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晟没说话, 他知道贺兰敏之说的不错,但他心里就是不得劲。
说到底,他和贺兰敏之不仅是投缘而已,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夹杂其中。他们都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对方的心思,只是下意识选择了规避。
贺兰敏之静默片刻,忽地一笑, 眉目疏朗。
萧明晟倏然想起这一世重见贺兰敏之的那一刻, 不禁怔住。
贺兰敏之冲萧明晟拱手一礼, 翻身上马。负责驾车的内侍扬起马鞭, 车轮辘辘,向着杨府的方向驶去。
骏马小跑两步,贺兰敏之倏地一扯缰绳,随即马头调转, 坐在马上的俊美郎君看向默然站在玄武门旁的萧明晟,
朗声道:“当初欠了你的那只夜光杯,回头我送你一对,算是贺你封太子之喜。”
说完, 贺兰敏之小腿轻触马腹,胯-下骏马打了个响鼻,甩开四条腿就跑了起来。
萧明晟:“……”
这算什么恭贺之礼。
萧明晟摇了摇头, 准备归自己的临照殿时, 皇帝身边得用的内侍一路小跑到他面前, 行礼道:“太子殿下, 圣人有请。”
萧明晟挑高了眉头, 刚将他赶出甘露殿,这会儿就来请……这其中必有阴谋!
甘露殿中,萧明晟看着堆满了桌子的奏折,面无表情。
果然是大阴谋!
封了太子之后,李治对萧明晟的压榨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原本他还能批个十分之三的奏折,现在李治只批十分之一,剩下的全是萧明晟的工作。
李治拿出来的理由亦是光明正大。
他要迁宫了。
大明宫早在一年多之前就已经竣工,若不是高句丽内乱之机千载难逢,朔阳九年五月里需记录的大事本该是迁宫大明宫与册立太子。
用李治的话就是,要不是为了等萧明晟,他早就迁宫大明宫了。
萧明晟能说什么?
自然要感谢父皇体恤,并接过那一摞子奏折。
迁宫后,萧明晟搬进了东宫中。
并非太极宫东宫,而是大明宫东宫。
与上一世不同的是,大明宫原本是没有太子东宫的,在父皇和母亲迁宫大明宫后,当初的萧明晟依旧留在太极宫东宫。
太极宫与大明宫相距不远,太子有辇轿可乘,不算麻烦。再者,父皇寝殿旁设有一少阳院,萧明晟亦可在那里小住。
但这一次,父皇在敕造大明宫的时候,直接在东侧圈出了大片地方作为太子东宫。大明宫落成后,萧明晟对比记忆,发现这一次的大明宫比上一世大了至少三分之一。而他的太子东宫,就是缩小版的大明宫,比太极宫东宫的设施还要齐全。
值得一提的是,陈王李忠和贺兰敏月终于成亲了。
李治原本就没想掐着李忠与贺兰氏的亲事不放,要不是萧明晟跑去战场,早在朔阳九年里,太史局那边挑出个吉日,李忠说不定就能够抱得美人归了。
然而,萧明晟一走,李治即使觉得自己安排了不少,仍是担心。他一担心,让太史局给李忠挑吉日成亲?
弟弟上了战场,生死难料,你做兄长的却想要成亲洞房?
想要吉日,等大军凯旋了再说!
李忠左等右盼,总算等来了皇帝心情极好地一挥手,大婚吧。
李忠与贺兰敏月是皇帝赐婚,圣旨下后不久,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这四个步骤就已经完成,只是在请期上,皇帝不开口,陈王和贺兰敏月都得等着。
高句丽一战,大唐获胜,皇帝心情好,太史局也识趣地拿出个好日子,这才定了婚期。
婚礼当日,长安内外十里红妆,陈王府热闹至极,不少达官显贵都愿意登门祝贺。单一个陈王本不会有这种效果,但朝堂上人精多,封后诏书一下,谁不知贺兰武氏夫人与先皇后是姊妹。再看看贺兰敏之身上官职,简在帝心,明显是皇帝为太子殿下准备的班底,前途不可限量。
原以为陈王娶了个破落户的女子,却不想是个金凤凰。
过来喝喜酒的达官贵人们,名义上是贺陈王新婚之喜,但真正目的,其实是冲着贺兰敏之来的。
贺兰敏之好啊,翩翩探花郎,身兼文武官职,虽然武职只是个散官,但吃的可是双俸。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成亲。
如今的长安,最受家中有女儿的高官权贵青睐的女婿人选无疑是东宫里的太子殿下,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的位置可都空着呢,想要搏一把日后,可不就挖空心思地送女儿入东宫。
但那泼天富贵不好搏,一些疼爱家中女儿的父母还是想要为女儿寻一良人安稳度日,而贺兰敏之,无疑是一个相当好的选择。
宴席上众人推杯换盏,有人还在琢磨着贺兰敏之的家世背景,有人却坐过去,就舍人工作上的经验打开话头,循序渐进地跟贺兰敏之套交情了。
等婚礼结束,陈王和陈王妃去陈州上任,韩国夫人贺兰武氏留在长安贺兰府为贺兰敏之主持中馈,皇帝新赐下的贺兰府恐怕还会迎来不少过来试探的官夫人。更有甚者,官媒直接上门也为未可知。
陈王府婚礼的喜庆在太子殿下带着皇帝赏赐而来的时候达到了高-潮。
作为新郎官的李忠嘴都快笑歪了。
众人跪接圣旨,萧明晟送上自己的贺礼,祝福两句后,并没有直接回宫,而是坐到了贺兰敏之身边。见萧明晟似是有话想跟贺兰敏之说,原本说得起劲的官员立刻识趣告辞,坐去了别的位置上。
萧明晟执起一只酒杯,微微晃了晃杯中酒酿,目光不自觉落在身边的贺兰敏之身上。
太子东宫是整个皇宫的缩影,议政就寝饮宴的宫殿一应俱全。如果说之前李治抓萧明晟壮丁的时候还遮掩一些,现在他完全就是光明正大地将奏折往东宫里送。即使这些事务难不倒萧明晟,但一时间增加数倍的工作量还是让萧明晟忙活了好一阵子。
尤其李治还将天策上将的名头冠在了萧明晟的头上。既然有天策上将,自然就该有天策府。不然一个光杆司令,提起来也有些丢人。
不管萧明晟愿不愿意,他这一个纯纯粹粹的万花谷谷主亲传弟子,已经兼职上了天策府大统领的位置,为了天策府的未来不得不奋斗。
贺兰敏之作为太子中舍人,他并不需要上朝,但他每日需到东宫应卯,上午视事,下午与晚间东宫充作议事的宜德殿会留一位官员宿直,供太子驱使。而宿直的工作是轮班制,七八日能够轮到一回。
贺兰敏月的生父贺兰越石早亡,他们一家与其他贺兰族人并不算亲近,这一回的婚事虽然请来了贺兰族长坐镇,但贺兰敏之不放心将这些事情交给外人。即使皇室派了佐事的官吏,贺兰敏之还是请了假,与武顺一道为贺兰敏月的婚事做安排。
仔细算算,萧明晟已经有七日不曾见到贺兰敏之了。
萧明晟将杯中酒酿一饮而尽,咽下那一下无声叹息。
这会儿喜宴上众人见太子殿下没跟那些宗室坐在一起,反而坐在了贺兰敏之的身边,两人虽然并无过多交流,但举筷给对方夹个菜,顺手为对方倒杯酒的动作非常自然,显然不是第一次这样做了。
震惊之余,他们复又想起这两人不仅是表兄弟,还一起上过辽东战场,都立下不小的功劳。想来感情都是那时候培养的,如此亲近也说得过去。
这么一想,贺兰敏之的重要性似乎又要提高不少。即使有些人看不大上贺兰家的家世,这会儿也开始琢磨贺兰敏之做女婿的可能性。
就着李忠的喜宴上吃了个半饱,灌了李忠一杯酒后,萧明晟看向一直目光幽幽盯着李忠的贺兰敏之,忍不住道:“一起去喝一杯?”
他往这里一坐,宴席的热闹气氛呈直线下降,好好的喜宴愣是吃成了肃穆国宴。再者,那些自以为隐蔽实则大剌剌的视线瞟来瞟去,萧明晟觉得有些烦。
或者说,贺兰敏之请假的这七日里,萧明晟的心情一直不佳。烦躁憋闷的情绪就像是困在了栅中的野兽,越是压制,那些情绪越是发酵得厉害,也就在看到贺兰敏之的时候,他的心情才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然而,周围人没有眼色,萧明晟心情又开始不好了。
贺兰敏之收回目光,看向一旁的萧明晟,似乎是看出了什么,当即点头道:“好啊。”
萧明晟露出一个笑容来,跟陈王府的管事说了一声,直接去到府中酒窖里,挑了两坛子好酒拎走。
萧明晟和贺兰敏之离开陈王府的时候已经过了酉时,长安城的暮鼓已经敲响,宵禁开始。不过,陈王府这边办婚事,是皇帝赐婚,宾客非富即贵,陈王府附近的街道只受命加强了巡防,并没有严查宵禁。
太子出宫自有内侍护卫跟随,但萧明晟嫌他们碍眼,便让他们按着从前的规矩来,都远远地缀在他身后,而萧明晟自己尽量不放开感知,只关注着身边的贺兰敏之。
说是要找个喝酒的地方,但萧明晟想到的只有当初的杨府别苑。只不过,陈王府是王邸,建在长安城东北方的入苑坊,而杨府别苑则在永和坊中,在长安城的西南方,两处宅邸之间的距离几乎是斜跨了整个长安城。
离得太远不说,如今已经宵禁,长安主街道上已经拉起了栅栏,设下关卡,由府衙看守。即使衙役不敢阻拦萧明晟前往永和坊,但折腾这么多并不值当。
好在皇帝在封赏贺兰敏之的时候没忘给赐下宅邸。贺兰邸就在安兴坊中,只与入苑坊隔了一个坊。
萧明晟精神一振,他知道父皇给贺兰敏之赐过宅邸,但一直没有来过。严格地说,今日到陈王府,是萧明晟自封了太子之后第一次出大明宫。
萧明晟这段时日虽然忙碌的,但不至于一点时间也挤不出来。他知道大唐皇朝的积弊在何处,但更清楚那不是短短时间里拿刀子就能够尽数削掉的腐肉。
萧明晟烦躁的是贺兰敏之试图架起的距离。
萧明晟看向前方带路的贺兰敏之,目光微暗。
贺兰敏之脚步一顿,在贺兰邸的大门开启后,侧过身体,想要让萧明晟先进。
尊卑有别,即使是表兄弟,萧明晟皇太子的身份不容轻忽。
然而,在跨进贺兰邸的门槛时,萧明晟伸手抓住了贺兰敏之的手臂,带着人一同走进了贺兰邸中。
贺兰邸的管事急匆匆地走来,行了一礼,口称“主人”。在面向萧明晟的时候,管事虽不知他的身份,但紫袍玉带外加是他们主人带着过来的,想来是出身权贵之家,神情十分恭敬。
萧明晟的身份是个大-麻烦,贺兰敏之不好多说,只说萧明晟是表少爷,让府中仆役待萧明晟如待主人家。
管事自然恭敬应下,回头由他知会府中仆役。
贺兰敏之让后厨准备下酒菜,管事一一应下后,将府中老夫人贺兰武氏与杨老夫人离开宅邸,去了杨府别苑小住的事情告诉给贺兰敏之。
在皇帝赐下贺兰邸后,贺兰敏之和武顺都希望将杨老夫人接到贺兰邸一起居住。但杨老夫人住惯了杨府别苑,不愿搬家。眼见着杨老夫人都快是鲐背之年的岁数,贺兰敏之和武顺自然事事都顺着她,并不强求,只加派了一些仆役,仔细伺候着老夫人。
贺兰敏月出嫁,杨老夫人自然被接到了贺兰邸,与武顺一道送外孙女出阁。武顺心情复杂,又是欢喜又是低落,抱着母亲哭了好几回。杨老夫人见武顺看着园中的花木都能勾起伤心的情绪来,便让武顺跟着她回杨府别苑住两天,跟她一起读读佛经静静心,等贺兰敏月三日归宁的时候再回来,以免触景生情。
武顺听从母亲的吩咐,给儿子留了口信便跟杨老夫人去了杨府别苑。
现在,贺兰邸的主人家便只剩下贺兰敏之,还有贺兰邸的表少爷萧明晟了。
想到已经嫁为人妇,过不了多久就要随着陈王李忠到陈州居住的妹妹,贺兰敏之的脸不禁黑了两层。
妹妹已经是别人家的了,这是一个再糟心不过的事实。
心中揣着糟心事,喝酒也变得急了起来,贺兰敏之一杯又一杯,灌得半点不犹豫。
萧明晟坐在贺兰敏之的对面,眼睫低垂。他看着杯中散发着浓浓酒香的佳酿,一饮而尽。
厨房送来的下酒菜,萧明晟和贺兰敏之只动了几筷子,但从陈王府酒窖中顺走的两坛子佳酿,两人不到一刻钟就喝得干干净净。
萧明晟眼前阵阵发黑,他放任着酒意侵蚀自己的大脑与理智,他用力地瞪向对面连酒杯都握不稳的贺兰敏之,咬牙切齿却含混不清地低吼出了自己的心声。
“贺兰……敏、敏之……你、你就是个小混蛋!”
贺兰敏之手中酒杯骨碌碌地掉在了地上,他有着茫然地睁着沁着水汽的桃花眼,似乎没有听明白萧明晟的话,好半晌才张开嘴,打了个酒嗝,“啊”了一声。
“啊”个鬼啊!
萧明晟不满,于是他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欲-望,冲贺兰敏之伸出了手,掐住了贺兰敏之右侧的脸蛋。还没等用力——应该还没有用力——贺兰敏之的眼睛却突然红了。
萧明晟呆住,忽然觉得自己捏住贺兰敏之脸颊肉的手指无处安放。
下一刻,一颗透明的液体在贺兰敏之眨动眼睛的时候,顺着眼睫滚落下来,滴在了萧明晟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