门修士势如破竹,把妖族部队打得节节败退,最后宋珏、林肃和江承意都拿够了分数,可以换取长老令牌。
只有陈昭,对战时没有用本命法器,没能拿够分数。
今日,是所有人在秘境里的最后一日。
得胜归来的修士们无心睡觉,聚在军备处换取奖励,一起等着天亮后离开秘境。
此番他们收获颇多,不仅得到诸多宝物,心境也与过去大不相同。
薛镜辞先一步回城,早早就换好了东西,此刻便呆在屋子里睡觉,并不去凑热闹。
然而才刚睡下,就听见屋门响动,擡头就看到门被推开,熟悉的人影偷偷钻进来。
裴荒轻手轻脚走进屋内,鱼一样滑到床边来,作势要爬上来。
“好久没睡过床了,过来蹭一晚不介意吧?”
薛镜辞往里面挪了挪,将床让出一些。
裴荒用的还是上次的说辞,但这次薛镜辞却认真问他:“真的很久没睡过床吗?”
“当然不是。”
薛镜辞侧躺着看他,裴荒被他凝视着,心口微微颤动,索性掀开被子钻进去,闭上眼小声说:“我是来保护你的。”
第二十三章
七日将至, 异像多生。
各大宗门的人突然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自第五日起,他们就与秘境内的衆多弟子失去了感应。
这几百弟子皆是各宗看好的苗子,万万不能出什麽闪失。
衆人惊慌失措, 立刻聚拢起来商议对策, 派遣各位长老前去下界解决。
待衆人来到沙漠里, 才真觉得事情闹大了。
茫茫黄沙之中,风平浪静,察觉不到丝毫秘境的气息, 只一朵朵魔气侵染的花,诡谲的开在沙漠上。
成片的曼珠沙华有花无叶,根茎环绕着魔气扎在土壤里,竟占据了整片绿洲。
哈曼特跪在诸位仙人面前, 痛苦的哀求:“这是沙漠唯一的绿洲, 没了这里的水源,人就活不下去,请仙师救救我们……”
城中百姓纷纷跟在城主哈曼特的身后跪拜。
这画面让人看来心酸至极,然而各宗之人都碰不得这魔花, 就是接近也会被侵蚀, 五髒惧裂。
那花护着魔气,汲取绿洲的养分疯长, 最大的那朵已经有树一样高。
正待衆人束手无策时,远处竟有一头白虎踏空而来, 而在白虎背上, 正端坐着一名紫衣修士。
此等大事, 前来之人皆是各宗长老,而谢争一个无位份的弟子却代淩虚宗前来。
然而无人不服, 在看到他身影的瞬间,更是有人双眼放光的喊道:“是谢仙师!”
大家的情绪高涨起来,却有下界散修不知其人,问身旁的长老道:“这人就是淩虚宗的长老?”
“非也,谢仙师无位无名,只是内门弟子。”
那散修不懂了:“那为何……”
长老耐心解释道:“虽无位份,但他可是灵虚宗上清峰峰主的亲传弟子,一手执斩魔刀,一手执判官笔,此辈之中,无人可夺其锋芒,既是他来,这事情就有转机了。”
他话音刚落,谢争便毫不犹豫地从白虎背上跳下来。
重达千斤的斩魔刀横扫,瞬间攻向那绿洲中心最豔丽的花朵。
那花朵中又散出浓郁的魔气,散修正担忧,却见谢争毫无畏惧,身后竟闪显出金色的巨大法相。
谢争不过元婴,竟得化神期才能修练出的法相护体,散修惊异的睁大眼。
金色法相与谢争同样手执长刀,却阖眼不看外界,那面容竟有与他本人不符的悲悯。
如菩萨覆面,不见世间哀苦。
而那魔花,已经在金光环绕的刀刃下一分为二,顷刻间枯萎了。
花为魔阵之眼,此花一除,周围的曼珠沙华便以此为原点扩散,迅速的枯萎,被风一吹就化成黄沙散去。
“不愧是谢仙师!”
衆人欢呼,百姓也在城主的带领下向谢争叩首。
而散修不解:“魔气汹涌,我们这麽多人都束手无策,他不过元婴初期,怎会不惧魔气?”
长老替他解惑:“你可知他师尊李玄风早年被魔族屠戮满门,平生最恨魔族,自创功法皆是专门用来化解那骇人的魔气。而如今他的亲传弟子,手中拿的那把刀就叫斩魔,别说小小魔花,就是魔族大军压境也不惧。”
白虎方从空中落下,乖顺的站在谢争身边。
然而衆人激动之后,却发现了更加棘手的问题。
他们原以为破了这魔阵就能重新找到秘境蹤迹,可等了许久,也没法和秘境内的人建立感应。
焦灼之意重新席卷而来,就连谢争的表情也不好看了。
谢争眼底的不安显现,紧盯着沙漠深处,也像其他人一样,感应不到丝毫秘境气息,不自觉的攥紧了刀柄。
外界纷扰骚乱,而秘境内还一片安宁,时间的流速与外界不同。
现实中皓日当空,秘境里却仍月色如故。
月光从窗外洒落,被树影分割作细碎的光斑,随着晚风轻轻晃落薛镜辞的眉眼上。
薛镜辞认真凝视着裴荒,许久才迟疑道:“你……”
他素来是个直白的人,有什麽便说什麽,裴荒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裴荒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忍不住生出些期待,不知道薛镜辞要与自己说什麽。
然而等了半天,薛镜辞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这样静静看着他。
裴荒被他盯得受不了,轻声问道:“你有话想跟我说?”
薛镜辞顿了顿,视线朝裴荒的手看去,问道:“你洗手了吗?”
“自然!”
裴荒砰砰直跳的心瞬间碎了,一片片的。
他双手伸出被窝,气急败坏道:“你少听阿苏那小子乱讲,他笨笨的,听话都听不明白。”
薛镜辞却突兀的笑了出声,闭上眼不说话了,没一会呼吸就变得匀称。
裴荒叹气:“你倒是睡得快。”
次日一早,薛镜辞醒来后,身边的被子已经凉透,裴荒又不知去了何处。
他并不是个好奇之人,此刻却盯着那空了的被窝发呆,直到系统拱了拱他的手背,才收回视线。
系统咬住薛镜辞的衣袖,兴奋道:“宿主,今日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薛镜辞没答话,揉了揉系统脑袋道:“出口在军备处,先去看看。”
然而到了军备处,只见大门紧闭,所有宗门弟子都聚在门外等候。
见了薛镜辞,萧寻立即走过来,正要说几句话,却被林恒抢了先,只能眼神晦暗地站到薛镜辞身边。
林恒拉住薛镜辞,滔滔不绝地讲起昨日林肃斩落敌军首领的事迹。
林肃忍不住捂住他的嘴,大声斥道:“够了,你今日都说了好几遍了!”
薛镜辞认真向林肃道喜,祝贺他即将升为外门长老。
林恒趁机把余下的部分也讲完了。
林肃无奈:“这下好了吧,淩虚宗弟子都知道了。你可别再说了!”
林恒四处看了看,目光忽然落到系统身上,当即摇摇头:“不行,这只猫也要知道。”
说罢,他竟弯下腰,同小猫也讲了一遍。
系统被吓得喵喵叫:“不是,他有病吧?”
衆人哄笑起来,林肃面色涨红,林恒却不以为意,还高声邀请衆人,回宗之后一起去食肆吃饭喝酒,好好庆祝一番。
宋珏不解,看向尹心药小声问道:“淩虚宗食肆的饭食有什麽好吃的,此番历练结束,必定还要经过南州,还不如大家一起在那里聚一餐。”
尹心药心思细腻,想了想笑着道:“林恒师弟这回倒真是有心了。薛师弟在外门处境尴尬,林恒这是要让旁人都知晓,他与我们关系匪浅。”
宋珏恍然大悟,说道:“小心思倒是不少,难怪剑峰长老冷面无私,唯独偏疼这小子。”
两人谈话间,紧闭的大门忽然打开,衆人惊喜不已,争着要离开秘境。
可进去之后,却发现门后还是冰冷的军备处,根本没有离开的路!
身着玄甲的将领迈步出来,锋锐的目光扫过衆人,最后停在了江承意的身上。
“前方战事吃紧,还请诸位即刻出城,前往各处据点守卫。两日之后,若无异状便可回城。”
这话一出,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死死盯着面前神色严肃的将领。
昨日他们亲眼见到,妖族首领已被林肃斩落,怎麽这会儿又战事吃紧了?
而且据点……不是早都破了吗?
江承意最先回过神,朝那将领点点头,说道:“我这就安排大家千万不同据点。”
将领又叮嘱他几句,还给了一份地形图,便行色匆匆地走了。
待他离去,江承意攥着地形图,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开,只见上面描画的据点和第一日一模一样。
他心中最后的期翼也被彻底打破,知道衆人恐怕是被困在了秘境里。
若是出不去,就只能一遍一遍重複这七日里所经历的一切。
江承意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向衆人说明了形势,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上古秘境存在已久,全靠先辈留下的法器维系,许是年岁太久力量衰弱,这才出了差池,诸位不必太过担忧。”
听了这话,焦灼不安的人群这才安静了一些。
江承意又道:“我们久不出去,外界定会有所察觉。这几日我们仍按先前分配的方位守卫据点,每宗再派出一人,随我去秘境内查探有无其他离开的通道。”
他神色冷静自若,有条不紊地安排好各宗弟子的去处,待到衆人都散开,才终于露出一丝疲惫。
江承意将淩虚宗弟子召集过来,说道:“此事不简单,大家小心为上,若是发现什麽异状,一定要及时互通消息。”
衆人都沉默下来,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薛师弟,你带着大家去东面据点,这几日我外出查探,林肃留守城内,一有情况立刻支援。”
薛镜辞点头答应,等到了东面据点,宋珏与林肃自告奋勇出去拦截妖族斥候,林恒则跟着尹心药帮忙炼制伤药。
薛镜辞叫住萧寻,让他和自己一起提前布置防御阵法。
待到阵法布好,萧寻看向薛镜辞,欲言又止道:“师父,你那位故友……”
见他无端提起裴荒,薛镜辞有些疑惑,但还是安静等着萧寻说完。
萧寻望着薛镜辞,认真说道:“他身上似乎有许多秘密。那日狼蛛攻来时,他燃了一张黑色符箓,才从万妖群中顺利脱身。那符箓之术很是古怪……”
他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薛镜辞的神色。
见薛镜辞面色平静,便又说道:“还有他那个弟弟,师父一定看的出来,其实是个半生半死之人。”
这话一出,薛镜辞还没什麽反应,系统却吓得险些栽倒下去,喵喵问道:“宿主,这是真的?可阿苏他明明会动,怎麽会是死人。”
薛镜辞安抚地揉揉系统脑袋,看向萧寻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萧寻轻声解释:“他的弟弟白日惧光懒散嗜睡,体温冰冷,周身阴气极重。那日在城外时,我与他一起杀妖,观他呼吸时断时续,为半生半死之身,必是有人用了什麽邪术给他吊住性命,绝非正道。”
薛镜辞闻言垂眸思考。
萧寻说的这些,其实他早有发现,只是一直没深想。
他心中并不在意这些事情,什麽半生半死之身,只要还能喘气吃饭不就行了?
见薛镜辞神色似有动容,萧寻急声道:“我知道师父与那人关系极好,本不该说这些挑拨离间的话,只是我实在担心师父的安危……”
他话音未落,身后树林里传来一声嗤笑。
裴荒不知从哪棵树上纵身跃下,抱着手臂看向萧寻。
萧寻脸色骤变,裴荒年龄不大,修为也并不高于他,可他方才竟没察觉到树上有人。
裴荒不再看他,晃到薛镜辞面前去,撇了撇嘴说:“哥哥想知道什麽可以问我,不必听旁人说,也不用在心里瞎猜。”
薛镜辞眨了眨眼睛,看着裴荒没说话。
因为他实在想不出有什麽好问的。
萧寻死死摁住腰侧剑柄,质问道:“你早就知道,今日大家无法离开秘境对不对?”
裴荒不回答他,只是盯着薛镜辞,笑着点头道:“是啊,所以我昨夜才去陪着哥哥。”
他这话避重就轻,萧寻自知背后议人,怎麽看都是他理亏,咬着牙道歉。
薛镜辞让他先行离开,萧寻无奈应下,临走前深深看了裴荒一眼。
等萧寻彻底走了,裴荒才收起先前那副从容嚣张的模样,变得蔫头蔫尾地问:“阿苏的事……你早就知道吧。”
薛镜辞点点头,问道:“是在东来村的时候?”
裴荒道:“我见到阿苏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被妖物切断了,就剩下一口气。我只是想让他活下去,哪怕是这样活着。”
他话说的急,面上游刃有余,可眼神里还是透出一丝紧张。
薛镜辞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阿苏能活着不就行了,至于用什麽方法,并不重要。
想了想,薛镜辞看向裴荒道:“饿了,想吃鱼。”
裴荒惊诧地眨了眨眼,心知这事情算是过去了,笑着跑去捉鱼。
接下来的几日里,薛镜辞仍旧没有多问什麽,但见裴荒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便知这秘境里的变故绝不简单。
秘境内人心浮动,衆人又一遍地经历了先前的杀戮,不由得情绪暴躁,寝食难安,甚至一言不合就与旁人动起手来。
“明日,我们就能出去了吗?”
无数人找到江承意,问出这个问题。
江承意无法回答,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七日时间,外界不可能毫无动作,可他们仍旧被困在这里。
若是明日依旧无法出去,连他都不知该如何安抚人心。
衆人守在军备处外,在忐忑不安中等到天明,终于看到大门的边沿看到些微的光亮,然后轰然打开。
“通道开啓了!我们得救了!”
“终于可以出去了!”
人群欢呼起来,朝着出口涌去。
江承意也终于松了口气,带着淩虚宗衆人赶紧逃离此地。
可等光芒散尽,衆人才惊觉那门后根本不是茫茫黄沙,而是一片不见天日的森林峡谷!
此刻乌云密布,整个天地都晦暗不明,雷声像是兇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狠厉。闪电如蛛网密布,直直将不远处的树劈成焦木。
衆人下意识想要退回门内,却见身后的大门早已消失。
江承意大喊道:“快往山谷走,那边地势低,可以躲开这些雷电!”
衆人这才找回几分神智,纷纷祭出法器护体,不敢停留地朝谷底走去。
走到谷底,衆人看到那里竟坐落着一座古老的祭坛。
寻常祭坛都是设在地面上,这一座却是往下挖,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底。
衆人不敢上去,围拢在一起等着雷电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天际间下起雨来。
暴雨势若洪水,很快将漆黑的祭坛灌满了,一颗通体漆黑的珠子,从水中浮出。
“这是……鬼珠?”
一道惊诧声音响起,衆人齐齐看向天衍宗的方向,追问开口讲话的清阳子:“你识得此物?”
天衍宗以道法立派,最是清楚妖鬼之事,清阳子面色沉凝,解释道:“这鬼珠是一个人生前执念所化,所到之处鬼气纵横,无人能活。我宗长老曾将其镇压到一处秘境中,并永久封闭了入口……我们怎麽会走到这鬼珠秘境里来!”
江承意走向清阳子,急声问道:“那要如何才能出去?”
清阳子沉默许久,才道:“需要有人将自己的魂魄献祭给鬼珠,以后千年万年困缚于此地。”
“如此才有一线生机,否则所有人都要死。当年为了镇压这鬼珠,我宗有百余位长老献祭,才成功。”
听了这话,无人敢去冒险。若只是受伤死了,两眼一闭不知身后事,痛苦也就一剎那。
可灵魂永久困于此地,不能死也不能活,便要受那永生永世的折磨。
僵持不下之时,鬼珠上泛起森森鬼气,离得近的人只觉得身体一冷,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着,强行朝水潭拽去。
衆人还未反应,那人便死在水底,尸身被溶得皮开肉绽不成人形,很快就剩下一副森白骨架,竟还挣扎着想逃走,直到神魂俱灭再无声息。
“远离水潭!”
清阳子大喝一声,衆人立刻往后退,盯着那祭坛心中唯余冰冷。
萧寻拉着薛镜辞朝后退去,心中却惊疑不定。
前一世薛镜辞去这秘境时,他尚未进入淩虚宗,并不知道里面发生了怎样的变故。
只知道薛镜辞最后平安出来,还当上了外门长老。
如此想来,定是有人出手解决此事,他们只要等着就好。
薛镜辞没动,叫萧寻站到自己身后去,萧寻心里思虑,面上不动声色的听话被护着。
裴荒正想要抓住薛镜辞的手收回来,许久后才扭过头,强迫自己不看两人,开口道:“我去试试。”
无数双眼睛看向裴荒,满是不可置信之色。
清阳子阻拦道:“不行!鬼珠大兇,你修为尚浅,怎能敌得过,我们先冷静下来另想办法。”
江承意同意他的话:“此话有理,我们还是另寻办法……”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那水潭竟然沸腾般翻滚起来。
衆人恐慌起来,只见那潭中的黑水漫出,竟如潮汐般涨水,向四面八方逼来。
裴荒蹙眉道:“来不及了。”
薛镜辞察觉到他的动作,迅速将他手腕攥住:“不要乱来。”
裴荒将视线转向薛镜辞,故作轻松地挣脱,安慰他说:“都说了我是来保护你的,等我回来,你要对我更好些,比对任何人都要好。”
说罢他足尖一点,动作极其迅速地飞向祭坛,直接伸手握住了黑气蔓延的鬼珠。
他速度之快,竟然连薛镜辞都没有反应过来。
系统尖叫起来:“宿主快跟上!裴荒想的没错,这鬼珠才是离开的关键!”
不等其他人回神,薛镜辞就也跟着一跃飞到了祭坛边,竟然抓住了裴荒的衣角,与此同时,水底瞬间探出一只巨大的黑色手掌,将他们朝祭坛底部拖拽过去。
两个人顷刻间被祭坛中泛着血色的黑水吞没。
祭坛里的雨水如沸腾般翻滚起来,顷刻之间暴涨到数丈的高度,将谷底的所有人都淹没进去。
那黑水漫过头顶的瞬间,薛镜辞就失去了意识。
直到他意识回笼,已经与系统断了联系,竟然无法再输送消息出去。
薛镜辞睁不开眼,只觉自己头晕的厉害,身体沉重疲乏,双手像是灌了铅,许久无法动弹,只觉自己正坐在什麽的地方,摇晃颠簸得很。
约有半刻钟后,他的听觉才慢慢恢複,从深陷的黑暗里苏醒,锣鼓唢吶的声音似乎从远处飘来,好半天才清晰,全都灌进耳朵里,震得他头皮发麻。
等他眼皮终于能擡得起来,睁眼却只见一片血红。
薛镜辞一愣,以为自己的视觉出了什麽问题,很快就察觉不对劲。
不是他眼睛坏了,而是他头上正盖着层红布。
他费力地擡手撩起红布,才发觉自己正端坐在红轿子里,手中的红布绣着金鸳。
好半天薛镜辞才意识到,自己竟不知何时被套上了一身新娘装束,蒙着盖头被推进了喜轿里。
唢吶声沖天,这竟然是个送亲的队伍!
第二十四章
轿子继续往前走, 约摸过半个时辰后才停下。
薛镜辞听见外头传来喜婆的声音。
“新郎接新娘下轿!”
然而他等了半天,轿子外都毫无动静。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轿子外面,裴荒正身穿大红的喜服, 站在喜婆的面前, 脸色相当难看。
先前裴荒握住鬼珠之后就失去了意识, 隐约察觉到有一股非常熟悉的气息靠近了自己。
待他醒来之后,便发现自己坐在一匹高大的枣红马上,身上还穿着新郎官的衣服。
见他不说话, 喜婆僵硬的转过头,再次用欢快的语气重複催促。
裴荒转身就要离开,急着去寻找薛镜辞。
察觉到他的动作,所有吹奏喜乐的人都停了下来。
这场面十分怪异, 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齐刷刷转向他, 就连周围的百姓都凝滞住,一起用空洞洞的眼睛紧盯着裴荒。
周遭的空气似乎冰冷下来,明明豔阳高照,风却凉的刺骨。
裴荒心里一沉, 大约明白了这是一群什麽东西。
他倒是有点想看看, 这些玩意究竟有什麽能耐,丢下手中的红绸, 转身就走。
结果那些东西却没有追过来的意思,裴荒正心疑, 紧接着就觉得天昏地暗, 再睁开眼, 便落回刚刚进入这幻境的场景。
如同时间倒流,所有的事都重複了一遍, 直到那轿子又落到他面前,果然喜婆又高声喊道:“新郎接新娘下轿!”
裴荒静静看着,心知这是逼自己一定要接那鬼新娘了。
他仍然不愿伸手,可就在气氛凝滞之时,不远处喜轿忽然被人掀开了帘子。
一阵风吹过来,似乎带回了些许暖意。
喜婆捂着嘴“哎呀”一声,看向裴荒慌慌张张道:“新娘子的脚可不能沾地,新郎官还愣着做什麽,还不过去将新娘子给背下来!”
她说着就将裴荒推着朝前走了一步,力气竟然大得可怕。
裴荒知道此地诡异,不敢轻举妄动,心中虽然万般不情愿,却还是假装配合,正打定主意要跑,右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微凉触感。
那鬼新娘竟然强行攥住了他的手!
裴荒想要挣脱,却察觉到那人的指腹有着一层薄薄的茧,熟悉的触感令他瞬间怔在原地。
是薛镜辞!
薛镜辞捏了捏他的手,瞬间知晓了面前的人正是裴荒,低声道:“不要胡闹,我们先拜堂。”
这几个字钻进裴荒的耳朵里,像是涌入一阵热风,瞬间把他的耳朵烫红了。
裴荒赶紧背过身,将薛镜辞从喜轿上背下来。
静默的乐队重新奏起了喜乐,锣鼓唢吶声整耳欲聋。
待跨过火盆,入了院子后才发现里面密密麻麻地站满了宾客。
两人挨得极近,裴荒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踩在棉花里。
他深吸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细细打量起院子里的人来。
这一看,倒叫他发现好几个熟悉的修士,正面色古怪的看向自己。
其中最为眼熟就是萧寻。
人群里传出恭贺之声,几个混杂其中的修士也认出了裴荒,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随便上前相认。
二人行至中堂,眼看就要跨过门槛,薛镜辞勾着裴荒脖子的手松了松:“放我下来。”
见裴荒不吭声,薛镜辞简单解释道:“进去之后还有许多礼仪,你背着我不合规矩。”
裴荒这才将薛镜辞放下来,直到跨进了中堂,还没有回过神。
负责主持婚礼的礼生走上前来,身边还跟着两个人,一个端着盆,一个拿着水壶。
“请新郎新娘行沃盥之礼。”
裴荒听不懂这沃盥之礼是何意,伸手就要去拿那水壶。
薛镜辞赶紧拦住他的手说道:“沃盥之礼,是让你洗手的意思。”
说罢薛镜辞将手朝水盆上伸去,一人将水倾倒下来,清水顺着他的手背滴入铜盆之中。
裴荒也依样照做,心中却忍不住嘀咕起来,洗手这事还真是过不去了。
沃盥礼之后还有却扇、同牢和结发礼。
裴荒对这些规矩都不甚了解,好几次险些露出破绽,亏得薛镜辞轻声提醒,才没有惹得旁人怀疑。
礼毕后,三人便要拜天地。
对拜时挨得太近,头碰着头,看起来傻兮兮的。
薛镜辞又看不到,后知后觉地捂脑袋,疑惑道:“你站这麽近干嘛?”
“抱歉,有点忘记了……”
裴荒支支吾吾还想说什麽,却被司礼之人强行带走,去前院招待宾客。
而薛镜辞则被一个喜婆引到了洞房里。
他端坐在喜床上,听着喜婆说了几句吉利话,接着便是大门阖上的声音。
周遭安静下来,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而这期间只要他稍微乱动,就会有人推门进来提醒,好像他身边有双眼睛盯着似的。
薛镜辞只能这麽硬生生坐到了晚上。
太阳一落,屋里就暗下来,侍女进屋来,点燃喜烛,明亮的光透过通红的灯笼将整个屋子都映得血红。
很快侍女离开,屋子里又变得静悄悄的,也许是没了阳光的原因,空气也凉了起来。
系统没办法跟进这鬼珠幻境,薛镜辞以往觉得他吵,现在没了小猫讲话,反倒还觉得有些无聊。
直到半刻钟后,薛镜辞隐约察觉什麽,一阵冷风吹来,房门吱嘎一声就被吹开了。
奇怪的是,外面似乎没有了人守卫,听不到丝毫响动,只有虫鸣从远处透进来。
薛镜辞睁开眼,视线透过盖头缀着的流苏,便看见了一双染着血的喜鞋。
那鞋尖正对着床榻,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女人正站在他面前。
然而等他再眨眨眼,那红鞋便消失了。
薛镜辞鼻头动了动,嗅到一股着寒气的铁鏽味,擡手掀开盖头。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那双红色喜鞋正静静停在门口,被雨水沖刷着,竟流出殷红的血来。
他站起身走过去,不惊不慌的盯着那红鞋看。
察觉到他的注视,鞋上的血迹越涌越多,很快就染红了门前的青阶。
薛镜辞看烦了,转过身环顾四周,正对着门的桌上,应该摆着龙凤喜烛,此时却只剩一根,孤零零地被寒风吹得摇晃。
薛镜辞想了想,随手“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又乖乖坐回床上,将红盖头盖了回去。
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仍然黏在他的身上,可薛镜辞恍若未觉,只摸了摸肚子,伸手去拨弄床上的五谷。
红色喜被上洒满了桂圆、花生和红枣,薛镜辞挑选了一番,捏起颗红枣放入嘴里。
那盯着他的视线忽然消失了。
等到他将床上的东西吃了大半,屋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裴荒看着那贴满喜字的屋舍离自己越来越近,竟然紧张得满手心都是汗。
他之前还急着要过来,怕薛镜辞一个人会不安全,然而真的到了门口,却忽然顿住了,犹豫了半天,才擡手敲门问:“我能进去吗?”
薛镜辞擡手一指,紧闭的大门骤然打开。
裴荒盯着喜床上端坐的人,眼睫乱颤,故作镇定地走了进去。
喜婆跟着裴荒走进来,将交杯酒放下后,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的吉利话才告退。
裴荒视线扫过床榻上的花生桂圆莲子,和地上的红枣核,忍不住笑了一声,坐到薛镜辞身边,翻出袖中用油纸包着的鸡腿。
“这个给你吃。”
新娘在屋内是不能吃东西的,他怕薛镜辞饿了,先前招待宾客便顺手藏了不少吃的。
等薛镜辞晃了晃头,裴荒忽然意识到他还蒙着盖头,一时不知道要不要伸手揭掉。
就在他迟疑时,薛镜辞已经闻到了香味,干脆利落地掀开了红帕,眼睛亮亮的擡头看他,露出一个惊喜的笑。
往日里薛镜辞总是一身白衣,纯净无垢,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可今日他的脸竟上了浅妆。
虽不似寻常红妆繁複,不过是简单的描眉画唇,却衬得他眉目如画,清冷中透出冶豔。
尤其是眉心那一点花钿,像是皑皑白雪上落了株寒梅,叫人想起雪胎梅骨的风姿。
四目相对时,裴荒呼吸一滞。
灯火映照下,他心中忽然冒出个离谱至极的念头。
如果是真的娶媳妇就好了。
或者……要他嫁给薛镜辞也行。
直到薛镜辞隔着盖头拿走鸡腿的时候,裴荒才回过神,硬生生的找话说:“今日多亏有你在,不然我就是死也不会和鬼拜堂的。”
薛镜辞吃相不算斯文,含糊着问:“我要是再不出来拦住你,又要坐那轿子晃一路。”
裴荒心知今天自己鲁莽了,心虚说:“只是拜堂时,我还见到了其他人,看来进入这鬼珠幻境的,不止有你我。”
薛镜辞接着啃他那鸡腿,眼也不擡:“他们离得太近,被强拉进来也正常。”
裴荒点头道:“看来我们不能做出违背幻境意愿之事,否则一切都要从头来过,只是不知其他人会不会影响。”
薛镜辞这才正色道:“如果所有人都是这样,那的确是很麻烦。”
裴荒与他想法一样,只是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将得知的信息告诉薛镜辞。
在这幻境里,薛镜辞是这座城的城主。
城主大嫁,自然是万民欢庆。
薛镜辞吃完了鸡腿,擡眼看向裴荒问道:“那其他人都是什麽身份?”
裴荒欲言又止,许久才道:“林恒是你门中客卿,旁人说他才气惊人,善作诗文,五步即可成诗。”
薛镜辞知道林恒有几斤几两,怕他露馅,便问道:“难道今日他也作诗了?”
裴荒点头道:“我去敬酒时旁人起哄,让他现场作诗。他憋了许久,总算是憋出两句来……”
“喜宴吃食都很香,盖头绣的是鸳鸯。”
裴荒回忆起那场景,原本喧闹的宾客忽然安静下来,连他都替林恒捏了把汗。
谁知片刻后,衆人便面不改色地夸赞道:“好诗,好诗!此等佳句当千古传颂!”
薛镜辞听得好笑,不过很快就意识到,此处的限制似乎没有他想的那麽大。只要他们不做太过出格的事,旁人便不会察觉他们是外来之人。
“还有江承意也在,他如今是护城军队的统领,日常还要负责训犬。不过我看他的模样似乎很怕狗。”
“除了他们两个地位高些,还有一些修士也附身到了……”
薛镜辞看着裴荒,忽然打断道:“那你是什麽身份?”
裴荒盯着他看了会儿,甩了甩嫣红的喜服袖子,扬起个小狐貍似的笑凑近。
“我以前是你的贴身护卫,如今是你的夫君。”
第二十五章
外面的风透过房门缝隙吹进屋里, 挂满房间的红灯笼顿时摇晃起来。
烛火幽幽,裴荒话落时,恰好那灯芯刺啦一声轻响,本是微乎其微的动静, 可偏偏此时谁都没有再说话, 静悄悄的屋子里, 这响声就格外清晰。
裴荒的心髒也跟着缩紧了一下。
直到见薛镜辞听了“夫君”二字也并无异状,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也有些失落。
夜色渐深, 薛镜辞催促裴荒去喝交杯酒,又亲自给两人将酒斟满。
裴荒局促的举着酒杯,正打算去勾他的手腕,却见薛镜辞已经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见他如此, 裴荒张了张口, 最后什麽都没说,也喝掉杯中的酒水。
薛镜辞咂咂嘴,嫌弃道:“好淡的酒。”
裴荒想起旁人对城主的评价,说道:“听说这位城主爱民如子, 平日里除了管理城中大小事务, 还要亲自领兵对抗妖族,怕是担心喝酒误事吧。”
将场面事做完, 薛镜辞放下酒杯,问道:“你从门口进来时, 有没有看到一双喜鞋?”
裴荒摇摇头:“什麽喜鞋?”
薛镜辞沉默片刻, 道:“你进来前, 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盯着你。”
裴荒却又摇摇头:“并未察觉。”
这倒是奇怪了,难道那女鬼只盯着他自己?
薛镜辞觉得不公, 扬眉道:“方才这屋里有个鬼,应该是女鬼,一直盯着我看,很讨厌。”
他说的轻松淡然,可裴荒却紧张的很,四处张望的寻找。
薛镜辞拍拍他的手:“你一进来她就走了,只是应该还在附近,搞不懂她想干什麽,你要小心些。”
这人一边说话,一边卸掉身上沉重的物件,却发现自己根本拿不下来那头冠,无奈看向裴荒:“看来要你帮我了。”
裴荒睁大了眼,本还在警惕的心开始飘忽不定。
薛镜辞头上的华冠贵重,裴荒生怕扯了他的发丝,小心翼翼的拆。
好半天才将头冠取下,薛镜辞竟又伸手去放下床幔,不设防的对着他宽衣解带。
这下裴荒不敢看了,结结巴巴说:“你,你是要……”
薛镜辞盯着他身上规整的喜服:“你不睡?”
裴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并不是那个意思。
薛镜辞便接着说:“你要是不睡就守夜吧,我坐了一天,好累。”
裴荒脸上有点烫,扭头不看他。
“睡吧,我会守着你的。”
薛镜辞滚到了床榻里面,留出个位置给他:“好。”
这夜裴荒整晚没睡,时刻提防着周遭的一切。
然而一夜平安过去,什麽都没有发生,薛镜辞所说的那双红色喜鞋也没有再出现过。
次日一早,就有侍卫前来喊薛镜辞去书房议事。
两人去了书房,就见江承意和林恒也在。
林恒穿了身文士的衣服,手里捏了把扇子,正面素白无暇,背面却密密麻麻写了小抄,以防有人忽然叫他作诗。
见到薛镜辞,听着旁人恭敬喊他城主,林恒瞬间瞪大眼睛,手里的扇子险些掉到地上。
那日裴荒主动握住鬼珠献祭,他心中十分钦佩,又见裴荒被迫与女鬼成亲,却谈笑风生神色自如,更是觉得此人了不得。
谁知道,哪有什麽女鬼,这城主竟被薛镜辞附身了!
江承意不动神色地摁住林恒,示意他别轻举妄动。
“城主,如今公子身份与过往不同,不如给他安排一个新的官职,让他跟着统领吧。”
说话的人面孔很生,并非仙门修士。薛镜辞正思索该如何作答,裴荒已经先一步拒绝道:“我不要什麽虚名,仍旧做城主的贴身侍卫就好。”
听了“贴身侍卫”四字,连江承意都有些绷不住面色,好在他还记得自己统领的身份,便也帮腔道:“公子不慕虚名,一心保护城主,真是忠心耿耿。”
意见被驳回,说话的中年男子面色不虞,但到底没说什麽。
之后便是掌管城中事务的官员轮流向薛镜辞上报情况,轮到江承意时,薛镜辞特意留他下来单独问话。
裴荒牢记自己贴身侍卫的身份,守在门口寸步不离,谁知先前那提出让他升官的中年人竟凑过来,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麽,莫非忘记了我们的目的!”
什麽目的?
裴荒心中惊诧,面上却不显,镇定道:“我自有打算。”
那中年人还想说些什麽,余光见江承意从书房里出来,便只好作罢,低声提醒裴荒莫要忘记自己妖族的身份。
裴荒万万没想到,自己附身之人还有另一重身份,竟是妖族细作。
他不禁有些好奇,这妖族与人族的身体究竟有什麽不同。
沉思间,薛镜辞推门出来,带着他离开府邸,去城内校场领兵操练。
操练结束后,还要去视察农田沟渠,一直忙活到入夜才回府。
薛镜辞累得很,如今虽不用像先前那般打打杀杀,可当城主更是劳心劳力。
他回屋沐浴之后就要睡下,却见裴荒鬼鬼祟祟地凑过来,低声道:“给你看个好东西。”
薛镜辞知道裴荒喜欢做些工艺精巧的玩意,睡意瞬间被驱散了几分,颇为好奇的盯着他。
裴荒伸手扯下床幔,开始脱衣服。
他直接将衣服褪到腰腹处,露出了线条紧实的肌肉,薛镜辞懵了片刻,蹙眉道:“你干什麽。”
裴荒没应声,竟又开始脱裤子。
薛镜辞不可思议的睁大眼,右手已经蓄力,做好了要打人的準备,却见裴荒费力地从裤子里揪出一条白白软软的毛绒尾巴。
裴荒把尾巴捧到薛镜辞面前给他看,尾巴尖难掩得意地翘起来,说道:“你看,我有尾巴了。”
以前他总是看到薛镜辞去揉那只丑猫的脑袋,应该十分喜欢柔软的小动物。
如今,小丑猫没能进入秘境,这位置正好归他了。
裴荒又低头凑到薛镜辞眼前,一对白软耳朵忽然冒了出来。
他动了动耳朵,问道:“你看看这狐貍耳朵,白不白,软不软?”
见薛镜辞只是紧盯着看,并没有上手摸的意思,裴荒有些失望。
他暗自蓄力,引动妖气,只听“砰”的一声,竟彻底变成了一只小小的白色狐貍。
衣衫里的小狐貍拱了拱脑袋,努力钻出去,却被层层叠叠的布料困住。
薛镜辞伸手帮他,触碰的瞬间眼睛亮了亮。
雪白柔软的皮毛极为暖和,薛镜辞忍不住开心地揉了起来。
裴荒感受着他冰凉的指尖触碰着自己,异常柔软温柔,整个人晕乎乎的,几乎要失了魂。
就在这时候,屋内忽然起了疾风,剎那间吹得烛火摇曳,天昏地暗。
等薛镜辞再睁开眼时,便又重新坐到了红豔豔的花轿上。
他闭了闭眼,长吸一口气,轿子便又摇晃起来,顶着沉重的头冠,晃得他脖子都要断了。
没想到短短两天,他竟然坐了三次花轿。
一切如旧,没有丝毫变化,拜堂后入洞房,那女鬼又出现,非要闹得他去门口转转才罢休。
薛镜辞不明其意,只能跟着那双喜鞋走过去,那鬼气森森的风才停止。
两人又经历了一遍先前发生的事情,直到入夜后才终于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裴荒叹气道:“对不起,都怪我……”
薛镜辞立即打断他:“别乱说话,我可不想再坐一回花轿。”
裴荒点点头,擡手捂紧了嘴。
薛镜辞说出自己的猜测:“这鬼境诡异,我们有些话可以随便说,有些话却不能,慎言。”
裴荒此时也意识到,他身为妖族奸细,随意在城主面前暴露是不被允许的。
但若他真要滴水不漏地当个奸细,不去暴露自己妖族身份,许多消息就无法传递给薛镜辞。
想了想,裴荒突然开口说:“城主,今夜我在书房睡。”
薛镜辞不知道他要做什麽,但还是点头答应。
裴荒推门出去,一路上遇到许多侍女和守卫,明明那些人才是鬼,此刻却一副见鬼神情。
见他去了书房,喜婆赶紧追来,问道:“公子你这是……”
裴荒咳嗽一声,正经说道:“城主不习惯身边有人,我怕影响他休息,今日就在书房睡下。”
喜婆瞪大眼睛,其他人也捂嘴抽气。
直到见裴荒进了书房,砰的关上门,他们才聚在一起小声嘀咕起来:“今夜可是新婚之夜……难道公子他不行?”
却没想到那门又开了,裴荒听了个正着,黑着脸训斥:“没事做就去后院砍柴。”
这才将衆人赶走。
待人群散去后,他才重新引动妖力,又变回了白狐貍的模样,四只小短腿紧着换的跑回了洞房。
薛镜辞一人呆在屋中,正有些无聊,忽然听见有什麽东西在挠窗户。
他起身去开窗,就见月色之下,一只半大不大的小白狐笨拙地掉了进来,慢吞吞地钻进被窝里。
“你……”
薛镜辞正要开口,忽然意识到裴荒先前说过自己今夜都在书房,便将被窝掀起来,小声嘀咕:“哪里来的小狐貍。”
他只字不提这狐貍是裴荒,等了一会儿,周遭安静无风,并没有时光逆转的迹象。
原来睁眼说瞎话真的可以。
薛镜辞放下心,疲惫感瞬间如潮水涌来,挨着暖乎乎的小狐貍,很快就睡着了。
裴荒一动不动,静静看着闭目的薛镜辞。等他睡熟了,才小心翼翼挤过去,欲盖弥彰地叫唤了几声。
他以为自己的叫声会是充满力量与野性的“嗷嗷”,谁知道脱口而出却是“嘤嘤”。
“……”
裴荒赶紧收了声,谁知这轻微声响还是惊动到了薛镜辞。
薛镜辞隐约听见什麽声音,像是系统在撒娇,便下意识伸出手将白团子抱入怀中,将头埋过去用脸颊蹭了蹭哄说:“睡。”
随着他的动作,乌黑的发丝散落到白皙的颈间,又轻轻倾泻在小狐貍的身体上。
裴荒动了动白耳朵,只听到起起伏伏的呼吸声,鼻尖是清淡冷冽的香气。
他的眼睛骤然睁大,再也无法思考任何事情,只有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
第二十六章
初升的太阳耀眼, 清凉的光落在金瓦上,与梅红的墙壁融为一体,淡淡散着光晕,照在窗户时, 却被阻隔在外。
屋里静悄悄的, 层层叠叠的红纱幔裹着床榻, 薛镜辞还未苏醒,抱紧怀里暖融融的团子,努力将脑袋埋进被窝里。
春寒料峭, 院子里桃花盛放,粉白娇嫩,屋中却都是深红色,墨发散开的美人怀中拢着白狐貍, 陷在喜床里, 映衬得更加豔丽。
薛镜辞睁眼时,一条白绒绒的尾巴恰好扫过他的脖颈,有些痒痒的。
屋外传来敲门声,有丫鬟来叫薛镜辞起床。
等他再一细看, 就见小狐貍连滚带跳地栽下窗台, 白绒绒的身体瞬间淹没在灼灼桃花里。
薛镜辞很少见裴荒露出如此紧张的模样,想来是怕被侍女识破身份才会如此。
他掀开锦被, 朝外喊道:“进来。”
两个身穿粉白蝶花裙的侍女先后进屋,一人伺候薛镜辞梳洗, 另一人则弯腰拂去床上褶皱。
这两个丫头走路脚不沾地似得没动静, 要不是听到敲门声, 就连薛镜辞也没发觉有人来,如今走近他身边, 自然要好好看看。
这一看才觉得古怪,分明是豆蔻年纪,两人面色却如白纸般惨淡,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装饰,眼里空洞洞的,透着股死气。
薛镜辞不再看她们,端坐在铜镜前,个子稍高些的侍女替他梳顺长发,浓烈的焦糊味从她嫩生生的肌肤中透出来。
这味道越来越重,薛镜辞皱起眉,侍女却突然问道:“昨夜公子回了房?”
薛镜辞揉了揉鼻子道:“洞房花烛,自然要回来。”
侍女替薛镜辞插上发簪,掩唇娇笑,那声音咯咯咯的刺耳,不似少女的音色,倒像是嗓子里卡着东西一样渗人。
她俯下身体,凑到薛镜辞脸旁边,整理簪花。
就在她弯腰的瞬间,铜镜中猝然映出的脸却是如黑炭般焦糊,眼眶周边的肌肤几乎看不见,只剩眼珠怨毒地盯着他。
“奴婢昨夜还想着去提醒公子,城主新婚之喜,若要恩爱百年,可要记着同房的规矩。”
侍女擡起头,那恐怖的面容消失不见,带着凉意的声音若有似无的从薛镜辞身后飘来:“可惜了……”
薛镜辞盯着铜镜思量了一会儿,只见镜子的微光淡淡映出他的模样,并未有诡异之处。
他正要收回视线,忽然瞥见镜子内又多了道红色人影,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那人影垂着头,墨发如瀑遮去了面容。
但薛镜辞能感觉到,那人正静静望着他。
薛镜辞被盯得烦了,直接伸手摆弄铜镜,对上了窗户。
日光映在上面,瞬间折射出无数明光。
两个侍女立刻“呀”了一声,握着束带的手微微颤抖。
薛镜辞将铜镜重新转回来,里面的红色身影果然消失不见。他淡淡道:“退下吧。”
待侍女离开,薛镜辞走出屋子,心中微微一沉。
这话里有话,摆明了不对劲。
薛镜辞想了想,向着萧寻的住所走去,远远地就看见萧寻正与林恒待在一处。
林恒面上透出不正常的惊骇之色,一手捂着嘴似乎有些想吐,整个人缩在石阶上瑟瑟发抖。
萧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背,哄小孩般安慰道:“不要害怕,今日轮值我与旁人换了,会一直和你呆在一起。”
薛镜辞眉头轻蹙,走过去问道:“怎麽了?”
萧寻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忙站起身答道:“昨夜府中发生了一些诡异之事。”
他话说的急,紧紧盯着薛镜辞,难掩担忧地问道:“你没事吧?”
薛镜辞摇摇头。
听到两人说起昨夜的事情,林恒霎时激动起来,想要说出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可他受惊过度,说起话来颠三倒四,怎麽都无法将事情说清楚。
萧寻见薛镜辞安然无恙,心中巨石落地,冷静地道:“我来说吧。”
其实这事情说起来也不複杂,可回头一想,就让人遍体生寒。
昨日喜宴热闹非凡,可林恒是府中人,便也没法好好休息。
可就是再累,进了这个鬼地方,他也不敢轻易睡下。
就在床铺上滚到了二更天时,却听见有人在咚咚地敲门。
他这时刚有睡意,瞬间被扰乱清醒,不耐烦的拉开门一看,就见外头站着四五个眼熟的侍女,皆是穿着浅红的衣裙,面颊上还涂着两团豔丽的胭脂。
虽说大晚上敷脂抹粉有些奇怪,但今日府中有喜,林恒也没多想,便开口问她们来干什麽。
若是个好色之徒,此时应该心花怒放,偏偏林恒虽然是个混不吝的性子,这方面却开窍的晚,故此没什麽好脸色。
可老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侍女们娇滴滴得举起手中的东西笑说:“我们个子矮,怎麽都挂不上这幅喜联。若是耽误了时辰,怕是会被管家责罚,所以来请小公子你帮个忙。”
女孩子们眼巴巴看着他,林恒就是再不怜香惜玉,也没法拒绝,便应下道:“这有何难,让我来!”
他跟着侍女们一路走到回廊外的拱门前,那是新人明早要路过的院门,此时两边空蕩蕩,的确不像样子,林恒想也不想,擡手就要往上贴。
几个侍女赶忙阻拦道:“哎呀小公子,这喜联是要高高贴的,寓意着新人以后的生活蒸蒸日上,你个子这麽高,再往上一点嘛。”
林恒心想也是,于是又试了几次,眼见都已经快挂到顶了,侍女们却还嫌不够高,催促他踮起脚。
他折腾这麽会儿,倒是又有了困意,正要照做,萧寻却在这时赶过来了喝止。
“都什麽时辰了,莫非都忘了宵禁的规矩,还在此处胡闹。”
闻言几个侍女停下娇笑声,表情都凝固在脸上,竟齐刷刷的转头死盯着萧寻。
萧寻视若无睹,上前一步抽出喜联丢回侍女身上,拉着林恒扬长而去。
林恒不解,萧寻素来是个体面的人,因何会给这些个女孩子难堪?
如此被用力抓着走出几步,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看,险些把他的魂给吓没了。
只见暗红色的砖墙下,那几个侍女身形单薄,被风吹得摇晃,分明就是烧给死人的纸扎人!
她们的脚像是长在了墙根下,明明想要追过来却被红墙困住,只能怨毒地看着他们离开。
林恒看向萧寻,颤声问道:“你,你方才阻止我是……”
萧寻见他脚步虚软,半拎着他回到屋子里,见侍女没有追来,低声道:“先进去。”
两人便这样枯坐了一整晚,直到这会儿,林恒才有些缓过了神。
薛镜辞认真听完,终于明白林恒为何会吓成这幅模样。
林恒后怕的开口:“死人脚跟没法落地,我一垫脚,又自愿把喜联贴上,怕是就要代替她们留在那里了。”
他看向萧寻道:“还好你拦下我。”
以往林恒对萧寻还有些不喜,今日一事倒是让他喟叹,自己心胸狭隘,以后对萧寻要以礼相待才是。
说罢,薛镜辞也说起今日早上自己遇到的诡异事情。
萧寻冷静下来,与薛镜辞分析起可疑之处:“昨夜我也隐约闻到焦糊气味,这些人应该是被烧死的,死后怨气不散,滞留原地变成地缚灵。只是为何他们竟能在府中自由移动,还能去寻替死鬼……”
薛镜辞附议道:“在我们之前,一定还有无数人进来过。大概那些人是想在墙根烧些祭品化解怨气,没想到反而让他们附身其上,有了移动的能力。”
萧寻倒吸一口冷气,不假思索地说道:“这些横死之鬼无法投胎转世,必会用尽手段去找替身……若是真遇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你们就赶紧朝我这边跑。”
他眼神极深地看向薛镜辞,缓缓开口:“我一定会保你安全。”
这话一出,林恒就笑开了:“虽说你救了我一次,可论修为可要比你强,放心,不会有事的。”
薛镜辞听出萧寻是真心说这话,不由得有些动容,对他笑了笑。
经历了谢争之事后,他只将收徒之事当成任务,对萧寻并不算亲近,时常还会训斥他。
薛镜辞看向萧寻,轻声安慰道:“放心,没事的。”
他说这话时,眼中露出的是萧寻从未见过的笑意。
柔软而温和,像是无形的暖风,将人整颗心都给裹住了。
萧寻有些恍惚,直到薛镜辞离开,才不舍地攥起拳头,像是要努力留住些什麽。
薛镜辞走出不远,就见先前服侍他梳头的侍女正在找他。
“城主,该用饭了。”
听她这麽一说,薛镜辞倒是真有些饿了。等到了膳厅就见裴荒早已坐下,正神情古怪地盯着面前的鱼。
府中有规矩食不言,因此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开口。
侍女上前替两人布菜,伸手夹起一大块鱼放入裴荒的碗中。
薛镜辞吸了吸鼻子,发现这鱼蒸煮时没有放葱姜,满身腥气很是难吃。
裴荒本就不爱吃鱼,这股腥气更令他想起许多不好的回忆。
见他不吃,一旁布菜的侍女忽然诡异地笑了笑,盯着裴荒问道:“公子往日最爱吃鱼,怎麽今日却不动筷?”
明明门窗紧闭,屋内无风,气温却无端冷了下去。
裴荒微微蹙眉,这鱼看来是非吃不可了。
他刚拿起筷子,薛镜辞却开口朝向侍女吩咐道:“替我取些果酒来。”
那侍女直愣愣的盯着裴荒看了一会儿才走,薛镜辞拿起筷子,飞快地夹起一大片鱼放入口中,很快就将鱼吃得只剩下个骨架子。
屋中只剩二人,裴荒察觉异样,看向薛镜辞。
薛镜辞却只摇摇头,便不说话了。
用过了饭,两人便一起回了房,大门一关,确定了院子里无人,才松了口气。
薛镜辞轻声道:“看来白日还算安全,即便我们行事稍有偏差,旁人也不会立即发作。只是入夜后却不见得。”
他将早上的事与林恒经历的事情与裴荒说了一遍。
裴荒听完脸色大变,瞬间意识到自己昨晚险险躲过一劫。
那侍女知道他不在书房,必是进去看过,说不定和那些接近林恒的鬼一样,是要去杀他的!
他蹙眉道:“入夜后府中诡异,行事稍有偏差就会惹来杀身之祸,实在防不胜防。对了,昨夜你有没有看到烛火变成蓝色?”
薛镜辞摇头道:“不曾。”
裴荒沉默了一会儿,道:“昨夜我去了书房后便点起烛火,本是好端端的,可离开时看到火焰变成蓝色,或许是个征兆,预示着危险在靠近。”
薛镜辞沉思片刻,说道:“但府中并非处处有烛火,我们必须小心谨慎才行。”
裴荒点点头,两人一起去了书房,翻找城主与公子留下的东西。
想要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他们必须处处小心。
小到衣衫颜色,大到行事作风,都不能有偏差。
这一翻找就到了晚上,薛镜辞想起侍女的话,连忙拉着裴荒回到了卧房。
侍女早早守在屋外,见两人回来,她脖子不动,只是头忽然偏过来露出个诡异笑容:“今夜我守在屋外,城主和公子若是半夜醒了要人伺候,只要唤我即可。”
薛镜辞点点头,脱去外袍上了床榻,颔首示意裴荒也睡过来。
裴荒强作镇定地上了床榻,视线掠过薛镜辞清瘦的身躯,眼睫不由得微微一颤。
昨夜他变成狐貍时,被薛镜辞抱着睡了一夜,即便隔着里衣,也能感受到那冰凉如玉的温度,和肌肤柔软的触感。
裴荒收回视线,转个身背对着薛镜辞,看着不远处燃起的烛火说道:“你放心睡吧,我盯着烛火。”
薛镜辞不跟他客气,闭上眼很快呼吸就均匀了起来。
裴荒紧绷的背这才松了几分。
他盯着烛火,一时倒没工夫再想些什麽。
不知过去多久,屋外传来打更声,尚未燃尽的烛火抖得厉害,泛起幽冷的蓝光,像是漂浮着的鬼火。
站在外头的侍女咚咚敲门,窗外也有黑影掠过不停沖撞,一时间门窗剧烈摇动,像是要炸开一般。
裴荒心头一凛,赶紧叫醒薛镜辞,手臂一挡将那人护在身后。
他另一只手夹起黑色符纸,甩到空中一字排开,接着咬破指尖淩空一划。
符纸上血光明灭,瞬间化作数道锁链,紧紧贴在了门窗上。
薛镜辞打破沉默道:“看来我们还是做错了什麽,难道今夜还要真的圆房才行?”
裴荒原本还在冷静地观察四周响动,听了这话神情顿时出现裂隙。
他瞬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应对,脑子里混成一团,最后勉强理出两个字来:“……现在?”
薛镜辞沉思片刻,点了点头,裴荒正满脸通红,就看见他忽然伸手抓住四角的床柱,用力摇晃起来。
床板嘎吱作响,屋外的动静停了一霎。
察觉有用,薛镜辞示意裴荒去摇床,自己则躺了回去。
裴荒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回去,心跳从嗓子眼平稳地落回胸膛里。
床榻剧烈摇晃起来,垂落的床幔隐约映照出一跪一躺的两个身影,不时还传出几声急促的呼吸声。
烛火晃动,渐渐变回了明黄色,薛镜辞道:“可以了。”
裴荒却还是不停,仿佛和那床柱较上了劲,边摇边道:“不行,时间太短了。”
这是尊严。
薛镜辞由他去了,闭上眼很快就呼吸均匀。
裴荒又摇了一会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停下。见薛镜辞睡熟,终于光明正大地打量起来。
屋子里有些凉,薛镜辞的右手压在红色锦被上,手指修长漂亮,像是白玉似的。
裴荒慢慢俯身,握住薛镜辞的手想要塞回被子。
两根带着剑茧的手指微微一扣,圈住了裴荒的拇指。裴荒的心剧烈跳动起来,紧张地看向薛镜辞,却见那人依旧紧紧闭着眼,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动作罢了。
裴荒松了口气,将薛镜辞的手塞到被子下,自己也躺了进去。
一夜平安过去,裴荒正要起床,却被薛镜辞拉住手臂,咚地栽回床榻上。
薛镜辞坐起身,盯着裴荒沉思。
昨日裴荒走后,侍女便进来伺候他梳洗,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敲门,还是要再谨慎些才行。
想了想他重新躺回去,头挨在裴荒的肩膀上。
裴荒仿佛被人施了定身符咒,紧张得不敢动弹,结结巴巴问:“你,你要干什麽?”
这些日子薛镜辞见多了裴荒游刃有余的模样,无论与谁交手都占尽上风。
还是头一回见他如此慌张窘迫的模样。
薛镜辞觉得有趣,便将解释的话咽下,反问道:“你害羞了?”
裴荒急声反驳道:“谁害羞了,我有什麽好害羞的。”
见他否认,薛镜辞没说话,脑袋蹭了蹭贴在了裴荒的胸膛上。
他整个人几乎趴在裴荒身上,清晰地听见了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像是擂鼓。
薛镜辞贴着裴荒的胸膛,擡起头看他。
趴着时视线低,薛镜辞仰起头时脖颈也跟着伸长,连带着锁骨也从微敞的领口里露出些许。
“撒谎。”
他嗓音清冷地指认道:“你心跳加快了。”
裴荒还想辩解,可话到嘴边,对上薛镜辞的眼神,就什麽也说不出来了。
薛镜辞的瞳色浅,琉璃般剔透。
平日里这双眼睛总是冷淡的扫过人和物,从不为世间的任何东西而停留,但此刻,裴荒甚至能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裴荒的心口颤动起来,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见他还不承认,薛镜辞伸手揉了揉裴荒的耳朵,说道:“耳朵也红了。”
裴荒眼神闪躲,蓦地推开薛镜辞,想要起身。
薛镜辞擡手摁在他的胸膛上,微微低头道:“别动。”
紧接着,薛镜辞伸手将裴荒的头摆正,低头凑近过去。
裴荒心跳都停了一拍,弄不清楚薛镜辞究竟是要做什麽。长这麽大,他还从未与人做过如此亲密的举动。
他移开视线,感受着薛镜辞越来越近的吐息,忽然耳垂传来一阵刺痛。
“好了。”
裴荒骤然回神,才意识到自己耳朵被薛镜辞咬了一口,亏他还以为……
他欲盖弥彰,故作气恼地问道:“你咬我干什麽?”
薛镜辞正低头去看裴荒耳朵上的红印,那上面的牙印清晰可见,隐约还渗出些血珠,想必一整天都不会消失。
他这才放下心来,解释道:“做戏要做全套。”
裴荒恍然大悟:“你是怕那些人不相信。”
他心中浮出些许庆幸,知道今后又可以如常地与薛镜辞相处,却不知为何又有些失落。
裴荒强行压下心中那些旖旎念头,回过神却发现薛镜辞还趴在他的身上。
他呼吸一滞,正要说些什麽,就见薛镜辞擡手撩起乌墨般的头发,微微垂头,露出了雪白的脖颈。
“挑挑看,你想咬哪里?”
第二十七章
庭院里静悄悄的, 屋外桃枝绽放娇豔的花,簇拥着挤在一起。
薛镜辞伸手取来腰封,要替裴荒系上,低头露出的白嫩脖颈上印着一枚暧昧的红痕。
裴荒哪舍得真的咬他, 犹豫了许久, 最后也只留下个红印子。
只是唇上的温度似乎依然残存, 裴荒闪躲着不敢看他,伸手去抢腰封,结结巴巴说:“我自己来。”
薛镜辞轻轻抚开他的手, 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那侍女还在外面。
裴荒只觉得手被烫了下,收回了手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自幼四处流浪,摸爬滚打, 还从来没有被人服侍穿衣过。
裴荒眼睁睁地看着薛镜辞伸手环住自己的腰, 捏着腰封绕了一圈,最后细致地拢在身前。
那双漂亮干净的手,在经过他腰侧时不轻不重地撞了下。
一股电流瞬间蹿起,沿着他的经脉四处沖撞, 电得他整个人混混沌沌, 如同被点了穴一般。
裴荒心知再这样下去,自己必会露出异样, 便又伸手摁住腰封,故作镇定地分析道:“你我只要挨得近, 不就能骗过那侍女了?这系带还是我自己系……”
他顿了顿, 总算想出个完美的借口:“你打的结, 我解不开。”
薛镜辞不明白裴荒为何如此纠结这件小事,随口说道:“这有何难。”
“晚上我再给你解。”
裴荒的脑子瞬间空了, 再也无法清晰地思考,只觉得整颗心都莫名躁动起来,几乎要跳出胸腔。
薛镜辞动作利落,很快就打出一个漂亮的结。
侍女在屋外站着,见他们举止亲密,便没有进来打扰。
薛镜辞想了想,问道:“出去之后还要继续演戏,我们要不要牵手?”
然而等了一会儿,薛镜辞也没听见裴荒应答,便又低低唤了他一声。
裴荒终于寻回神智,他隐约听见薛镜辞问了自己什麽,再具体的就回想不起来了。
他不想在薛镜辞面前露怯,一边努力回忆,一边镇定开口道:“好。”
两人朝屋外走去,裴荒却还没想起薛镜辞要他做什麽,似乎是什麽演戏……
等等,薛镜辞说要跟他牵手!
裴荒的耳根瞬间红了,幸好屋外日光虽好,气温却还是很冷,风一吹就冻得人脸颊泛红。
倒是叫薛镜辞看不出他的异样。
不然,他这碰一碰就脸红的模样,也不知道薛镜辞会怎麽想他。
眼看就要走到书房,裴荒把心一横,直接伸出左手试探地勾了勾薛镜辞的手指。
可还没等他握紧,江承意就匆匆跑了过来。
他额头上急出一层冷汗,神色也不太对劲,是薛镜辞从未见过的焦急与慌张。
薛镜辞将手抽回去,推开书房的门,说道:“进去再说。”
江承意深吸了一口气,意识到外头不是说话的地方,将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下。
进屋后,薛镜辞关好门窗,又特意点了蜡烛,这才问江承意发生了什麽。
江承意攥紧拳头,眼珠有些发红:“有人死了。”
薛镜辞瞬间正色,追问道:“怎麽死的?”
“昨夜诡异的事情越来越多,有几个人受不了,结伴想要逃到城外去。”
“结果才出城门一步,便凄厉地惨叫起来,七窍流血而死。更可怕的是,不过数息之间,他们的尸体就消失不见。”
江承意回忆起昨晚的一切,面色凝重到了极点:“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麽,但你们切记,绝不能出城门一步!”
薛镜辞点头,也说了自己这边的情况,两人说话间,有其他人过来议事,江承意也被迫留了下来。
裴荒见江承意神色焦灼,连带着薛镜辞也有几分魂不守舍,便贴近薛镜辞说道:“我去通知其他人。”
他做事,薛镜辞自然放心,神色瞬间就恢複如常。
城中事务繁多,等议事结束已接近中午。
先前那高个子侍女推门进来,笑盈盈说道:“城主,后厨说今日到了许多新鲜的肉,滋味极好,不如留大家一起吃顿饭吧。”
江承意想到了什麽,面色唰地变白,几乎立刻就要站起身离开。
但想到薛镜辞还在此地,他又勉强坐了回去,趁其他人不备,朝着薛镜辞无声的说了句什麽。
其他人则纷纷起哄道:“多谢城主让大家一饱口福啊!”
几个外宗修士混在其中,担心暴露身份,也跟着起哄,说要尝尝这美食。
江承意心中着急,但事发突然,他没法将昨夜死人的事情通知到所有人。
见薛镜辞不说话,侍女咯咯咯的笑起来,嗓音尖锐地问道:“城主该不会舍不得这几两肉吧?”
“自然不会。”
薛镜辞淡淡开口,视线却一直盯着摇曳的烛火。
方才一闪而过的幽蓝色,让他知晓自己唯有选择答应。
侍女在前面引路,衆人朝前厅走去。
江承意终于寻到机会,将情况告诉给其他修士知晓。
几个修士面色难看,脚步虚浮,缀在队伍最后想要离开。可刚转过身,就见侍女和小厮直直盯着自己,便只得乖乖站回队伍里。
这条路不算长,薛镜辞在主位坐下,其他人也依次落座。
江承意低着头,他的确饿了许久,可当传菜的小厮经过他面前之时,他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那盘子上装着的是红烧肉,虽然已经炖煮得稀烂,却仍能分辨出几根带着指甲的人指。
他几欲作呕,手指死死抓着桌几,几乎要抠出个窟窿来。
小厮在薛镜辞面前停下,侍女立即上前布菜。
几个府中客卿伸长脖子,眯着眼喟叹:“好香,好香……”
薛镜辞此刻已经有了主意。
他站起身,举起酒杯悠悠一叹:“诸位真要吃这肉吗?”
这话一出,前厅陷入一片死寂。
方才还晴朗的天气,忽然变得昏暗起来,仿佛有黑云催压。
烛火一跳一跳地落到厅中人的脸上,照出他们惨白如纸的面色,和阴森狠厉的眼神,令人毛骨悚然。
薛镜辞不去看那摇曳的淡蓝色烛火,绕过桌几走到那盘人肉的面前,毫不在意地低头嗅了嗅。
“如今战事已起,城外的百姓尚且困苦,我们如何能在这里大快朵颐,端出去,送与城中的百姓吧,我等以身作则,食素便是。”
江承意知道薛镜辞是怕衆修士吃了人肉后道心有损,这才不惜违逆鬼物的要求。
他心下动容,也站起来帮腔道:“城主心怀大义,与妖族之战必大捷而胜。”
其他几个修士也从惊恐中回神,纷纷感激地看了眼薛镜辞,立刻站出来支持他。
侍女咯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一起,窗外便劈下一道惊雷,夹杂着泼水般的雨声,让人忍不住心惊肉跳。
场面僵持起来,薛镜辞的视线不闪不避,竟真有几分城主不容置喙的威风。
侍女收起笑,眼神怨毒地盯着薛镜辞夸道:“城主果然有大义,我这就传话给膳房,让他们将余下的肉都送出去。”
江承意松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汗透了衣衫。
然而他一口气还未松完,就见侍女拿着小碗,乘了些肉直接走到了薛镜辞的跟前。
她一字一句说道:“只是城主日理万机,劳心劳力。这红烧肉旁人可以不吃,你一定要多吃几口,免得累垮了身子。”
江承意动了动唇,想要说话。
他能看出,薛镜辞破坏了鬼物计划,那些鬼物便将气都撒到了他的身上。
薛镜辞朝江承意眨眨眼,接过那碟肉淡淡道:“你费心了,我吃。”
他拿起筷子,刚夹了一块,便有人从雨幕中沖来,摁住了他的手。
裴荒垂眸看着碗里的人指,手背上青筋毕现。
这些人就这麽看着薛镜辞去吃人肉?
要是他没能及时过来……
裴荒的视线狠狠扫过江承意几个人,落到侍女身上时已恢複了平静,淡淡道:“城主不能吃这个。”
烛火泛起幽冷的蓝光,侍女们聚拢过来,不再掩饰眸中的杀气。
“为何不能吃?”为首的侍女个子最高,沖着裴荒和薛镜辞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裴荒神色自若,笑了一声转开视线,伸手揽住了薛镜辞的腰。
片刻后,他叹气道:“其实这件喜事,本不想这麽快就告诉大家。”
“夫人有孕在身,近来一直食欲不振,吃荤腥之物就会吐。”
侍女久久不能回神,怒火沖沖道:“荒唐!城主何时有孕!”
也不知裴荒做了些什麽,竟捏捏薛镜辞的手腕就扰乱了脉象,喊那侍女来察验。
那侍女愣了一会儿,怨毒的神色恢複平静,躬身道:“城主确实有喜。”
不知过去多久,风雨骤然停歇,摇晃的烛火也平静下来。
她像是凝住了身影许久,才僵硬的直起身,朝小厮摆摆手:“撤了吧,换些清淡之物来。”
一场风波这才消弭,裴荒顺理成章坐到薛镜辞身边,仍是如临大敌的模样,直到将新送来的饭食一一检查过,才拿给薛镜辞吃。
其他人反应过来后,纷纷出声恭喜,一时间倒是宾主尽欢。
好不容易吃完了饭,裴荒自然地牵起薛镜辞的手回房。
四下无人时,薛镜辞摸了摸自己的手腕,脉象却已经恢複正常,心说这小鬼邪门歪道的东西懂得还真多,打趣着盯着裴荒问:“我什麽时候怀了孩子?”
裴荒笑了笑,本想说事出紧急,他不得已才编出这样的瞎话。
可见薛镜辞神色认真,他忍不住生出逗弄的心思,真就擡手轻轻摸了摸薛镜辞的肚子,一本正经道:“这我也不知道。算算时间,应该是瓜子的?也可能是桂圆的……或者米糕的也说不定。”
薛镜辞想起这些日子自己是吃了不少东西,也忍不住抿唇笑了笑。
裴荒被这笑晃了神,许久才正经解释道:“我今日其实也有些莽撞,险些惹恼了那些人。但一想到你被逼迫吃人肉,也就顾不上这麽多了。”
入夜后,两人正要继续摇床,忽然有人咚咚咚地敲门。
薛镜辞眼中闪过惊诧,还以为是事情败露,忙放下床幔强行将裴荒摁在床上,自己走过去开门。
屋外站着的却不是侍女,而是一个披着重甲的士兵。
“城主……不好了!”
那人嗓音急迫:“妖族派来议和的使者还未抵达,就被杀死在城外驿站里。如今妖族震怒,正集结重兵欲攻打城池。”
他话音刚落,屋外骤然刮起狂风,呼啸着几乎将半个院子的桃枝都吹断了。
窗纸哗啦啦地响,烛火明明灭灭,一瞬间竟连天地都被吹得倒转。
等薛镜辞回过神,就发现自己又坐回了花轿上。
轿子摇晃着,唢吶声沖破耳际,薛镜辞的思绪却越发地冷静。
他仔细思考是哪里出了问题。
先前几日处理城中事务,薛镜辞将军情摸得七七八八。
如今人族弱势,需要积蓄力量才能迎战妖族。原本两方已经有了议和盟约,却因使者死去而破碎。
这一次重来,必须保护好使者,才能继续走下去。
只是使者在城外,而出城之人必死。
这看起来似乎是个无解的局,薛镜辞一时也想不出什麽好办法。
轿子停在城主府外面,这一次薛镜辞轻车熟路,不等喜婆开口就跳到裴荒背上,催他快点进去。
重来这麽多次,薛镜辞的耐性也快消耗殆尽。
两人跨了火盆,直奔中堂而去,动作快得连喜婆都追不上。
中途几个人过来恭喜,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其他修士抢了先,语速飞快地说出了他们要说的话。
进了中堂,还是熟悉的嫁娶礼仪,两人不等司礼之人开口,就熟练地洗了手、结了发。
直到三拜之礼。
薛镜辞还想快些糊弄过去,裴荒面上却露出温柔之色。
他的动作一下子慢了下来,正了神色,郑重地看向薛镜辞。
然后,用生平最周全的礼仪,朝薛镜辞拜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
喜房里很是安静, 外面的喧闹传不进来,这小院似乎独立在世界之外。
薛镜辞掀开了盖头,没等那双绣鞋出现,就站起身想要往外走。
也许这时候会发现什麽不同之处。
然而身子刚刚探出房门, 院中就涌起一股冷风, 夹杂着无数哭嚎哀泣, 狂卷着将他吹进屋子里。
那风凉得透骨寒,薛镜辞打了个哆嗦,转眼看到院中竟自院门口, 印着一排血淋淋的脚印。
脚印凭空出现,正一步步向他逼近。
薛镜辞回头看向身后正堂的蜡烛,那红烛上的焰火果然变成了冰冷的蓝色。
眼见那血脚印逼到门口,他面不改色的关上门, 又慢悠悠的坐了回去, 重新蒙上红盖头。
果然那双绣鞋又如期出现在他眼前,而他回来的及时,也并未触发杀戮的条件。
待那女鬼离开,他心里便有了盘算。
正如裴荒能脱身, 那火焰的确是预兆, 看来以后行动,身边还是带着个火折子才好。
而后的发展如之前一般, 只是第二天,江承意面色难看地找上他。
“他们不见了。”
薛镜辞擡眼问道:“他们?”
江承意稳住心绪, 说道:“是先前出城的那几个修士。看来, 这幻境虽能回溯光阴, 可死了就是死了,无法重新来过。”
裴荒一直静静站在薛镜辞的身侧, 闻言想了想,说道:“恐怕不止是死了无法重来。”
见二人齐齐看向自己,裴荒说起一桩往事。
他也曾去过类似的幻境,虽不如这个兇险,但受过的伤都会令神魂有损,脱离幻境后肉身亦会受伤。
裴荒看向江承意,叮嘱道:“你是侍卫首领,可以在城中自由行走。尽量想办法通知大家,不要受伤。”
江承意点头答应:“我这就去。”
待他走后不久,侍女便来寻二人去用午膳。
看到桌子上那条熟悉至极的鱼,裴荒轻车熟路地扯谎:“夫人有孕在身,闻不得鱼腥味。”
这话一出,屋角燃起的烛火变得幽蓝,窗外寒风呼啸,顷刻间落下滂沱大雨。
裴荒不慌不忙地抓起薛镜辞的手,喊侍女前来查探脉象。
验出是喜脉后,侍女便愣在原地。
裴荒又道:“除了这鱼,寻常的荤腥味夫人也闻不得,日后府中都食素。”
等侍女端走了鱼,裴荒才坐回薛镜辞身边,神经却依旧紧绷。
重来一次,他们多少有了些经验,可以提前避开许多兇险之事。但眼下最为兇险的,还是使者在城外被杀一事。
出城是万万不行的,裴荒能想到的方法,便是找个人易容成使者的模样,拖延时间努力备战。
但这方法并不稳妥,若失败了被妖族察觉,彻底惹怒了他们,怕是战况会更加激烈。
裴荒看了一眼窗外,只见大雨停歇,地上却残留着许多水洼。
他转回头,看向薛镜辞说道:“这些日子总是莫名其妙地刮风下雨,我担心耕田被雨水沖毁,不如城主随我一起去城门附近看看吧。”
听到“莫名其妙的刮风下雨”,侍女面色有异,不过很快就挤出个笑容,凑过来说道:“城主想出去看看,奴婢这就差人準备。”
薛镜辞摇头道:“如此兴师动衆,恐会惊扰百姓。你们还是都留在府中,我和公子微服出行就好。”
他这话说得坚决,侍女僵在原地,眼神诡异地闪动,许久才应道:“便依城主所言。”
两人飞快地吃好了饭,终于有机会单独去城门附近查看。
接近城门之时,风从外边灌进来,带着透骨的凉意。
两人继续朝前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薛镜辞燃起火折子,明黄色的光随风晃动,并没有转为蓝色的迹象。
裴荒盯着火焰猜测道:“那些人死在夜里,或许白日可以出城?”
薛镜辞点头道:“靠近了试试。”
两人继续朝前走,火焰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到了城门附近,薛镜辞擡手摸了摸石壁,只觉得冰凉至极,不过触碰了一下,寒意就渗到了他的骨头里。
裴荒没有多想,就将薛镜辞的手护在怀里,将他往后拉了拉:“小心,别站太近。”
话音未落,城楼上的兵器架猝不及防地倒下,哐当当坠下无数利刃。
好在他们已经先退了一步,这才及时闪身躲开。
裴荒盯着地上密如荆棘的刀刃看。
那些刀刃几乎封掉了他们所有的后路,若是换做旁人,只怕会第一时间向前跑着躲开。
如此一来就出了城门。
这简直比哄骗林恒的侍女还要阴损。
薛镜辞神色也有些难看,低头去看手中的火折子。
离开府邸后,那烛火似乎不会再变色,也无法提前警示危险。
“先回去。”
薛镜辞目光暗了暗,意识到出城是不太可能了。
两人回府邸去商议对策,靠近书房时,迎面撞上了萧寻。
萧寻满脸焦急之色,额头上都出了层薄汗。
见到薛镜辞,他怔了怔,眼眶有些泛红,急声道:“师父……我到处都找不到您,莫非您是去了城门?”
薛镜辞点点头,萧寻的心瞬间坠了下去,忍不住想起了前世的事情。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悔恨,轻声道:“师父日后再去兇险之地,能不能带上我,我不想您总是一人面对。”
薛镜辞疑惑地挑了挑眉,他似乎没去过什麽兇险之地,何来“总是”。
不过他并没多想,猜测萧寻定是听了江承意的话,才会担心地到处找他,以至于言语错乱。
薛镜辞淡淡安抚他道:“我并非孤身一人。”
萧寻愣住,注意力这才落到裴荒身上,许久才艰难地开口道:“……那、那就好。”
顿了顿,他轻声道:“师父去看城门,可是担心那使者的安危?”
薛镜辞点点头。
萧寻神色早已恢複如常,浅浅笑了笑,说道:“您不必担忧,等使者再来时,我会想办法保护他。”
薛镜辞见他说得笃定,问道:“你要如何保护他?一旦出城则必死无疑。”
萧寻动了动唇,视线落到裴荒身上,面上露出为难神色。
裴荒盯了萧寻片刻,无意去听他身上的秘辛,主动找了借口离开。
等他走后,萧寻才道:“其实我会一些傀儡术。”
说罢,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半人高的木偶。
那木偶没有五官,四肢打磨得圆润,看起来并无惊悚之感。
薛镜辞好奇地靠近,只见萧寻抖了抖手腕,那木偶便好似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动,极为灵活地动了动。
“这丝线名为千仞,纤如雨丝,目力难以察觉,却可以将修士自身的灵力传入傀儡身上,施展神通。”
萧寻勾了勾手指,那傀儡的掌心骤然迸出灵光,朝远处地桃树劈去。
树枝剧烈颤动,落下花叶无数。
萧寻看向薛镜辞,轻声解释道:“如此一来,我不必出城,就可以靠这傀儡去保护使者。”
薛镜辞知道施展此术,不会像萧寻说得那般轻松,但这已经是目前最安全的办法了。
他点点头,嗓音依旧清冷,却多了几分认真:“施展此术时,我会一直在旁边陪你。”
从薛镜辞口中听到这种堪称温情的话,萧寻整个人都愣住了,心中有个声音叫嚣着让他赶紧答应下来。
淡金色的光晕洒下来,落在眼前之人身上,那双眼睛望向自己,寻不到一丝算计与丑恶,清清淡淡的,像是淙淙的泉水流到萧寻心里。
但最后他还是摇头拒绝,说道:“师父是城主,冒然离开府邸会引起那些人的猜忌。况且……”
萧寻从储物袋中摸出薛镜辞交给他的护身法器,温声道:“有它陪着我,就够了。”
薛镜辞还想说什麽,萧寻已经快速将话题转开了:“对了,我离开太久,不知道林恒那边怎麽样了,这就回去看看他。”
说罢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薛镜辞,郑重说道:“师父自己也要小心。”
等萧寻走远,裴荒才从附近的桃树上跳下来,问道:“你答应让他去保护使者了?”
薛镜辞点头,提了句萧寻会傀儡术,并没有多说。
时间缓缓流逝,比起往常更缓慢,晚饭时有侍女来请他们,薛镜辞推说没胃口,不吃了。
裴荒盯着他看,知道薛镜辞是真的在担心萧寻,问道:“你和萧寻,是如何相识的?”
薛镜辞轻描淡写地说起去找谢争的事情:“我去上界,起初是为了寻人。”
“那人呢?”
薛镜辞摇了摇头,用最简单的表述,说起与谢争之间的旧事,也说起与萧寻的相识。
旧事重提本就不是他的性格,可偏偏裴荒是个好听者,他不说话只是静静听着,偶尔给出一些回应。
换做旁人,总该会有些的想法感慨,可裴荒却好像没有。
他只是听一个故事,不参与任何评判。
薛镜辞不知不觉说得多了,忽然闭上了嘴,盯着裴荒看:“你不想说点什麽?”
裴荒想了想,说:“也算好事,在那样的情形下有人愿意去帮你。”
他的话似乎没说完,张了张口,却又咽进肚子里。
若是那种情形他也在就好了。
薛镜辞没想到他是这样回答,原本压在心底的忧虑,似乎随着这句话烟消云散,轻轻笑了笑,说:“你说的对,是好事。”
故事说完,天色越发阴沉,转眼就到了傍晚。
距离使者被杀的时辰越来越近,而一旦黑夜降下,整座城也会变得更加危机四伏。
薛镜辞不再说话,视线紧盯着屋门。
侍女早早就被裴荒找借口引开,说是夫人胎像不稳,需要开些安胎的药。
两人坐着等,眼看太阳就要彻底沉下,屋门忽然发出了一道响声。
薛镜辞赶紧去拉门,才刚拉开一点缝隙,浓烈的血腥气就混杂着寒风扑过来。
他神色一凛,忙将门用力拉开,一眼就看到了满身伤痕的萧寻。
萧寻向来束得齐整的发丝彻底散落开来,染血的手指艰难扶着墙,正大口喘息着。
可那双眼睛却亮晶晶的,一扫往日的沉稳,见了薛镜辞,立即从怀中捧出道卷轴,笑着说道:“师父,议和书我拿到了。使者也安置在了偏房里……”
他说得急,一时有些喘不上气,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别说话了,先进去。”
薛镜辞赶紧将他扶进屋子,裴荒跟在他们后面,最终站在门口等待,没有跟过去。
薛镜辞掀开被子,扶着萧寻躺下,悉心检查他身上的伤势。
他拿软巾给萧寻擦了血迹,简单地包扎伤口,又盘膝坐在萧寻身后给他渡灵气。
裴荒说道:“我在屋外守着。”
薛镜辞点点头,继续专心给萧寻医治。
随着灵力运转,萧寻剧烈起伏的胸膛渐渐平稳下来。薛镜辞稍稍放心,问到:“怎麽伤成这样?”
萧寻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笑笑说道:“弟子学艺不精,让师父看笑话了。等离开这里,还要劳烦师父慢慢教我。”
薛镜辞心中早有猜测,从那日凭空而降的刀刃就可看出,留在城中亦是危机重重。
“好,以后教你。”
不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侍女虽未回来,薛镜辞却不敢留萧寻宿在这里。
薛镜辞唤来裴荒,两人一起将萧寻送回侍卫的住所,还找来林恒,叮嘱他好好照顾萧寻。
林恒这才知道萧寻去保护使者的事情,当即拍胸脯表示,端茶倒水不在话下,绝对会将萧寻照顾好。
薛镜辞知道林恒看着混不吝,但在大事上却很靠谱,便放心地带着裴荒离开了。
只是这一夜到底没睡好,第二天起来人也有些心不在焉。
裴荒看出他在担心萧寻的伤势,主动开口道:“你身为城主,天天去看一个侍卫必会引来旁人猜疑,但我可以。”
“放心,我这就去替你看看他。”
薛镜辞点点头,从屋中翻出好些珍贵的草药,让裴荒带给萧寻。
裴荒点头应下,转身就去了膳房,借口给夫人做药膳,支开府中厨子,将草药煮成汤药。
等待的时间里,他顺便将膳房也查探了一番,看看有没有可以用上的线索。
使者一事安全解决,可想要出去,还有许多未知的危险。
直到煮好了汤药,裴荒便拎着去找萧寻。
进去时林恒不在,萧寻正靠着枕头看书,两人视线对上,萧寻眼中瞬间泛起惊喜之色。
可当看到来的只有裴荒一人后,眼神便黯淡下去。
裴荒将汤药递过去,说道:“这是你师父叫我送来的。”
萧寻摸了摸汤药罐子,问道:“师父人呢?”
裴荒搬了张椅子,坐到萧寻对面,慢悠悠地开口:“一城之主,怎麽能频繁地去看一个侍卫呢。”
“哥哥他,可是最守规矩的人。”
萧寻听懂他话里有话,忍不住攥紧了汤药罐子,指节微微发白,眸中带上了冰冷的怒气。
裴荒避也不避地与他对视,笑着催促道:“快喝吧,喝完我还要回去跟哥哥複命。”
萧寻眼中的怒火一点点平息下去,渐渐冷静下来。
他慢条斯理地揭开盖子,边喝汤药边问道:“辛苦你了,说起来我和师父认识这麽久,却从未听他提起过你,不知你们是何时认识?你天资卓越,若是有缘,以后也可以来我们宗门里。”
“你不知道也正常。”
裴荒放松的靠在椅子上:“我与哥哥自幼相识,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确实不好跟外人讲。”
萧寻下意识看向裴荒的耳垂。
那上面的印记已经消失了,但萧寻依旧记得清楚。
他不说话了,握着勺子专心喝药,好让裴荒快些离开此地。
等萧寻将汤药喝干净,裴荒这才不经意地问道:“据我所知,以傀儡术立族的萧家只有一个,那可是了不得的大家族,莫非,你也是萧家后裔?”
不等萧寻回答,裴荒便自觉失言般住了口,顿了顿才继续开口。
“抱歉,我忘了世家弟子向来高傲,怎麽会沦落到要去宗派里谋生路。你不要介意,我一个下界散修,见识短浅,只是个没由来的联想罢了。”
萧寻轻轻笑了声,他自小便是被人挖苦惯了的,竟也不辩解,一口认下:“我确实是萧家人,只不过,是登不上台面的私生子,自然要靠自己谋生活。”
裴荒点点头:“看来你和我一样,也都是苦命人。”
“不过自食其力也并非坏事,这次还要多谢你,救大家于水火之中。”
萧寻歪了歪头,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裴荒。
他的眼中浮出偏执的癡意,轻声道:“我自小孤苦,如今师父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不过是受点伤罢了,只要能让他平安地出去,就是让我把命搭上也行。”
裴荒静静看着他,像是要从中找出些什麽端倪。
这萧寻怪异,总给他一种违和感,就像是这人脸上一张皮,身体里却是另一幅骨相。
但对薛镜辞倒是真心实意,无话可说。
两人就此沉默下来,谁也不说话,好像绷着根弦,一时间竟有些冷场。
恰在这时,林恒大咧咧地推门而入,扬了扬手中的瓶子说道:“萧寻,我卖字画换了瓶金疮药,这可是高级货。”
他说完这话,才发现裴荒也在,只是没人看他,也没人说话。
林恒疑惑地收回视线,心道怎麽他一进来,两人都不说话了,有些怪怪的。
过了好一会儿,裴荒才起身告辞,快步朝主院走去,一进门,就看到薛镜辞正对着铜镜梳头发。
他长发浓黑如瀑,柔顺的垂在身前,手中拿着枚木梳子,一遍遍重複着相同的动作,几乎像是被人操纵的傀儡。
裴荒立时紧张起来,大声喊他的名字,问道:“你这是怎麽了!”
薛镜辞眨眨眼,眼神中浮起一丝鲜活的气息,见他担忧,安抚道:“我在试着招那女鬼。”
他回答得一本正经,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以前听说,夜里对镜梳头,镜子里会出现另外一个人。”
裴荒从小知道自己胆子大,别人不敢做的事,不敢去的地方他都不怕。
这还是头一回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在一旁看薛镜辞梳头。然而直到深夜,镜子里的人也没有丝毫变化。
裴荒咬着桃子,盯着镜中的薛镜辞问:“你是不是瘦了?”
薛镜辞转过头看他,两人面面相觑,最终放弃。
他觉得有些累了,将梳子丢到一边,思考还有什麽办法可以引来女鬼。
虽说这府中处处是鬼,但显然那红色喜鞋的主人就是城主,她的怨气也是支撑幻境的核心。
薛镜辞忍不住想,若是将她召唤出来直接一剑杀了会怎样。
沉思间,屋外终于又出现了新的异象。
这处院落作为城主居所,修建得极为精致秀雅,除了栽种桃花,还特意引了活水做池。
先前薛镜辞被里面的鱼吸引,多看了几眼,才发现这池子极深,足有一丈多。
此刻隔着窗户,两人都听见了巨大噗通的落水声。
薛镜辞站起身,拉开门朝外走去,趴在池边的栏杆低头看,紧接着就一双布满尸斑的手从池中伸出来,顺着池边的岩石爬回了岸上。
——扑通!
那具尸体还未站稳,又再次朝池子里跳去。
他在水中挣扎着,池水泛起涟漪,很快就蔓开血色。
直到湖中冷气上窜,他被冻得手足僵硬,整个人彻底朝池底沉去,彻底被黑沉沉的水吞噬。
片刻之后,水池边再次浮起一具尸体。
薛镜辞看着那人又跳了两次,拉住裴荒示意他和自己过去。
两人走到岸边,正好那尸体又浮了上来。
裴荒想了想,手指一撚,不知施了何种秘术,竟将那尸体定住了。
二人上前一步,将尸体捞出来,趁着侍女们没回来,直接拖回屋子里研究。
大门砰地关上,薛镜辞谨慎地点燃烛火,低头看裴荒的动作。
他动作极为熟练,想来是没少跟尸体打交道。
不知过去多久,裴荒收回银针,看向薛镜辞道:“是中毒而死。”
薛镜辞也蹲下来盯着尸体看,疑惑道:“既是中毒,为何要跳水?”
裴荒猜测道:“这不奇怪,有些毒素会使人全身肌肤溃烂,奇痒难耐。想来生前应当是受不了,才会跳入水中溺死。”
知道死因,接下来要查的便是这人的身份。
会选择在城主的屋外跳水而死,身份必定不凡,可惜这人面部溃烂,根本看不清长相。
不过这难不住裴荒,他仔细观察尸体的骨相,脑中随之浮现出一张脸来。
等那脸彻底浮出,他倒吸了口冷气。
“是江承意……”
闻言,薛镜辞也微微一怔,两人一时间都没了声音,暗夜里屋子静悄悄的。
可就在这时,敲门声突兀的响起。
“谁在里面?”
薛镜辞眼神一戾,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匕首,裴荒下意识熄灭了烛火。
二人都没有想到,听这声音,那敲门的人分明就是江承意!
黑暗中,灼热的光源消失,惨白的月光将外面的人影映在房门上,狰狞而扭曲。
第二十九章
见屋内久久没有动静, 屋外的人又伸手敲了敲门。
许久没传来动静,江承意轻轻蹙眉。
他分明感应到了有人的气息,莫非又是什麽诡异的事?
换做别人,怕是转身就走, 然而江承意却是个胆大心细之人。
这空房许久不住人, 地处偏僻, 下人也没那麽精心打扫,若是鬼魂妖魔,这门上又怎麽会有个手印呢?
他索性推门而入, 刚一进门,就看到裴荒与薛镜辞在里面,彻底松了口气,关上门走到两人面前。
“这麽晚了, 你们……”
他话没说完, 薛镜辞忽然擡手,指尖极迅速的抵住了他的心口。
江承意一怔,薛镜辞慢慢收回手,转头看向裴荒道:“放心, 这是活的。”
听见这话, 裴荒才重新燃起烛火。
寒风从破开的大门中灌进来,呼啸着与跃动的火光纠缠在一起。
江承意回过神, 颇为意外地看向薛镜辞。明明这人的修为低于自己许多,可方才他甚至没能看清薛镜辞的动作, 就被抵住了命脉。
他看向两人问道:“这话什麽意思, 我自然是活的, 你们在这里做什麽?”
薛镜辞没应声,只是错身往一旁站了站。
他这麽一让, 江承意才注意到他们身后的床上还躺着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江承意掩住口鼻,错愕地脱口而出问道:“你们杀人了?”
薛镜辞没反应,裴荒开口回答:“人不是我们杀的,只是你不觉得这尸体眼熟吗?”
听他这话的意思,床上死的似乎还是自己认识的人。
江承意心里一紧,凑近了去看,忍不住微微蹙眉。
死者是个男子,尸体肌肤溃烂,布满红色抓痕,又被水泡了许久,很是肿胀恶心。
江承意仔细辨认许久,才从骨相上看出熟悉之处。
他应当见过这人,不应该想不起来。
正当他想直接询问薛镜辞时,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白墙上挂着一面很大的铜镜。
他猝不及防的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脸。
江承意望着地上的尸体,忽然通体生寒,终于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张脸。
——是在镜子里。
那分明是他自己的脸!
江承意倒吸一口冷气,几乎无法冷静的思考,嘴唇颤了颤问道:“这是我?”
薛镜辞撇他一眼,没说话。
府邸中自然不可能有两个江承意。
如今他们的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胡乱说话说不定一切又会重新来过。
江承意回过神来,捂住了嘴,薛镜辞从屋子里拉来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又让裴荒诊脉。
这一查,就发现江承意体内果然有中毒迹象,只不过他修为高深,神魂亦是十分强大,这才没像那鬼一样死在这时候。
乍一听自己中了毒,江承意倒是冷静得很,看向“自己”的尸体说道:“此事必与妖族脱不了干系,明日我多加人手排查,府中定有奸细。”
薛镜辞点了点头,看了眼天色渐晚,嘱咐他赶紧回去睡觉,便带着裴荒又回了房间。
两人坐在床榻上,裴荒想到自己妖族奸细的身份,神色不由得有些难看。
可一低头,就发现薛镜辞已经阖眼睡下,呼吸均匀。
这人一向淡然处世,脸上也没什麽多余的表情,却莫名让人呆在他身侧时,多了几分安心。
裴荒缓缓躺下,睁眼看着床顶,就这麽看到了天亮。
天亮之后,裴荒与薛镜辞又去那池边院落查探,正好撞上江承意。
见尸体到了白日不翼而飞,三人都有些庆幸昨夜及时的查探。
入夜之后府中常有诡异之事发生,许多人都不敢外出。
但这危急之中,似乎也藏了许多线索,可以让他们提前有所準备。
江承意看向薛镜辞,说自己已经安排好排查奸细之事,只是如今尸体不翼而飞,恐怕需要将毒物搜出来才好寻找解药。
薛镜辞想了想道:“我去搜。”
江承意想起薛镜辞也颇懂医理,找到毒物不算难事,便点头答应。
待他走后,薛镜辞带上裴荒在府中四处查看。他们先是看了膳房,接着又去府库查看香料,却都一无所获。
裴荒咳嗽一声,视线落到书房附近的屋舍。在迎娶城主之前,公子便一直是住在那里。
“城主还记得那里吗,以前你总来找我下棋。”
薛镜辞看了裴荒一眼,见他神色古怪,心中也有了几分猜测。
旁人不知道裴荒是妖,他却记得那只白绒绒的小狐貍。
“过去下一盘。”
两人过去后不久,侍女便来传膳。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用裴荒开口,薛镜辞便假装有了身孕。他推说口味不佳,让侍女拿了些水果,专心与裴荒下棋。
等侍女都走开,他才站起身,开始翻箱倒柜的寻找起来。
这一找,倒真让他在后院挖出一坛药酒来,闻着清香扑鼻,但却分辨不住到底是用什麽药材酿造的。
薛镜辞立即想起了尹心药。
江承意先前提过,她如今是城中有名的大夫,每日病人繁多,想要见面还需找个理由才行。
正思索着,忽然狂风大作,一瞬间天地倒转,熟悉的眩晕感再次出现。
等薛镜辞回过神,他又坐到了喜轿上。
这一次重来得太过突然,不知是谁又犯了禁忌。
薛镜辞陷入沉思,直到又回到洞房,才想起什麽,自己掀开了盖头。
薛镜辞看向角落里的喜烛,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上一次重来,他看见血脚印,退回屋子时特意看了烛火颜色,当时烛火泛着蓝光,但如今细想,烛身的颜色似乎也淡了些。
而这一次,那喜烛的变化已经肉眼可见,几乎是从深红变成了浅红!
薛镜辞这才意识到一件极为可怕的事情。
——重来的次数并非无限,一旦蜡烛彻底转白,就会从喜烛变成灵烛。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都会死,这灵烛就是为他们而点。
薛镜辞将盖头重新盖回去,耐心等着裴荒回来。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放下书中的红枣和桂圆,说道:“你去看那蜡烛,颜色是不是变了?”
裴荒擡眼看去,心头立即重重一跳。
薛镜辞能够想到的,他自然也能想到。
原本只觉得重来几次有些惹人烦躁,却也给了他们探索的机会,如今才明白,这其实是最大的死劫。
但最可怕的是,这一次重开他们甚至不知道原因。
裴荒心头浮出个猜测,却又强行压了下来。
容不得他细想,门外侍女又来催促圆房,这一次裴荒心中再无什麽旖旎的念头,满心想的都是如何将薛镜辞平安送出秘境。
第二天,薛镜辞正打算去军营找江承意,顺便见见尹心药,问问那坛药酒的事情。
不想半路却被一个佛修拦住。
那人穿着府中侍卫的衣服,却留着一个突兀的光头,这才叫薛镜辞一眼看破他的身份。
“城主可否与我移步?”
薛镜辞点点头,跟着那人出府,很快就来到了城中的寺庙里。
他们进了最大的一处宝殿,端坐莲花台的佛像法相庄严,面上带着慈悲笑意,姿态神情都栩栩如生。
佛修松了口气,正色道:“薛施主,这些日子我和几个师兄弟悄悄修缮了佛堂,给这尊佛像开了光,可以将鬼物抵挡在外。”
薛镜辞听他直接喊破自己的身份,周遭却无异常之事发生,瞬间明白其中缘由。
看来,他们总算能有个随意说话的地方了。
谈话之间,殿外传来脚步声,竟是江承意、尹心药与宋珏三人。
江承意见到薛镜辞,连忙走上来说道:“昨日佛宗师兄找上我,我本想立即将此事告诉你,谁知出了些意外,导致秘境又回到原点。”
“意外?”
薛镜辞问道:“你知道这一次重来的原因?”
江承意点点头,说道:“我排查奸细时,意外查到林肃身上。你也知道他这人最是耿直,还没等我假装用刑,他就直接把妖族的机密全招了。”
裴荒听了这话,微微松了口气。
先前他还猜测,秘境重来是与他有关。
假若公子真是奸细,自然会想方设法除掉人族最大的将领,所以才会下慢性毒药。
而他做了违背身份之事,就会导致一切重新来过。
“好在有了这处佛堂,日后重要的消息可以压在香案上,这样大家都能知晓。”
江承意拿出自己写好的东西递给薛镜辞看,上面全是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例如不可做违背身份之事,不可出城,不可受伤等等。
薛镜辞看了一眼,从储物袋中拿出纸笔,加上了喜烛变白的事情。
看到这行字,衆人面色都凝重起来,忍不住陷入焦灼。
林恒和萧寻就在这时候跨入佛堂。
萧寻视线落到薛镜辞身上,见他也在望着自己,忍不住露出笑容来,主动站到薛镜辞身边去。
薛镜辞轻声问他:“伤势好些了吗?”
萧寻点点头,说道:“放心,那汤药很管用。”
两人说话间,林恒也从江承意口中得知了林肃的事情。
他向来藏不住事,有什麽都摆在脸上,此刻满脸愧疚地替哥哥道歉。
衆人摇头说无碍,但士气却很低落。
没办法,这一次进入秘境的修士实在太多了,根本不知道谁会出错。
如今乍一知晓喜烛的事情,只觉得出去的希望也越发渺茫起来。
萧寻视线扫过衆人,走过去拍了拍林恒的肩膀,温声道:“你别这样想。虽说一切重来,可江师兄记忆超群,想必已经将林师兄说的情报都记下来了。也许这就是我们缺失的一环,补上之后,这一次就可以安全离开了。”
他嗓音清润,嘴角噙着笑,眉眼梢间没有半分不耐与责备,神情很是温柔。
倒是让安静凝滞的气氛重新活了过来。
江承意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林恒感激的看向萧寻,偷偷过来道谢,说到最后却有些欲言又止。
这些日子他照顾萧寻,比旁人更知道他伤势有多重。眼下因为林肃的缘故一切重来,意味着还要再经历一遍保护使者的事情。
他觉得对不起萧寻,害他白白涉险,可听见江承意正好安排到保护使者的事情,便立即闭上了嘴巴。
江承意也觉得为难。
萧寻见他不说话,便主动说道:“我去吧。”
薛镜辞正要开口,萧寻淡淡笑了起来:“放心,我一定能将使者安全带回……”
“我不放心的不是使者……”薛镜辞打断他的话:“是你。”
晨光微破,柔和的光线透过袅袅升腾的檀香烟霭,轻轻洒在薛镜辞的身上。
萧寻向来知道,薛镜辞不爱与旁人多言,也很少会直白的表露心意。往常他最多是从薛镜辞眼中窥见几分温情,已经觉得满足。
他眨眨眼,避开薛镜辞的视线,生怕心底的欲念彻底挣脱牢笼。
这日之后,一切如常,只是有了佛堂后,更多修士都明白了秘境的玄机,不敢再随意妄动,只专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
薛镜辞则将酒坛交给尹心药,让她查验是否有问题。
尹心药研究了几日,借着香案传信,约衆人一起聚到佛堂里。
衆人到齐,唯独少了萧寻。今日正是保护使者的日子,薛镜辞心中担忧,提前嘱咐萧寻不要回府邸,直接来城主府,好方便尹心药替他医治。
尹心药点头答应,拍了拍自己的药箱,说是压箱底的宝贝都带来了。
衆人稍稍松了口气,尹心药面色却微微一变,从怀中取出酒坛说道:“这酒里有毒。”
江承意面色一变,追问道:“是什麽毒?”
尹心药道:“说来也巧,我曾经在古医书上看到一件事情,跟我们如今的情况非常相似。”
“当年有座城生了瘟疫,最终被妖族大军攻破。妖族放火烧城,这绿洲一夕之间化作焦土,被黄沙掩埋了蹤影。后来,有医修前辈进去查探,才发现所谓瘟疫,其实是一种毒。这种毒妖族沾了无碍,人族却不行。”
江承意问道:“中毒之人可是会浑身奇痒难耐?”
尹心药点点头:“正是,那是种慢性毒药,乍看起来像是过敏之症,最后却会死得凄惨。不过那古医书上记载有解毒的方法,你们不必太过担心。”
“对了薛师弟,这酒你是从哪弄来的,下毒之人你可一定要盯住了,以免我还没制出解药,那人就动手。”
薛镜辞沉默片刻,看向裴荒道:“他屋里。”
衆人齐刷刷朝裴荒看去,尤其是江承意,罕见地瞪大了眼睛。
难道先前下这慢性毒药的竟然是公子?那他之后还要继续下毒吗?
正午当头,佛堂内香火缥缈,此时却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定定的看向裴荒,无端的从背后涌出一股寒气。
见薛镜辞也看向自己,裴荒当即表忠心道:“我绝不会……”
但他话还没说完,一双冰凉的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唇。
薛镜辞口气中带着几分威胁,认真盯着裴荒说道:“你想清楚了再说话。”
裴荒想起之前向薛镜辞炫耀尾巴和耳朵的事情,小幅度的点点头:“好……我再想想。”
想什麽想,他是那样的人吗!
裴荒这幅模样倒是少见,薛镜辞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平日里裴荒总像只难驯的小狼,现在竟让他感受到一种委屈来。
薛镜辞捏了下他的掌心,然后松开手解释道:“出了佛堂,就不能做违背身份的事。我们必须好好想清楚,若是真正的公子,他会怎麽做。”
“我们?”
裴荒疑惑,这事说起来与旁人并无关系,要做决定的也只是他而已。
薛镜辞点头:“事关重大,我想这一次的选择应当由大家一起来做。”
宋珏一直没说话,此刻才骤然开口:“不错,先前没有佛堂,只能自己去想。如今大家都是一体的,自然要同进退,若是选错了,也别怪旁人。”
裴荒看向薛镜辞,心中顿时明白过来。
薛镜辞是不希望他一个人去背负这件事。
第三十章
江承意想了想就同意下来, 直言道:“我觉得公子一定会下毒。妖族与人族势不两立,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薛镜辞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此时并不将公子当做裴荒,而是真正的将那人当做妖族细作。
回想起那双红色喜鞋上的怨气, 城主与公子之间必有难以化解的仇恨。
没什麽比城破民亡的仇恨更大了。
林恒自从见识过薛镜辞的厉害, 对他总是格外信服, 想了想也道:“我也觉得他会下毒。大家想想,假若是我们被安排到去魔修那边当奸细,难道会迟疑吗?”
江承意点点头, 眼中没有半分迟疑:“不错,正魔对立,就与当初的人族妖族对立一样,我是他的话绝对立刻下手。”
他话音刚落, 宋珏便握住尹心药的手, 坚定道:“若是我和心药,即便立场不同,我宁愿死也绝不会害她。”
尹心药脸红了一瞬,却没把手抽回去, 开口缓声说:“你们又不是他, 怎麽知道他怎麽想,我倒是觉得, 眼下做决定还为时太早。”
“从我的立场看,城主和公子之间应当是真心相爱的, 未必不能超越立场的限制, 若真无情也无意, 城主又何来这麽大怨气呢?我们还是需要去搜集证据,而不是按照自己的想法替他们做决定。”
宋珏附和道:“我陪你一起去。”
尹心药对他笑了笑, 旁人纷纷扭过了头,看向裴荒这个当事人。
这下只剩裴荒没说话,还记着薛镜辞让他好好想想的事情。
只是听了尹心药的话,他心思微微一动,竟忍不住生出同样的想法。
或许是那人的处境与心境,与他有些微妙的重合。
衆人说话间,佛堂外传来脚步声。
是萧寻回来了。
与衆人想象中的狼狈不同,这一次的萧寻步履从容,浅色的瞳里含着笑意,看去像是根本没受伤一般。
“一切都很顺利。”
萧寻轻描淡写地开口,问道:“你们这边有什麽进展麽?”
林恒正要说话,却被尹心药摁住。
她走向萧寻,上下打量一番,说道:“萧师弟还是先随我去内室,看看伤势吧。”
萧寻摆摆手:“我没事。”
尹心药却执意要看,最后说这是薛镜辞的意思,萧寻才点头同意。
萧寻朝内室走去,薛镜辞正要跟上,却被尹心药止住,说道:“你们先别过来,我自己能行。”
“师姐,我也去吧,给你搭把手。”
林恒凑上去,主动拎起尹心药的药箱:“虽说我没什麽用,但是递东西的眼力劲还是有的。”
尹心药被他逗笑,但很快笑意就收回去,摇头道:“你们没觉得萧寻有哪里不对吗?”
林恒瞪大眼睛,紧张道:“难道他其实受了很重的伤,却瞒着大家,强装出没事的模样?”
尹心药却摇头:“他能瞒住大家,却瞒不住我。我方才探了他的脉象,很平稳,但却过于平稳了。”
“我以前在医书上看过,若是遇到难以抵抗的强敌,垂死之际反而会回光返照,爆发出数倍于过去的力量,甚至感知不到身体的疼痛和异样。”
见薛镜辞脸色有些不好,尹心药立刻转了话峰:“总之,现在要紧的是让他放松下来,你们人太多,会让他觉得自己仍旧置身战场,还是不要过去了。”
衆人沉默下来,看着尹心药进了内室。
尹心药自幼学医,心中没什麽男女之防,她让萧寻躺下,随后伸手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
这一拍,尹心药就发现萧寻浑身都紧绷着,分明还处在备战的状态。
她试着和萧寻閑聊,想让他放松一些。可萧寻虽然句句回应,手却还攥着,条件反射地运起灵气,随时準备着攻击。
尹心药叹了口气,这种状态下她实在没法看出萧寻的真实情况。
她想起小时候外出采药,意外遇到狼群,也是这样一个人守着山洞,攥着火把强撑着不退后。
直到爹爹来找她,才扑过去哭了,没哭几下就晕了过去。
自己一个人无所依靠之时,只能强撑着,可若是有人能给于些许支撑,便能松口气。
想了想,尹心药让萧寻先休息,自己出去找了薛镜辞。
薛镜辞听了萧寻的情况,立即走进内室,坐到萧寻身边轻声问道:“疼不疼?”
萧寻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立即睁眼想要坐起来。
奇怪的是,他稍稍一动竟真的感觉有些眩晕和疼痛。
明明之前没有感觉,可薛镜辞问他疼不疼,他就真的感觉到疼了。
萧寻浅笑了笑,道:“一点。”
尹心药心中一喜,知道萧寻见到亲近之人,终于放松心神,连忙过去查探他的脉象。
果然,萧寻脉象乱了起来,分明是灵气枯竭导致经脉受损。
她赶紧给萧寻扎针,几针下去,萧寻额上渗出冷汗,双唇也变得苍白起来。
薛镜辞问:“只是一点?看着不像。”
萧寻轻轻吸了口气,许久才道:“很疼。”
尹心药边施针边道:“萧师弟忍忍,等这套针法用完你经脉的疼痛就会缓解。”
她对自己的医术向来自信,只是行针结束,再去探萧寻脉象时,眼中竟浮出难以置信之色。
“怎麽了?”
薛镜辞看出她心中藏了事情,连忙问道。
尹心药抿了抿唇,说道:“这城中很诡异,他体内有鬼气交织,阻止伤势愈合,恐怕只有离开这里才能医治。”
薛镜辞这才真的担心起来。
萧寻是他的弟子,绝对不能死,也不能伤了根基,否则日后修为再难增进。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才行。
两人说话并未避开萧寻,尹心药知道生病之人心思敏感,刻意避开了说反倒不好。
“萧师弟,这些日子你好好休息,切记不要再动用灵气。”
萧寻点头:“余下的就要劳烦你们了。”
尹心药提着药箱出去,想了想让薛镜辞留下来陪着萧寻。
佛堂清净,浅淡的檀香气飘入鼻中,让人心绪也跟着安宁下来。
萧寻闭上眼睛,也觉得累了,却怎麽也睡不着,脑子里想的都是如何离开秘境的事情。
察觉到他睫毛颤动,薛镜辞给他盖被子的手顿了顿,问道:“疼得睡不着?”
萧寻轻轻“嗯”了一声。
薛镜辞没干过哄人睡觉的事情,想了想说道:“那我给你背个剑谱吧。”
他选了篇最艰涩难懂,令人昏昏欲睡的,想着既能哄萧寻睡觉,万一萧寻听多了留下些许记忆,对日后修行也有帮助。
萧寻听着薛镜辞清缓的声音,伴着若有若无的佛号,繁杂的心绪一点点沉静下来。
还是头一回有人这样温柔哄着自己。
直到剑谱背完,萧寻还是没睡着,薛镜辞正迟疑要不要再背一篇,忽然听见萧寻小心翼翼的声音。
“师父……可以抱下我吗?”
薛镜辞不解,但见萧寻笑容温暖,还是伸手抱住了萧寻。
萧寻轻轻低头,依恋的靠在薛镜辞的肩膀上。
先前操纵傀儡的时候并不觉得累,此刻彻底停下来,竟觉得有股疲惫席卷而来。
薛镜辞身上的气息混着檀香,萦绕在萧寻的身边。
他忽然觉得身上的力气全都卸去了,终于能好好地喘口气。
薛镜辞见他没动静,忍不住问道:“抱一下难道就不疼了?”
萧寻有些困倦,喃喃道:“对,这样就不疼了。”
屋外,裴荒见天色已晚,便来叫薛镜辞回府邸。
如今绝不能再重来一次,他们必须更加小心。
谁知走到门口,就看见这温情的一幕。
裴荒抿了抿唇,收回了视线。
他识趣的走到了门口,背靠着墙壁低头发呆,脑袋里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手里的桃枝已经被他一节一节的折碎了。
不知过去多久,身后传来脚步声,竟是薛镜辞见萧寻睡着,主动走出来了。
裴荒故作轻松的笑了笑:“不留在这里陪他吗?”
薛镜辞疑惑地看着裴荒:“我又不是医修,留在这里没用,走吧,和我去一趟坊市。”
“去坊市?”
见裴荒疑惑,薛镜辞认真道:“去给萧寻买副棺材。”
听了这话裴荒险些脚下一滑。
虽说他对萧寻这人观感複杂,倒也不至于咒他死,实在有些太突然了。
“你……他……”
裴荒结结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麽,最后缓了口气问:“萧寻伤得这麽重?不然再想想办法。”
他想到刚才的拥抱,心想这不是临终关怀吧?
薛镜辞奇怪的看他一眼:“别乱想。”
裴荒知道是自己想歪了,摸了摸鼻子,假装什麽都没说。
直到走近坊市,裴荒才弄清楚薛镜辞要做什麽。
当然不是要买副棺材将萧寻葬了。
只要呆在秘境,他的伤势就不会好,薛镜辞向来不是坐以待毙的性格,自然要想个办法才行。
“好的棺木可以保尸体不腐,他身上有鬼气,接近半死之人,说不定在棺材里可以延缓伤势加重。”
薛镜辞低声解释,两人很快就来到一处棺材铺子。
天色渐沉,棺材铺子外堆放了好些纸扎的小人,黑暗中似乎有无数视线朝薛镜辞二人打量过来。
薛镜辞视若无睹,看向掌柜问道:“你们这都有什麽棺材?”
见来了大主顾,掌柜的连忙放下手中正在折的金元宝,堆起笑容说道:“二位随我来。”
走到院子里,只见地上密密麻麻放着好些棺材,寒风一吹,地上的纸钱也随之飞舞起来。
薛镜辞看向棺材,等着掌柜的开口介绍,却见那人面色青白,紧抿着唇,竟是如何都不肯开口说话了。
裴荒垂眸看向其中一幅棺材,说道:“这是梓木的,坚固耐用。”
薛镜辞没想到他对棺材的材质如此熟悉,又指了指另一副问道:“这个呢。”
裴荒凑过去敲了敲棺盖:“这副更好些,楠木的耐腐。”
薛镜辞眼神亮了亮,但并未急着买下,而是继续朝前走。
走到尽头,忽然看到一口玉石棺材,如冰雕而成,寒气逼人。
见两人盯着看,一直不曾开口的掌柜忽然咧咧嘴,绛紫色的舌头从口中垂落下来,竟长得像条蛇。
“抱歉,这口不卖,是我自己用的。”
夜色渐浓,那掌柜伸手将舌头塞回口中,肤色从苍白转为青白,手指的指甲也变长许多。
薛镜辞退后一步,指了指楠木棺材和另外一幅棺材,说道:“这两口我要了。”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来,收了钱,询问棺材要送到哪里。
薛镜辞摇头,让裴荒和自己一人扛起一口,直接离开了棺材铺子。
出了铺子,两人将棺材收进储物袋里,便立即朝城主府走去。
薛镜辞想了想,看向裴荒问道:“你很熟悉这些?”
裴荒随意地点点头:“我六岁之前,都是随爹娘生活在义庄里。”
这还是薛镜辞头一回听裴荒讲起自己的家人,但他不是好奇性子,闻言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不说话,裴荒却忽然想起什麽,忍不住问道:“你方才怎麽买了两副棺材?”
薛镜辞露出善解人意的神情,回答道:“还有一副是给你备着的。”
裴荒愣了愣,随后喜滋滋地摸了摸储物袋。
薛镜辞还是想着他的!
直到走回城主府,裴荒才从晕乎乎的欢喜中清醒过来。
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他居然因为别人给自己买棺材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