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回到府中后, 薛镜辞与裴荒便带着棺材去找萧寻。

    入夜后外面极为危险,林恒一早就将昏睡的萧寻从佛堂里背了回来。

    裴荒从储物袋里拿出楠木棺材,让林恒搭把手将萧寻放进去。谁知才放了一半,萧寻便醒了, 气氛一时有点诡异。

    萧寻神色一变, 满是警惕地盯着两人, 直到看见他们身后的薛镜辞才放松下来。

    薛镜辞凑过来,简单解释了自己的猜测,问萧寻感觉如何。

    萧寻没有立即应答, 安静地呆在棺材里感受了许久,才惊喜道:“真的有用,伤处似乎没有继续恶化了。”

    衆人都跟着松了口气,尤其是林恒, 激动得就差没有痛哭流涕了。

    薛镜辞见天色快要彻底黑下来, 带着裴荒告辞了。

    等薛镜辞和裴荒靠近卧房时,侍女早已等在门口,正诡异地垫着脚张望。

    屋里漆黑一片,唯一的光来自悬在房梁的大红灯笼。

    薛镜辞停下脚步, 回过头看向裴荒, 见他走得慢就站在原地等。

    “在想什麽?”

    薛镜辞等得不耐,上前几步握住了他的手腕, 用力一拽就将人拉到自己身边。

    “走快点。”

    不远处的侍女还虎视眈眈,薛镜辞声音压得很低, 混在风声里有些模糊, 却叫裴荒耳根发烫。

    两人紧挨着, 宛如一对新婚燕尔的夫妇,在侍女的注视下大大方方回了屋。

    进屋之后, 薛镜辞第一件事便是点灯。

    漆黑的屋子骤然亮起,裴荒的视线下意识就被光吸引住了。

    或许不是光,而是那微微俯身的人。

    薛镜辞生得好看,只是往日里清冷疏离,像是个游离尘世外的仙人,叫人不敢多看。

    裴荒盯着薛镜辞看,直到那人投来疑惑视线,他才转开目光,淡定地拿起床榻上的书,说道:“今日回来得晚,还好烛火无恙。”

    薛镜辞撇他一眼,解开过于束缚的腰带:“你书拿倒了。”

    裴荒本就三心二意,被他点破便笑嘻嘻的凑过来,大着胆子卷起书卷轻挑薛镜辞的下巴,迫使他看向自己。

    薛镜辞没动,奇怪的问:“怎麽了?”

    裴荒没想到他没什麽反应,自己倒是脸红起来,轻咳一声收回手道:“想和你赌一场。”

    薛镜辞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想,裴荒是不是脑子不太对劲。

    烛火摇晃,裴荒着急地又用书戳了戳他的手:“快说可以。”

    他这孩子气的动作罕见,薛镜辞也被逗得轻笑,点点头说:“可以,赌什麽?”

    裴荒笑起来,道:“府中徐管家近来跑医馆跑得勤,想来耳濡目染,也懂医理,你说让他去给萧寻治病,会不会治得一病不起?”

    薛镜辞愣了一下:“他哪里惹你了?”

    裴荒却又用书拍了拍桌子,不耐烦说:“你都应下了,明日就让他去看看。”

    薛镜辞不理他,裴荒凑过去问:“好吧?”

    裴荒这话异常,薛镜辞早就听懂了话中之意,但见他沖自己眨眼,起了逗弄的心思,扭过头去,只说自己累了,要去睡觉。

    果然裴荒有些着急的跟过来,掀开他的被子,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你都答应了,出尔反尔的话,今晚我们都不睡了!”

    见薛镜辞侧过身趴在软枕上,看着自己忍笑,裴荒这才反应过来,又将被子替他盖回去。

    薛镜辞却还是盯着他看,直到看得裴荒不自在,才开口说:“你现在倒是不怕我了。”

    裴荒立刻挺直了身板:“我什麽时候怕过你?”

    薛镜辞挑了挑眉:“小时候啊,你那时候眼睛滴溜溜的转,满肚子都是……”

    裴荒瞪圆了眼睛,扑过来捂住他的嘴,义正言辞:“好汉不提当年勇!”

    薛镜辞心想,原来那算是当年勇?

    他说不出话,也没有挣扎,几息之后,裴荒才察觉自己几乎整个人都压在了薛镜辞身上。

    这人往常话少,看起来也冰冷,惯常一袭白衣,宛如月宫中的仙人。

    然而只有裴荒知道,这人身上暖得很,抱起来也软乎乎的,不知平日用的是什麽香,打在鼻子里萦绕不散,又丝丝绵绵的勾着人。

    月光透过窗子缝隙流进来,落在薛镜辞的眼睛里。

    他垂下眼,示意裴荒将手松开,睫毛小扇子般刷了刷,裴荒看得入神,竟没反应过来要起身。

    薛镜辞疑惑的擡眼看,伸手捏了捏他耳朵。

    裴荒有些吃痛,这才松开手,急忙滚到了一旁。

    从背后的方向看,裴荒的耳朵红红的,薛镜辞坐起身,趴到他身上去,歪着头看。

    “你脸红了。”

    “没有!”

    裴荒没想到他还会凑过来看,哑口无言的将他推回去,将脸埋在被子里。

    当夜无论薛镜辞再说什麽,裴荒都不回答他了,次日一早,这人又跑出去,薛镜辞睁开眼,两人连面都没见着。

    还真的害羞了?

    薛镜辞没想到他这麽不禁逗,又不免觉得好玩,连去找江承意的路上都面带笑容。

    这表情放在被人身上实属正常,可放在薛镜辞身上,却有些叫人毛骨悚然。

    江承意看了他好半天,忽然问道:“入门时的历练是什麽?”

    “问心阶。”

    薛镜辞不懂他这话的意思,顺口回答。

    江承意又开口问:“那问心阶有多少节?”

    薛镜辞看了他一会儿,擡手去测他额头的温度。

    “若是患了恶疾,可以去找徐管家看看。”

    江承意愣住:“徐管家?”

    薛镜辞淡淡道:“他最近医馆跑得勤,应该也学会了,你不妨去问问诊。”

    说罢,他不想再理江承意,转身便离开了。

    江承意念叨着徐管家的名字,很快就反应过来什麽,起身往前院走去。

    两个都是聪明人,话不点破,果然江承意暗中查探一番,便摸出了徐管家的真实身份。

    “毒必然是他下的,之后怎麽办?”

    佛堂内烟雾缭绕,薛镜辞诚心诚意地拜佛烧香,而后顺手取了个贡果吃,含糊道:“防着些就好,误不了什麽事。”

    江承意正思索,闻言豁然开朗,此时打草惊蛇也是多余,既然知道了是谁,事情就好办,心里也算踏实下来。

    擡头见到那供桌上已经少了三四个果子,阻拦道:“如今你我还靠佛门帮衬,切莫对佛祖不敬。”

    薛镜辞擡眼看了看他,将盘子里最后两个果子也揣进衣袖里。

    这果子甜得很,拿回去给裴荒尝尝。

    两人便早早回了府中。

    薛镜辞身为城主,每日都要处理大量的文书,什麽军事调度、农事商事……各个都极为麻烦。

    江承意倒是擅长这些,可他身为右将军,并不能过多干扰其他政务。

    好在有裴荒。

    这人年纪不大,懂得却多,极为顺利地将城中大小事务一应处理好,替他们节约不少时间,可以用来搜集离开秘境的线索。

    薛镜辞终于明白先前裴荒说的,这些年四处讨生活是什麽意思。

    见裴荒专心处理城中事务,薛镜辞也拿起城主的家书,继续寻找有用的线索。

    上一回林肃主动向江承意自曝奸细身份,并非是一时莽撞,而是得知了极为重要的消息。

    林肃所附身之人,在府中的身份是谋士,颇得城主器重,这些年上报了许多重要的意见,无一不被采纳。

    他最近一次提意见,恰在婚礼前几日。

    文书中写道:请城主将一直驻守天堑崖的少将军燕行,调动到前沙关口。

    这座城池北靠群山,壁立千仞极为险峻。

    从西至南则是大片荒漠平原,既无水源也无草木,极易迷失方向,东面河道汹涌,乃是天然屏障。

    这些年主力军队一直驻扎在天堑崖上,修筑防御工事,只有少量军队驻扎在东西方位。

    林肃给出的缘由是,妖族秘密练兵,从外族借来许多沙蛛,可以钻入沙地里秘密潜入城池,必须提前派军队过去布防。

    至于天堑崖,那里易守难攻,又有许多防御工事,留少量兵力即可。

    直到林肃自爆身份那日,他一觉醒来,就有人找上他,偷偷给他许多妖丹,还说什麽“你做得不错,如今少将军当真调兵前沙关,妖族这些日子秘密练兵,后日便会从天堑崖攻城。”

    他这才知道自己是奸细,想到城破所有人都会死,顾不上太多,直接拦住江承意说出了一切。

    裴荒处理完城中事务,见薛镜辞还没睡,便凑上来撞撞他的胳膊,示意他伸手。

    “尝尝?”

    裴荒手里撚着圆滚滚的白荔枝,薛镜辞察觉到他将东西喂到自己唇边,嗅到一股清甜的香气,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的张开嘴了。

    他这会儿懒洋洋的,头也不想擡,软舌卷着荔枝裹进口腔里,不轻不重的舔到裴荒的指尖。

    裴荒瞬间抽回手,心髒在胸膛里跳得厉害,却还是忍不住问:“好吃吗?”

    那荔枝裴荒特意叫人冰过,汁水饱满酸甜可口,薛镜辞点点头,咬着果核睁开眼睛看他。

    裴荒没成想这人懒到这个地步,以前竟没发现,不由得气笑,又老老实实伸手去,将果核捡走。

    薛镜辞还是看他:“还想吃。”

    裴荒被他这一眼勾走了三魂七魄,任劳任怨的当仆人,还觉得欣喜。

    “你喜欢吃,等出去以后,带你去灵山,虽说时候尚早,有些酸口,但也好吃得很。”

    薛镜辞点点头:“我喜欢酸甜。”

    裴荒见他反应,试探道:“你们这次还要原路返回吧?若是这样,我可以带你走另一条路,我近些年也寻到不少美食,一起去尝尝?”

    见薛镜辞不说话,裴荒又急着道:“走另一条路,会比旁人都快些,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薛镜辞想了想,应下道:“好啊,我也烦了上界那些难吃的东西。”

    他说罢见着裴荒剥好了一枚荔枝,正等着投喂,裴荒却起了坏心眼,撚着荔枝就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却是不动了。

    薛镜辞奇怪,裴荒趁机问道:“不会再不辞而别?”

    他拿腔做派的模样气人,薛镜辞撇他一眼。

    “自然不会。”

    说罢忽然仰起头,一口将荔枝咬走。

    裴荒的手指也遭了殃,落下了微红的齿痕。

    第三十二章

    一室静谧, 直到打更声穿透晨雾,两人才一齐醒过来。

    两人用过早膳,按照先前和大家约定的时间前往佛堂,辰时刚过林肃的身影就出现了。

    江承意迎上去问道:“如何?妖族还是打算从天堑崖攻城吗?”

    林肃点点头:“和上次说得一样。”

    这次重来, 衆人已经提前知晓了妖族攻城的计划, 从第一日开始便各自做了充足的準备。

    为防临时生出变数, 还準备了其他守城的计划。如今听闻一切照旧,衆人松了一口气后,立即就要行动起来。

    裴荒盯着林肃看了看, 忽然开口道:“再等等。”

    林肃问:“等什麽?”

    裴荒擡眼看他:“我们不能凭空知道妖族的计划,否则不合常理,恐怕要先将你抓起来拷问才行。”

    林肃直视裴荒,神情渐渐变了。

    裴荒知道自己这话不讨喜, 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谁知林肃忽然重重一掌拍在裴荒肩膀上。

    “还是裴兄弟聪明,上次是我自爆身份,才导致一切重来,若是严刑拷打, 撑不住招了, 不就合乎情理了?”

    裴荒揉了揉肩膀,劝说的话瞬间咽回了肚子里。

    “事不宜迟。”

    林肃是个急性子, 当即就跨出佛堂,留下一句:“我先回府, 你们快来抓我!”

    江承意收回视线, 深吸了口气道:“拷问一事, 就由我去吧。”

    三人出了寺庙,江承意的身影就不见了。

    一时间两人倒是空閑下来, 难得放松些,裴荒本是打算带他去街上逛逛,就在这时,寒风乍起。

    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急声道:“城主,牢头说要见您。”

    薛镜辞先前将自己的身份令牌给了江承意,好让他去捉人,如今看来,似乎是出了些变故。

    他连忙和裴荒一起回了城主府,刚走入地牢昏暗的甬道,两人就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甬道两侧燃着许多火把,空气灼热干燥,压得人喘不过气。

    凄厉的哀嚎声从不同牢房里传出,细听像是鬼哭,很是瘆人。

    “这里阴气重,小心。”

    薛镜辞声音仍旧清冷,却多了几分郑重。

    牢狱之中潮湿阴暗,两侧燃着烛火,被穿堂风吹着摇晃,让这肮髒的地方显得更加诡异。

    直走到尽处那间牢房后,薛镜辞才看到了江承意的身影。他正与牢头对峙,说自己得了城主命令,要对林肃用刑。

    可牢头却说两人平素就不对付,江承意分明是在公报私仇,一定要见了城主才允许用刑。

    听到动静,牢头猛地转过头,脑袋忽然扭动成一个奇异的角度。

    他的眼珠死死的看向薛镜辞,张口问道:“不知城主为何怀疑他是奸细?”

    甬道里就吹起狂风,剎那间火把摇晃,将两侧牢里囚犯的影子吹到了墙上。

    那些人身形狰狞,□□被困在牢笼之中,影子却顺着栅栏往外爬,所到之处一路血迹。

    江承意紧张地握起了拳,却见薛镜辞看了牢头一眼,淡淡道:“你看看这封文书。”

    牢头死死盯着他,将文书举到面前。

    这文书写的是城中小贩云集,占了道路,林肃提议将他们的摊位挪走。

    牢头眼珠转了转,露出大片眼白,冷声问道:“这文书有什麽问题?”

    他一开口,烛火晃动得更加厉害,薛镜辞指着文书上的字句念道:“据我所知,他们兄弟二人自幼生长在南地书香世家,然而近来却多购置北方运来的红角香。”

    “那东西味道呛人,普通人家都是用来炖肉,可掩盖腥膻气味。”

    “妖族却不同,北方许多妖族是以用来研制香粉,用来掩盖身上的味道。我怀疑他们故意掩藏身份入府,这不奇怪吧?”

    牢头愣了愣,喉头咽了一下。

    许久他才僵硬着让开身体,用钥匙打开了牢房。

    甬道里的火光恢複正常,薛镜辞心知过关,赶紧和裴荒进去。

    牢房中心放着个木架子,此刻林肃整个人都被捆在上面,脚下是无数可怕的刑具。

    方才薛镜辞和牢头的对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没想到薛镜辞早有準备,解释得顺理成章。

    他朝江承意投去个眼神,示意他赶紧动手。

    江承意弯腰从刑具里选了杀伤力最小的,朝林肃挥去。

    他知道打哪里可以避开要害,下手看着重,实际根本没怎麽伤到人。

    林肃也配合着啊啊大叫,不出一炷香功夫就招了。

    见他招得这般快,牢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屑,冷冷挑起嘴角道:“还以为是个硬骨头。”

    江承意将沾了血的刑具丢到地上,看向薛镜辞行了个礼道:“城主,事关重大,还是去书房商议为好。”

    三人回了书房,薛镜辞立即提笔给少将军燕行传信,让他速速领兵回天堑崖。

    待将一切都安排好后,江承意忽然看向薛镜辞,意有所指地说道:“徐管家医术只是半吊子,不知城主从哪里听说,他医术还不错?”

    薛镜辞知道江承意已经查明了徐管家才是下毒之人,指了指裴荒。

    江承意有些意外。

    裴荒虽然做得隐晦,却也算是背叛妖族帮了他们,莫非他真的站在城主这一边?

    江承意目光有些複杂,但同时心中又生出另一种担心。

    裴荒愿意帮着人族这边,固然是好事。但假如城池护住了,妖族那边就会大败。

    而他们有不少人都分属他们的阵营。

    可若是最后所有人只能活一半呢?

    他正要说话,却见裴荒凑到薛镜辞身边,讨要赌赢的奖励。

    薛镜辞早有準备,从衣袖里摸出供果,递给裴荒。

    裴荒面上欣喜,极力压住唇角问:“你早就準备好了,是不是知道我一定会赢。”

    薛镜辞偏不回答,转头道:“回去休息了。”

    见两人走远,江承意动了动唇,最终还是沉默下去。

    佛堂里,缭绕的檀香中同样站着沉默的两个人。

    冯易率先打破沉默,看向陈昭问道:“陈师兄,怎麽你每次来佛堂查看消息都要避开其他人?”

    陈昭叹了口气,说道:“只是觉得,自己是妖族细作……”

    提到细作的身份,冯易也不说话了。

    如今修士们个个都在想方设法抵御妖族,他们地位实在有些尴尬。

    陈昭看向窗外,脑中忽然浮现出药宗少主和薛镜辞的脸,这两人倒是好运气,一个变成城主,在城主府中发号施令。

    一个变成济善堂的主人,每日只要去城门口给贫穷百姓施舍热粥就好。

    哪像他们,日日受妖族那边驱使,干的都是髒活累活。

    他越想越不忿,忽然看向冯易说道:“其实我一直有种担心。如今修士们分散到两个阵营,万一只有一半的人才能出去呢……”

    说着他自知失言,捂住嘴巴说道:“我只是这麽一说,兴许不对呢,你别往心里去。”

    两人身后伫立的韦陀菩萨像,正慈悲的垂着眼眸。

    可他手中的降魔杵却重重插入地里。

    日影西斜,将二人影子拉长,恰好投在了降魔杵的下方。

    冯易整个人也似被什麽东西给钉住了,身体僵硬一动不动。

    他从未想过这一点,此刻想明白了顿时遍体生寒。

    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将许多妖族的消息都留在佛堂香案上,他神色顿时难看起来,在震惊与害怕中来回变换。

    是啊,妖族若是败了,他们这些奸细能有好下场?

    那江承意可是说过,死了就是真死了!

    说不定,护住城池后妖族第一时间就要拿他们这些奸细开刀,根本没机会活到离开城池。

    冯易不说话了,心中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既然他能将消息放在佛堂上,为何不能将消息传递给妖族?

    他是无法出城拦截家书,但妖族肯定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站起来,朝佛堂外走去。

    不久,一个妖族悄无声息地飞出城外,将信鸽拦截下。

    前沙关。

    燕行正举着水瓢,给自己的战马洗澡。

    洗干净马身上的泥沙,少年顺着枣红马的毛发,揪出个沖天辫用红绳扎上。

    “小花。”

    少年将水桶递过去,笑道:“给你梳了辫子,喜不喜欢?”

    马儿颇有灵性的低头朝水桶看去,晃动的水花映出它如今的模样,只见头顶处一撮毛被扎起,炸开了花。

    它瞳孔剧震,撩起蹄子朝少年踢去。

    两人在沙地里追逐,直到太阳西沉,落入地平线里。

    “错了,我错了。”

    少年捂着被战马轻轻踹到的屁股,笑着讨饶。

    他摸着马儿的脑袋轻声道:“别生气了,你知道我不是阿姐,不会梳那种好看的麻花辫。”

    “我知道你也想她了,对吗。”

    马儿乖巧的伏低身体,少年踏着马鞍一跃而上,银色长枪在夕阳中划出一道银光。

    他策马朝营地奔去,沙漠里留下一串低促的笑声。

    “等这场仗打完,我们就回家!”

    回到营地,远远地就见副将朝他摇手:“少将军,你的家书!”

    燕行惊喜地跳下马,一把接过卷起的书信,顺手摸了停在栅栏上的白鸽一把:“又肥了,小心被府里的厨子捉了炖汤。”

    本以为白鸽会咕咕叫着抗议,谁知这会儿却蔫蔫的,眼神也毫无光彩。

    燕行不逗它了,心道许是飞累了。

    他赶紧将信展开查看,只一眼,就神色冰冷。

    ——义姐出事了!

    少年死死攥住藏在信中的信物,眸光不停闪烁,最终下了决定,施展遁术瞬行回府,终于在清晨时分抵达了城门。

    却被一个医师模样的人拦下。

    这医师正是宋珏,见少年背着和城主如出一辙的长枪,瞬间认出他的身份。

    可这不对!

    薛镜辞明明送了信,要燕行带兵回天堑崖,为何燕行却出现在这里!

    眼看燕行要走,宋珏急忙扯住他胳膊。

    少年扭过头,明明年纪不大,神色却冰冷至极,看他的眼神像是猎手盯着猎物。

    “松开。”

    宋珏急声道:“你可是要找城主,她不在府邸,如今在军营里练兵!”

    “练兵,她不是……”中了毒吗?

    少年满脸狐疑之色,却听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燕行。”

    薛镜辞远远就见宋珏被一人钳制,正要过来解围,就望见了少年身上的银枪。

    此刻少年急急转身,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紧紧攥住他的手腕说道:“阿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燕行常年驻守边关,以至于肤色变得黝黑,但那双眼睛却很亮,笑起来时一侧还露出个笑窝。

    四目相对,薛镜辞罕见地睁大了眼。

    他没想到竟会在这秘境之中,见到“此处归”的掌柜!

    第三十三章

    燕行跑得急, 清晨边关寒气扑面,他额间却浮出一层薄汗,散发着少年人蓬勃的生机,仿佛有着用不完的力气。

    此时的燕行, 与薛镜辞记忆中颓废惫懒、胡茬遍脸的模样截然不同。

    薛镜辞很快回过了神, 问道:“我给你的家书, 可曾收到?”

    燕行松开薛镜辞的手腕,点点头从怀中取出家书递过去。

    薛镜辞只扫了一眼便道:“这信被人换过,我所写的是让你速速领兵回天堑崖。”

    薛镜辞简单说了审问奸细之事, 燕行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自己中了计,顿时懊恼不已。

    他急坏了,立刻就要动身回前沙关, 一刻也不敢耽搁。

    可还没牵上战马, 就被裴荒拦下:“你这时候走,肯定来不及了。不如传信给副将,让他来领兵。”

    “你在怀疑我?”

    燕行盯着裴荒,眼神极为不善。

    听裴荒这话分明是要剥去他的军权, 而城主竟然没有反驳他。

    燕行眼中涌起怒火, 说道:“我还没提你的身份!当年你入城之时,可是连身份文牒都没有。”

    薛镜辞扯了扯裴荒的袖子, 裴荒便退到一旁。

    燕行见此,心里舒坦了不少, 薛镜辞这才看向他, 冷静分析道:“你现在回前沙关, 最迟也要两日才能抵达。倒不如先将城中军队调去天堑崖,抵挡妖族进攻。而你所率领的军队, 就疾驰回城,补上城防空缺。”

    “如此一来,就可以拖延时间,阻止妖族长驱直入攻下城池。”

    燕行垂着眼,沉思了片刻。

    不错,这城里原本就有一只颇为精锐的骑兵,只是历来守城军都有死守城池,绝不踏出城门的规矩。

    但眼下事出紧急,若是让守城军先出去抵御妖族,就能提前布防,破解妖族的奇袭。

    而他所率领的大部队,距离城池虽远,却比天堑崖要近。

    只要赶在防线溃散前回来,便能补上城防的空缺。

    燕行是个聪明人,又领兵多年,稍加思索就明白裴荒说得不错。只是他和这人向来不对付,刚才脱口而出的话,也明里暗里在怀疑这人图谋不轨,一时有些拉不下脸。

    薛镜辞看向燕行,说道:“就按他说的办。”

    见薛镜辞开口,燕行利落地答应下来:“好,我现在就带着守城军前往天堑崖。”

    等他走远,薛镜辞让宋珏去通知江承意,自己和裴荒先去了佛堂。

    裴荒若有所思的看向燕行的背影。

    先前这人出现时,薛镜辞竟一直盯着他看,实在有些奇怪。

    等入了佛堂,裴荒压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个人?”

    薛镜辞点了点头:“我刚刚渡劫到上界之时,就是他收留我,让我在酒肆里卖酒。”

    裴荒笑了笑,没想到薛镜辞刚去上界时,竟要靠卖酒维生。

    想来他那个时候,是希望能赚到灵石去找谢争吧。

    裴荒努力压住心头的异样情绪,问道:“他给你多少工钱?”

    薛镜辞如实答道:“包吃包住,没有工钱。”

    裴荒脸顿时一黑,盯着薛镜辞认真道:“这秘境里都是鬼,不好讨要工钱。日后你见了他,可要记得把这账算清楚。”

    薛镜辞深以为然,点头道:“你说得对。”

    想了想,薛镜辞又开口道:“只是没想到,他将来会和现在判若两人。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每日都胡子拉碴的,像是没骨头一样地瘫在摇椅上,不是喝酒就是睡觉。”

    和现在这神采奕奕的少年将军完全不像。

    薛镜辞转念想起初入上界时,散修都不信他是谢争的师父,只有掌柜的信他,便补充道:“但他提点过我,算是个好人。”

    他垂下眼眸,心想若是那女鬼当真出现,他可以替燕行带个口信。

    两人说话之时,佛堂外传来脚步声。

    两人回头,只见江承意和宋珏面色有异,衣摆上甚至还沾了血迹。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个面色苍白之人,竟是多日不见的陈昭。

    “陈师弟,这里你可以放心说话了。”

    陈昭唇色发白,闻言深吸口气,缓缓道:“先前我曾借给冯易一件保命的法器,今日察觉那法器碎了,连忙循着神识印记去找,就看到……看到……他在被妖族灭口。”

    “说什麽……少将军果然中计,这人留着也没用了。”

    说罢,陈昭捂住眼睛蹲下身去,嗓音染上呜咽:“我去得太晚,连冯师弟的尸体的没能保住。”

    听了这话,薛镜辞有些愣住,一时到没料到修士里会出叛徒。

    江承意早有预料,说到底在生死面前,谁又能毫无私心。

    他深吸口气,转头就对上薛镜辞那双琉璃般干净清透的眼睛。

    那里面毫无算计,让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

    江承意扶起陈昭,安慰道:“这秘境诡谲,你能将保命的法器借给他,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还是不要太过伤怀。”

    陈昭轻轻点头,面色仍旧十分苍白。

    若是这些人知道,是他怂恿冯易去做这事,只怕不会这般好言好语地与他说话了。

    但死人是不会开口的。

    陈昭脑中闪过冯易的死状,说起来这也与林肃有关,若非他招供太快,妖族也不会将他们这些奸细都当做弃子,用完就扔。

    江承意见陈昭缓了过来,便和大家商议了明日抵御妖族进攻的事情,最后轻声说道:“明日就是妖族进攻天堑崖的日子,怕是会有一场恶战。今夜就都宿在佛堂,好好休息。”

    这原本不合规矩,但今日恰逢沐佛节,许多百姓都在寺庙礼佛,通宵念经。

    时间缓缓流逝,越来越多的修士进入佛堂,江承意默默盯着这些人,心中提防着有人去给妖族通风报信。

    修士们就地打坐,几乎没人有睡意。

    出去的希望近在眼前,却不知还会发生什麽变故。

    薛镜辞倒是没什麽紧张的情绪,找了处僻静角落,从储物袋中翻出凉席铺好,又抱了床被子出来睡觉。

    裴荒这几日与他睡习惯了,见了被子就习惯地钻进去,等进去后才发觉这并非城主府的大床。

    凉席倒还勉强够宽,睡两个人绰绰有余,可被子盖两个人却有些局促了。

    见薛镜辞没有要赶自己走的意思,裴荒也就装作不知。

    两人虽然只占了一出僻静角落,但却吸引了无数视线,毕竟这时候有心思睡觉已经很奇怪了。

    有心思一起睡觉就更奇怪了。

    宋珏守着尹心药,见萧寻也进了佛堂,连忙朝他招手。

    尹心药有些担心地问道:“萧师弟,你身体好些了吗?”

    作为侍卫,萧寻明日也必定是要上战场的,以他的身体不知道能不能撑住。

    萧寻笑了笑:“我没事,你们见到……”

    “你是找薛师弟吧,他在那边。”

    宋珏伸手指了指角落,萧寻视线跟着过去,脸色瞬间就冷下来。

    他一直都知道,师父这些日子与裴荒睡在一起。可佛堂是个安全之地,那些鬼又进不来,根本不必再假装成夫妻。

    还是说,他们的亲密并不是假装。

    萧寻收回视线,手不由得攥紧了袖口,胳膊有些抖,呼吸也颤了颤。

    他眼睛像是蒙上层水雾,遮掩住其中的偏执和阴鸷,心中翻涌着一个挥之不去的念头。

    裴荒与他,究竟谁对薛镜辞更重要些。

    可他双腿却像灌了铅,不敢上前,最后只是勉强挤出个笑容道:“他平安无事就好,我先打坐修炼了。”

    衆人的视线裴荒早就有所察觉,却并不在意。

    枕头只有一个,裴荒用手臂枕着头,望着薛镜辞,突发奇想问道:“你觉得我和你之间,是怎样的感情?”

    他刚开口,窗外忽然劈下一道惊雷,雨水怕噼里啪啦地砸在树叶上。

    薛镜辞听不清他的身影,下意识挨得近了些,两人呼吸纠缠在一起:“你说什麽?”

    裴荒这才惊觉自己脱口而出说了什麽,忙改口道:“我是说,你觉得公子和城主之间,是怎样的感情?”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猜疑”

    裴荒摇摇头:“你还不够了解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薛镜辞淡淡问道:“难道你很懂?”

    裴荒下意识觉得这事必须说清楚,赶紧辩解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吧?我肯定比你要多懂一点。”

    说罢,不等薛镜辞回应,赶紧抛出个问题来:“你知不知道,城主和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薛镜辞看了裴荒一眼,听他这话,分明是将城主与公子的过往都调查清楚了,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

    他心中有些好奇,先是小幅度摇摇头,又紧紧盯着裴荒,等着听下文。

    裴荒一时愣住。

    薛镜辞摇头的时候,头发在枕头上蹭得乱了,软软地贴在面颊上,不同于往时的清冷沉静,而是带了几分茫然。

    眼巴巴的看过来,有点可爱。

    裴荒喉结滚动一下,说道:“四年前,城主追杀一个江洋大盗,不小心被藤蔓缠住,是公子救了她。”

    “城主要给他诊金,公子却说,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情吧。”

    “城主这才知道,公子常年隐居在山林里,竟然从没见过外面的世界。”

    “伤好以后,城主时常去找公子,有时给他带去好吃的东西……”

    裴荒说到这,发现薛镜辞眼睛亮了起来,和之前兴趣缺缺的模样完全不同。

    “什麽好吃的东西?”

    裴荒回想了下,说道:“驼峰肉,放了香料盐巴,用牛皮包裹,丢到沙子里烘烤几个时辰,挖出来切成小块,架在明火上炙烤,香脆可口。”

    他又接着说了许多新奇的吃食,薛镜辞听得入迷,问道:“所以他们就是这样生出感情的?”

    “当然不是!”

    裴荒赶紧反驳:“几道吃食而已,有什麽特别的。”

    他越想越是担心,生怕薛镜辞真就被几个好吃的东西骗走了,赶紧说道:“能用灵石买来的,都算不上稀罕。”

    薛镜辞听了这话却愣了愣。

    想起萧寻说过,琥珀封着的是心意,不是钱能买来的。

    裴荒见他沉思,知道他听进去了,这才放下心,正要开口却听薛镜辞问道:“他们的事,你怎麽知道得这麽清楚?”

    裴荒从怀中摸出一本手记,说道:“这些都是公子写的。”

    薛镜辞伸手问他要,看了两眼就觉得无聊。

    裴荒说的时候,其实掠过了许多事情,只是挑了重点去说。

    而手记里却密密麻麻记满了公子与城主的事情。

    城主常去给公子送吃食,一来二往,两人便熟悉起来。见公子也对外界十分好奇,她便劝公子随自己出去看看,但公子总是摇头拒绝。

    后来城主才知道公子命格不祥,一出生就克死了娘,又被亲爹抛弃荒野,所以自卑怯懦,不敢与人多有接触。

    公子其实撒了谎。他确实是被爹娘抛弃,只是并非因为命格之说,而是因为他是个半妖,出生时身上长出绒毛。

    后来是个路过的灵芝妖救了他。

    那灵芝妖毕生愿望就是化形,但是草木无心,很难成人。最后它因修炼功法出错而死,临死前将一身医术,还有化形的办法教给了公子。

    公子学习功法多年,可以自如收起狐族的特性,只是他早已习惯孤身一人,便不敢和城主走。

    直到他生辰那日,城主给他煮了长寿面,带他去了山林里最高的山头。

    她指着远处,说你看,公子顺着她所指看过去,就见一簇簇烟花沖天而起,在夜空中炸开,将大半天空都照亮了。

    城主笑着说,既然你不敢亲眼去看看,那我就把外面的世界带到你的眼前,好看吗?

    薛镜辞起初只是想看看这手记中会不会有什麽线索,看着看着,竟也隐隐被触动。

    裴荒见他看入了迷,伸手将他眼睛捂住:“这里没点灯,不要盯着书看,想听我再继续给你说。”

    “我都背下来了。”

    薛镜辞有些意外,他知道裴荒记性好,小时候教他剑诀往往一遍就记住了。

    但那剑诀对仗工整,字数也不多,这手记却是篇幅极长。

    他拨开裴荒的手,夸道:“你记性不错。”

    裴荒心想,他也不是记性好,只是公子写的东西,他也有过差不多的感受。

    第三十四章

    裴荒慢慢地说, 不知什麽时候薛镜辞就睡着了,到后来雷声雨声也渐渐停歇,日出时候竟是个好天。

    薛镜辞很快醒来,跟着江承意一起去了军营, 让裴荒回城主府里坐镇。

    燕行带兵确实颇有一套, 虽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却在天堑崖布上了重重的陷阱,拦住了大部分妖族军队。

    这一日安全过去,入夜后修士们没有借口继续待在佛堂, 只能回原本的住处。

    薛镜辞睡到熟悉的床榻上,只觉得比冷硬的地板强上百倍,很快就睡着了。

    他这一睡,竟做了个颇为诡异的梦。

    梦里他站在城门处, 最后万箭穿心而死。

    薛镜辞一下子惊醒了, 扭头朝裴荒看去,却见裴荒神色痛苦,但牙关始终紧咬着。

    这人倒是真能忍。

    陷入梦魇的人,乍然醒来会使神魂受损, 薛镜辞轻轻推了推裴荒, 不敢太用力。

    但却毫无作用。

    寒风从窗子灌进来,薛镜辞下去关窗, 被风吹得呛咳了一声。

    再一回头,就见裴荒坐起来了。

    裴荒盯着薛镜辞, 眼神还有些涣散, 薛镜辞便倒了杯水递给他:“做噩梦了?”

    “嗯。”裴荒喝了水, 耳边仿佛还响着侍女们凄厉惨叫的嗡鸣。

    他怎麽也想不到,公子竟然是自焚而死的。

    梦里, 火焰席卷上他的身体,而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件嫁衣,似哭似笑地说:“你以为死了就能和我分开吗。”

    狂风将地上的纸钱吹起,他近乎癡狂的喃喃道:

    “我把自己也烧给你了。”

    爱与恨,都葬在火焰之中。

    裴荒不理解这种近乎疯魔的感情,只觉得沉重到窒息。

    明明手记上,最初两个人的感情是如此美好,最后却演变成这样。

    薛镜辞见他端着杯子发呆,隐约猜到他梦见了什麽。

    昨夜若不是燕行及时带兵抵挡住妖族,只怕城主和公子就是死在这一夜。

    他们应该分别梦到两人死因。

    那梦太真实,像是真的死过一次。

    但薛镜辞也不是第一次死,所以没有太大的感觉。

    只是这对于裴荒来说,或许就太恐怖了。

    薛镜辞上下打量着裴荒,明明这人肩宽身长,肌肉中蕴满了力量,早已过了被叫做小孩的年纪,是个成年的男子的模样。

    但他却总是下意识想起东来村那个瘦弱的少年。

    薛镜辞伸出手,哄孩子般拍拍裴荒的后背:“只是梦而已,不用怕。”

    “我才没觉得怕。”

    裴荒不服气地强调,薛镜辞想了想,干脆地收回了手。

    那就不用哄了。

    裴荒感受到那只温软的手从自己后背抽离,顿时后悔起来,但要他故意示弱装可怜却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了噩梦,两人都无心再睡,就这麽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时,屋外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有侍卫拍门道:“城主!妖族攻来了!”

    薛镜辞赶紧起身,冷静问道:“人数多少?”

    “前峰约有三千精兵,正如城主所料,皆是背生双翼!”

    薛镜辞神色稍松,带着城主府的侍卫去城门抵挡。

    如今守城军都去了天堑崖,主力部队正从前沙关赶过来。

    今日是最关键的一日,只要撑住了,明日援军以来,这座城就算是真的守住了。

    裴荒追着薛镜辞出去,却被他拦住。

    “你留守城中,护住城里的百姓,这是她的愿望。”

    裴荒愣了愣,心中放心不下,却知道这是薛镜辞昨夜做的梦。

    他们想要彻底逃离这里,就必须完成城主与公子的愿望。

    “你放心去。”

    裴荒盯着薛镜辞,笑了笑:“这里我来守。”

    守城战比薛镜辞预想的要难。

    三面城门,他、江承意、萧寻各守一处,原本萧寻要守最危险的北门,却被薛镜辞阻止,直接命令他去南面接应援军。

    那些妖族善用弓箭,隐匿在城门外,怎麽也不踏入一步,而薛镜辞却不敢贸然离开城门。

    几道暗箭飞来,薛镜辞挥剑擡手,瞬间将那箭打落,只是身后的侍卫却中了招,鲜血溅到他的身上。

    薛镜辞没让那人退下,知道护住城门就是这些侍卫亡魂最大的执念。

    他收束心神,专心应战,温热的阳光落在他身上,从炽红转为金黄,又转为炽红。

    这场战斗打了足足一天一夜,越来越多的妖族士兵突破防线,朝城中扑来。

    他们不能退,不能叫那些妖知道城中军力极弱,硬生生用几十人杀出了几百人的气势。

    到了后半夜,那些妖族像是彻底失去了耐心,不在隐匿于城门外偷袭,而是径直朝城中攻来!

    “他们只有几十人!”

    为首的妖族这才看清城中情况,惊觉上当,羞恼之下,竟直接将妖力倾囊而出,喊道:“取城主首级!必有重赏!”

    他话音落下,所有妖族都整齐划一朝薛镜辞攻来,无论其他侍卫如何攻击都不再还手。

    薛镜辞压力骤增,剑气压得虎口生疼。

    他目光一戾,杀意沸腾,无形的黑影笼罩在他周身,竟有一瞬突破了幻境的限制。

    然而很快天道的桎梏便如一只无形的手,向他压来。

    薛镜辞这才收敛,身形轻盈地一跃,迅速脱离了妖族的攻势。

    下一秒,他手中长剑急旋,如切割稻草般转了一圈。

    那些妖族尚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气绝倒地。

    薛镜辞喘了口气,脚踝却忽然被一道藤蔓缠住,直直朝城门外拖去。

    他挥剑去斩藤蔓,可那藤蔓却像是杂草般,从无数地缝中钻出,砍了一道还有一道,根本杀不干净。

    眼看他脚后跟就要踏出城门,一道黑影自夜空中跃下,如流星剑雨般从天而降。

    裴荒的眼神冷的可怕,衣袖轻挥,竟从里面抖落出无数双目血红的黑蚁。

    它们密密麻麻朝藤蔓爬去,顷刻间将那些藤蔓啃噬干净。

    甚至连地上的妖族尸首,也没有放过,很快就吞吃干净,只在地上留下一滩人形的血迹。

    大雨滂沱而下,冰冷的雨水溅上裴荒的眉峰,却沖刷不掉他眉宇间凝结的煞气。

    他整个人宛如从地狱中爬出的修罗,通身戾气。

    几个侍卫栽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黑蚁爬上自己的身体,却被一道剑气拂开。

    他们看到城主,握住了公子的手腕。

    “冷静点。”

    薛镜辞看出裴荒的状态不对,正要提醒他别忘记自己妖族奸细身份,双手却被反握住,朝前重重一拉,几乎栽进了裴荒的怀里。

    裴荒紧紧抱住他,手臂比先前的藤蔓还要更紧,勒得薛镜辞喘不过气。

    薛镜辞推推他:“松开,我没事。”

    裴荒却不放手,呼吸打着颤,跟着心跳一起发抖。

    大雨落下,裴荒整个人都被淋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小狗一样蹭到薛镜辞颈边。

    薛镜辞愣了愣,擡手拍拍他的背。

    裴荒想到他差一点被拖离城门,便觉得通体冰冷,连血液都要凝固住了。

    薛镜辞听见军号声传来,知道是援军入了南门。

    难怪裴荒会来找自己。

    薛镜辞不动了,直到有人朝这边靠近,他才又开口道:“松开,不然解释不清了。”

    裴荒反应过来,薛镜辞是在说地上的蚂蚁。

    他赶紧松开手,打扫战场。

    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欢呼声,这一战终于胜了。

    无论是百姓还是修士们都松了一口气。

    然而就在大家以为就此便能离开秘境的时候,谁知却毫无动静。

    直到城主下令说,要在整个城中举办流水宴席庆功,衆人才再次静下心来,猜测庆功宴后,才能离开幻境。

    却无人知晓,正在不久前,已经有人找上裴荒。

    “你果然生了异心,背叛妖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那人生着一双妖瞳,此刻死死盯着裴荒说道:“我们的主力部队虽然折损许多,但精锐尚在。明日就是庆功宴,我要你今夜就把这包毒下给城主,让她死在宴会前。”

    “如此一来,人族群龙无首,到时候我们再反扑,此城必亡。”

    见裴荒迟疑,那人冷笑一声:“你是半妖之体,既不属于人也不属于妖,这些年活得很痛苦吧?”

    “主上答应过你,事成之后,就以狐族的妖丹替你重塑经络,到时候你就能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妖族。而不再是这样似人非人,似妖非妖的东西。”

    “若你执意不从,明日你的身份就会彻底大白于天下。想必庆功宴,也很需要一些东西去祭奠那些死去的将士,你说城主会不会杀了你祭旗,以平民愤呢?”

    裴荒平静地接过药,终于知晓公子为何同意当奸细。

    半妖之人游离于妖族和人族之外,他一定很想拥有属于自己的部族。

    只是还有一种可能,便是他爱上城主,想要获得消息去帮她才答应当奸细。

    裴荒心中却隐隐有了决断,他握住毒药,说道:“我明白了。”

    他走出了回廊,转身朝膳房而去,精心挑了一坛桃花酒。

    回到卧房,他远远地就看见薛镜辞坐在窗边。

    风一吹,树枝刷拉拉的响,花瓣飞起来,落在薛镜辞的眉眼和发丝上,竟然比裴荒手里的酒还要更加醉人。

    “城主。”

    裴荒快步走过去,将酒抱起来,笑着说道:“明日城中庆功,人数太多酒水不足。我见膳房要往着酒里掺水,赶紧救了这一坛,与你一起尝尝。”

    他拿起桌上的杯子,倒了一盅酒递给薛镜辞。

    酒中映着烛火光,飘飘摇摇的晃着,又像是落了太阳,夕阳散去余晖。

    然而很快,两人便看到,杯中的光瞬变成幽蓝色。

    整个空间的气温都冷下来,薛镜辞盯着那杯酒,许久不曾说话。

    若他猜得没错,这幻境最后的考验,便在于此。

    这杯酒,至关重要。

    第三十五章

    如果他信了裴荒, 饮下此酒,许是会中了妖族的计策。

    即便他心里相信,裴荒不是那样的人,可当年的公子又是如何做想呢?

    半妖之身, 折磨半世, 孤伶无依的苦楚他曾受过, 比任何人都清楚那种悲哀的痛苦。

    即便身死来到这个世界里,他也是庆幸,能生活在人群中的。

    公子真的能放弃这个机会, 永不归于族群吗?

    那火光闪了闪,薛镜辞才回过神,此时想公子会如何,根本是没用的, 他最要考虑的, 是城主的想法。

    情这种东西,真有蛊惑人心的力量,抵过对他族的猜忌吗?

    那火光紧接着又闪烁起来,就在这时, 窗外忽然掀起诡异的冷风。

    薛镜辞擡眼看向裴荒, 心说就赌一次。

    他想赌若百姓无事,城主也会网开一面, 对爱人以诚相待。

    薛镜辞没再犹豫,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裴荒有些愣住, 他此前还觉得紧张, 薛镜辞一直不相信公子爱城主, 愿意为她背弃阵营,也不信城主会放过那谎话连篇的人。

    却没想到, 他还是做了这样的选择。

    他忍不住笑了,等薛镜辞喝完,平静的摸出那枚毒药包,俯身跪下去请罪。

    “城主信任,小人受之有愧。”

    薛镜辞静静看着他。

    裴荒一字不差,将妖族所托尽数说出,从头至尾没有丝毫替自己开脱之意,打定了主意等候发落。

    薛镜辞一动不动,角落的烛火轻轻晃了晃。

    他放下杯子,淡淡地说道:“这酒醉人,你说了什麽,我没听清。”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那火光竟慢慢回了温,化作暖融融的橙红。

    而对着门的正座前,却凭空出现一双鬼影,分立于红烛两侧,面对着两人。

    这夫妻二人仍身着喜服,城主头上仍然盖着赤红的盖头,看不清神情,只是满身血污,万箭穿心,浓稠的血从脚边流下,几乎要铺满整个屋子。

    那公子的死状更凄惨恐怖,浑身被烧得溃烂,几乎看不清面容。

    然而两人身上的喜服却穿得规整,手中各执一方红绸,将二人远远相连。

    绸缎颜色红的发黑,隐隐透出股禁锢之力,其中流淌着浓烈的执念,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头晕眼花。

    二人的身影与烛火慢慢变的正常,地上的血迹消散,公子的面容也恢複了七分,只是看着肤色冰冷苍白,眼珠浑浊。

    然而两人紧握着红绸的手,却仍是原样,满是血污与腐烂。

    便是这一截红绸,将两人死死缠绕在幻境里,爱恨交织,千年来不死不休。

    薛镜辞认出他们身份,起身行了一礼,唤道:“拜见城主,公子。”

    裴荒跟着微微行礼,擡眼默默打量着他们。

    二人没有丝毫动作,很快薛镜辞便察觉到什麽,蹙眉抓紧裴荒的手腕:“这里正在坍塌。”

    裴荒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着急说:“走!”

    整个秘境都摇晃起来,两人正要离开,那夫妻二人却缓缓走来。

    薛镜辞的身影顿住,回头看向城主问:“你有话想说?”

    城主缓慢的伸出手,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薛镜辞面前。

    薛镜辞低头看过去,那上面的字迹苍劲有力,写着:致义弟燕行。

    落款处,写着城主的名讳,燕回。

    薛镜辞伸手接过那信,擡眼看向燕回:“我会替你送到的。”

    新娘的手收回去,重新抓紧那红绸,本已经有些恢複莹白的指尖迅速萎缩,如同真正的千年古尸。

    只是这般痛苦,为何谁也不曾放手呢?

    薛镜辞实在是想不透,看了裴荒一眼,转身推开那门,走入白光之中。

    然而裴荒摸了摸耳朵,却没急着走,转而看向燕回,伸出手去。

    “若你们有意留下,东西就交给我。”

    燕回没有动,似乎在透过那厚重红盖头打量着他。

    整个世界摇晃得更加剧烈,裴荒叹了口气,看着她开口:“若你不想留下,也不会放我们走的,如今执念的力量消退,你们对付不了它。”

    就这时,公子却僵硬的动了动,擡手摸了摸桌子,下一瞬,桌上便显出个被黑布包裹着的重剑。

    “多谢!”

    裴荒抓了东西,转身推门而出。

    出了门后,裴荒发现外面已经乱作一团。原来那鬼珠幻境中除了人族的亡魂,亦有不少妖族亡魂。

    它们没有执念,有的只是生前兇狠厮杀的兽性。

    此刻幻境一破,它们竟从鬼珠中挣脱出来,只要察觉到生人的气息,便会一拥而上地吞杀。

    裴荒眉心拧了拧,加快了脚步去寻薛镜辞的身影,终于在祭坛的东南角,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剑气,还有浓厚的血气。

    像是有只无形之手,狠狠攥紧了他的心,裴荒纵身一跃,跳入祭坛边沿。

    裴荒一眼就看到了那道修竹般的身影,薛镜辞出手利落又狠绝,正牢牢将萧寻护于身后。

    萧寻此刻半身染血,气息微弱命悬一线,但仍握剑与妖魂拼杀。

    薛镜辞虽然实力强悍,可群敌环伺,又要顾念着重伤的萧寻,身上也受了些轻伤。

    裴荒一跃跳至二人身边,方才在外围时,他就粗略算了算周遭妖魂的数目,此刻极快地找出了突破重围的方向。

    “这边。”

    裴荒从腰间抽出软剑,轻轻一抖,就劈开水波般饱含杀意的剑气,薛镜辞不再藏锋,配合着挥剑斩开一条出路。

    就在这时,裴荒忽然察觉到一股极强的压迫感自身后袭来。

    他微微回身,就见黑暗之中,那些妖魂竟放弃了攻击,转而吞噬起彼此来。

    无数妖魂的身体开始消融,最后竟隐隐拼凑出一个人形的肢体,先是脚,再是手……

    一旦它们融合成功,就会诞生出更为可怕棘手的敌人。

    必须阻止它们。

    裴荒当机立断,偏头看向薛镜辞道:“你先带他走,这里快崩塌了。”

    薛镜辞淡淡看了他一眼,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手中的剑挥得更快了。

    他鼻尖动了动,很快就嗅到了裴荒身上传来的血腥之气,正要问他哪里受伤,脑中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警报声。

    小猫跃上他的肩头,焦急地喵喵叫道:“宿主!萧寻的状态好像不太好。”

    听了这话,薛镜辞赶紧扭头去看萧寻,就见他不知何时换成了双手握剑,此刻一剑刺出,身体却控制不住地滑下,几乎是半跪在了地上。

    薛镜辞赶紧背起他,听到到他鼻翼间溢出微弱气息,才松了口气。

    裴荒抿唇转开了目光,朝不远处看去。

    那边聚集了好些修士,不知动用了什麽法器,竟硬生生将坚硬的崖壁破一个大洞。

    无数风沙从石缝外灌注进来,隐约能看见外面的荒漠。

    出口出现了!

    无数修士朝出口奔去,江承意混在人群中,看到薛镜辞背着萧寻,立即过来帮忙。

    他将两人拉出秘境,转头看到裴荒朝后面走,也赶紧跟了上去。

    洞口外,各宗长老早已守候多时,见到弟子们自行破开秘境逃了出来,赶紧围拢上去。

    谢争紧盯着从洞口里狼狈逃出的修士,握着刀柄的手不自觉攥紧,直到望见一抹熟悉至极的身影,才快步走过去拦住,沉声问道:“你受伤了吗?”

    薛镜辞蹙眉看向谢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麽药,正打算绕开,耳边忽然响起急促的咳嗽声。

    萧寻咳出一口血,慢慢转醒。

    薛镜辞擡起衣袖,替他擦拭唇边的血迹,正要开口询问他的伤势,就见萧寻的睫毛颤了颤。

    萧寻睁开眼睛,面色苍白如纸,虚弱地问道:“师父,你受伤了吗?”

    同样的问题,薛镜辞却答得认真,轻声安慰道:“我无事,只是灵气消耗太多有些乏力,打坐调息片刻就能恢複,先别说话,我这就带你去医治。”

    谢争终于听到了那个问题的答案,拢在衣袖内的手却不由自主地攥紧,眼睁睁的看着薛镜辞背着萧寻离开。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可心口处却像是被火灼烧一般,怎麽也静不下心。

    “少峰主!”

    江承意扶着陈昭出来,见到谢争后神色颇为激动,追上来问道:“你怎麽会亲自过来?”

    谢争最后看了一眼萧寻和薛镜辞离开的背影,收回视线淡淡问道:“这次前往秘境的皆是我淩虚宗精锐弟子,我自然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你们伤势如何?”

    江承意素来崇拜谢争,听了这话眼睛不由得亮起,摇头道:“我不严重,只是陈师弟伤得重,需要赶紧医治。”

    谢争拍了拍江承意的肩膀,低声道:“回去吧。”

    不远处,薛镜辞将背上的萧寻放下来,瞥了他一眼说道:“既然醒了,那就自己走吧。”

    萧寻紧闭的眼睛动了动,从薛镜辞背上爬下来,小心去勾他的手臂,笑了笑说道:“师父不扶着我,我可没力气走。”

    薛镜辞不说话,先前他被谢争拦住时,萧寻便醒了过来,只是才说了一句话就又昏迷过去。

    起初薛镜辞很是紧张,走了几步却发现不对,意识到这一次萧寻只是装作昏迷的模样。

    当着谢争的面,薛镜辞没揭穿他,一直走到这里才点破。

    见他不语,萧寻神色有些紧张,问道:“师父生气了?”

    薛镜辞摇头,萧寻能醒过来是好事,他的任务总算是可以继续做下去了。

    萧寻勾着薛镜辞手臂的手轻轻晃了晃,轻声道:“师父你听我解释,我只是看出你不想与谢争说话,才装作昏迷,好让你有借口赶紧离开。”

    他都伤成那样,谢争若是还强留薛镜辞下来,岂不是要耽误他医治的时机了。

    薛镜辞终于弄清楚萧寻的心思,一时有些好笑。

    见他笑了,萧寻放下心,安慰道:“不过让师父担心这麽久,是我不好,您放心,我已经没什麽大碍了。”

    薛镜辞“嗯”了声,两人继续朝医修所在之地走去。

    走出一段距离,薛镜辞忽然想起什麽,忍不住回头看去。

    也不知道裴荒现在怎麽样了。

    没等他细想,薛镜辞忽然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人死死攥住了。

    他扭过头,就见萧寻双目紧闭,额头渗出冷汗,唇边溢出痛苦难耐的喘息。

    下一秒,萧寻整个人脱力般倒下,薛镜辞护着他的身体,两人一起摔在地上。

    好在这里是沙漠,摔倒也不怎麽疼。

    薛镜辞正要将怀中的萧寻扶起来查看,就被尹心药打断。

    “薛师弟,让我来看看吧。”

    尹心药急匆匆地赶过来,蹲下身体用银针探了探萧寻的经脉。

    这一探,她神色大变,急声道:“不好,他浑身上下的经脉都碎了,此时万万不能再移动!”

    闻言,薛镜辞抱着萧寻的手也紧了紧,再也不敢动弹。

    尹心药从袖中取出一件荷叶样式的法器,注入灵气催动后,那法器骤然变大,轻柔地包裹住了薛镜辞和萧寻二人。

    荷叶的边缘生出许多露珠,裹挟着浓厚的灵力朝两人滚去,如甘霖天降,驱散了两人体内的燥热之气。

    薛镜辞心知这法器难得,看向尹心药认真道谢。

    尹心药摆摆手,催动着法器,将两人转移到了淩虚宗的飞舟之上。

    上了飞舟,尹心药怕薛镜辞担心,简单说了萧寻的情况。

    “他的经脉上附着了太多的鬼气,经脉生出裂痕,但不至于经脉尽断,我爹一定能治好,我们要尽快回去才行。”

    薛镜辞没想到萧寻伤得这麽重,此刻倒希望他真是装的。

    不知过了多久,林恒、林肃和宋珏也登上了飞舟。

    薛镜辞看向他们问道:“你们出来的晚,有没有看见裴荒?”

    林肃点点头到:“他已经出来了,只是受了点伤。”

    薛镜辞心里松了口气,看着有些闷闷不乐。

    见淩虚宗弟子皆已登上灵舟,谢争当即驱动飞舟,迅速朝天门阵法飞去。

    薛镜辞垂眸看向越来越远的荒漠,眼中露出犹豫之色。

    然而飞舟已经迅速升空,萧寻伤势极重,连着他也动弹不得,便轻叹了声算了。

    小猫见他有些不开心,凑到他的手边蹭了蹭。

    “你不高兴?”

    薛镜辞低头看它,忍不住轻声道:“我答应过裴荒,不会不辞而别,却食言了。”

    系统晃晃脑袋安慰道:“阿苏体质特殊,相当于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所以和我一样,都没有被卷入鬼珠幻境里,那小鬼更不需要担心,他主意多的是,肯定没事。”

    薛镜辞心知裴荒本事不小,但答应过的事没能做到……

    但萧寻的性命要紧,也只能默默回头看向重重云层,没再说话。

    飞舟穿过天门阵法,很快就回到了宗门,所有弟子都被送去了药峰。

    尹心药的爹是药峰峰主尹方,一身药草香气,看起来慈眉善目。

    见萧寻伤得重,尹方便破例让他留下来,泡在峰顶的药泉里温养经脉。

    萧寻虽然一直昏迷不醒,但好在医治及时,并无性命之危,只要等上些时日便能醒过来。

    在等待他苏醒的这段日子里,薛镜辞顺利当上了外门长老,等掌门亲自赐下长老令牌,便会昭告整个宗门。

    但他最在意的事情却不是当外门长老,或是萧寻什麽时候苏醒,而是许忘何时会来淩虚宗。

    这天夜里,薛镜辞坐在窗边,握着桃花枝发呆。

    他的屋子里有许多桃花枝,不知许忘用了什麽手段,竟能令那桃花一直盛放如初,不知不觉就攒下了许多。

    如今薛镜辞当上外门长老,宗门里给他分配了更宽敞的院子。

    他怕许忘找不到,便特意将这些桃花都摆到窗边去。

    等到半夜时,窗户外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薛镜辞连忙拉开了窗,喊道:“许忘。”

    许忘又递来一枝桃花,笑着说道:“你这新屋子倒是不错,这麽着急传信给我,不会只是邀我来看你的新屋子吧?你这样我会误会你是看上我了。”

    他嘴上不正经,假装认真的想了想:“换做别人我可不答应,不过你这张脸看着还是很顺眼的,你拿些灵石贿赂我,说不定我就半推半就了,考虑一下?”

    薛镜辞不理会他,将一封家书递过去,淡淡开口:“我想你将这封信,交给此处归的掌柜。”

    许忘奇怪:“就这一封信?你写的?”

    薛镜辞摇摇头:“你只交给他,替我带个话,向他讨些好处来。”

    许忘收了信,随口道:“他那麽穷,工钱都发不出来,哪来的好处。”

    薛镜辞也只是随口一说,此时他更关心另一件事情,一向清冷的脸上竟生出几分异色。

    “之前送我琥珀的那个人,你还记不记得?”

    许忘点点头,他对那少年印象颇深,毕竟小小年纪,就敢托人朝上界送东西,实在有趣。

    “记得,怎麽了?”

    薛镜辞眼睛亮起来,道:“若是你能找到他,替我和他说……”

    许忘问他:“说什麽?”

    他说了一半,忽然说不下去,努力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麽才好。

    要向裴荒解释自己为何不告而别吗?

    可他有什麽好特意解释的?

    薛镜辞心里觉得别扭,说出去好像自己有多在意这事一样,可说不準人家根本就没想那麽多。

    但他答应过不会不辞而别的。

    裴荒不会生气吧?

    见他半天也不说话,许忘扭头朝夜色里张望,催促道:“快说,你这地方巡逻的人多,我不能久待。”

    薛镜辞擡起眼,想了许久,最后回了屋子里,取来一个小盒子。

    “你就替我把这个交给他,再问问他还能不能修好。”

    许忘轻轻掂了掂盒子,听见里面传来清脆的响声,好奇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麽?”

    薛镜辞道:“琥珀。”

    “碎了?”

    许忘想到那枚封着牡丹的漂亮琥珀,忍不住打开盒子。

    这一看,他顿时吸了口气道:“真是可惜了,坏成这样,我看你就不必问他,除非有时光倒流之术,否则绝无可能修好。”

    薛镜辞抢过盒子,重新扣上又递过去,执拗地看着他:“你就拿去问问,说不定……”

    “万一,他会有办法呢。”

    许忘盯着他看,忽然意味深长的噢了一声,不知为何,薛镜辞竟觉得有些紧张。

    但最终许忘什麽都没说,闪身跃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冷风吹过院落里,恢複一片宁静,树叶被吹得哗啦啦响。

    薛镜辞只觉手指被风吹得冰凉,低头看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揉碎了花朵,沾了满手桃粉的花汁。

    第三十六章

    萧寻再次醒来, 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燥热的风吹开雕花窗,卷着阳光与荷叶的清香,透过床帐落到萧寻的脸上。

    萧寻睁开眼睛,入目之处是一间陈设古朴的卧室。

    这屋子极宽敞, 正面靠窗的地方摆放了桌椅茶几, 右侧是一扇屏风, 绕过去后有一道木板桥,连接着中心处的水榭。

    左边则用月洞门隔出一间书房,里面放满了书架, 架上除堆放玉简外,还放了许多崭新的阵盘、法器。

    除此之外,并无华丽的装饰,只在书房的蒲团边摆了个小小的石盆。

    石盆上插着一截青竹, 清泉自顶部缺口处流下, 发出淙淙清响。

    水满则被青竹底部的阵法抽走,又自顶部重新淌下。

    这水声给屋子添了一抹生机,也叫人浮躁的心跟着平静下来。

    眼前的景象太过熟悉,以至于萧寻生出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前世他刚被萧家找回去, 没过几天安稳日子就被派去淩虚宗当卧底。

    他选了根基最浅的薛镜辞做师父, 起初只是为了不惹人注意,后来再想起, 那段时间竟是他最为清净心安的日子。

    那时候,他住的也是这间屋子。

    想来在他昏睡的之时, 薛镜辞已经将信物上交宗门, 成功当上了外门长老, 这才分到了和前世一模一样的屋子。

    萧寻下了床榻,沿着屏风后的木桥去找薛镜辞, 很快就在水榭后的庭院中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薛镜辞正在庭院里种花。

    自打当上外门长老后,不少人送花和树庆贺,薛镜辞不喜欢将花拘在盆里,就将它们挨个挖出来,全部种到土里去。

    只是现在种了一半,却全丢到地上摆着,想来是觉得累了。

    萧寻轻笑了声,摇摇头过去将栽倒的树苗扶起来,移到旁边的土坑里。

    他又弯腰搬起一盆花,正要继续干活,却听树上传来薛镜辞的声音。

    “日头正足,你刚醒来,就先放着吧。”

    萧寻愣了一瞬,他擡头向树上看,那结实粗壮的树干上,正懒洋洋的躺着一人一猫。

    这画面熟悉,萧寻目不转睛的盯着,过热的光线似乎从他眼底刺到了心间,让他眼眶都红起来。

    上一世,师尊也总爱在树上休憩。

    萧寻常常在树下练剑,稍有懈怠,那枣树上就丢下个酸涩的果,砸到他脑袋上。

    那枣子不大,次次却直击痛点,起初萧寻心中十分不耐,对于这个严苛的师尊,也没有多少好感。

    可渐渐的他发现薛镜辞是个非常纯粹的人。

    在萧寻练剑的时候,薛镜辞从来不会离开,从清晨陪到傍晚,都静静的坐在那棵树,认真的看着他。

    从那一刻起,萧寻就在心里祈祷,这个人能一直这样看着自己。

    如今一切从头来过,他的师尊也果然仍然在这里。

    然而很快萧寻却又想到,上一世,师尊就喜欢呆在这个老枣树上,然而此前一年里,他却从未见过薛镜辞会做爬树这样的事。

    萧寻扬起来的唇角瞬间落下。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萧寻擡头问:“师父,怎麽想起到树上去?”

    薛镜辞仍旧眯着眼,伸手轻轻柔柔的抚摸着小猫说:“以前总见裴荒在树上,那时候就好奇,现在躺一躺,倒是真的很舒服。”

    他毫不避讳的说起这个名字,说罢竟还坐起身来,笑着说:“我要在这里架块木板,应该躺起来会更舒服。”

    系统喵地一声,表示赞同,伸手在树干上磨了磨爪子。

    见萧寻沉默不语,薛镜辞上下打量着问:“身体还觉得哪里不舒服吗?”

    萧寻摇摇头,尽力绽出个笑容道:“没有,这些日子让师父担心了。”

    薛镜辞见他面色仍有些苍白,本想赶他回去休息,可转念一想,他昏睡这麽久,也该出来晒晒太阳。

    便跳下树,叫他坐在石桌前,泡了一壶药茶。

    “尹峰主说,你大病初愈,要多喝些药茶才好,虽然味道怪了点,但也不算难喝,尝尝看。”

    萧寻心里的情绪散去,乖乖将杯中的茶喝光。

    也许师尊只是觉得好玩。

    毕竟现在陪着师尊的人仍是自己,以后也不会再给其他人接近的机会。

    正午的日头过去,薛镜辞又开始摆弄那些花草。

    只是空气里还盈着热气,他面上很快起了一层薄汗。

    萧寻上前帮他,问道:“如今师父已经是外门长老,按规矩来说,至多能配十二个侍从,怎麽师父还要亲自做这些杂事?”

    薛镜辞头也不擡的回答道:“挑了两个。”

    若非这分给他的屋子实在太大,薛镜辞甚至连这两个都不想要。

    萧寻想起前世薛镜辞身边确实有过两个侍从,便开口问道:“既然师父选了两个侍从,他们如今在哪里?”

    薛镜辞指了指另一侧的木板桥,只见一个胖墩墩的弟子,正靠在厨房前的竹椅上睡觉,脚边还散落了一地的瓜子壳。

    见萧寻盯着那人看,薛镜辞重点介绍道:“他叫罐子,是一个月前飞升上来的散修,做饭特别好吃。”

    萧寻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头疼,只觉一切都和上一世的画面重叠了起来。

    那名叫罐子的,是个胖食修,天生之才,却是个嘴上没把门的,平日里除了做饭就是睡觉骂人,脾气大得很。

    偏偏薛镜辞爱吃,对那胖子百依百顺,萧寻刚来的时候,没少被那胖子挑刺。

    那胖子本名上官遥,据说世代都是宫中御厨,自小顺风顺水,是萧寻最厌恶的一类人。

    因他天生命格有异,注定无法过上那样平顺的生活,唯有熬尽了苦头,才有一线生机。

    萧寻忍下不耐,面上做出好奇之色,明知故问地问道:“他是如何飞升上来的?”

    薛镜辞想了想,说道:“说是外面下雨,他把锅扣在头上遮挡,迷迷糊糊就睡了一觉,再醒来时,锅被雷劫劈碎了,就莫名飞升了。”

    本是已经知晓的事,可再听一遍,萧寻心中还是不平。

    这人命格应当贵不可言,才能如此轻松渡过雷劫,老天就是如此不公,那麽多人苦苦追寻的,却是有些人唾手可得的东西。

    萧寻心里冷笑一声,看向薛镜辞问道:“上界擅长厨艺的人极为稀少,师父是如何说动他来当侍从的?”

    薛镜辞道:“我答应用最好的材质,替他打造一口新锅,且他来这里除了做饭,别的事情都不用干。”

    谈话间,一个面容阴郁的弟子走到罐子脚边,将地上的瓜子皮尽数扫走。

    这人萧寻倒是很有印象,名叫舒默,人如其名不爱说话,旁人问几句话才答一个字。

    他来宗门已经十年了,却不做任务,也不与旁人交流,每日只是安安静静在宗门内扫地。

    后来薛镜辞坠崖,舒默也离开了宗门,再也没有出现过。

    没想到,这一次薛镜辞还是将他留在了身边。

    说罢,薛镜辞看看天色道:“我要去万事堂一趟,你先回屋休息,晚上一起尝尝罐子的手艺。”

    萧寻点头答应,只是视线仍旧落在那两个侍从身上,不知在想些什麽。

    薛镜辞这处新屋子建在山顶天池上,三面环山,一面建了石阶可以下山。

    他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就看到了万事堂内的葱郁古树。

    正要上前叩门,却被林恒拦住。

    林恒扯着薛镜辞的衣袖走到僻静处,小声问道:“你真要去万事堂?”

    见薛镜辞点头,林恒赶紧劝道:“你还是再想想,这地方事情多,他们忙不过来才让你提前过去。我哥去了司刑堂,那边说等他正式拿到长老令牌再去报道。”

    系统走累了,跳到薛镜辞肩膀上。

    薛镜辞习惯了,倒是没理,闻言侧头看林恒问:“林肃是内门弟子,既拿到信物,不该直接晋升内门长老,为何会去司刑堂?”

    林恒心虚起来。

    但如今他与薛镜辞相熟,便不愿编瞎话瞒他,小声道:“我们俩是因为打架被罚出内门的,哪有那麽容易回去,要不是哥拿了令牌,又差点死在秘境里,四叔还不答应让他做外门长老呢。”

    他口中的四叔,是林肃亲爹林空照。

    这人正直严苛,是剑峰的峰主,宗门里人人畏惧,对亲儿子也兇得很。

    内门弟子晋升比外门弟子要容易许多,若是资质出衆,只要修为境界够了便自然升为内门长老,甚至不需要去兇险之地拿取信物。

    而若是被一峰之主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便有机会成为少峰主,地位与长老相仿,待峰主寿元将近闭死关时,代为执掌一峰事务。

    因其地位特殊,各峰峰主很少会早早定下少峰主,更不会随意将亲生孩子定为少峰主。

    整个淩虚宗能被称为少峰主的,也只有谢争一人。

    而外门弟子晋升,则要难上许多。

    首先是要完成大量的宗门任务,获取成为外门长老的机会。

    成为外门长老后,要从司刑堂、司礼堂、万事堂任选其一,经过多年历练当上堂主,最终才有机会转为内门长老。

    可以说只要有机会,宗门内没有哪个弟子不想去内门。

    虽说进入的条件极为苛刻,对年龄、资质都有很高要求,但也有便捷之法,那就是被某位峰主看中,收作亲传弟子。

    似林肃林恒这般,虽因坏了规矩被赶出内门,但只要林空照松口,将二人收作亲传弟子,便能轻松将他们召回内门。

    可见林空照此人,当真铁面无私。

    见薛镜辞转开话题,林恒又劝说道:“我消息比你灵通些,你可知道,这万事堂人员最少,要做的事却多,里面的各位长老也性格特异古怪,寻常弟子不爱接近,去了少不得被折腾一番。”

    薛镜辞摇摇头:“但万事堂可以自由调配时间,我不喜欢被管束。”

    林恒见他坚定,叹了口气不再劝说,转身走了。

    薛镜辞重新走回万事堂门口,敲了几下门都无人应答,便自己推门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里面与之前截然不同,所有人都非常忙碌,脚下堆满了玉简和册子。

    薛镜辞站在原处,正犹豫从哪里下脚,就被人淩空砸来一个玉简。

    他蹙眉握住玉简,擡头就见一个神情暴躁的女人正倚着门栏看他。

    那女子眉宇间透出三分英气,右手指尖夹着杆碧玉烟枪,说话间云烟从唇齿悠然氤氲蔓开。

    “新来的?这里容不下閑人,后悔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缭绕的烟雾散到院子里,却不似寻常的烟那般呛人,反倒有种别样诱人的香气。

    薛镜辞动了动鼻子,他听说过这种烟草,名叫燎灵,是能助人凝神的好东西,寻常人家一生都见不得一次,上界所用之人也少而又少。

    一来是因为这燎灵草可遇不可求,十分昂贵,二来就是因为这烟草极其霸道,不是寻常人能消受的。

    眼前之人却当做普通的烟来抽,丝毫不受影响,也没有灵海翻腾的迹象。

    想必便是传说中的万长老,万玉娆。

    薛镜辞说道:“我是来报道的。”

    万玉娆又抽了一口烟,定睛看了他一会,忽然千娇百媚的笑起来。

    “长得倒是不错,进来吧。”

    第三十七章

    万玉娆说罢侧了侧身, 薛镜辞便跟着走进去,路上摊开玉简查看,发现衆人正在忙活的竟是不久后的拜师大典。

    她的身子软得像是条蛇,没骨头似得往竹椅上靠, 将那珍贵的碧玉烟枪随意地丢到桌上说道:“药峰的田中又生了虫害, 人都被喊走了, 老娘刚熬了几天几夜,没功夫搭理你。”

    薛镜辞正想自己查看籍册,就听万玉娆破口大骂。

    “妈的, 这些内门弟子除了修炼,其他什麽事都不干!”

    她说话难听,其他人早就习以为常,竟无人理会, 甚至心里也是这麽想的, 只恨自己没长出这麽一张利落的嘴。

    万玉娆骂了一会儿,终于从椅子上爬起来,见薛镜辞还留在原地,丢给他一张除虫方子, 让他自己照着玉简去处理此事。

    说罢, 也不管薛镜辞会不会做,转身就走了。

    万事堂是整个宗门的钱袋子, 日常的需求以及各峰的花销都要算的清清楚楚,便是一瓶驱虫药, 也要核实确认清楚, 事情实在繁杂。

    薛镜辞刚过去, 就忙活了大半日,直到日落时分才重新回到自己的院子。

    远远的, 他就看到林恒缩在水榭一角的栏杆边上,正在咬米糕吃。

    米糕的碎屑掉落到荷花池子里,瞬间引得鱼儿疯动,呼群而来抢食。

    见到薛镜辞,林恒露出心虚神情。

    薛镜辞见他声色古怪,走过去问道:“怎麽了?”

    林恒支支吾吾,视线落到不远处的舒默身上,露出一个尴尬的假笑。

    罐子正在一旁剁肉,见状菜刀朝案板上重重一拍:“这还看不出来,他俩有仇呗。”

    林恒露出惊悚神色,看着他问:“他和你说的?”

    罐子翻白眼:“还用他说,瞎子都看出来了。”

    林恒听到不是舒默讲的,松了口气,拼命朝罐子使眼色:“事情已经过去那麽久,你别再提,说不定他已经忘了……”

    “没忘。”

    一道阴沉声音骤然响起,舒默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到林恒身后,用扫帚扫去地上的糕点碎屑,木头似得碎碎念。

    “天门九百八十一年,七月十五日,卯时,剑峰弟子林恒派五十七人,将山上落叶尽数倾倒于石阶上,命我重新扫过,还用石块砸我。”

    明明他语气平淡无波,林恒却觉得发憷。

    这世上居然有人记仇竟然能记到準确时辰的!

    他小声辩解道:“我、我只是告诉他们扔落叶,没说拿石头砸你,那是他们自己做的!”

    “哦。”

    舒默眼皮也没掀,轻飘飘地绕开林恒,精準抓住了地上的系统,面无表情说:“髒了。”

    说罢他抓起还没回神的小猫咪,就要去池边沖洗。

    系统玩了一天,滚了满身的泥,此刻得知要洗澡,疯狂地向薛镜辞喵喵求救。

    薛镜辞低头看了看自己洁白如云的衣袖,想了想没有动,眼睁睁看着舒默将小猫咪拎走了。

    想着系统那一身的土,的确有点髒。

    林恒盯着那被紧紧束缚,沉入水中的小猫,感觉自己也被扼住了咽喉。

    他看向薛镜辞,心虚地说道:“我就是见他跟块石头一样,想逗逗他,不是故意欺负……”

    薛镜辞打断他:“这话你该和舒默说。”

    林恒后悔起来,想起自己以前干的那些混账事,捏着米糕小声道:“可我觉得,他不会原谅我。”

    薛镜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道歉是你的事情,他为何一定要原谅你?”

    林恒一时失语,想了想道:“可是他不原谅,我道歉又有什麽意义呢。”

    薛镜辞想了想,说:“我怎麽知道。”

    萧寻此时恰好过来,将手中的白纸递给薛镜辞道:“我将院子又检查了一遍,这些是缺的东西,师父看看是否齐全。”

    说罢他看向林恒,笑眯眯问道:“今日我们还要将院子整理下,不如一起?”

    林恒拿着还没吃完的糖糕,心中顿时后悔不已。

    但凡前面少说两个字,这会儿他都吃完走人,不必干活了。

    只是见萧寻紧盯着自己,实在不好意思白吃,认命地答应下来。

    虽是这般想着,林恒干活倒也不含糊。

    他在内门呆得时间长,打小就呼风唤雨,跟班一堆,自然很少干这种打扫庭院的杂活。

    林恒只好跟在薛镜辞身后,见他做什麽便立即伸手抢着做。

    罐子早早去了厨房,只有舒默不紧不慢跟着萧寻,去了另一侧的院子。

    入夜之后劲风骤起,吹得荷叶刷啦啦地响。

    很快就下起瓢泼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薛镜辞看向林恒,示意他跟自己回中心水榭休息。

    林恒累得快要瘫倒,心说日后再也不来了,可嗅到食物的香气,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那菜式十分精致,甚至比他在下界南州那里见到的更加美味。

    最有意思的要数那道莲蓬豆腐,豆腐与肉泥压制成莲蓬形状,表面均匀洒了七颗青豆,与水榭外的荷花池辉映成趣。

    林恒望向罐子,感慨道:“你在下界一定是了不得的大厨。”

    罐子笑了笑,拍着胸脯吹起来:“那是,我家可是世代御厨,皇家几代人,管他什麽公主皇子,见了我家爷爷也要礼让三分的。”

    林恒眼睛亮起来:“原来你这麽厉害!”

    越说林恒就越觉得饿,正要偷偷动筷子,却看薛镜辞也没动,便收回手规规矩矩坐好,过了片刻就见舒默独自回来。

    他问道:“萧寻怎麽没和你一起。”

    舒默看了他一眼,说道:“有事。”

    林恒摇了摇头:“什麽事比吃饭重要,走,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舒默摇头:“不去。”

    薛镜辞看了眼天色,站起来道:“我和你一起。”

    两人沿着木板桥,走到一处屋子的后方,终于见到了萧寻。

    他正忙着挥剑砍木头,很快就在原地搭起一座木头亭子,将花草护在下面。

    这雨下得大,那些花草薛镜辞才种下不久,根基不稳很容易被雨水沖毁。

    林恒跟着薛镜辞走了一下午,早已无师自通了眼里有活的本领,赶紧也抽剑过去帮忙。

    谁知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轰隆巨响。

    萧寻头顶处的山石被雨水沖刷,好几处土块都骤然塌陷下来。

    不过瞬息之间,一块巨石就砸到他肩膀上。

    虽说他及时运起灵气护体,可久病初愈,动作还是慢了一剎,手臂被嶙峋的石块砸得生疼。

    薛镜辞跃至他身边,剑光一闪就将所有滚落的巨石劈成碎块。

    他掀开萧寻衣袖,见他手臂红肿,忍不住皱起眉头。

    林恒反应慢了些,此刻才追上来,他实在想不到宗门内还会发生这种事情。

    上界多山,所有山体的外围都设有阵法,除非是阵石灵气消耗殆尽才会出现这种事情,竟就叫萧寻撞上了。

    这人未免也太倒霉了。

    薛镜辞白皙修长的手指握住萧寻的胳膊。

    他的手指极冰凉,触碰间冷玉一样的触感,透过指腹袭向萧寻的大脑。

    萧寻紧紧盯着薛镜辞,却见他朝自己红肿处用力一按。

    剧痛袭来,萧寻猝不及防,险些喊出声来。

    薛镜辞却禁锢着不让他动,冰冷的手指迅速揉捏了几下,淡淡道:“没伤到骨头。”

    按说薛镜辞应该放心,可他细细想来,似乎从两人相识之初,萧寻就小伤不断,大伤常有,实在让他有些担忧。

    他的任务是收弟子,指点弟子修炼,若是萧寻总这样受伤,难免会损害根基。

    两人挨得近,萧寻自然将薛镜辞脸上的担忧神色尽收眼底。

    见薛镜辞是真的担心他,他心里反而有些闷闷的,温声哄他道:“放心,只是一点小伤,不算什麽,我都习惯了。”

    说完,他见薛镜辞仍旧蹙眉不语,便又开玩笑道:“我以前还要更倒霉些。好好坐在船上,谁知船忽然漏了个大窟窿,害我扑通一声掉到水里去。”

    萧寻拍拍薛镜辞的手臂站起身来,几人回了餐桌前,终于吃上了饭。

    林恒好奇问:“你说掉进水里,是真的?”

    萧寻见薛镜辞仍蹙眉,故意顺着说起俏皮话,逗他开心。

    “当然是真的,还有一次出去采药,别人都没事,就我被马蜂追着跑了几里地,最后跳到水里,又被什麽东西给扎了屁股。”

    “结果拎出来一看,才发现是根木头,不知道哪家缺了德,往河里丢破烂了的窗框。”

    罐子听他这般说,心想原来真有人倒霉了喝水都塞牙,哈哈大笑道:“都说苦尽甘来,你这样的人日后必有后福。”

    萧寻点点头,许久才轻声道:“不说以后,现在就很好。”

    他说完擡眼去看薛镜辞,却见薛镜辞正看着自己,似是陷入沉思,并没有将他的话听入耳中,只以为他还不高兴,安慰地替他夹了菜到碗中。

    却不知此时此刻,薛镜辞眼中的世界与旁人截然不同。

    整个世界变成灰白色,所有的色彩都消失殆尽。

    唯有萧寻身上,竟附着一黑一红两道雾气,交织厮杀在一起,难舍难分。

    第三十八章

    细密的雨丝如同给天地笼了层轻纱, 蜻蜓掠过水面,点出一道涟漪。

    如今的院子漂亮又坚固,在房间内也听不到雨声,不像之间的破屋子, 风吹得大一点都要担心房顶会被吹跑。

    然而薛镜辞用过晚膳后, 就有些闷闷不乐。

    实则在其他人眼中, 薛镜辞一直都是这幅冷淡样子,只是系统太过熟悉他,很快就察觉了。

    见他一直沉思不语, 小猫咪凑到他脚边,咬着他的衣摆喵喵叫道:“你先不要想了,先帮我吹干毛毛不好吗?”

    他回过神,才发现系统浑身上下湿漉漉的, 身上的毛一绺一绺粘在一起, 再也不複往日里蓬松柔软的模样。

    有些丑。

    薛镜辞这才想起,舒默将系统丢进水池里涮了几圈的事,伸手捞起小猫,拎起两只爪子, 抖了几下, 本来湿漉漉的小猫很快就被抖干了。

    没等系统抗议这种烘干方式,就又被抱起来, 使劲揉了揉软乎乎的肚皮。

    “你这样很不尊重我!”

    薛镜辞凑过去,闻到它身上香香的, 终于笑了笑:“很尊重你, 这样才漂亮。”

    这样仔细看, 薛镜辞才发现,猫咪似乎长大了点。

    他身上的杂色消失替换成乳白, 只背上还有些金色,刚刚烘干的毛蓬松,眉心竟然隐隐生出三道红痕,像是花钿一样。

    他知道这是力量积攒的象征,点了点小猫眉心夸他:“很可爱。”

    听到薛镜辞罕见的夸自己,系统那点恼怒立刻烟消云散,跳到镜子前扭来扭去,臭美的很。

    只是很快又想起正事,一屁股坐在镜子前,轻声问道:“萧寻身上的命格有问题?”

    薛镜辞解释道:“命格虚无缥缈,难以窥见,我方才不过是从他身体上看到了两股气。”

    小猫又问道:“气代表着什麽?”

    薛镜辞想了想,开口说:“你知道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吧。”

    小猫点点头:“有什麽问题吗?”

    薛镜辞坐下来,用手指点了点小猫脑袋:“我们和这个世界的人类不一样,大家都是靠吞噬其他生命体获得力量,在捕猎时会通过对方身上的气息,来判定好不好吃。”

    “那些气息红彤彤的,就是最上佳的食物,反之色越浑浊,就越难吃。”

    说到这里,薛镜辞蹙了蹙眉:“但萧寻体内却有两股气,一黑一红缠在一起,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小猫听了这话,顿时紧张地喵喵叫:“宿主,你又饿啦?在这个世界可不能随便吞噬别人。”

    薛镜辞定定看它,翻出一颗莓果放到它嘴边:“以前吃那些只是为了生存,比起人,这些才是好吃的东西。”

    小猫咬了满嘴的红,满足地舔舔舌头:“不想吃就好!”

    薛镜辞睁大眼睛,赶紧用手帕替它擦了擦。

    然而那莓果的颜色很难擦掉,刚刚洗干净的小猫,就像是涂了女子爱用的口脂一样,变得滑稽可笑。

    他忍下笑意,怕系统会生气,扭过头继续说:“但我要想个办法,将萧寻体内的黑色的浊气分离掉,只留下红色气息,如此一来他的气运就会转变,才不会影响我做任务。”

    若是萧寻一直如此倒霉,日后修炼也会遇到许多困难,难以顺利突破境界,完成最终的师徒任务。

    小猫歪着脑袋,看看薛镜辞又看看萧寻,意味深长的开口:“你心软了。”

    薛镜辞没应声。

    系统说的没错,方才他嘴上只是说为了不影响任务,实则是对萧寻动了几分恻隐之心。

    萧寻是苦命之人,他过往艰难,身世坎坷,好不容易熬到了如今,日子开始好了起来,薛镜辞也不想他因为这些虚无之事,再生劫难。

    系统认真的看着他,髒兮兮的猫脸上,竟然显出平日见不着的正经。

    “人的命运是无法干预的,你是外来者,贸然行动会很危险。”

    薛镜辞揉揉猫咪的耳朵,说道:“如果遇到我也是他的命运呢。”

    小猫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口。

    它不能过多干预宿主的决定,只能从旁辅助,最后做决定的只能是宿主自己。

    薛镜辞见它不说话,就当作同意了,将脸贴在他柔软的背上蹭了蹭。

    “直到现在,我也会感激阿婆当年带我回去,即便我是个怪物。”

    系统擡起爪子,拍了拍薛镜辞的眉心:“你决定就好,放心,不管怎麽样,我都会跟着你的。”

    薛镜辞趴在桌上,安心的闭上眼。

    第二天一早,林恒虽然嘴上说着辛苦,却还是贪嘴想来蹭饭,天没大亮就抱着食材,去和罐子聊天。

    罐子倒是喜欢他性格,特意给他做了些糕点準备着。

    林恒一边吃着东西,喜上眉梢,一边又偷偷打量舒默,每每见人看过来,就迅速放下东西,继续干活。

    薛镜辞坐在树上,巨大的枣树上架好了木板,变得更加舒适。

    见林恒躲着舒默走,丢了片叶子过去。

    林恒只觉得脖子痒痒的,察觉薛镜辞竟在捉弄他,瞪大了眼睛往上看:“你怎麽也爬树了?”

    薛镜辞没理他这话,好奇问:“你就这麽怕舒默。”

    林恒立刻硬着头皮嚷嚷:“谁怕他?我怎麽可能怕?”

    系统碎碎念的吐槽:“这还不是怕?要不是看到他的脸,我还以为院子里进了贼。”

    薛镜辞侧头看它,心说罐子才来了几天,小猫咪说起话来,竟然也有点像他了,可见这人影响力巨大。

    薛镜辞这样想着,可能是心有灵犀,系统竟然也提起罐子道:“宿主你这可算是挖到宝了,罐子做饭这麽好吃,林恒这小少爷都被哄住了,以后说不定还会吸引很多人过来蹭饭,到时候不用花钱就能白得几个干活的侍从。”

    系统晒好了肚皮,翻了个面趴在木板上:“咱们这里真是越来越热闹了,宿主,你不觉得吵吗?”

    薛镜辞远远看着林恒抱起碗碟跟在罐子身后去,摇了摇头。

    “不吵,我很喜欢。”

    萧寻见舒默要扫走地上的糕点碎屑,忙伸手阻止,弯腰拾掇起来,撒入荷花池。

    薛镜辞见他出现,跳到树下走去,从怀中取出萧寻昨日给他的字条,开口道:“不够。”

    萧寻愣了愣,他自幼在勾栏瓦舍里讨生活,最会察言观色,总能将事情办得稳妥。

    薛镜辞惯用之物,他都写上了,就连不甚熟悉的罐子与舒默,也细细问过一遍。

    应该不会还有缺漏才对。

    他一时想不出来,紧接着开始懊恼,若是能再想细些就好了。

    薛镜辞见他不说话,偏头看着他说:“你自己也要添置一些东西。”

    这不过是句轻飘飘的问话,却令萧寻的心莫名一乱。

    他笑了笑,认真说道:“师父房中那套笔洗我就很喜欢,不如送我?”

    薛镜辞点点头:“喜欢就拿去吧。”

    入夜之后,绵绵密密的小雨仍未停歇,整个院子都透出一股清新之气。

    薛镜辞回了屋,下意识在桌案上点起一根蜡烛,才想起已经离开那秘境一月有余了。

    小猫凑到薛镜辞身边,忍不住喵喵叫着,让他再和自己说说秘境里的有趣之事。

    薛镜辞也不知道什麽算有趣,脑中不由自主浮现出裴荒的身影,便又说起他变成狐貍,朝自己卖弄尾巴的事情来。

    也许是他长大得太快,薛镜辞总还是记得他小时候,忍不住逗弄他,看他露出几分孩子气。

    系统得知它不在的时候,裴荒竟然变成狐貍抢占了自己的位置,心里有些不满,却也觉得这种情况罕见,忍不住问:“宿主,你有没有发现,最近你经常会提起那个小鬼?”

    薛镜辞被他问的一愣,这才意识到,他最近确实时常想起裴荒。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

    往常他除了收弟子,吃东西,对别的人和事都不太上心。

    只是这一次,他答应了裴荒却没做到,心中总是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惦记。

    小猫咪眼睛亮起来,尾巴绕到他手腕上撒娇:“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宿主,你是不是想他了?”

    薛镜辞推开它的毛脑袋,熄灭了烛火,翻身上了床。

    “睡觉。”

    系统甩甩尾巴,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想凑到他被窝里。

    也不知薛镜辞哪里不顺心,却将它一把推了出去,气得小猫在他枕头边跳了又跳。

    第二日清早,他早早起身去万事堂,本以为罐子还在睡,谁知道他早早生了炉火,给他做了碗绿豆棋子面。

    做好后,他将碗搁到薛镜辞面前,打了个哈欠。

    薛镜辞觉得疑惑:“为什麽起这麽早。”

    罐子摆摆手道:“睡觉重要,一日三餐更重要,我昨夜就想好了,中午吃五柳鱼,晚上包饺子。”

    说罢,他又歪到竹椅上睡觉。

    薛镜辞对今日的食谱颇为满意,吃完面就朝万事堂走去,在门口又撞见了先前那个拿烟枪的女人。

    今日万玉娆穿了件崭新的紫纱裙,整个人端庄温柔,看到他时立即笑脸相迎,十分和气。

    系统缩在薛镜辞肩膀上,惊悚问道:“她不会是鬼上身了吧,怎麽和前几日完全不同?”

    薛镜辞也有些奇怪,等进了万事堂才发现里面安静极了,几乎没几个人影。

    “他们都回去休息了。”见薛镜辞疑惑,万玉娆主动解释道:“我们万事堂虽然忙,但閑下来就毫无拘束,来去随意。”

    说着,她又给薛镜辞介绍起万事堂长老每日要做的事情。

    那些事极为繁杂,小到弟子服的更换,大到宗门庆典的预算,可谓是事无巨细。

    “不过,你入了我们万事堂,日后在宗门内就不必怕谁,便是宗主吃口饭,也要管我们要钱。”

    万玉娆说得狂妄,竟然连宗主也不避讳,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递给他一本名册:“只是过不久后,便是十年一度的拜师大典,算你命苦,刚来就有的忙了。”

    薛镜辞点头,接过那弟子名册,发现里面的内容十分详尽,甚至还有每个人的生辰八字。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刚入宗门时也上报过,似乎是用来制作命灯的。

    翻到中间,薛镜辞忽然看到了萧寻的名字,才知道他的生辰竟然就在今日。

    薛镜辞心里有些异样,飞快看完了弟子名册,做完事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萧寻如今尚未正式拜师,还要去论道台上课,所以并不在院子里 。

    薛镜辞找到罐子,问他饺子有没有包好。

    罐子以为他饿了,随手摸出一把果仁递过去,问道:“皮都还没擀好,早着呢。这万事堂的活当真如此幸苦?一上午就把你饿成这样。”

    薛镜辞摇摇头,似乎有话想说。

    罐子问他:“有心事?”

    薛镜辞看他一眼,问道:“你知道不知道,给人过生辰要準备什麽?”

    第三十九章

    薛镜辞以前从未替人过生辰。

    那时候谢争还为死去的父母戴孝, 所以从不过节庆之日,他自然也无从知晓,这种日子要怎麽庆贺。

    罐子听他说完,想了想, 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枚灵石。

    “那就将这灵石包入饺子里。”

    薛镜辞捏起灵石, 问道:“为何?”

    罐子说起萧寻昨日被山石砸伤的事情, 又说他自幼过得苦,从来与好运无缘。

    “下界过年时,吃饺子要放铜钱。若是谁吃到了, 那麽一年都会好运连连。”

    薛镜辞瞬间懂了他的意思,罐子却将灵石又揣进了口袋里,伸手管他讨要。

    “灵石我可不出,你自己拿。”

    薛镜辞闻言, 立刻换了一块更为纯净的灵石, 放到他手心。

    罐子夸张的瞪起眼睛:“乖乖,这可是特品灵石,你对你那徒弟还真好,不然我也拜你当师父?”

    薛镜辞被他逗笑, 总算明白系统怎麽会被这人教坏。

    等饺子蒸熟了, 院子外边传来脚步声,还有叽叽咕咕的叫声。

    林恒进了院子, 有心向舒默示好,便拎着装了小鸡的竹篓去找舒默, 让他和自己一起做一个篱笆。

    舒默动作麻利, 很快在庭院空地上竖起篱笆。

    林恒将小鸡崽子倒下去, 又摸出一把谷米喂它们。

    嫩黄的小鸡仔叽叽叫着围拢过去,其中一只被撞得跌倒, 四仰八叉地瘫在地上。

    舒默蹲下身,将这只小鸡仔抱起来,揉了揉它晕乎乎的脑袋,又用另一只手抓了米单独喂它。

    罐子吐出瓜子皮,感叹道:“怪不得大家都想来上界,不说是人住久了好看,连只鸡都水灵灵的,比下界的漂亮多了,就是小了点,这些都不够炒一盘的。”

    舒默开口说:“可以养段时间。”

    林恒偷偷觑舒默,感觉这人似乎也没那麽阴郁可怕,便主动搭话道:“你倒是挺喜欢小动物,以前养过?”

    舒默道:“我养过一只鸽子。”

    林恒眼睛亮起,心说这不是让他找到话题了吗,赶紧接话道:“去哪了?”

    舒默放下小鸡:“被人打死了。”

    林恒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什麽,许久才道:“那你一定很伤心吧?”

    “是很伤心。”

    林恒正想着要不要安慰几句,就见舒默站起身道:“不过炖出来的汤很香。”

    “你,你怎麽把它吃了!那不是你的宠物?”

    舒默低头看林恒:“不然呢?死都死了。”

    他伸手扶了扶篱笆,看着林恒道:“真的很好吃。”

    他转身离开,林恒还傻愣愣的留在原地没动。

    直到远处传来饭菜香,他才挪了挪脚步,走到中心水榭。

    看到热气腾腾的饺子,林恒瞬间又高兴起来,夹起一只就塞到嘴里,甚至忘了去沾酱料。

    才吃完一只,他又伸手去夹,被里面流出的汤汁烫得直吸气。

    见他吃得快,薛镜辞神色变了变。

    下午他就与罐子商议好,故意将藏了灵石的饺子放到萧寻面前,这样他一定能吃到。

    谁知道林恒饿死鬼投胎,吃得这麽快,很快就把自己面前的吃完了,伸手朝旁边夹去。

    他倒是真的运气好,这一筷子落下,便直直沖着那藏着灵石的饺子。

    薛镜辞赶紧伸出筷子,抢先一步夹走。

    萧寻难得见薛镜辞这般急切,心里悄悄记下他爱吃这种馅料。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自己面前的碗里,多了只白胖圆滚的饺子。

    萧寻一时愣住,反应过来朝薛镜辞看去,就见他眼神清亮地盯着自己,似乎在等着自己吃下去。

    他垂下头,夹起饺子,咬了一口就发现不对劲。

    里面藏了什麽东西。

    林恒一眼看到那灵气逼人的石头,脱口而出道:“哇,灵石!”

    罐子解释道:“饺子里藏东西,这是我们下界的习俗,一锅饺子,只有这独一无二的一个,吃到的人必定福气满满。”

    林恒这次去下界历练,也听说过这个习俗,虽觉得有趣,但也有些疑惑,问道:“可是,那不是过年才会有的习俗吗,今日又不是什麽特殊日子?”

    薛镜辞看向萧寻,笑了笑:“是萧寻的生辰。”

    碗里热气蒸腾,萧寻眼眶红了,不敢擡头,只是紧紧攥着筷子。

    “生辰快乐。”

    薛镜辞轻声道:“快吃吧,吃了这饺子,今后一定会有好运。”

    萧寻深吸一口气,将饺子整个塞入口中。

    鹹香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他另一只手攥紧了灵石,用指尖小心的摩挲,一时间有些恍惚。

    前世他入门晚,薛镜辞对他总是冷冰冰的,两人之间从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时候。

    但这一次不同了,薛镜辞会记得他的生辰,亲手夹给他藏了好运的饺子。

    林恒乍然得知今日是萧寻生辰,赶紧打开储物袋翻找起来,拿出好几个精巧的小玩意放到萧寻面前。

    罐子抱来一坛酒,给衆人挨个倒上,所有人都站起来碰杯。

    杯盏相击,发出叮当脆响,不知不觉衆人都带上了三分酒意。

    月朗气清,微风拂面,一盏盏河灯顺水而来,烛光在池水中明明灭灭。

    萧寻放下酒杯,偏头去看薛镜辞,只觉得一切好似梦境,他有师父在身边。

    还有一些,不太重要的朋友。

    他的心口重重跳了起来,小心翼翼靠近薛镜辞,哑声道:“师父,我头疼。”

    薛镜辞听他声音含糊,带着酒醉的鼻音,赶紧扶住他。

    想起他病刚好,不宜饮酒,薛镜辞与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就扶着萧寻回屋睡觉。

    回到屋子里,薛镜辞替他盖上被子,正要走,手腕却被紧紧攥住了。

    “师父,我……”

    薛镜辞没抽手,任凭萧寻抓着,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屋外林恒和罐子还在吵闹,混杂着鸟类喳喳的叫声,一片热闹喧嚣,让人仿佛又看到了下界的烟火气。

    连带着薛镜辞,那清冷如月的脸上也沾染了些许烟火,眼神又亮,又温暖。

    萧寻的心莫名软了软,许多从未与旁人说起的话,就这麽脱口而出。

    “我其实一直知道自己运气不好,小时候我想吃个肉包,却吃不上,但别人咬一口就直接丢掉。人与人的命,从出生就不同……”

    萧寻说着,声音轻了下去,试探着靠在薛镜辞的手臂上。

    薛镜辞见他微合着眼,似是醉了,没有推开他,晃了晃他肩膀,开口道:“今日你生辰,我身为师父,合该送你一份生辰礼。”

    萧寻笑起来:“师尊想送我什麽?”

    薛镜辞没有回答,萧寻就这样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恍惚中察觉有人扶着自己的肩膀躺回床榻,轻轻盖上了被子。

    一缕发丝撩到他脸上,他熟悉这味道,很想伸手将靠近的人拢到怀里,最后却没有动。

    他就真的这样睡了过去,梦中前世如昨,师尊仍在那棵枣树上,看他在树下练剑。

    “师尊……”

    萧寻轻声呢喃,却不见梦中之人做出回应。

    他正想要擡头看,却发觉心口传来阵阵刺痛,几乎要将他的魂魄一分为二。

    萧寻的身体颤抖起来,周遭的景象也开始变幻,强烈的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以袖掩面,却听耳畔传来一声沉闷的木鱼声响。

    “施主,许久不见了。”

    萧寻回过神,发觉自己回到熟悉的佛堂里。

    那年轻的和尚站在自己面前,身上的袈裟刺眼,那光似乎就是从这人身上传来的。

    檀香缭绕在佛堂内,八千尊佛被刻在墙壁上,环绕在圆顶凝视着下方,肃穆威严。

    “施主可还记得这枚金印?”

    和尚缓缓开口,萧寻低下头看,金色的佛印正烙铁般浮在他胸膛上。

    萧寻心底隐隐生出不好的预感。

    和尚接着说道:“贫僧曾为施主烙下金印,此印护体,施主命格非同寻常,幼时孤苦,若活至后日,必有大成。只是这般恪异的命格,也易引来觊觎,若是有人妄动,这枚金印会提醒你。”

    萧寻没有回答,只觉全身的骨血都冷下去。

    那白光又刺入眼底,将他带回现世。

    心口刺着尖锐的灼痛,是那金印正试图唤醒他,萧寻却没有睁眼。

    只因如今在他面前的人,是薛镜辞。

    萧寻一动不动,心中想着薛镜辞会不会对他于心不忍。也许这人是一时迷了心,只要他收手,自己就当做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屋内的灯芯缓缓燃烧,发出噼啪的声响,最后落下长条的灰烬。

    萧寻感觉到有什麽东西正从自己身体内抽离,连骨缝都疼得厉害,然而心髒像是四分五裂,比身体还要疼上百倍。

    不知过去多久,他感受到薛镜辞缓缓站起身,替自己掖好被子,接着吹灭烛火推门离去。

    冰凉的夜风顺着门缝吹来,萧寻重新睁开眼睛。

    他僵硬地侧过头,就见薛镜辞颀长的身影在月光中越走越远,白色的衣角被风吹得飘飘摇摇。

    萧寻藏在被子之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几乎要将床榻抓出个洞来,盯着那道身影呢喃道:“师尊……难道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上一世你收我为徒,也只是为了我的命格吗?”

    萧寻合上眼,遮住了眼底泛起的阴郁和疯狂,心中却有个声音在疯狂的叫嚣。

    谢争那样对你,你还能为他去死,而我用尽全力,也得不到你的半点真心。

    屋内回蕩起他粗重的喘息声,过往种种美好的回忆,皆如牵制傀儡的丝线,死死扼住他的脖颈。

    萧寻深吸一口气,蓦地清醒过来,头一遭觉得自己如此的可笑。

    第四十章

    寒风卷起残雨, 唰唰地打在石阶上。

    小院褪去了先前衆人围桌吃饭时的喧嚣,显得格外寂静。

    薛镜辞方才用了系统道具,强行抽走萧寻命格中不好的部分,此刻步履沉沉, 显然已是疲乏至极。

    小猫安静地窝在他肩膀上, 有些心疼地开口道:“宿主, 这十年你好不容易才攒了这麽多积分,如今全用在萧寻身上……你这是在赌!”

    薛镜辞摇头,淡淡开口道:“那种东西, 没了再攒就是。”

    见小猫仍旧恹恹的,薛镜辞安慰道:“等拜师大典以后,我们任务成功,会有更多积分。”

    系统想了想也对, 火葬场世界不就是如此, 付出越多,得到也越多。

    只是一旦赌输,积分虽然还会回来,宿主却免不了一场伤心了。

    系统没再开口, 薛镜辞也不再说话, 顺着木板桥回到卧室,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这日之后, 薛镜辞彻底忙了起来。

    万事堂内不过才清净了几日,就又恢複了昼夜不休的状态, 衆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拜师大典做準备。

    这一次的拜师大典, 各大宗门都将派出长老携弟子前来观礼, 届时需要在淩虚宗住上三日。

    薛镜辞被分派的任务,便是做好修缮宗门内屋舍的预算。

    外门屋舍虽多, 但好些都破旧不堪。如今一连下了几日大雨,许多瓦片被雨沖坏,根本住不了人。

    薛镜辞一一记下,走到一间僻静的屋子附近时,恰好撞上几个外门弟子。

    几个弟子凑在一起,正巧在议论着他的事情。

    “你听说了吗,薛镜辞真当上外门长老了,还去了万事堂,果然怪人都是一窝的。”

    听了这话,另一个弟子附和道:“那他岂不是也能参加拜师大典,去收弟子?”

    提到拜师大典,几个弟子都露出向往神情。

    这大典乃是淩虚宗内的盛会,衆弟子都可以去挑选心仪的师父,若是运气好直接被某位峰主看中,便可一跃成为内门弟子。

    “不提他了,我倒是听说,灵峰峰主陆承渊今年也要出关挑选亲传弟子,但他十分严苛,衆弟子都不敢前去拜师。你说,我们要不要去碰碰运气。”

    听了这话,一人点头道:“去,为何不去。我听说他刚出关,萧寻就前去参拜,你我现在才去,已经比有心人晚了一步。”

    见有人提到萧寻,先前议论薛镜辞的弟子便又开口道:“萧寻不是与薛镜辞走得最近吗?听闻薛镜辞还教导他剑术。如今薛镜辞当上长老,我以为……”

    “薛镜辞不过一个外门长老,怎麽比得上内门峰主。萧寻又不傻,怎麽可能选他呢。”

    薛镜辞记录好房屋受损情况,便赶着去下一处屋舍。

    他心中并不在意几人人所说的话,这些日子以来,背后说他坏话的人不少,并没有因为他当上长老就多加尊敬。

    薛镜辞没有刻意避开那几人,经过之时,瞬间令那些人吓了一大跳。

    几人面面相觑,直到薛镜辞走远了,一人才轻声道:“我们方才说的话,怕是都被他听见了,这样不好吧,毕竟他如今是长老了,地位不同。”

    另一个高个弟子冷哼一声,皱眉道:“听见又如何!他这样的人也配做长老。你入门晚,怕是不知道他当年在下界干过的龌龊事。”

    “那事我听人说过,只是已经过去许多年,也没见什麽确凿的证据。”

    高个弟子脸色微寒,有些不悦地开口道:“陈师兄所言,怎会有假!再说,若非他这次在秘境中受了重伤,怎麽会拿不到长老令牌。要我说,準是薛镜辞又使了绊子,你看他从那般兇险的秘境出来,身上连个破皮之处都没有!”

    他话音刚落,路边的树却忽然晃了晃,一道人影从枝叶间掠过,恰好落在两人的面前。

    薛镜辞淡淡道:“他受伤,是他自己实力不济,与我有何关系。”

    他说完转身离开。

    几人没想到,薛镜辞竟没走远,顿时面色青白,再也不敢妄议了。

    薛镜辞走得急,很快就赶到了下一处屋舍。

    一直没出声的小猫露出担忧之色,忍不住开口问道:“宿主,你说萧寻怎麽会去灵峰拜会峰主,难道他真的动了其他心思?”

    系统仔细回忆这几日萧寻的情况,倒是与往常无异,只是这人既然能够被火葬场系统锁定为目标任务,必定有火葬场的潜质。

    薛镜辞正擡手测算屋顶破损的大小,闻言摇头道:“萧寻不是这种人。”

    小猫喵喵叫了一声,还想说什麽,就见薛镜辞伸手去碰墙皮。

    墙皮泡了水,轻轻一动就脱落下来,霎时尘土飞扬,将小猫染成了灰猫。

    “宿主,你慢点呀!”

    薛镜辞将小猫抱起来抖落,说道:“等回了院子,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小猫疑惑道:“还有什麽事,不就是吃饭,睡觉?”

    薛镜辞却摇了摇头,嗓音依旧清冷淡漠,但语气却颇为认真:“等萧寻真正拜师后,我要传授他新的功法,之后还要带他外出历练,这些都要提早计划。”

    听了这话,系统明白薛镜辞是真的将萧寻当做了弟子,便不再多说什麽。

    他们忙活大半日,终于赶在午膳前回了院子。

    四个人围桌吃饭,薛镜辞和舒默向来不爱说话,往日里都是罐子与萧寻在閑聊打趣,可今日却有些安静的过分。

    院中的枣树摇晃,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竟成了唯一的动静。

    薛镜辞看向萧寻,只见他安静的吃完了饭,放下碗说了声要去练剑,便独自朝外走去。

    小猫凑到桌边去偷吃薛镜辞剥好的鱼,见状忍不住开口道:“宿主,你看他干什麽,再帮我剥一点。”

    薛镜辞直接塞了块鱼到它嘴巴里,淡淡说道:“你再吃就胖成罐子了。”

    系统擡头看了看不远处晾肚皮的上官遥,咬着鱼肉,也不说话了。

    吃完饭,薛镜辞又要继续去统计受损屋舍的情况。

    午后的阳光不算刺眼,风吹云动,天际间灰蒙暗沉。

    上界气候变得快,才过了夏就开始落叶。

    寒风一过,微卷的落叶洒满了石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

    薛镜辞远远就听见剑气相击的声音,猜到是萧寻在练剑,便绕了路走过去看看。

    “手臂要下沉,力道集中于腕处。”

    薛镜辞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出声指点。

    听见他的声音,萧寻身体僵了僵,很快点头应道:“是。”

    薛镜辞又道:“重心放在右脚上,再出剑。”

    这回萧寻不出声了,放下手中的剑问:“师父以为,何为剑道?”

    薛镜辞毫不思索:“世间之物,无不成剑,你太拘泥于剑本身,不必过于执念。”

    萧寻的面色渐渐苍白,系统凑到他身边喵喵叫着,问薛镜辞:“他今日是不是练太久了?”

    薛镜辞伸手将猫咪捞起来,拢进怀里:“不要打扰他练剑。”

    萧寻的眼神渐深。

    原来在他心里,一切都是妄念吗?

    他轻声笑了笑,手上挽了个淩厉的剑花,树叶被剑气斩断,飘飘洒洒的飞舞。

    系统擡起爪子去抓,正抱着一片叶子乱嗅,却听叮地一声脆响,萧寻的剑竟然很突兀地四分五裂了。

    他眼中显出茫然,手指紧紧攥住剑柄,心乱如麻。

    薛镜辞见状,伸手取掉那毁坏的剑,安慰道:“这剑用得太久,本就有了瑕疵,你心神不宁,自然控制不住。”

    萧寻低下头,隐忍道:“是我的错。”

    薛镜辞奇怪:“这有什麽关系,你去取来材料,晚些我替你重新锻造便是。”

    萧寻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与他一同出了院子。

    直到灵峰之下,繁花未尽,走近便嗅到阵阵馨香,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跑到两人面前。

    她不过三四岁的模样,却很是机灵聪明,见到薛镜辞身上悬着的长老玉牌,便擡手乖乖行了个礼,然后一头扑进萧寻怀中,熟稔地喊道:“小师兄。”

    萧寻伸手捏了捏她头上的啾啾,纠正道:“是萧师兄。”

    “小……小师兄。”

    小女孩含糊的念了几遍,还是念不对。

    见小孩将萧寻缠住,薛镜辞便先一步离开,往万事堂的方向去了,留下萧寻看他背影,沉默不语。

    薛镜辞大步往前走,却从不刻意等他。

    天边乌云滚过,阴沉沉地掠过山头。

    见萧寻不说话了,小女孩从怀中摸出几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画着几只丑兮兮的鸟,看起来很是潦草。

    “小师兄,看!”

    萧寻接过画,端详许久,问道:“小铃铛画的是仙鹤?”

    小铃铛点点头,又将另一张画递过去。

    萧寻将她抱起,朝灵峰的方向走去。

    贴近内门禁制的瞬间,铺满落叶的泥地上陡然浮出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笼罩在萧寻身后。

    明明只是一团模糊的黑气,却能隐约辨出是个人形,最后甚至凝出一双人手朝萧寻的肩膀抓去。

    萧寻感受到那股粘稠阴森的气息朝自己逼近,扭头朝身后望去,唇边绽出一个笑容。

    他伸手揉了揉小铃铛的脑袋,眼看着那团黑气朝后退了些,这才将人放到地上,低头轻声道:“内门禁制已开,我进不去,你自己回家,好吗?”

    小铃铛看不清周遭发生了什麽,点点头乖巧地走了。

    等她走远,萧寻见那黑影又蠢蠢欲动,神色阴沉下来。

    “我能从秘境活着回来,你心里一定很不痛快吧。”

    黑影在寒风中剧烈晃动起来,似是有道冰冷视线朝萧寻盯去,许久才传出一道冷肃声音。

    “我若是要杀你,必会堂堂正正将剑刺进你的心髒,绝不会像你这般卑劣!”

    听到“卑劣”二字,萧寻轻笑一声。

    这笑声显然激怒了黑影,逼近一步道:“你要是敢打小铃铛的主意,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萧寻讥讽的勾起唇角,视线朝小铃铛消失的方向看去。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死,还是你的女儿先死。”

    天色彻底阴沉下来,萧寻的面色晦暗,声音隐隐融进了寒风之中,明明极轻,却叫人不寒而栗。

    山雨欲来,林中冷风呼啸。

    兀自离开的小铃铛却并没有回家,而是顺着薛镜辞离开的方向追去了。

    她长得太小,要跑起来才跟得上,薛镜辞立刻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

    他回头看去,竹林涌动,似有什麽东西藏在里面,冷声喝道:“滚出来。”

    结果竹叶之间,竟是一个小脑袋怂哒哒地探出来。

    薛镜辞收起剑,静静与她对视。

    “为何跟着我。”

    小铃铛仰着头,虽然被薛镜辞冷漠至极的声音吓住,但还是经不住诱惑地朝前走了几步。

    “我……我想要摸猫猫。”

    第四十一章

    阴云低得几乎要压到屋顶, 清脆规律的雨声打在瓦片上,白蒙蒙的雾笼罩又逸散,让人看不清前方,像是穿着白裙的伶人和着乐声轻舞。

    薛镜辞和小女孩并肩坐屋檐下上, 小猫窝在小铃铛怀里。

    天气沉闷正好是睡觉的好时候, 然而猫咪刚眯起眼睛, 就被一双小手搓醒。

    “喵喵喵!”

    救我!要秃了!

    听着系统急切的求救声,薛镜辞转头看向小铃铛,问道:“不要欺负他。”

    雾气像是要与他的白衣融为一体, 明明清冷淡漠的神情,却莫名让人觉得柔和了几分。

    小铃铛胆子大了起来,仰头看着他问:“我以后还能找它玩吗?”

    薛镜辞没说话,但也没有拒绝。

    小铃铛依依不舍放下猫, 又伸手捏捏猫咪的耳朵:“它叫什麽什麽名字呀。”

    薛镜辞认真答道:“猫。”

    闻言小铃铛瞪大眼睛:“这算什麽名字呀?”

    “猫就是猫。”

    薛镜辞将猫咪抱回自己的怀里, 将他淩乱的毛理顺,轻声说:“他有名字,不需要我来取,只是现在他想不起来。”

    小铃铛不懂:“为什麽想不起来?”

    猫咪乖顺的任由摆弄, 薛镜辞淡淡开口:“会想起来的。”

    他答非所问, 小铃铛撑着下巴看,只觉得面前的人好看极了, 是她见过最美的人。

    这场雨绵延很久,像是要将天空下个窟窿。

    小铃铛担忧的问:“爹爹说, 云变成了雨, 天才会放晴, 现在还有这麽多云,什麽时候雨才会停啊?”

    薛镜辞摇摇头:“不知道, 我不会看天气。”

    “你是大人了,怎麽不会看呢?”

    薛镜辞奇怪地看她:“大人就一定要什麽都会吗?”

    他这话将小铃铛也问住,两个人面面相觑,好久没再说话,齐刷刷的扭头去看云朵。

    大雨一连下了几日。

    薛镜辞忙着处理万事堂的事情,总算赶在拜师大典前,将受损的屋舍统计清楚。

    他上交的册子条理清晰,字迹也工整漂亮。

    万玉娆本在疾言令色地训斥人,翻到这册子时,只觉眼睛都清明了不少。

    “做得不错,我听闻你也有意在拜师大典上收弟子,这几日就回去好好準备,不必过来了。”

    薛镜辞确实有许多事情要準备,谢过万玉娆后早早回了院子,却发现萧寻并不在。

    罐子躺在竹椅上睡大觉,舒默安静地打扫地上的落叶,见了薛镜辞也只是点点头,并未说话。

    院子里静得出奇,薛镜辞回了书房,提笔蘸墨,在準备教给萧寻的功法上写下一行注释。

    他话少,有时候难以说清功法的玄妙,倒不如写下来,留给萧寻自己参悟。

    不知过去多久,外头传来熟悉的声音,打破满园的寂静。

    “哥,你看这院子多清净漂亮,有花有鱼。”

    薛镜辞立刻朝窗外看去,果然林恒正拖着林肃在院子里閑逛,好像这院子是他自己家一样顺路。

    他眼里添了几分笑意,放下笔出门,就见林恒正缠着罐子,问他讨要点心吃。

    林肃被强塞了块糕点,起初还有些不屑,吃掉一块后,闷不吭声的又拿了一块。

    林恒笑起来,像是沖人摇尾巴讨要奖励的小狗,得意道:“我就说吧,你肯定没吃过这般好吃的点心,薛师弟这里可真是神仙宝地啊!”

    林肃回过神,拍了他脑门一下:“叫什麽薛师弟,没规没矩的。”

    林恒捂着脑袋,这才想起薛镜辞已经当上外门长老,且自己不日就要拜林肃为师,若论关系,该叫薛镜辞一声师叔。

    他赶紧敛了敛衣襟,朝薛镜辞拜了拜,喊道:“师叔好。”

    这称呼倒是新鲜,薛镜辞淡淡一笑,问道:“你是打算拜你哥哥为师了?”

    林恒听了这话,却忽然有些垂头丧气的,趁着薛镜辞去拿刻刀雕剑柄时追上去碎碎念。

    “其实我根本不想拜师,也不想练剑。”

    薛镜辞知道他喜欢的是暗器秘术,可惜这东西在他哥哥和叔叔眼中,却是旁门左道,一提就要挨揍。

    林恒整张脸都写满不开心,薛镜辞想了想,叫他等等,回了屋中取来个小玩意。

    “这个送你。”

    林恒手心里多了个铁匣子,也不知是怎麽做的,精巧至极。

    薛镜辞看向他:“若是你能打开,里面的东西就送给你。”

    林恒兴奋起来,问他里面放的是什麽,薛镜辞却只笑了笑没讲话。

    其实他也不清楚,只是见他不高兴,谎称进屋去和系统用仅剩的那点积分兑换的。

    不过应该是个品质不低的暗器。

    只是具体是什麽,积分商店里并没有说清楚。

    但这盒子要打开,还是要花些心思的,按薛镜辞的性格,绝对不会买,可林恒对机关偏爱,看样子也爱不释手,算是哄得开心了。

    他认真解盒子,低头不说话了,脸上竟多了几分难以见得的认真。

    薛镜辞盯着他看了会儿,轻轻笑了一下。

    他不讨厌林恒,甚至有点喜欢让他来,有林恒在,这个小院子总能变得热闹。

    两个人一个解机关,一个雕剑柄,一时间都不说话。

    然而这宁静也很快打破了,宋珏走进院门口,身边竟然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弟子。

    见林恒不讲话,宋珏稀奇道:“去你院子找不到人,我就知道你又来偷吃东西了,怎麽哑巴了,镜辞终于忍不住把你给毒哑了?”

    林恒擡起头,说道:“你才哑巴了呢,还不是送礼的人太多,我们院子都快堆不下了,烦得要命……”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朝薛镜辞看去,将后边那句话收起。

    先前他夸薛镜辞的院子清净,是真心话。

    但此时一想,之所以清净,不就是因为前来庆贺的人少嘛。

    他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宋珏也注意到薛镜辞的院子很是清净,除了些许花草,几乎没什麽值钱的东西。

    他立即想起薛镜辞在宗门内风评不好的事情,想来有许多人,并不服气薛镜辞能当长老。

    林恒见气氛有些凝滞,连忙将视线转到宋珏身后的小弟子身上,转了话题问道:“这位是?”

    宋珏将那弟子推到衆人面前,说道:“他叫方圆,三日后会在拜师大典上正式拜我为师,先带过来给大家看看。”

    衆人一听,都生了兴趣,围着方圆打量,气氛瞬间活跃起来。

    林恒松了口气,宋珏左右看了看院子,劝薛镜辞道:“以前你是普通弟子,宗门之人捕风捉影,尚能睁一只眼闭一眼,但如今你已是长老,名誉之事不应容得他人败坏,当年之事……”

    薛镜辞果断开口:“我没做过。”

    林恒瞪大眼睛道:“他怎麽可能调戏女修,準是那陈昭信口雌黄,这人本就是个僞君子,上次我和我哥落难,那厮竟然头也不回就跑了!若不是薛镜辞救我,我和哥都要死在流沙里,他怎麽有脸说瞎话的!”

    薛镜辞淡淡道:“只是几句閑话,说便说了。”

    “这怎麽行!”

    林恒着急起来,说道:“没做过的事情,当然要解释清楚,我去找陈昭当面对峙,看他有什麽证据,害你被白白议论这麽多年!”

    说完,他便气沖沖的跑了出去。

    宋珏心觉不妥,正要阻拦,林肃却将他按住。

    “小恒说的没错,若真是陈昭故意,那就将事情挑明,叫他也尝尝被议论的滋味,再说有我在,还怕他不成?”

    薛镜辞没什麽反应,宋珏这才摇摇头说:“你和林恒可是被你爹从剑峰赶出来的,小心行事才好。”

    林肃坦然道:“我剑峰之人,素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有怕事的道理。”

    罐子听着好奇,忙问之前究竟发生什麽事,却不想一向不爱说话的舒默竟开口了。

    他言简意赅,几句话就将事情说了清楚。

    罐子气得直拍大腿,嚷嚷着要跟林恒一起去骂人,衆人拦不住,便随他去了。

    两个最能说话的人没了蹤影,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宋珏转头四处看看,忽然想起什麽,问道:“萧寻怎麽不在?”

    下了几天的雨,太阳终于又露出来,几人围坐在树下,连系统也赖在桌上晒着太阳睡觉,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四脚朝天的昏睡。

    薛镜辞摇头,揉了揉小猫咪的软肚皮:“不清楚,可能是出去了吧。”

    林肃心里奇怪,往日里萧寻可是一直粘着薛镜辞,寸步不离的。

    他自己一个人,将一整盘点心都吃光了,喝了口茶打趣说:“这几日来院子都不见萧寻的身影,论道台的课也停了,他出去忙什麽呢?该不会是要拜师了觉得紧张,偷偷修炼去了吧。”

    林肃往日里并不爱开玩笑,显然是不想再提起流言之事,让薛镜辞烦心。

    宋珏心神意会,便跟着起哄道:“他是要拜师,又不是要拜堂,这有什麽可紧张的。若真论起拜堂,镜辞的经验恐怕是最丰富的。”

    他在鬼珠幻境中可不止拜了一次堂。

    听了这话,舒默惊讶地朝薛镜辞看去。

    薛镜辞想起先前在鬼珠幻境中,一遍遍坐花轿拜堂的事情,向来冷清的脸上带出几分笑容。

    “拜堂也没什麽紧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