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兮安静地听着女声在她耳边嚎哭, 并不想说什么。
好一会儿, 孟君芝才发现以往活泼的女儿安静得不像话, 不说话也不哭, 她心里一惊, 连忙松开她, 仔细地打量她的脸。
这一看,孟君芝便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伸手在自己女儿面前挥了挥, 后者却睁着眼睛, 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孟君芝心里一慌:“琇儿, 你别吓娘啊!你看得到娘吗?”
甄兮转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试着动了动嘴,没发出一点声音,随后摇摇头。
很好,她不但眼瞎, 还哑巴了。
从这女人的反应来看,她原先应当不是又瞎又哑的, 倒不知是因为什么……她现在觉得脖子前半圈很疼, 后脑也一抽一抽地疼,莫非是刚上了吊,
然后落地时撞了头?
甄兮还记得上回自己穿越时,就是穿在死后, 因此才会让青儿始终对她有些惧怕。
她此刻心灰意冷,本以为死后便是虚无,哪能想到, 竟又穿了。
“琇儿,你还年轻啊,为什么要想不开上吊啊?你就听娘一声劝,过去后好好哄哄那孟怀安,他不过就是个困在府里多年没什么见识的臭小子,你这般模样,再加上小意温柔,要不了多久便能拿下他了!娘知道你认死理,想嫁给你怀彬表哥,可如今侯府那边不管咱们,爹娘也是没办法啊……”
女声依然在唠唠叨叨,不但解答了甄兮关于“上吊”的困惑,还顺道抖露出了让她震惊万分的消息。
甄兮本以为自己这次可能是换了个世界再穿,没有系统的那种快穿。然而,她却听到了孟怀安、孟怀彬的名字……那么说来,她如今是穿到了韩琇身上?
饶是一向淡定的甄兮,也为如今这样的发展而焦躁莫名。
她想知道怀安如何了,想知道韩琇怎么会上吊死的,想知道她怎么就穿到了韩琇身上……她想知道的事太多了,可偏偏她瞎了,又说不出话来,只能靠听的。
但孟君芝后来也没再说什么,只提到了个护国公府,让甄兮明白过来,如今孟怀安竟已被原书男主接走了。
但令她诧异的是,她的死亡距此刻也就一天而已。原来,她离怀安靠山到来也就差了那么一会儿。
在孟君芝又哭又劝时,大夫来了,替甄兮看了看,虽然后来大夫是出去说的,但被安置在床上的甄兮依然隐约听到了一些。
她上吊伤了喉咙,因此短期内说不出话来,掉下来时可能是撞到了头,导致失明,或许将来会好,但也说不定。只有她右手的骨折可以治疗,固定好后等着它自己长好就行。
甄兮没在床上待多久,她什么都看不到,也说不了话,只能任由丫鬟替她换了一身衣裳,然后被搀扶着往外走。
她一路走得跌跌撞撞,再加上全身都是伤痛,头还晕着,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等停下来时,身上已满是汗。
大概她此刻的状况实在有些惨,有人诧异地问:“韩姑娘这是怎么了?”
回答的是孟君芝,她讪笑道:“琇儿方才太高兴了,不小心摔了一跤,撞到了头,如今看不到,说不了话,但这只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就会好!”
两边都知道韩琇被送去是做什么的,因此她的伤势不会成为阻碍,护国公府的人闻言嗤笑了一声,便吩咐丫鬟将人扶上了马车。
甄兮始终安静,脸上不但没一点惧怕,连突然又瞎又哑的恐慌都不曾见到。
马车对面坐的是瞿琰从边疆带回来的马嬷嬷,跟着伺候瞿家人也有十个年头了,她是边疆人士,长得孔武有力,对瞿家忠心耿耿,瞿琰让她来照顾他刚找回来的小表弟,她一见那个乖巧的少年就喜爱心疼上了,因此得知内情的她,对顶着韩琇壳子的甄兮极为不客气。
甄兮看不到自然懒得理会,她一路上都在想,要不要向怀安透露自己的真正身份?
当然,这事目前有几个问题。
首先,她眼瞎口不能言,手还断了,写字沟通的可能性几乎为零,没法与怀安交流。
其次,她不知她说的话,他会不会信。
再一个,她死前怀安对她说的话,他说他始终没放弃,她那时候都要死了,自然无需面对,可若他真信了她的话,她又要如何面对他?
甄兮思来想去,既然她的客观条件已限制了她的选择,目前只得静观其变。
她想到死前她曾让怀安不要寻仇,他那时候答应了,没想到最终还是在骗她。
如今韩琇本人已经消亡,她再想做什么亦是无济于事,只是想到如今她占了韩琇的躯壳,她也不禁唏嘘。
马车走过街巷,甄兮听着外头的喧闹声,可惜的是没法亲眼去看了。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甄兮被人略显粗鲁地扶着下了马车。她看不见,自然也没法自己走动,只得站在原地,直到有人拉住她的手臂,引导着她向前。
她走得吃力,要多费些力气才能跟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得以停下,并被带入一间屋子中。
其后再没人管她,甄兮便也坐着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渴了,左手摸索着去拿桌上的茶壶。
左手不是她、也不是韩琇的惯用手,好在拿茶壶这种并不精细的活并不影响,她很快便摸到了茶壶,又往旁边摸到了倒扣的茶杯,将它翻过来。
因为看不到,甄兮拿起茶壶倒水时动作很慢,侧耳倾听,一开始她听到的是水滴落木头的声音,四下移动之后终于听到水落入瓷器的声音,她才稍稍加大注水量,等听声音感觉差不多了,便放下茶壶,摸索着拿起茶杯。
才刚喝了一口,甄兮便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存在感。她放下茶杯,抬起头“看”向前方,自然什么都看不到。
她甚至没法出声询问,是谁进来了。
某个瞬间,甄兮感觉到前方很近的地方有风吹拂过她的面颊,她很快意识到,有人走近了她。
是谁?
会是怀安吗?
孟怀安看着面前形容凄惨的韩琇,脸上扬起灿烂的笑容。
“是真的自杀没死成,还是做给我看的,指望我因此而放过你?”他的声音带着笑意,若不听他话中内容,这样的声音和语调听得人十分舒服。
甄兮听出了这是孟怀安的声音,只是说着这种话的孟怀安,与他印象中的少年有了些许偏差。
果然还是她的死,让他大受刺激吧?
甄兮如今说不出话来,便只好保持沉默,静静地坐在那儿。
孟怀安早从马嬷嬷那儿听说了韩琇的状况,只不过他怀疑她是装的。他记起还在风和院时,她学兮表姐,还是能学得几分相像的。
孟怀安轻笑一声:“此刻是不是想将我大卸八块?你来给我做妾,便再也不可能肖想我那位堂哥。恨我吗?”
甄兮微微动容,虽说怀安的声音含着笑意,可她觉得有些心疼。
这是她照顾相处了一整年的少年,她如今意外地活着,明明在他面前却不肯告诉他真相,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残忍。
相比较而言,他对她的那点儿感情,在生死面前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甄兮虽然右手不能动,无法说话也不能视物,但她还有左手,她知道怀安在看着她,便摸到桌面,沾上刚才被她滴落桌面的茶水,摸索到还干燥的桌面,凭着感觉慢慢写下一个“兮”字,好在这个字笔画少,并不困难。若让她写个甄字,她就直接放弃了。
只是甄兮才刚写完,还没来得及指自己,突然听到一阵瓷器破碎的声音。
然后,她听到怀安并不平稳的声音说:“你不配提及兮表姐!”
甄兮“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动着嘴唇无声地说:“我就是你的兮表姐。”
可同样的口型可以有太多的发音,她说完后没听到孟怀安有任何反应,便知道这行不通。
孟怀安将桌上的茶壶茶杯全部扫落地面,一闭眼看到的还是甄兮死时那苍白的面容。
明明她总是笑着的,可他却越来越难想起她的美丽笑颜,那张苍白容颜总是强势地插入他的回忆,让他每一次都无法逃避兮表姐已逝的事实。
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是憎恶害死兮表姐的韩琇。
可杀了她对于如今有表哥当靠山的他来说太过容易,他怎么能轻易让她死去?不狠狠地折磨她,他怎么能满足?
再开口时,孟怀安的语气又带上了笑意,他就好像在跟甄兮宣布一个好消息似的,语气轻快地说:“你放心,我会让大夫将你治好的,不然无法听到你痛苦的哭喊,无法看到你绝望的眼神,那多没意思呀?”
甄兮的面色这回真的有些变了。
虽然只能听到孟怀安的声音,但这并不妨碍她通过他的声音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他现在一定是笑着的,神情甚至有些天真无辜,仿佛分毫不知自己说出的话有多残酷。
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怀安。
她所认识的怀安,明明是羞涩腼腆的,拥有着敏感却善良的心,即使是麻雀这样小的生命,都极为爱惜,那时候即便他有低落难过的时候,可大多数时候,他向她展现的都是积极向上的情绪。
她的死,果真对他有这样足以改变他性情的影响?还是说,他一直都是这样,只是从前他惯会伪装,如今不过是展现本性?
然而不管是哪一种,甄兮知道至少他对她的依恋是真实的。
甄兮穿越之前对世界便已了无牵挂,穿书后她同样并不惧怕、甚至是期盼着死亡,然而到底因长久的陪伴而对孟怀安生出了牵挂之情。
她不忍心看着怀安变成如今的模样。
那个会脸红,会乖巧地叫她“兮表姐”的少年,她怎么忍心看着他被仇恨毁了?
甄兮听声音勉强判断出孟怀安的方位,起身后抬着左手快步往前,没想到竟真的碰到了人。
然而没等她显露在他掌心写字的意图,她的手被大力甩开,随之而来的是孟怀安厌恶的声音:“别碰我!”
孟怀安没留力气,甄兮没能站稳,摔倒时下意识用左手撑着地面,却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蓦地收回手,随即整个人摔倒在地,支撑的左手臂上又是几处剧痛。
甄兮疼得白了脸,她知道那是碎瓷器。
两只手都受了伤,她想起起不来,只得狼狈地躺在地上。
她感觉到孟怀安在她跟前蹲下,只是没有拉她起来的意思。
“很痛吧?”孟怀安轻笑着,葱白的指尖用力戳了戳还嵌在甄兮左手掌心的小片碎瓷片,见她面露痛苦之色,这才满意地收回手,吃吃地笑道,“可是你猜兮表姐当时有多痛?”
甄兮疼得身体轻颤,她很想告诉他,之前死的时候,其实她没觉得多痛。她最痛的时候是她父亲拿刀砍进她身体的时候,是她母亲因替她挡刀而失去生命之时,那之后再没有痛苦能赶得上那时候的痛。
看着韩琇在自己面前显露的痛苦模样,孟怀安起先是有些畅快的,可很快便觉得还不够。
他似是好奇地问道:“如今可是后悔没吊死在家中?死了便一了百了,哪用受这番痛苦。”
甄兮自然没法回答。
“你是不是想问,既然我如此恨你,为何还要纳了你?你乖乖地过来,可是幻想着有朝一日我会不再恨你,放了你……甚至爱上你?”
孟怀安闲聊似的,语速很慢,也不管甄兮是不是在痛苦中挣扎,不如说,见她受着痛苦的同时,还要承受他的精神攻击,他感觉更痛快。
他开心地笑了两声:“可连我那堂兄都瞧不上你,你怎么会以为我会爱上你这个害死兮表姐的仇人?”
别说了怀安,说这些,你明明自己也很痛苦。
甄兮忍痛微微侧头,“看”向孟怀安,眼眶不自觉地红了。
孟怀安一直盯着甄兮,自然注意到了这点,他只以为她是怕了,倾身贴近她,嘴角高高扬起,清澈的双眼中溢满了疯狂:“不要怕呀,我又不会杀了你……怎么,还想着我那堂兄来救你不成?你害死了我的兮表姐,让我与她天人永隔,此生再不能相见,我又怎会让你们双宿双栖?可我也不会杀你,没让我快活够,你怎么能死呢?总要教你尝尝比兮表姐当时所受更烈百倍的苦呐。”
甄兮听得心里难受,她所喜爱珍视的少年,不该是这样的。
可她现在却没办法告诉他,她就是他的兮表姐,她死而复生了。
先前孟怀安向瞿琰提请求时只是想先将人弄到身边来,至于如何折磨她,只有个隐约的想法,可如今他想清楚了。
韩琇喜欢孟怀彬,可孟怀彬却喜欢兮表姐,她是因此对兮表姐产生了嫉恨。既如此……
“你不是一直在学兮表姐么?这么想当兮表姐,我便满足你可好?从今日起,我给你一个当兮表姐替身的资格,你一定很欢喜吧。”孟怀安笑眯眯地说。
甄兮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这样啊怀安,如此最终痛苦的只会是你。
“不乐意啊?”孟怀安微微皱眉,似是为难地想了想,才微笑道,“那这样好不好?你演得像,我便不会将你的弟弟带到你面前,将他的手指一根根剁下来。”
甄兮闭上了本就看不到的双眼。
若是一日前,怀安说这样的话,她只会当他说笑,可如今……她莫名觉得,他真的会这么做。
“你不摇头,我便当你答应了。”孟怀安笑问道,“你喜欢香草还是青儿?你想要哪个,我都替你要来。”
甄兮没什么反应。
孟怀安自顾自地说:“那就两个都要吧,想来侯府不会拒绝。侯府连你都不肯袒护,又哪会在意两个丫鬟的去留。”
他顿了顿又道:“我离开前烧了风和院,希望她们不要怕我才好。”
烧了风和院?
甄兮微微抬起的头显露了她对这个信息的在意,孟怀安故作惊讶道:“你没听说么?昨夜兮表姐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先烧了风和院,再去寻踪院打算与侯爷同归于尽,可惜的是被拦住了,后来我表哥及时寻了来,救我于棍棒之下。你看,只差一点,我便会被乱棍打死,而你也不用受今日之苦。”
孟怀安说的,是甄兮先前没从孟君芝口中听到的事。
她的死,确实来得突然,但她死时并没有太过牵挂,她认为怀安只要低调过上几日,便足以等到他表哥。
可他,竟然想陪她一起死!
这一刻,甄兮又是后怕,又是愤怒。
他怎么能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生命?她将他从被炮灰的命运中解救出来,不是为了让他殉情的!
强烈的情绪让甄兮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她望向孟怀安,虽看不到他,脑中却已勾勒出他那熟悉的容貌。
他明明答应她要好好活下去的。
甄兮无意识的拳头紧握令掌心的碎瓷片刺得更深,孟怀安认为她是受了自己语言的刺激,愉悦地眯起双眼,叹气道:“何必自残呢?又没人会心疼你。”他笑着从甄兮掌心将碎瓷片取出来,“你看,你父亲为了自己的名声,明知你来此会受到怎样的折磨,却连反抗都不敢,直接将你送了来。而你那个母亲呢?听马嬷嬷说看着很是疼爱你的样子,可她根本不爱你呀,不然怎么能狠下心不帮你呢?真是个没人爱的小可怜,就跟当初的我一样。可我遇到了兮表姐,而你呢?”
他说着,瞬间变了脸色,将碎瓷片狠狠压回甄兮的掌心,在她因痛苦而肌肉轻颤时冷冷地说:“而你,杀了我的兮表姐。”
说完这句话,孟怀安感觉一直压抑着的痛苦似乎减少了那么一点,便打算今日到此为止了。
临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韩琇依然躺在地上无法动弹,她侧脸对着门,不知在想什么,没有他想象中的绝望与恐惧,只是安静地躺在那儿,好像很难过。
难过么?
难过就对了,而今后的每一日,她都会更难过。
孟怀安离开时,脚步也比来时轻快了几分。
甄兮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才等到马嬷嬷带着丫鬟进来。
她们扶起甄兮的动作很粗鲁,将碎瓷片从甄兮几处伤口清除时根本没管她痛不痛,潦草地检查一遍后便将她的左手也包扎了起来。
她彻底成了个废人。
到了饭点,甄兮面前放了一个碗,有人往她左手塞了双筷子。
只听马嬷嬷道:“韩小姐,饭总不至于也要我们喂吧?”
甄兮没搭理她,右手轻轻碰在碗沿固定加定位,忍着痛用左手拿筷子去扒拉自己面前的碗。
周围一阵哄笑声。
甄兮当没听到,在哄笑声中费力地尝试了会儿实在没法夹起饭菜后,她将筷子放下,放弃再尝试。
马嬷嬷似乎也嘲笑够了,径直往甄兮手里塞了个勺子。
那勺子对如今的甄兮来说比拿筷子简单无数倍,她一向坚韧,此时也没赌气的想法,忍着并不明显的痛拿着勺子,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米饭。
看不见无疑增加了给自己喂饭的难度,她要很小心才能不把勺子往鼻子上送。
多吃饭补充能量才能早点养好身体。甄兮希望眼睛和喉咙的问题都能顺利缓解,至少要让她能好好跟怀安沟通。
在最初的惊愕过后,如今的甄兮已调整好了情绪。她刚穿来第一次时,因在现代的事而整整在床上哭了两天,但如今她穿了第二次,当初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早没了最初的效果,她已可以想起和谈论那些事而不会崩溃。
一顿饭的时间,足够甄兮想好接下来的应对策略。
她不知道怀安为什么会变成这副她不认识的模样,但她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看着他毁了自己。
她要边养伤边抓住一切机会与怀安交流,早些让他知道,她还活着。
至于那之后的事,只能等之后再说了。而要让怀安相信她,以她目前这个身份来说,无疑是顶级难度。
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她总要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