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罗王金法敏当即上书, 表示自己并无不臣之心,私通高句丽旧部一事实属冤枉。
然而,李勣早已得了皇帝的命令,不必听新罗王的狡辩之语,故而李勣虽然接了新罗王的文书,但没有递至长安, 而是往案上一压。
元万顷又得了李勣的重用, 写了一篇《檄新罗文》后, 唐军全线出击。
新罗当年就是被高句丽和百济逼得差点亡国,
若不是大唐派军,新罗早就被高句丽吞了。唐军发兵五十万,十个月平定高句丽。而对付新罗,从边境起的全线出击到攻破新罗国都, 只用了四个多月的时间。
朔阳十年七月十六日, 金城城破,新罗王金法敏自刎,新罗王室子孙为唐军俘虏, 继高句丽王和渊男建之后,将被送至长安由皇帝发落。
新罗领土被划分为四个都督府,二十余个州县, 设金城都护府, 统辖新罗旧地。
朔阳十年八月, 薛仁贵、刘仁轨、郭待封等将领得了圣上旨意, 各率兵两万, 留守辽东之地,以防高句丽、新罗旧部反扑。
他们人虽然没有归京,但封赏已下,论功勋各有晋升。为安抚人心,朝廷下令擢升了一些归唐王室成员为都督、州刺史,但军政之权则牢牢掌握在薛仁贵等人手中。圣旨送达之时,朝廷的赏赐也跟着到了,是为犒赏三军。
将郭待封留在金城都护府是萧明晟的主意。郭待封是名将郭孝恪之后,勇武有之,对大唐的忠心亦不用怀疑,但就是心气高。上辈子咸亨元年,大唐对吐蕃发兵的时候,点了他做薛仁贵的副将。郭待封心怀不满,处处与薛仁贵作对,违抗军令,最终大非川惨败,唐军损失惨重,不得已与吐蕃约和而还。
不能将唐军惨败尽数归咎于郭待封的身上,但不遵主将之命,他确实是个祸头子。
当初会选择郭待封做副将,是因为郭待封是鄯州都督,熟悉敌情。这一回干脆将人留在金城都护府,三年后攻打吐蕃便没有他的事。而以着郭待封的本事,在金城都护府这边总能做出点样子来。
朔阳十年八月二十五日,李勣大军终于返京,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出长安相迎。奏凯歌,整军入长安城,于太庙举行献俘仪式,早在数月前就被送入长安的高句丽王和渊男建也在其中。
献俘仪式结束后,皇帝允众将披甲上殿,论功行赏。
萧明晟和贺兰敏之因为在辽东战场上表现出众,故而在这一批面圣授封的小将中。众将垂手立在太极殿外,不同于时常面圣的大将军,他们在得到进殿旨意的时候都惊呆了。又是忐忑又是激动,这事儿他们能吹嘘一辈子。
众小将都老老实实地候在殿外,叫到名字的时候入殿受封,时间一长,难免小眼神乱飘。有与萧明晟相熟的小将看向一身银甲的萧明晟,忽然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萧兄,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最近长得越来越……”他用力地思考,最终挑出了一个词来。
“娘们?”
站在萧明晟身前的贺兰敏之:噗。
萧明晟:呵。
实际上是回程中渐渐除去易容伪装的萧明晟勾了勾唇角,阴测测地瞥过去。他没有说话,但这个目光就胜过了千言万语。
回头,校场见!
那人缩了缩脖子,嘴欠了不是,让他说,让他说!校场见,又要被揍得疼三天了。
太极殿内的封赏从本次征辽东大总管李勣开始,论功依次授封,封赏完了将领,就轮到了这些战功卓著,特意被此行将领上书表功的小将。
贺兰敏之很快被宣入殿中。
跪坐在两侧的文武百官颇有些复杂地看向贺兰敏之,新科探花,初封官就是从六品下,虽然通事舍人这官职没有什么实权,但起点比状元还高。就是不知皇帝怎么想的,不挑那些有经验的文官,竟选了他随军前往辽东战场。
然而,让人目瞪口呆的是,贺兰敏之在军中竟被李勣看重,让他去干了守城的活儿。最最不可思议的是,人家那城池,守得竟然还挺好。在攻打新罗的时候,这贺兰敏之更是做了庞同善将军的副将,战功卓著,被庞同善将军特意上书表功。
这……这陈王了不得啊,原以为他娶了一个落魄世家的女子,却不想,贺兰家还出了这样一号人物。
殿上的皇帝看着下方的风姿俊逸的贺兰敏之也十分满意,此番直接擢升他为太子中舍人兼宁远将军,文武兼备,皆是正五品下的官职。这份看重,在一众受赏的小将中可谓是独一份。
贺兰敏之领旨谢恩,本想退出太极殿,却不想有内侍请他暂留殿内,跪坐一侧。
不多时,轮到了萧明晟。
内侍站在太极殿大门一侧,高声道:“宣,翊麾校尉萧胜入殿觐——”内侍目光触及萧明晟的那一刻,陡然一顿,瞪圆了的眼睛和不敢置信的表情出现在脸上。好在他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正事,即使声音抖了一下,仍是坚强地继续喊道:“见、见……”
萧明晟勾了勾唇角,抬脚跨入太极殿中。
萧明晟一入殿,那内侍的身体顿时晃了晃,一副要晕倒的模样。
那不是……那该不会是……吧?
代王殿下不是在三清殿内为大唐祈福吗?怎么会一身银甲,站在此次论功授封的小将当中?!
殿上李治坐直了身体,目光欣慰而骄傲。
旁听授封行赏的大臣注意到了李治的表情,顿时有些奇怪。而当他们看向缓步走进殿中的小将时,不少人如之前的内侍一般,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来。
这人……似乎,长得有些眼熟?
“儿臣李弘,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明晟一丝不苟,向殿上的李治行跪拜大礼。
“平身。”
殿内百官:“!!!”
谁?儿臣……什么?!
殿内百官不敢置信地看向立在殿中的银甲小将,之前他们只觉得熟悉,现在再看,那分明就是一张脸!
中书令上官仪上前一步,作为负责给皇帝起草过一些诏书的中书令,上官仪可以说是全殿中消息最灵通的官员。这一天,说实话,他已经等了很久了。
代王李弘,智慧贤达,有勇有谋,为太子之位的不二人选。
贺兰敏之一脸懵逼地看向萧明晟,李……什么?李弘?代王,李弘?
明晟不是姓萧吗!
上官仪身旁,中书侍郎手中捧着一沓圣旨。
上官仪宣读的第一道圣旨并不是封赏翊麾校尉萧胜,哦不,代王殿下的,而是一纸封后诏书。
追封代王李弘生母,应国公武士彟第四女武氏为皇后。
第二道圣旨,册立代王李弘为太子。
第三道圣旨,表代王李弘,即翊麾校尉萧胜在征伐辽东之战中所立战功,封天策上将,统领天策府。
天策上将为正一品官阶,乃武官之首,仅次于文官三师,乃是太宗皇帝统领天策府的时候,高祖皇帝特意授封的官职。在太宗皇帝即位后,不再设天策府,这天策上将的位置也跟着废弃。
李治为了萧明晟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在琢磨着立太子外的加恩时,他想起萧明晟曾因天策府不复存在而惋惜。既如此,干脆将天策府重新立出来,还能够给儿子一个超然的武官位置。
萧明晟:“……”
这可真是亲爹,天策上将……他是万花啊,阿耶,他是万花弟子,不是天策府门下啊。
那一刻,萧明晟觉得自己可能对不起谷主师父了。
在李治拳拳心意之下,萧明晟只得挤出一脸郑重表情,跪地接旨。
满朝文武的脸,已经木了。
在皇帝一道又一道的诏书中,他们勉强拼凑出了某一个可怕的事实。
什么代王李弘入三清殿为大唐祈福,别是换了名字跑去辽东战场当兵吧!
今日诸将授封,但论功行赏的过程却是在大军返程之前由百官议事商讨决定下来的,就连今日的仪式也是如此。
一些文官其实不那么乐意皇帝给武将加恩,但高句丽是历代帝王的心头大患,如今平定,功在千秋。即使再没有眼色的官员,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触皇帝的霉头。
万万没有想到,代王殿下,哦不,现在应该称作太子殿下,竟然如此……彪悍。不是说他生而体弱,是个善文的柔弱郎君呢?
回顾一下前段时间看过的战报,百官觉得他们可能对柔弱二字有什么误解。
默了一下,他们不禁看向前排受了无数封赏,还加授了太子太师的李勣。
李勣……哦,李太师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饱受惊吓的文武百官忽然找到了心理平衡。
李勣的脸上除了木然以外,还有后怕。
作为天子近臣,李勣两个最重视的孙子李敬业和李敬猷都跟在代王殿下身边不少年,圣上属意谁继位,他还看不清楚吗!至于代王生而体弱的缺憾,李勣自然知道圣上曾寻找过天地灵药。那药给了谁,不言而喻。
更不要说,代王加冠礼,正是李勣做了正宾,亲自为他加冠。
结果,这么一个铁板钉钉皇位继承人,竟然隐姓埋名地投身到了征辽东的军营中。最让他崩溃的是,萧、太子殿下得薛仁贵看重,在他面前晃悠了那么多回,他竟然没有认出来!
他明明还能够上马杀敌,怎么觉着自己已经老眼昏花了呢?
这是太子啊,太子啊,万一有个好歹,大唐社稷不稳啊。
什么司空,什么太子太师,什么英国公,他脑袋疼,想要致仕了。
李勣满心崩溃,无奈殿上皇帝还一脸骄傲地看向李勣,又称赞了一番李勣他的领军之能。
李勣能怎么办,他只能顺着皇帝的话走,赞大唐国威,再称赞一下太子殿下的勇谋。
李治满脸笑容。
第四道圣旨,加恩皇后母族。
应国公武士彟追赠司徒,应国公夫人杨氏封荣国夫人,皇后武氏之姊武顺封韩国夫人,武氏之妹追赠安国夫人。而武氏的两个兄长,太子殿下的舅兄武元庆和武元爽只给了县男的爵位,对武氏族人再无封赏。
萧明晟几不可查地皱了皱眉,父皇还是封赏了武元庆和武元爽,虽然只是最低的县男爵位。
贺兰敏之呆了呆,连忙出列,与萧明晟一同接了这最后一道圣旨。
出了萧明晟这档子事,接下来的封赏就显得无比平淡,满朝文武小眼神直飘,谁的心思也不在封赏上。一些谏官甚至蠢蠢欲动,想要就太子殿下这等不顾自身安危,冒冒然上战场的行为……好吧,上战场的时候,太子还不是太子,若是有皇帝密令,一位王爷上战场也没什么可说道的。
谏官们抓心挠肺却无言可谏。
大朝会结束后,萧明晟跟着李治离开,而贺兰敏之则被内侍留下,皇帝召见。
贺兰敏之勉强一笑,旋即深深呼吸,跟着内侍候在甘露殿侧殿中。
甘露殿中,萧明晟被李治不由分说地按在榻上,早已等候多时的太医署令虎视眈眈。
“阿耶,我没事,没受伤,真的,没受伤。”
萧明晟挣扎着想要反抗,但顾忌李治那堪称柔弱的身板,他挣扎得有心无力,最后被医官仔细地把脉,确无大碍后,更让人无言以对的操作来了。
太监王伏胜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套崭新的太子常服和里衣靴履,道:“请太子殿下更衣。”
萧明晟:“……”
所以,这是光明正大地想要看他身上有伤吗?那阿耶可是算错了,即使有伤,有他带的药,连点伤疤都没有留下。
萧明晟瞟了一眼明黄色的太子常服,道:“阿耶,这一年以来,儿子长高了不少。”
“先试试。”李治抬手示意,“若有哪里不合适,再让人给你改。”
萧明晟叹了口气,起身进了内殿。
萧明晟在里殿换衣服的时候,一个年轻内侍悄然出了内殿,轻声对李治禀告了什么。李治神情严肃,他慢慢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上过战场的人怎么可能不挂伤,尤其他这儿子还混进了薛仁贵的先锋营里。李治只能大胆猜测,萧明晟上战场之前找了孙思邈,从他那里得了一些祛除疤痕的药物。
等萧明晟换上明黄常服,走出内殿,却见贺兰敏之垂手立在李治面前,正在说着什么。
贺兰敏之眼睫微垂,当即行了一礼,口称“太子殿下”。
萧明晟脚步一顿,他看向恭敬行礼的贺兰敏之,忽地一笑,道:“敏之表兄这是怎么了,这语气可真让明晟无措。”萧明晟走上前,伸手拉住了神情错愕的贺兰敏之手腕,道:“阿耶您都不知道,敏之在军里的时候脾气暴躁得很,连儿子都被他骂过。”
贺兰敏之懵了一瞬,下意识道:“那是你——”他猛地闭上了嘴巴,面上阵青阵白。
李治却不吃萧明晟这一套,他一看贺兰敏之的表情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微微眯起了眼睛,道:“不如弘儿给朕说说,贺兰卿、敏之为何要骂你吧。”
萧明晟歪着头看似认真地想了想,而后“啊呀”一声,双手一摊,颇有些无赖地道:“这个,儿子记不清了。”
李治:朕信了你的邪。
贺兰敏之:“………………”
总觉得有什么超出了想象。
甘露殿中,李治当着萧明晟的面,专问贺兰敏之萧明晟在打战过程中有没有鲁莽受伤,有没有不听劝诫。
……还真有。
然而,不待贺兰敏之回答,萧明晟就抢过话头,义正言辞地将李勣、薛仁贵、契必何力等人夸赞他勇谋的话复述了一遍,面不红心不跳。
李治:呵呵。
萧明晟最后是被李治赶出甘露殿的,还有贺兰敏之一道,不过,有着萧明晟做对比,贺兰敏之这个新鲜出炉的外甥无疑让李治的气顺很多,出宫的时候带着一堆赏赐。
萧明晟一直将人送到了玄武门,一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眼见着送赏的内侍坐进马车里,贺兰敏之则牵着御赐的骏马准备离开的时候,萧明晟忽然道:“你生气了?”
贺兰敏之闻言回头,一年多的战火硝烟并没有磨损贺兰敏之原本姝丽的容貌,经历过风霜雨雪的翠竹越发挺拔青翠,如一块渐渐被打磨出来的美玉。
他弯了弯嘴唇,轻声道:“你想多了,我只是有些惊讶。”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缰绳,他没有看萧明晟,而是有些出神地看着红墙碧瓦的皇宫。片刻后,他咬着字,斟酌着道:“你有自己的思量顾忌,你我虽然投缘,但并没有到交托所有秘密的地步。”